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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河》2022年第5期|柏藍:身朵
    來源:《黃河》2022年第5期 | 柏藍  2022年07月18日12:12

    柏藍,原名郭萍萍,1984年生。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曾在《大家》《芳草》《山西文學》《都市》等報刊發表小說、散文作品若干。

     

    1

    世界罅開一道細縫,靜寂在縫隙里游動。

    鉛灰色鐵柱掮起高腳茅屋,臥在翠玉般的湖心。柱身上幾圈茸茸的綠漬,正與湖水附耳低語。天空湛藍,幾朵云映在湖面,逗引茅屋的倒影。遠處,陽光倚著山的峰巔撒下碎銀。兩把深咖色藤條躺椅支在茅屋前的亭臺上,頂部撐一柄碩大的彩虹遮陽傘。傘的暗影頎長,大部分伸入湖的懷抱,只有一小塊還賴在包圍亭臺的木柵間。明艷的斜暉為整個湖面鑲起金邊。

    愜意的悠然哼著催眠曲,世界漸漸沉睡。

    我仿佛步入其中,身著寬松的碧藍色亞麻長裙,在藤椅上輕輕躺下,雙手疊搭在腹上。

    兩把藤椅之間放著一張圓形三層玻璃茶幾。茶幾的最上層是泛青的透明色,中間一片乳白,下方是混雜著細碎金片的黑。手機趴在這黑色的晶面上,殼體用碎鉆鑲嵌著“一夜暴富”的字樣。一只黃釉水滴狀花瓶立在茶幾頂上,里面插著幾枝干玫瑰。玫瑰簇成一束,葉邊的尖刺經時間沖刷,失去昔日鋒芒,鈍鈍地向四周探望。微風拂過,僵硬的葉片擦出沙沙的響聲。位于第二層的隔板也沒閑著,馱著一只易拉罐,紅色的,中段凹陷,癟出一個尖角。白吸管斜傾腦袋,鉆出罐身,融在茫茫乳白中。這片白是我最喜歡的顏色,它是茶幾的中心,也似世界的中心。

    我默默端詳著一切,那個滯留于時間深處的柔軟瞬息,不經意間漫回腦際。還記得很久以前,南方某著名海灘,與明哥待在一起。輕柔的海風吹來,勾勒出亞麻長裙玲瓏的線條。明哥摟著我的肩膀,手微微一顫,一顆顆飽滿剔透的氣泡緊緊依偎著,從易拉罐的拉環開口處冒出,碰撞出滋滋滋的歡愉。我急忙吸一口,一股齁甜的清涼在喉腔滑翔。眼看我的長發要纏住吸管,他親昵地幫我別在耳后,笑著說:白吸管上的這抹紅印就是太陽,所以你的秀發才想追逐它?,F在,遙遠的吸管上,那抹紅消失了。

    一粒水珠定在吸管下方的乳白色玻璃板上,傲嬌得很,像《一千零一夜》里國王藏在寶庫中從不示人的珍奇,流光溢彩,外層淺淺的藍,是夢幻里亞麻長裙碧藍的游思;那點亮白,則是吸管上“紅太陽”發出的耀眼光芒。我凝視著這滴圓潤晶瑩的水珠,嗅到了久違的沙灘和海風。

    “為你,我用了半年的積蓄,飄洋過海地來看你,為了這次相聚,我連見面時的呼吸都曾反復練習……”手機鈴音響起。

    吱,吱,吱,我將虛掩的門匆匆合上,夾斷那道垂直炫彩的光,鋒利的聲線被擋在逼仄的空間里。緊繃的心懸在門縫間狂跳,目光和手指幾乎同時伸向連衣裙,怎么也翻不出手機……

    2

    怎么是她的電話?思緒幾乎亂成一鍋燴,沸騰著無數個硬結。怎么是她的電話?怎么會是她的電話?一串長長的號碼映在眼鏡片上,泛著藍綠的光點。我閉上眼,想把跳躍的數字抵在意識之外。眼下真不能接,我不知道該和她怎么講;再說,群公告提醒,今天有事最好只發信息,不接打電話;最主要的是,她只知道她想要的,沒人在乎我想要的……我掛斷電話,頭深深地埋進膝蓋,任黏稠的黑重新將我裹藏。

    長方形的亮光卷起朦朧的一角,一條群公告涌上屏端:“@所有人 緊急通知:請高度注意,現在一定一定一定要躲藏好,不要外出。如果外出,有被抓獲的危險!”這樣的信息,一大早到現在已收到二三十條,只是這次強調得更嚴重,多了兩個“一定”加一字“躲”,還將“。”硬生生燙直成“!”。我潮濕的目光停在“躲”上,平坦的“躲”一圈圈腫脹,向外散開,原本清晰的架構變得彎曲模糊,兩條隔斷搭起“身”的三個幽閉空間(“身”內部的兩條橫與其他筆畫結合,構成三個扁方塊)也膨脹得變了形。一個疑惑在我心中不停閃晃,這樣的空間里會有誰呢?還沒等回過神來,隔斷筑起的方塊左歪右滑,撕來扭去,擰巴成一幅類似抽象派大師的畫作,或惡作劇里的鬼臉。須臾間,在不起眼的角落,一個身影端坐其中。那個人是誰,看不清楚,只見他異常寬厚的肩背迅速消失在扭曲的圖案中。幽閉空間下,一條小河(“身”筆畫中最長的一橫)顫巍巍地流淌,盡頭處,一道滑梯狀瀑布(“身”筆畫中的長撇)奔流而下,翻滾出白色浪花,時不時濺出屏幕。“朵”上烏云濃重,狠狠壓下來,天昏地暗,雷馳電掣,下方枯瘦低矮的樹木成群結伴,四處逃散。整個“躲”成了一攤泥濘的沼澤,死死攫住我的目光,無法自拔。我抬起臂肘,手指貼著發根胡亂滑行,鉆心的痛陪伴瘙癢傳遍全身。

    稍稍辟開一條縫,光線閃進來。腿上、手臂上爬滿蚊子叮的包,隱約看去,如一座座猩紅的火山,有的山頂溢出赭色殘痕,有的山丘綴滿硫黃樣的結晶……劇烈的癢痛感在紅腫疙瘩的掩護下蠕動,好似皮肉里鉆進成千上萬只螞蟻。我一邊抖動四肢,一邊抓撓,哧啦哧啦聲匯成悲憤的交響樂。這連片的火山密密麻麻,蠻橫無禮,像是身體的一部分,想撕都撕不掉,想甩也甩不脫,和明哥一樣可恨。

    擰開水杯蓋,一大顆光潔的水滴有氣無力地逃出,落在膝蓋上,順腿肚的弧線滑下。有了濕潤的滋養,一些疙瘩頓覺清爽了許多,猶如春暖花開,蕩漾著剛褪去笨重棉衣的輕盈;另一些則鹽浸了一般,疼得愈發尖銳。火山們此起彼伏,重新聒噪起來。我指甲縫里塞滿劃破的皮屑,絲絲褐紅粘在指甲蓋和指尖上。腿和臂上,留下一道道交錯的痧點和隆痕。

    淺綠色無袖鏤空連衣裙被指甲不小心鉤掛出幾根絲線,絲線抽縮,裙擺處的網紗擰出一個巨大的洞眼,似乎鯨鯊也能在其中穿行。頭發前后竄逃,目光上下游走,我怎么都覺得自己是一個難民,伴著一股沉重的氣息,用力將門拉回。

    咚咚咚,一陣敲門聲。我屏住呼吸,大腦飛快地轉動,會是誰呢?是明哥,還是公告信息中的“危險”?這些“咚”的強音,每一拍都頂在自己的心尖。我耳朵貼住門板,試圖搜尋哪怕是一丁點熟悉的動靜,絲絲小確幸不停撩撥著深沉的恐懼,身體跟著這散亂的節奏顫出幾許歡欣。本想走出去瞧瞧防盜門的貓眼,可還沒等舒展開腿腳,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隔著幾道門板朝耳邊挪動,“我是本小區工作人員,不用開門,一定要躲好,外面有危險……”期許被門外的聲音吹亂,攪散,融進虛無的空際??├部├驳哪_步聲消失在樓道盡頭。

    瞬間感覺,自己是一小塊遍布涂鴉的紙片,上面畫滿別人的想象,隨風飄過一條條冷寂的街道,找不到家,也不知道自己屬于哪里。

    3

    昨晚,路燈隱在國槐肥胖的樹冠中。紛繁的葉子,像笨裁縫手里的補丁,縫縫綴綴,拆拆合合,制成一塊塊闌珊的布,將燈光層層圍裹?;椟S的光線從粗大的針腳和拼綴的縫間灑漏,只有包住光的那一小片,色澤明艷青翠,閃著幽幽的銀邊,其他的一切還沉溺在濃郁的夜色中。

    路面空蕩蕩的,兩旁白色的停車線格,將平展的街道劃出疆界。我駕車緩緩行駛,??吭跇浜吐窡艚M成的光影近旁。路有些陡,車向后溜了一截,歪歪扭扭地壓在框線上。環顧四周,只有路燈、槐樹和線格,還有悶頭悶腦的靜。我開車技術不好,直行還可以,一到停車就犯難。車頭車尾調擺了好多次,才勉強泊進車位。終于到家了,只不過那是寄存這鋼鐵同伴的家。

    昏暗破碎的光闖入擋風玻璃,挨挨擠擠地棲息在懸垂的掛件上。它斑駁的暗影在空落落的副駕駛座上搖擺,隨后晃動的身姿漸漸停息,在椅背上安了家。那是一款彩色錦帶編織的心形掛件,水晶丘比特在紅心中張弓,下首的流蘇耷拉著腦袋。這是那次一起去海灘他送我的禮物。我坐在駕駛座上,丘比特手中那支金色的箭直沖沖刺過來,真想把它扯下,扔出太陽系。

    高亢的旋律伴著一首歌的只言片語從疾馳中撒落,一輛耳背的汽車朝遠處飛奔。喧鬧聲在干燥的空氣里彌散,遺下一縷縷懸浮的顫音。

    我無處可去,在密閉的車內,感覺悶悶的,呼吸有些急促。我抬起搭在方向盤上的左手捋順胸口,搖下右邊副駕駛一側的車窗,露出一厘米見寬的縫兒。接著按下落鎖鍵,凸起的黑色小圓棒滑入屬于它的凹槽。不知怎么,我突然艷羨起這小棒,“呵呵”聲噙著苦澀往肚里咽,連笑兩遍后,凝固,凍結。我的白色別克隱沒在路兩旁的車列中。樹葉癡迷地黏在枝條上,疲憊不堪的夜色越來越稠,路燈打起盹來,滄桑的暗影也跌入睡眠。

    一個穿淺綠色連衣裙的纖瘦女人出現在前方,高跟鞋擊打著磚面,她好像要加快步伐,卻被裹身的裙擺和高跟鞋羈絆,倒騰著碎步急匆匆走來,目光在脖頸轉動的夾角范圍內逡巡。頭發是大波浪卷,染著時尚的奶奶灰。一陣風撩起嫵媚的秀發,她扭頭瞅看風拂來的方向,更加快了小碎步的頻率。猛然間,女人的腳步慢下來,像是被什么擋住了,直視側前方,兩眼仿佛要放出X射線,掃描夜的輪廓。我順著她目光的方向看去,人行道旁有一個花池,并蒂月季密匝匝擁在一起,在夜色籠罩下,添了幾分寡淡和蒼茫。經過短暫的遲疑,女人高跟鞋發出的咯噔咯噔聲愈發密集,將一只上下翻飛的蝴蝶甩在身后。目光也跟著她移轉,一團團黑色的樹影閃過。女人路過車旁,眼睛與我相遇的一剎那,發出一聲尖叫:“哎呀,媽呀——”鋒利的嗓音劃破夜空,高跟鞋跟著向外崴了一下,她立即把身子撥正,胳膊交叉環抱在胸前,踉踉蹌蹌地跑開了。

    車窗玻璃像一面魔鏡,看到她正臉時,我也著實驚呆了,這個女人竟和我的面孔如此相似——不,簡直是一模一樣!我緊張得發狂,再轉頭尋她時,她的身影憑空消失了。我用力揉壓眼睛,仍舊是什么也沒有。我從車窗探出腦袋,看著這條馬路——靜籟,平直,沒有岔道。我又將上半身挪回駕駛座,調整呼吸,一面揩額上的冷汗,一面將車窗升起,只留下大約兩毫米的空氣流通縫。過了許久,才把那顆受到驚嚇,已逃離軌道的心臟拉回。人行道上確實沒人,也根本沒有什么花池,可能是自己產生的幻覺。

    下午發生的所有事情都亂糟糟地別在我蕪雜飄渺的腦海里。世界太靜了,靜得能聽到一朵光斑落地。此刻,我特別害怕寂靜,又渴望一切如舊的靜。白天發生的事在沉墜。我久久盯著窗外的靜默,大腦一片虛空。空蕩蕩的街道,只有風掠過車窗,眼追著風流轉。風走了,眼眸也無處安放,生澀漸漸涌向眼簾。車里這一米見方的地方是我活動的整個世界,想去后排,卻不敢敞開車門。我從前排座椅之間的排擋處好不容易爬到后排,平躺在后座上,上下睫毛迷迷糊糊地粘連在一起,墜入靜的深淵。

    嗡嗡作響的聲音咬破了這份寧靜,是蚊子,它在鋼鐵和塑料壘砌的世界里發現了我。我睜開眼睛,尋找嗡嗡聲,蚊子卻不見了,只有琥珀色的光圈閃爍。不過很快就有幾只蚊子又飛進來,它們連成一線,翅膀緊緊靠在一起,暗暗低語,似乎在密謀什么,繞著我舞了幾圈,又飛走了。下弦月掛在窗外,一道道冷清的光不情愿地側身斜進車里。

    嗡嗡聲以冪次方的音量轟響起來,好似工地上澆筑混凝土的振搗器。有好多蚊子,一個個的小黑點穿過車窗玻璃的縫隙飛進來,黑色群塊不住擴張,鉤織成抽象音頻——恢宏險峻,橫沖直撞,像山體滑坡時無數土石從山頂滾落。我隱匿在音頻里,萬千只翅膀組成一面面傳遞信號的旗幟。

    我不知道夜晚的蚊子會這么多,也從來沒有想過蚊子會讓自己緊張、害怕。它們探著針一般的觸角,睜著圓鼓鼓的黑紅色小眼,露出兇惡的神情,又長又細的腿緊繃著,做出時刻著陸的準備。我揮舞起雙臂驅趕,但終是抵不過它們的輪番進攻,頹然敗下陣來。

    風騎著單車悠閑地穿行于樹葉間,我的身體破敗不堪,蚊子在月光下忙碌地織著裂痕。

    夜色衰老,一切都匯成傷感的喧騰。我用甩動的胳膊和哧啦哧啦的抓撓聲對抗蚊子,居然還有幾只穿過連衣裙的鏤空處叮咬。一只蚊子挺著大肚子,怎么撲扇翅膀也飛不起來,待它停在我的右手背上,我抬起左手一巴掌拍下去,再看時,掌心沾了一抹血紅。

    我暈血,一看見那散發著腥味的顏色,就感到車頂陀螺般旋轉,眼前頓時一黑,昏厥了過去。

    4

    霞光點亮天空,映出夢幻般的暗紫色。黎明時分的清冷是一層稀薄的藏藍色紗巾,輕輕籠住大地。高樓和整個街道還在熟睡,路燈亮著,像是擔心遇到生人,羞縮進葉片。我睜開眼時,看到一溜無限延伸的百合,使勁晃了晃腦袋,才確定那是車的頂棚。此時的我頭痛欲裂,隱在葉叢中的路燈熄滅的一剎,一滴淚逸出眼眶。漫漫一夜——無家可歸,身無分文,手機電量耗盡的一夜——終于過去了。迷蒙的目光里,一只只腫包,仿佛被剪掉的百合蕊。

    天亮了,透明的淡藍色包裹著城市。望著窗外,我有些納悶:平日里,這個點本應是車水馬龍,現在卻徹底沉寂。今天為什么如此寧靜?可我來不及多想,當務之急是找個充電寶,給手機充電。我的手機充電器還在明哥家,昨天遍體鱗傷落荒而逃時,只帶走了手機和鑰匙包,其他的全都被明哥扔出的那句話捆扎在他的住所。

    我拖著沉重的腦袋,雙腿填充了棉花般深一腳淺一腳走在平坦空曠的大街上。街兩旁店鋪門緊鎖,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猶如默劇的場景,整座城市都成了道具,每條街道和每個店鋪都悄無聲息地杵在那里。再看經過的每一塊地磚、每一棵樹木,全都躲躲閃閃,好像在極力遮掩一個巨大的秘密。驚異侵吞了我的感傷疲憊,腳底涌起一股力量,必須找到充電寶。

    路口拐角,一家便利店敞著門,透過簾子,亮白的光溢出來,在門前的地磚和臺階上鋪展開。這家坐落在高臺上的便利店,有如沙漠中的城堡,讓我一陣狂喜。我一步登兩個臺階,急匆匆上前,待掀開簾角的剎那,里面低低的交談聲瞬間靜啞,剛才還浮在空氣中的話語凝固了。一個女店員站在收銀臺外側,看到我時石化了一般,驚恐迅即從五官蔓延開,眼神低垂。背對著我的店員還在整理貨架,她似乎察覺到了什么,臉朝門口扭將過來,張大的嘴巴霍地倒吸一口氣,我感到了她節奏錯亂的呼吸,那呼吸里滿是驚愕。她圓瞪兩眼,死死盯著我掀簾子的手。我一臉茫然,向店里跨了一步?!皠e動!”一聲厲喝急促洪亮,將我釘在原地,像小時候做游戲時的稻草人?!皠e進來!”另一個男店員從貨架后方閃出,面色煞白。他們似乎很怕我。我心里很是疑惑,本想咧嘴笑一下,可笑容不知都藏到哪里去了,就是無法粘貼到自己臉上,眉眼耷拉著,牙齒露不出來?!拔蚁胱獬潆妼?,手機沒電了?!蔽医K于憋出一句。

    “你別動。”男店員的聲音傳來,“也別進來,我們的充電寶不租了,馬上要關門,你去別處租吧?!?/p>

    我一路走來,本就對街上突然出現的異常不解,店鋪都關門了,費了半天勁好不容易找到家開門的,卻吃了個閉門羹。再說,我是顧客,他們怎么能這樣無禮?想到這兒,我反駁道:“其他店不開門,我充一會兒就好……”

    見我站著不動,兩位女店員便開始抱怨那同事:“早知道,咱就提前關門了。關鍵時刻,不能只考慮掙錢呀。都是你!”男的并沒理會,嗓門一揚:“來,我把二維碼給你扔過去,你掃碼借充電寶。但只能充一會兒,五分鐘吧,五分鐘后我們就關門?!?/p>

    一股無明業火嗖地沖上腦門,怎么會有這樣無理的要求?我做了一個兩手向外翻的姿勢,沒好氣地說:“手機沒電了,怎么掃?”

    惱怒之余,心底的疑惑也越來越大。我低下頭,掃了自己一遍,除了衣服破損和蚊子咬的疙瘩外,也沒什么特別呀。再抬頭時,他們三人已經退至墻根,男店員站在前面,倆女的并排躲在他身后。男人手掌朝向我:“保持距離啊,千萬別進來,別把外面的危險帶進來。你沒看手機嗎,還敢出來跑?快走吧,我們馬上要關門。”

    正說著,不知是誰按動電源開關,明熾的光被吸頂燈的硬塑料圓殼全部收籠,暗啞下來。青澀的陽光穿過簾子,在地板上投下框形的亮影,我定在框里:“抱歉,手機沒電了,什么消息也看不到。手頭又沒現金,其他東西都放家里了。能不能先給我一個充電寶,或者充電器也行,先充會兒電,等手機能打開了,我再用支付寶付錢?”可剛說完,一個戲謔的聲音就攀爬上來,質問自己:你現在哪有家,你所說的家在哪里?

    店里的三個人急匆匆戴上黑色口罩,接著忙忙張張又戴起手套來,也是黑色的。那個男店員,可能手大一些,手套束口勒在手掌最寬處,束口卷了邊,一圈一圈向里翻,卷邊處的黑更深沉、更稠密。他拉住束口的一端極力往上提,卻怎么也提不上去,臉脹得通紅,似乎他全身的肌肉都在幫著拖拽還未完全套在手上的那片黑。

    站在他身后左首的女店員倒是比他利索得多,只見她整了整手套,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白色方塊,放在身旁有滑輪的購物筐里。她把筐子往后牽了兩次,再向前用力一推,購物筐朝我的方向滑來,我趕忙伸手截住。

    “你用這個機器掃臉付款吧,再把它放筐子里推回來,我再把充電寶給你推回去??禳c,快點,我們要關店了。”滿滿的不耐煩從口罩和眼睛里射出。

    就這樣幾個來回,終于買到了充電寶。我再也不想理睬這些奇怪的店員,自己還站在那塊越來越長的亮影里,瞟了一眼充電器的外包裝。

    “咱們快關門吧。關了門,我就在店里,不去街上了?!?/p>

    “是呀,姐,我也不敢回。手機里的信息太可怕,也不知道到底是咋了?”她眼也不抬,左手捏著掃臉儀器的一角,右手小心翼翼地用消毒濕巾擦拭儀器。

    我暗自罵著這些店員神經病,轉身離開了。

    “要不你倆在店里找個地兒藏起來?但千萬別開門?!蹦新晱奈疑砗箫h來。

    罵完他們,回想剛才他們古怪的舉止,我越發局促不安。整個路口都靜止了,太陽懶懶散散地掛在灰藍色的空際,道路兩旁的楊柳有氣無力,絲毫無意去伸展那些好動的枝條。街上空無一人,只有路口的攝像頭偶爾擲出幾道警覺的光。

    卷閘咬緊地面的哐嘡聲回蕩在街道里,我的心撲通撲通地狂跳,好似要逃出連衣裙。我不自覺地加快腳步,扭頭看看身后,還是空無一人,只有影子在追趕自己,一片枯寂。這是一個無聲的世界,只有布景和我。

    5

    慌里慌張將自己塞進車里,綠豆般的汗滴順著劉海墜落,透過汗珠,我看到丘比特正向我眨眼,趕緊按下鎖車鍵,忐忑的心緒才得以平靜。前后左右停泊的車,依然在它們的位置上。一切還是昨天的樣子,可是今天這么陌生,已經見不到昨天的影子。

    充電寶的塑料包裝像不銹鋼造的,找不到撕開的接口。我的嗓子開始皸裂冒煙,指頭不聽使喚地抖顫著,怎么也拆不開軟膜。明哥又出現在我眼前,平日里這些小活,都是明哥做,要是他在就好了。呸呸,我埋怨自己,沒出息的家伙,難道這么快就忘了他說的話嗎?我看向窗外,風吹皺了樹冠,街上的塵土跳起華爾茲。

    手機信息聲如鞭炮般噼里啪啦炸響。我突然覺得,現在的智能手機已經環環相扣,連成了多米諾骨牌,不過沒有自己這一環,是不會引起多米諾效應的。但自己的世界會崩塌。我一直以為,沒有手機打擾,可以像遁入山林的隱士不與任何人聯系,說起來也是一種愜意。此刻,才覺得手機已經和我融為一體,根本離不開。手機簡直是一架天文望遠鏡,一旦沒電了,就如同別人指著一片朦朧的星云說,快看,快看,而自己睜著空洞的眼睛,卻什么也看不見。急切和焦慮織成一張鐵網,將我牢牢縛住。我迅即翻開明哥的信息欄,沒有一條是他發的,未接來電里也沒有他的特定名稱a521。千斤重的腦袋支撐在方向盤上,我闔上眼,想穩住悸動飄零的心。

    殆倦的眼皮微微抬起,凌晨4:36群里推送過一條消息:“@所有人 緊急通知,請高度注意,大家不要外出,現在危險正在臨近?!边@條信息像鋼釘將我的思緒釘在座椅上,動彈不得。四點半或更早,我可能正望著車窗外紫紅色的晨曦,想著明哥絕情,根本不知道危險近在咫尺。5:43又推送過一條:“@所有人 緊急通知,請高度注意,大家待在家里不要外出,危險就在我們身邊?!倍_耍謥砹?,內容相差不大,就是讓大家不要外出。中間還有好多條類似的零碎信息。我不知道這個所謂的“危險”究竟是什么,但能感到它在向我逼近,而眼下我仿若正立在懸崖邊,沒有一條通往山腳的路。

    城市里那么多玻璃窗,沒有一塊屬于我。如果媽媽還在多好啊,有媽媽就有家,還能和媽媽說些體己話,可現在我只能厚著臉皮求爸爸。雖說爸爸家給我留了一間臥室,但爸爸再婚,添了一個弟弟后,我就很少來往了。

    我死盯住爸爸的號碼,十一位數字直挺挺等待著,一直等得乏累不堪,躲進黑色的屏幕里。這時候打電話合不合適?會不會打擾他們?他們會不會問我?一連串顧慮纏磨在心頭,我反反復復調出這溜熟悉的號碼。又有群信息推送過來……我咬緊牙根,撥通爸爸的電話。

    手機彩鈴響了幾聲,一句歌詞還沒唱完,那端就掛斷了,“您撥打的號碼正在通話中。”

    我把手機撂在副駕駛座位上。外面仍然寂如深谷,太陽平臥在云端,疲塌塌的,任由塵埃熱舞。叮咚,信息到:“閨女,有事?爸爸和你阿姨在外地?!?/p>

    看了爸爸的回復,我不由得生氣。每次爸爸在我面前,都要隱蔽掉關于那個小男孩的所有信息,這次依然如故。我該怎么回復呢,是回“沒事”,還是回“想借住一下”?手機屏里爭相躥出的信息,還有昨夜無家可歸的落魄,讓我下定決心,將游移不定的念頭變成文字推送出去。這次爸爸秒回:“閨女,你過去吧,你有鑰匙的。我和你阿姨再轉幾個地方。照顧好自己。我在群里聽說咱們那兒有危險,我們一時回不去,你也要注意安全啊?!?/p>

    6

    虛空占據著無聲的白鴿小區,寂靜發出鬧鐘般的轟鳴。

    我打開家門,空氣混濁,窗臺、茶幾、沙發……整個家里都鋪著一層薄灰,所有的門窗都關著。陽光穿過客廳的窗紗,蜂窩狀的光柱落在茶幾前方的地板上,細碎的灰塵在光柱中懸浮。我嗓子眼里像突然粘了一塊口香糖,陣陣撓心的刺癢匍匐著,在喉嚨處蠕動,只有用干咳才能麻醉緩解一切?!八麄兂鋈チ四敲淳?,竟沒告我一聲?!弊灶欁脏洁熘?,推開給我預留的臥室門,小小的電視機掛在墻上,還有松木寫字臺、松木衣柜、松木大床,所有的家什都是幾年前的老樣子,就是床單換成了上回明哥送給阿姨的那塊。但在我意識里,這塊床單早被自己撕成了布條。

    叮咚叮咚的信息潮水般涌來:

    “要躲好,要將自己藏好……”

    “怎么樣才更安全……”

    “大家一定要團結起來……”

    “我們要按照規定的程序……”

    各種指示、通知、提醒在群里奔騰。有幾條相似的信息對我最適用:“危險的嗅覺比較靈敏,喜臟……”“屋里盡量保持干凈清新……”

    我把手機放到床上,徑直去衛生間尋找擦洗工具,將抹布按到茶幾上時,明哥家的情形浮上眼簾。那是我第一次去明哥家,明哥加班,我于是自告奮勇要當一回稱職的女主人。剛打開門,就見一只拖鞋擋在門口,之后在臥室的床下發現了另一只。地板上,黑漬斑斑點點,幾乎要蓋住紫銅色的地板,其實當時我也不知道紫銅色是不是底色,清潔了幾遍才發現紫銅的表皮下是純白。有些黑斑迅猛繁殖,已經長成俄羅斯套娃的模樣,一圈套著一圈,挨著擠著,吸附在地板上,連一指甲大干凈的落腳處也沒有,仿若被遺棄多年的廠房。我當時也是先從茶幾開始打掃的。茶幾正中央放著一只電磁爐,煮飯的鍋還未撤去,鍋里的菜湯上凝結出一層橘色油皮,荷包雞蛋時的絮絲已經干涸,緊貼著鍋身。電磁爐旁邊是一個粘滿油漬的瓷碗,碗底還剩余一些干枯的調料殘渣。一支筷子搭在碗沿上,另一支把住茶幾。茶幾一角,餅干碎屑撒得觸目驚心,一只棕色短襪偏偏也來湊熱鬧。幾個撕開的方便面袋子橫七豎八地躺在茶幾上。

    一番拾掇擦抹后,看著茶幾重新閃出亮光,我興奮得不得了,想想明哥的微笑,幸福立馬圍攏住自己。當時的我自感對明哥很重要。而事實上,根本就不是這樣,我從來沒有設想過明哥還能……

    抹布失落地抹除一切。

    “@所有人 緊急通知,緊急通知,危險已經到了白鴿小區,請白鴿小區的居民一定要藏好……”天哪,此時我就在白鴿小區。再看這條信息時,腦袋嗡一聲膨脹起來,抹布跌落到地板上。再看一遍信息,是五分鐘前推來的。我的腳不住地打顫,我要將自己藏起來。

    一片黑暗將我包圍,心跳聲和呼吸聲成了僅有的音符。我蜷縮成一團,盡力拽住呼吸,把它拉成悠長的線。腦袋倚在膝蓋上,目光模糊起來:

    低矮的土坯墻歪歪斜斜地立著,墻面被年輪磨破了,一截一截的稻草稈裸露在外面,掉落的坯土堆在墻根。白螞蟻從墻角的洞穴爬出,成群結隊地游走。一些螞蟻爬上墻面,越過稻草稈,攀上墻頭又折下去。我趴在墻頭,看見墻的背面漆黑一片。遠處傳來一個聲音,快跑,危險來了。自己飛快地藏在水缸后面,一條條白色線段沿著水缸穿插迂回,向我逼近,危險也跟著來了。我被抓住,一個怪厲的聲音從一攤爛泥般的身體里發出,我的指頭觸碰到你,你就死了,哈哈哈哈。

    求你,再給我幾年時間,放過我,我還不能死,我還有孩子……

    哀告聲將自己從蒙眬中震醒,汗珠滲滿了額頭。我用滿是疙瘩的胳膊輕輕揩一下,火辣辣地疼。慢慢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夢中的情景讓我驚懼,長長的嘆息在黑暗中轉了一圈又回到原點。我將手輕輕搭在肚子上,明哥的話變成一根根藤條攀伸而來,緊緊纏住我的腹部。

    “為你,我用了半年的積蓄,飄洋過海地來看你……”刺耳的鈴聲重又響起,暗黑也受了驚嚇似的,跟著屏幕抖動。又是她的電話,我匆匆摁了掛斷鍵。群信息仿佛大海的泡沫,突突滾涌,我將晃眼的屏幕翻過去,扣壓在黑色里。一條一條危險逼近的信息侵蝕著我,浸骨寒氣在全身蔓延,雞皮疙瘩將我層層封裹,牙齒不住打顫。滴滴,一條信息傳過來:“姐您好,我是昨天給您介紹保險的小張。我去了幾個電話,您也沒接。昨天上午您說今天來辦保險,也沒見您過來。我發信息就是想和您確認一下,您昨天選定的車保,我幫您下單嗎?今天優惠最后一天,我可以給您先占一個名額,您可以直接把錢轉到我們公司的賬戶上,或者您明天到公司交款?!?/p>

    昨天上午我還開心地聯系小張,沒想到下午就……

    我的車都有人關懷,而自己卻……

    我在黑暗里,突然覺得黑是那么簡單、純潔、靜謐。黑遮蔽了所有,散發著令人沉醉的魅力。

    7

    我罅開縫隙,窗外染了一襲迷蒙的赭紅,路燈昏暗的光擠進來,投下一道道被折斷的亮影。

    古風悠然的高腳茅草屋、鉛灰色的鐵柱、亭臺上兩把深咖色藤條躺椅,碩大的彩虹遮陽傘,微波蕩漾的湖水,都披上了灰褐色的薄紗,隱隱約約地朦朧起來。

    湖水周圍的小山似乎發出哞哞聲,飽食了自由的陽光被灰褐色舉起,消失在朦朧里。風如一列火車,轟隆隆駛過昏暗。

    茶幾上易拉罐的那抹紅,像是在踢踢踏踏地搖擺、舞蹈,一段熱舞后在空中猛然側翻,縱身一躍,跳入湖水,變成一艘絳棗色的木船,泊在亭臺岸邊,白色吸管也化作船槳,倚在船沿上。

    這艘船是來接我的嗎?我又能去哪兒?我周身戰栗,將微微支開門縫的手抽回來。一片靜謐的黑蔓延,這片黑的盡頭似乎能釀出璀璨的銀河……

    8

    一條信息點燃了屏幕,“喜訊,喜訊,白鴿小區已經安全了,危險暫被擊退,居民們可以自由活動了?!痹绯?:50,掌聲、禮品、綻放的禮炮、666各種表情鋪滿了屏幕。

    推開衣柜,直愣愣的光穿過窗戶洶涌而至,晃得我睜不開眼睛。我從衣柜里走出來,走向窗臺,好似生病的太陽掛在天上,用粗糲的刷子無精打采地涂抹世界,灰白的天空皺成一團。兩只蜻蜓摟抱著,嗖的一聲飛過玻璃窗外側的鋼紗網。樓下一棵國槐斑駁的暗影里聚起一堆一堆的人,嘈雜聲翻滾著涌進我的耳朵。

    灰色光芒不停地闖入,在我眼前騰挪。我的頭像被無數條看不見的繩子勒著,越勒越緊,頭痛海嘯般擊打著自己。

    滴滴,又一條信息:“姐,您今天什么時候過來辦理保險?”

    我癱坐在床上,壓住明哥送給阿姨的床單,湖水、高腳茅草屋、鐵柱、亭臺、藤條躺椅,彩虹遮陽傘,茶幾、紅色易拉罐、白色吸管、干玫瑰花、套有“一夜暴富”硬殼的手機,都靜靜地躺在床單里。

    一顆淚滴墜落,恰巧在那抹紅中暈染開。我凝視著潮濕的紅,明哥的話震蕩著耳膜,震得我瑟瑟發抖。

    “你要是要這個孩子,我們就分手。”

    冰冷的陽光晃在臉上,我忽然覺得,沒有了暗黑的支撐,虛空和雜亂開始吞噬自己。一道道鐵青色的光,穿過高樓繞過樹木鉆進屋里,黑眸想抵住將它們拒之門外,可是它們已經蜂擁而至。我不知道,漫漫白晝我該如何度過,自己和明哥、自己和單位……一團團亂麻,我該如何理清。原本以為到了白天,一切都會變得明晰可鑒,可事實上,白天如膨脹的荒野,比我能承受的要多得多。

    白天,我陷入無邊的焦慮,頭疼、胸悶、氣短,全身不停地打顫……柜中的靜謐在自己腦中閃耀。我不由自主地走到衣柜柜門內側的鏡子前,以前的兩套舊睡衣還垂掛在柜子里。如果關上柜門,柜子所有的東西就成了一種顏色,不論長的、短的,有生命的、沒生命的,一切的一切。昨天,鏡子里的自己也是一片黑。

    希冀的一切都在柜子靜謐的黑里閃動。

    我把目光緩緩移離鏡中的自己,抬腿走進衣柜,拉上柜門……

    9

    一股異常興奮的力量聚在中指,砰的一聲落下,又迅即從鍵盤上彈開,六個小圓點一字排開,跨上屏幕。蘭花指還懸在空中,這種我平日里最討厭的手勢,此時卻親昵起來,瞬間綻放出無盡的芬芳,宛如剛剛在金色大廳完成一曲獨奏的小提琴師,典雅優美。我趕忙抬起“蘭花”盛開的右手,捂住從緊繃的表情中竄出來的笑聲。結稿的亢奮和喜悅在心底流淌,漫過整間書房。寫完了,《身朵》寫完了,我合上電腦,將陷在轉椅里的身體拔出,脖頸僵硬,一時不能動彈,舒展了好久才緩過勁兒來。我伸了伸腰,仰起脖子走到窗臺邊,拉開窗簾。

    從十二層看出去,夜色伏在窗外,原本熱鬧的小區,此刻恬靜得無一絲聲息,那是漫無邊際的恬靜。幾棵柳樹又呆又小,僅有的枝椏吃力地舉著昏昏欲睡的樹冠。我扭頭看鐘表,秒針不住地旋轉,時針和分針卻穩穩定在那里:9:20。我又轉向落地窗,玻璃受夜幕侵襲,成了暗黑的鏡面,將屋里的一切鼓鼓囊囊地拓進去。對面樓宇上晃閃閃的窗戶亮塊,像新拆開禮盒的白巧克力,整整齊齊列隊步入窗玻璃。整個世界在此相交,屋內陳設的浮影和屋外的景象,激烈爭辯,互不相讓,都想在這塊豎立的平面上留下印記。一張張激動的亮塊與自己的方框眼鏡、瘦削的臉,吸頂燈、鐘表以及書柜疊合在一起。

    我把鏡片湊近玻璃,透過這些浮影,外面的物體仍舊沉浸在靜穆中,不見任何人影。一簇簇月季勾縮成暗淡的小灰團,失去了陽光里的容顏,隨風飄搖。停車場里的車輛靜止在車位里,暗夜模糊了車的輪廓,只有車牌上閃著螢光的字母和數字托起整個天地,好似樓底的世界都漂浮在字符反光的海洋里。我感覺汗液不住地順著鬢角和耳根淌下。此刻,是七月的夏夜,去小區公園里乘涼,應該是最舒坦了。我邊思忖邊擦拭著汗,將空調又調低兩度。

    我疑惑以前擠擠嚷嚷的人群都去哪兒了?我換鞋,開門準備下樓,老婆麗麗的聲音疊著手機里的直播不經意間飄來:

    “老公,”“寶寶們,快買呀,”“這么晚了,你——”“這是我國的文化遺產,是中國人的智慧結晶,”“干嗎去?”“哪位姐姐買一條,就是在為我國的文化做貢獻?!?/p>

    “我出去遛彎兒,你在干嗎,這么吵?”

    “直播賣絲巾的。你傻呀,是不是寫東西寫傻了?今天隔壁陽光小區封了,大家都不敢出去。”

    我正提鞋的手滯在半空,恍然反應了過來,拍拍額頭:“哎呦,哎呦,忘啦。我就說嘛,怪不得,樓底下一個人影也沒有。”

    “寶寶們,還有口罩,純桑蠶絲的??纯瓷厦娴膱D案,一朵朵金絲蓮花,多么逼真、細膩。我給大家一個鏡頭,大家看看,上面不但有金絲,還有卷邊,都是純手工制作。在我們中國文化里,蓮花是保平安的。現在,寶寶們多買幾條,既能防曬,還包含著對家人健康的期許。寶寶們下單吧?!蔽艺驹谛衽該Q回拖鞋,直播里的綿柔女聲還在繼續。我心里尋思,每天出去鍛煉慣了,今天猛地不讓出門,這身上哪兒哪兒都不自在,就是不知道還得關多少天。

    “老公,我給咱倆都買了?!?/p>

    我瞥了一眼麗麗,她剛才還歪在客廳沙發上的身姿已經擺正。不過她并沒有看我,正著急忙慌地戳手機屏,溫婉的聲線一直旋蕩。看來她完全沒有要和我講話的意思,我在沙發旁頓了頓,本不愿說她的,卻沒忍?。骸胞慃?,少看些直播,沒事多看看——”

    話還沒完,就被她截斷了,“知道啦,知道啦,我知道你想說啥,你想說看‘書’,是吧?你看去吧,我一看書就瞌睡。我喜歡直播,在直播間買東西還能幫咱家省錢。我是在幫你呢。再說了,現在隔壁小區都封了,不看手機,我怎么了解信息?像你,稀里糊涂的,還要出去,如果不是我叫住你,你真出去了,看你怎么辦。”

    我搖搖頭,將書房的門輕輕掩上,麗麗的歡笑和手機里的熱情都擠扁身體似的從門縫齜進來,“寶寶們,寶寶們……”我聽著就心煩意亂,推開門,走到客廳。麗麗根本沒注意到站在一米遠的我,“哈哈哈……哈”等她看到我后,笑聲由爽朗變得僵硬起來,回旋一小圈消散了。

    “麗麗,你聲音小點——”

    麗麗再一次毫不猶豫地掐斷“點”后面的小尾巴,“知道啦,知道啦,”她揮舞著手說,“忙著呢,別打擾我?!毖劬€粘在屏幕上。

    我大感無趣,回書房打開電腦,文檔里加粗的“身朵”那么醒目,目光順著第一句話“世界罅開一道細縫,靜寂在縫隙里游動”一口氣滑到結尾的“……”。正當我屏氣凝神暢游在《身朵》結尾的省略號中,“寶寶們——寶寶——”尖細變形的嗓音,又熱烈地鼓動過來。這些聲浪仿佛來自四面八方,有的還削尖腦袋穿過鎖眼,夾雜著與金屬鎖心摩擦的嗞嗞聲。我用腳尖頂著地板,全力將轉椅向后滑了一段,雙手啪地拍在大腿上,氣沖沖向門走去,轉動黑色鎖柄,展開一道縫隙,“麗麗,麗麗,聲音小點兒,聲音小點兒,行不?”

    “啊——”

    我重重地合上門,思忖著盡快把《身朵》改兩稿,就可以給高老師了。剛開年,高老師就向我和另一位作者同時約稿,商定五月初交稿,那位作者已經按時交稿了,而現在都七月底了,我深吸一口氣,八月初一一定要改好。

    麗麗“啊”的顫音還在耳邊回響,我以為自己剛才說話時急火攻心,再加語速極快,麗麗沒聽清楚,正準備重申一遍。

    “百分百桑蠶……”“還沒完沒了了……”明顯是兩種聲音捻在一處了。

    不對勁兒啊,難道是王麗和主播吵架了?如果真是吵架,我,作為麗麗的法定老公,肯定要負起保護妻子的責任。我拉開門,正打算沖鋒陷陣,可轉瞬間,王麗的聲音壓倒了一切,山洪般奔流。

    “你要咋?一會兒一遍,一會兒一遍,沒完沒了。整天躲在書房里,寫呀寫呀,你要是能寫出個一二三來,算你厲害。我不說你就罷了,你還說我。要不是你沒本事,掙不下錢,我用得著蹲直播間買人家的便宜貨嗎?看你那小氣摳門樣——啊,你是不舍得讓我買東西吧?你說你,別說沒花你的錢,就算花你的錢又怎么啦?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嫁給你三年,現在連穿衣吃飯都不讓啦?好歹我還有份工作,有點收入,我要一分錢不掙,還不讓我活了?”

    麗麗怎么就不理解我呢?我是討厭她老看手機,浪費時間,也不喜歡她在各個平臺買東西。整日價買了退,退了買。有時,為了便宜三兩塊,一模一樣的東西同時買回來好幾件,結果只留一件,或一件也不留,盡支援物流了。實在沒法退的,只好留下來?,F在家里都快成雜貨店了,存了一堆沒用的家伙什兒。天地良心,今天我真不是要說這些,我只是覺得,手機直播聲太大,關小些,好讓我修改《身朵》。

    麗麗的調門又高了八度,“看看人家對門,美容做著,健身班報著。再看看我,沒結婚前還跟閨蜜上美容院,現在倒好,都不知道美容院的大門朝哪兒開了,健身房更是長啥樣都沒見過。我忍了你好久,成天就是個叨叨叨,比女人嘴還碎。不是不讓我看手機,就是不讓我看直播,不讓刷抖音,不讓逛淘寶,不讓網上買東西,不讓這不讓那的。咱們把事兒掰開了,揉碎了,放到桌面上晾一晾,不多看幾個平臺,哪知道誰家的更便宜,誰家的東西質量好。你瞧瞧你穿的牛仔褲,不是我給你在直播間搶的嗎?一百塊三條呢。你不識好歹!”

    一聽她提起這些,我就頓感無語,只能用聲聲長嘆勉力招架,然而麗麗的嗓子中氣十足,到頭來還是戳破了我虛弱的嘆息。我捂緊雙耳,沒有任何作用,抱怨從指頭縫里溜了進來。

    “你天天就知道買書,我說過你啥了?平時不想打擊你,你買那么多書,看了幾本,翻過幾頁?有的連塑封也不拆,純粹是哄鬼呢。整天跟我說要創作,你創作出個啥?寫出的狗屁文字,只能放在電腦里,出了你那間黑窯洞了沒?哼!當時裝修,我說整個客房,你偏要弄個書房,書房有啥用?你出來,快點給我出來!站在客廳的大燈下,你說說那間破書房,給家里創收了多少,你還有臉教訓我?呸!”

    我僵在書房門口,捂耳朵的手成了虛晃,王麗的話翻炒豆子般炸開了鍋。

    “就你那破文章,還好意思給我念?我是礙于面子才聽幾句,什么什么罅開一條縫,罅開縫干啥呀?正經的話不說,偏要弄成曲里拐彎的。等人家隔壁小區解封了,我非要找個人把你那破書房改裝掉,把你那些破書掛在咸魚網上賣掉。我要是懶得掛,就當廢紙論斤賣。你也利利索索到外面找工作去,如果還像以前,整天待在黑窯子里,咱倆就離婚。”

    我的嘴唇抖顫得難以控制,不禁發出一聲冷笑,笑痕在腮幫子上抽動。這一刻,我真想把王麗貼在書房門上的那些裝飾畫統統扯掉,撕碎,扔到馬桶里沖走。

    “就知道說我,我招你惹你了?這日子過得太憋屈了,哪個女的像我這樣,哪有男的是你那樣?”一連串指責,伴著趿拉的腳步聲和摔摔打打的巨響,濺在客廳和廚房的各個角落。

    憤憤的火苗不斷勾連擴散,已將自己重重包圍,抬眼望鐘表,11:00,時針和分針形成的窄窄夾角勾出了自己改稿的焦灼。我巴望著這肆虐的風暴早點結束,也好繼續修改《身朵》。我盤算著要不要走過去擎起王麗的手解釋一下,自己真不是針對她的。可解釋的話從哪兒入手呢?解釋像一本書奇數頁上的文字,每每想出示這一頁時,就被王麗尖刀般的話戳到了偶數頁,紙的初始重量,再添上她那些兇猛的字眼,構想的解釋也被壓扁、消融了。王麗的上一句還在我耳邊亂劈,下一句就緊跟著刺過來,這些如果是從別人嘴里說出來,我肯定會把他揍得滿臉開炸醬鋪,可是面對妻子王麗,我只能忍著。

    “咱就說前年的11月21號吧,我讓電動車給撞了,你干了個啥?跟人家說好的賠償,我腿骨折了不能走,讓你去拿賠償款,可你倒好,還替人家蒙我。什么‘人家把錢給了,我放在梳妝臺抽屜里了?!阏f你,結果呢?總共才要了兩千塊錢,少給一半。敢情全世界就我一個外人,別人都是你的親爹。你看別人可憐,別人怎么就不看你可憐?你有工作嗎?三年了,你掙了幾個錢?你去護城河水里照照,哪個人不比你高一截?你說你究竟能做啥,???再說去年12月,讓你買個土豆,你提回來的是凍的,叫你去退吧,你還不好意思了。咋,你怕人家把你給吃了?”

    凡此種種,我都聽過好多遍了,耳朵早被磨出厚厚的包漿。近段時間,我這些有的沒的“過失”成了她的傳家寶,時不時抖開包袱,拎出來,唯恐時間一長長出霉斑。說起來也怪,王麗似乎能記住我所有令她不滿的細節,她大腦里好似有個頂級存儲器,需要的時候就把數據直接調出來,每件事都能精確到年月日,有時甚至詳盡到幾點幾分。今天王麗后半段的嚷嚷是按流程走的,我聽著聽著,火氣也就慢慢淡了,一切還在預定軌道。

    我關上門,走回書桌旁,有些神思疲倦,點上一支煙,坐進臨窗的扶手椅里。窗外的夜黑得均勻井然,令人心煩,順手拉住窗簾。王麗的聲息還是不時探過來,我竭力將她的抱怨融進點燃的煙絲,匯成煙圈吐出來。我突然回想起過去幾個鐵哥們兒說王麗是“河東獅”時的情形。他們擠眉弄眼,前仰后合??粗麄兠總€人細微的表情,我感覺自己的心都被他們掛在了鄙夷的眼角上,挺別扭的。當時特想離席,想帶上他們嘴里的王麗一起逃走。煙燃到了海綿蒂,我把煙頭掐滅在煙灰缸里,然后甩動肩膀,給自己提氣:王麗,就由著她吧,先管《身朵》才是最主要的。我很想把這篇作品早點改出來,對自己、對高老師也是個交代,我的處女作就是高老師給發的,沒有高老師的栽培,自己也堅持不下去。

    客廳里還零零散散傳來王麗的一言半語,手機里的聲音卻低了不少。

    10

    雖說我已習慣了王麗的脾性,可現在兩眼盯著《身朵》,卻一直進入不了修改狀態,思緒一會兒左右繞閃,一會兒不見蹤跡。拉開窗簾,對面樓只有星星點點幾扇窗的燈火還亮著,它們或許是要陪伴孤寂的月亮吧。月亮的面孔坑洼不平,像和人打架受了傷,且是落敗方,灰溜溜地呆立在窗外。要在平日,我肯定會陪著它??山裢恚M管我毫無睡意,卻壓根兒不愿看見它的創口,只想將它委與夜色。我以颶風般的速度拉窗簾、合電腦、支折疊床、關燈。

    房間因沒有了光而沉降。吸頂燈分外失落,用怨憤的眼神望著我,似乎王麗的話降服了書房里的所有“物種”。鐘表嘀嗒嘀嗒,一刻不停地嘮叨著,我聽不懂它在說什么,但從語氣推斷,它大概在講我的壞話。書柜高傲地佇立在鐘表身旁,饒有興味地傾聽它這位近鄰的耳語,時不時頷首表示認同或贊許。書柜里的書也投來嫌棄的目光。

    我閉上雙眼,想遮住這好事的眼眸,眼眸卻一次次掀開眼皮,找尋那可以將月亮和太陽擋在外面的窗簾。高大威猛的窗簾,此刻消融在屋內的各種陳設中,就連它的棱角也被聲聲聒噪扯平了。家具們討論得熱鬧非凡,偶爾還夾雜著陣陣訕笑。我真想一把拽下窗簾,將自己重重裹住,抵御身外所有的躁動。

    我用枕頭蒙住腦袋,一切都靜下來,但還是睡不著,困倦在我直硬的身體上悄悄淌走。我變換姿勢,翻身側臥,將寬厚有力的肩膀高聳成一座山,想截住那些流走的乏困。焦慮、自卑、怯懦、緊張在心頭輪番碰撞,我雙腿彎曲,配合上半身蜷成一個凹槽,指望能蜷住哪怕是一丁點睡意。

    這時,窗外遠處傳來犬吠聲,立體而清晰,有如從傳聲筒里跑出來一般。我豎起耳朵判斷,應該是來自后排樓最東邊五單元一層的那家。“汪,汪汪,汪汪汪——”斷斷續續叫了十幾聲后,小狗的情緒似乎起了變化,明顯有些沮喪,原本高亢的音色也低沉了許多。“嗚,嗚——”像是被什么東西給噎住了。我的大腦也跟著呼應起來,編織出無數幕狗兄弟吠叫的圖景,但很快就被自己的邏輯一一推倒了。此刻,凌晨2點50分。

    正當我不知所措時,《身朵》從我的心底裊裊升起,那些熟記于心的句子,“世界罅開一道細縫,靜寂在縫隙里游動……”每一個字符都撲扇著透明的翅膀在我耳邊縈繞。“明艷的斜暉為整個湖面綴上金邊。愜意的悠然哼著催眠曲,世界漸漸沉睡……”

    “于洋,于洋。”有人叫我的筆名。剛寫作時,我寄望自己的作品洋洋灑灑,能像海洋一樣廣闊深邃,于是悄悄將“于洋”兩個字刻在心壁上。但這個筆名似乎只有自己知道,恐怕連高老師也不清楚。一個無名小卒,不要說筆名了,就算是真名,也會被這個偌大的城市所淹沒。我篤定是自己聽錯了。

    “于洋,于洋。”

    我聽得真切,溫潤細膩的音色上覆著一層冰凌,感覺有些高冷。我扭頭四處尋找,聲音仿佛遁入了某個暗處?!坝谘蟆边@次我循著聲音搜索,到書桌旁,突然斷了,便尋思,是不是屋里太暗?還是開燈吧。

    “于洋,千萬別開燈,你連我都不認得了嗎?”這聲音清冷得有些飄渺。我狐疑,自己還真的聽不出她是誰,那聲音好像是從筆記本電腦里傳來的。

    “你難道把我忘了嗎?我只需再講一句話,你準能記起來?!澜珞灵_一道細縫,靜寂在縫隙里游動……’想起來了吧?”

    這句話是我寫的,我當然熟悉了??墒沁@個聲音……怎么會有人知道我作品中的句子呢?再說文章還沒發表,前兩天念給王麗,她聽都不愿意聽。如果沒聽到這句獨屬于自己的造物,我肯定會覺得是《聊齋》里的橋段,哪怕就是寶玉的太虛幻境,也不敢吭氣。剎那間,我突然提起濃濃的興致和勇氣,竟想和這個聲音搭話。我清了清嗓子,一臉正經地說:“對,這句話是我寫的,但,你是誰?”

    對方咯咯一笑,那笑聲讓我更疑惑,不會真是警幻仙子吧?

    “是你寫的不假,可那是我看到的。”話音又冷到谷底,完全聽不出剛才莞爾一笑時的舒展。

    “你難道是……”我一邊搭腔,一邊佩服自己奇妙的幻想能力,當然這佩服需要加引號的。

    “是我,是《身朵》中的我……”

    興奮立刻像禮炮般點燃,我情不自禁地尬舞了一下。我創作的《身朵》女主,居然和我說話了。

    “看你苦悶啊,我罅開門縫和你說幾句,只是——”

    “只是什么?”我急迫地問。

    “只是,我在這個世界上都沒有名字。”

    我一下醒悟過來,是啊,整篇文章都是用“我”寫的,她確實沒有名字。我略帶愧疚道:“要不,我現在給你起一個吧,就叫‘王麗’如何?”

    “其實,我也不想要名字的。看起來人人都有名字,實際上大家都和沒名字一樣?!柕紫?,豈有新事?’又怎么會有‘新人’呢?!我們在后人眼里,不過是混沌的一群。再說了,‘王麗’是你老婆,我用她的名字,肯定不好,如果讓她知道了,不知又要怎樣。”

    我一聽,的確是,太陽地下豈有心事?如今看來,我們還有“心”嗎?想到這里,自己的興奮頭也蔫了下來。

    “那——那——”我說。

    “那”字的顫音在空中亂撞。

    “你還是叫我身朵吧?!彼f。

    “身朵,身朵,身朵挺好的。”

    11

    在我苦苦央求下,身朵才極不情愿地道出尋索她的方法,開啟電腦,點開《身朵》文檔,鼠標光條放在標題“身朵”后方,按下回車鍵……

    中指微微探下身子,比其余的指頭低下去一大截。指頭肚輕輕貼住回車鍵,靜默良久,又折回來,藏進拳頭里。

    我的思緒來回飄搖,最后,“我太想去看看身朵的世界”這個念頭壓倒了一切。中指用力按下去。

    中指轉瞬間透明起來,成了隱隱的數字編碼,全是密密麻麻的0和1。此時,我感覺身體格外輕盈,化作一縷青煙,縹縹緲緲進入電腦,經過漫長的游走,來到一個曲徑通幽的世界。

    我的鞋恢復了形狀,接著整個軀體落在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道上。我抬起腳用力搓了幾下路面——對,是真實的我,感覺到了石子兒的曲面。再看自己的右手中指,竟然還是剛才的姿勢,只是指頭肚還有一絲木木的感覺。就在我落腳的正前方,靜靜地躺著一副方框眼鏡,酷似太陽鏡,比前段時間王麗送我的那副好像要更闊更展一些。哦,我恍然,這眼鏡可能就是身朵剛交代的那副,“你過來后,會遇到一副眼鏡,到時候你戴上?!碑敃r,自己只想著找身朵要緊,沒太在意眼鏡這檔子事兒。我彎腰拾起眼鏡,戴在鼻梁上,世界頓時涼爽清晰。我扭頭環視,羊腸小道彎彎曲曲,消失在望不見邊際的盡頭。靜謐像空氣一般,散發著一股魔力。我用力一吸,聞到了靜謐的清新,心中的煩躁也被蒸發。小道上空無一人,路旁的國槐頂著精心修飾過的樹冠,仿佛剛從理發店做完造型出來,不停地奔跑,邊跑邊嘀嘀咕咕地說,它們要去朝圣祈福。我一陣驚訝,自己懵懵懂懂中好像能聽懂它們的對話,但不解它們口中的“朝圣祈福”是什么意思。我又想,估計是自己聽錯了,可管它呢,我要去找身朵。小道旁散落著幾棟外觀一樣的房子,我仰脖定睛一看,小道上方懸著的天空,只有一小片是白晝,大半是黑夜。奇怪的是,明亮的那部分天空中不見太陽,漆黑中也沒有月亮。我按照身朵的提示,在黑夜一邊找到門牌號是115棟的房子。我伸手去推門,手居然已經進了屋子,接著身體也跟進來。

    房子里沒人?!吧矶涫遣皇遣幌胍娢遥俊边@個疑惑一晃而過,我聽到了熟悉的聲音。蒼老的松木柜門罅開著,一個瘦削的身影蜷縮在柜子的角落里,幾件垂下來的衣衫像簾子一般遮住她。就在她伸出胳膊推柜門時,我看見那纖細的雙臂上滿是紅腫的疙瘩,有些疙瘩還拖著好多條暗褐色的血漬尾巴,像中毒了一般。我心里突然升起一絲憐憫,覺得自己不該把她寫成這個樣子,愧疚得胸悶。

    沉默將時間拉扯得變了形。不知過了多久,一聲“于洋……”打破岑寂。

    “《身朵》雖然寫完了,其實,其實我是可以改的——”

    她焦急的語調猛然間插進來,“改什么?為什么要改?于洋,和你說實話,就是這個樣子的,不用改。我讓你來,其實是——”

    我暗自念叨,也不知道她這里有沒有花露水、風油精什么的能治蚊蟲叮咬的藥品。

    “我叫你過來,不是讓你可憐我的。你不明白,我這里特別好。”

    我得回去給她拿風油精,家里有,王麗一直在用。哎呀,風油精放在臥室,王麗好久都不許我進臥室了。小區里有一家24小時便利藥店,要不我去藥店買下,再給她送來。正想得出神,身朵一揮手,打斷了我:

    “謝謝你,不用去買了。你們隔壁小區封了,就和你們一墻之隔,誰還敢下樓?”

    身朵說得對,確實是這樣。本想幫一幫她,也好補償一下自己在小說中對她犯的過失,可終究無能為力,徒增煩惱。看她那小小的一團暗影和夜色融在一起,我的惻隱之情如鐘擺樣晃來晃去。

    微信的提醒音響了,我慌忙摸索褲兜,手指一下觸碰到了褲兜被手機磨出的一個小洞,雖然只有半個小指甲蓋那么大,但畢竟是和自己創作的身朵見面,怎么說也得體面些吧。我埋怨自己怎么穿了這么一條褲子,也埋怨王麗,就知道瞎買,看看她買的東西,都啥質量,丟臉啊。我緩緩從兜里掏出手機,生怕在掏的過程中把小口扯大,然后飛快地點開顯示屏,居然不是自己的在響。我又將手機塞回口袋,塞完了就后悔,責罵自己,明知右兜有洞,還習慣性地往那兒放。應該放在左邊兜里,下次掏的時候也會更坦然一些。

    身朵還是剛才的姿勢,好像沒有要翻看手機的想法,我不確定她是否聽到了聲響。

    我想提醒她,她的話卻跑在了我的前面:“于洋啊,你還是不完全了解我,其實我并沒有懷孕?!?/p>

    身朵話音里帶著幾分抽泣。我想,《身朵》是自己創作的,可以修改。

    “不中用的,不需要,我無法面對大明和外界的一切?!?/p>

    我把手伸向她,想拉她走出黑洞洞的柜子。她有什么難處,我可以幫她,也愿意和她一起面對??伤榭s的身影卻向柜子深處挪了挪。

    “于洋,你知道嗎?你不知道!大明劈腿了。我發現后,剛開始他還一個勁兒地解釋,哀求我原諒他一次,下不為例。后來,他干脆撂下話:‘你看著辦吧,不行就分手。雖然我和她之間沒什么,僅僅是普通朋友而已,只是因為工作需要。你要覺得有什么,說明我們彼此沒有信任,那就只能這樣辦了?!覛獠贿^,又不想分手,就拿懷孕威脅他,沒想到他竟——”身朵仿佛把房間里所有的空氣都吸了進去,又長長地吐出來,“其實,他沒劈腿前,對我真的挺好。你看看你身后的床單,這就是我和明哥一起出去玩,他替我著想,為了搞好我和阿姨的關系,特意給買的?!?/p>

    我扭頭,床單上的湖水、高腳茅草屋、鐵柱、亭臺、藤條躺椅,彩虹遮陽傘,茶幾、紅色易拉罐、干玫瑰花、套有“一夜暴富”硬殼的手機,在黑色的懷抱里全都模糊了輪廓。我覺得這個風景床單很普通,沒有王麗買的大方。

    王麗一下子蹦到了我腦海里,也不知道她現在還生不生氣了,我得早點回去。

    “床單,是明哥先見到的,剛開始我覺得很一般,可是經明哥一說,我才發現床單越看越好看?!?/p>

    微信又響了,仍舊不是我的手機。身朵頭靠向柜板時,發出“當”的一聲。我提醒她,可她還是無動于衷。突然,我有些放心不下王麗,想回去,便找了個借口:“身朵,要不,我把大明劈腿,寫進你的世界里?”

    溫婉的聲音立刻變得凌厲起來,“千萬別,我不想讓自己的傷口赤裸裸地露給別人看,成為別人嘲弄的……”

    “的”后面的字被身朵咽回肚里,我沒聽到。

    “你知道嗎,我們已經見過雙方的家長,定下婚期,周圍的親朋都知道我們很快要結婚了。我真的很想明哥。以前他那么會哄我,現在不僅不找我了,甚至連一個電話、一條短信都沒有?!?/p>

    “身朵,等我回去,就把明哥找你的橋段寫進小說里?!蔽矣媱澲a上這段,同時也惦記著王麗。

    不知道是自己說錯了什么,還是其他緣故,身朵一把將柜子里僅有的幾件衣物統統扯下來,蒙在她的頭上。

    我拿自己和王麗的吵架以及自己的處境來勸身朵,寬慰她。

    “于洋,你不知道躲開繁雜的一切,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我覺得你也應該躲進——”

    我瘋狂地搖晃著腦袋,我還要創作,我還有王麗和我的一切一切。我要趕快離開這兒。我又提醒身朵,剛才她的手機響了好幾次。我猜測,也許她看看手機就不會在意我,我就可以趁機離開了。

    身朵撩開罩在頭頂的衣物,鎮定地拿起手機,一抹亮光鉆進她的眼鏡片。借著屏幕微弱的光源,我看到身朵的臉頰、耳朵、脖子上有好多紅腫堅硬的疙瘩,好像遼闊草原上遍地散落的紅頂帳篷。驀然間,一個對我來說十分嚴重的問題出現了,自己該怎么回去?身朵只告知怎么來,并沒有交代怎么返回,我需要盡快問問她。

    身朵哇的一聲,腦袋又埋進蜷曲的膝蓋中間,她扔掉手機,撿起滑落在柜板上的衣衫,重新罩在頭頂上。我有些發蒙,身體不自然地打了個激靈,暗自揣度這是怎么了?

    “于——于——洋,我——”哽咽像一座座山峰,重重隔斷身朵的言語,她指指扔手機的方向。我會意了身朵的意思,卻感到有些為難:我不想去柜子里拿,擔心一沾染柜子,就會把自己也困在這里,可是看著身朵那么傷心,我頭腦一熱,就狠狠心蹲下去,胳膊探進柜子里,歪向另一側的頭頸像是被我安置在了南極,與柜子徹底劃清界限。我伸出拇指和食指捏起手機,迅即閃出柜子。

    “親愛的,這幾天你在干嗎呢,也沒來單位。聽周姐說,領導放話了,要開除你。”我呆呆地杵在一旁,本來就嘴笨,現在只會嘆粗氣,空悠悠的腦子里擠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話。

    身朵哆哆嗦嗦的聲音突然上揚了90度,顫顫巍巍地從柜里躥出來:“把手機給我,我要看看明哥?!?/p>

    須臾間,身朵坐在柜子里,僵直的胳膊支撐在柜板上,雙腿蹬直,后背和腦袋緊貼住柜壁,嘴巴半張了,眼睛呆癡在那里。身朵的樣子,讓我著實害怕,我看見云朵般的東西(似乎是厚厚的空氣紡成的)從柜底升騰起來,在柜子里游蕩,看上去像一個女人,身體不著地,也不倚靠任何物件。暗黑穿過她的肌體,能看到骨骼的頭顱微微擺動,猩紅的疙瘩也趁勢搖來晃去。我四肢不能動彈,竭力想要說話,嘴皮卻顫抖著發不出一個音。

    浮在柜子半空的白影,這時突然開口了,“我要去了,去一個只屬于我的安寧地。于洋,你不用再補寫明哥啦,他不是我的,他的結婚照已曬在圈里,我的一切終究是白付。群信息通知,危險又來了,讓大家躲好。于洋,對不起,你想辦法回去吧。”

    身朵的腦袋頃刻間變成了透明,一片白色的云朵踱進其中,一切又都恢復了昏黑。

    我疑心這一剎那的真實,蹲下來推身朵的胳膊,僵硬、枯瘦,好似腐朽的干木。不過嘴角還掛著一絲淡淡的笑意,眼睛似乎比先前更明亮了。我又用力搖晃她的全身,像快散架的桌椅一樣,嘎巴嘎巴作響。

    危險又來了,我該怎么回去?我被困在這里,該怎么辦?我一遍一遍地問身朵,可她跟木刻的一般,微笑浮在眼里,嘴半張著,卻始終不肯說話。

    我撕心裂肺地抓撓拍打那扇門板,剛才輕易就進來的門,此刻卻如同銅墻鐵壁。我使出周身的力量用肩膀狠狠頂了一下,眼鏡掉在地板上。

    啊,我竟還是端坐在自己的書桌前,地板上伏著王麗送我的那副眼鏡。

    女主播嘰里呱啦的話音從王麗臥室飄來,“家人們,VR眼鏡是虛擬現實的最高端產品,只要您擁有了它,就會讓您進入真實的虛擬世界,給您帶來沉浸式的完美體驗。您可以零距離接觸二次元,真正讓您打破對真實的認知??靵眢w驗真正的美感,體驗真正的真實。家人們,下單啦,只要現在下單,我們就給您的眼鏡升級,外觀更小巧、更精美,功能更強大?!?/p>

    我朝書房門口瞥了一眼,撿起眼鏡,扔在折疊床上,心里嘀咕:“真是的,整天沒完沒了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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