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魔都飄過一匹馬
我們在觀看金宇澄的文字和圖像,金宇澄在文字圖像里看我們,就像他說的“我們在一個世界感受,卻在另一個世界里命名”。
早幾年上海的街頭出現過非常魔幻的一幕:一位黑衣美女長發隨風,騎著一匹駿馬在街道上一路小跑,飄然而過。暮色里,街沿旁的市民驚詫地張大了嘴,雖然這路叫馬路,可真是不準馬走的路。自上世紀50年代以后,上海的馬路上基本沒有見過真馬。上海人對馬的美好憧憬還停留在電影《沸騰的生活》的情景里,一匹白馬鬃毛飄飄,在悠揚的電子音樂中慢跑的鏡頭……
如今有一個人,他仍然牽著他的白馬夢游在上海的淮海中路,南京西路,還有巨鹿路的愛神花園……
我說的他,就是金宇澄,我們曾經同在這幢有著巴洛克花紋欄桿的樓里工作過,都是作家協會的職業編輯,雖然專業不同,但都是業余美術愛好者,自然會聊相同的話題。有一日,在有裱花奶油蛋糕天花板的食堂里,老金神秘兮兮地對我說,弄堂網上有一個連載小說蠻好白相的,你可以看看。我這人不太關心網絡文學,但老金推薦的是一定要看的。一看,嗷喲喂。里廂寫的小菜場魚攤頭,郵票市場,曹家渡13路電車……不就是我周邊的事嘛。我像在大自鳴鐘淘到了難尋的盜版碟片,一片一片地看了下去。看到差不多,我明知故問地問老金,這個“獨上閣樓”是啥人啊?老金狡黠地笑了:感覺哪能?
以后《繁花》是怎么火起來的,就不響了。
我詫異的是,他拿了茅盾文學獎后,又迅速地拿起了畫筆,而且一發而不可收。他讓愛馬的鐵蹄任意踐踏門廳里黑白相間的地磚,他摘了馬轡讓馬把編輯部的書籍文稿啃咬一地。甚至,不忘把他的那本《繁花》添上去,作為馬的草料。這樣汪洋恣肆,天馬行空的魔幻畫法很難不讓文學界乃至美術界瞠目而視。
我問老金,什么時候這幢火柴大王的別墅成了你的馬廄?老金一笑:我記得童年時期,上海的晨霧中走過賣馬奶的馬,青年時代又在農場養過馬,馬,是推動歷史前進的一個動物。
青少年時代的經歷,是個人成長的一生財富,馬的圖騰是解開金氏魔幻現實主義世界的密碼嗎?我以為金宇澄有兩段經歷可以按圖索驥,一是他在東北農場養過馬,他可以隨手畫出馬和馬具的很多細節,詳細解說諸如馬蹄鐵和釘馬掌的功能和功用。二是他在上海鐘表廠做過工,養成了他縝密的觀察能力和立體思維。思緒上的信馬由韁和構建上的謹慎理性成為他表達的兩端,因而我們看到的畫面是這樣的:金光燦燦的靜安寺被一雙大手端了起來,國泰電影院白馬在徜徉,是虛構還是非虛構自己去想。有次和老金喝酒喝大了,我駕車送老金回家。老金談興正濃,半路吵著要去紅馬酒吧,我說不清楚這酒吧在哪里,是不是在上海,還是杭州,他說門口有一匹紅馬,我說附近沒有這個地方。等到快到家了,我逗他:去紅馬嗎?老金一臉正氣:不去了。我搞不清他想去這酒吧,還是想看那匹馬。
我奇異老金畫作常用的視角,有很多的俯視。在還沒有流行無人機航拍的時代,這叫作上帝的視角。他畫的那些縱橫交錯,曲里拐彎的上海地標圖像似視網膜的神經末梢。你決不會感到像看GPS某地圖那樣的生硬無趣。老金說,他沒有學過美術,唯一基礎是年輕時候在農場畫過土建圖紙,回滬學過機械制圖。
這讓我想起有一個像他一樣用理工男腦子畫畫的荷蘭版畫家安舍爾,他所構建的世界充滿著悖論,作品里的建筑永遠不可能在現實中復制出來,只存在于他的畫面,只存在于腦海的世界。金宇澄則常用手的意象駕馭畫面,大手可以抓取上海作協陽臺上奔跑的馬群,抓住瑞金路口的S公寓,托起靜安寺……大手仿佛借助了命運,直接左右畫面的焦點,安舍爾和老金用真實世界不可能的三度空間來誘惑我們,安舍爾是用精密的數學公式制造幻覺,畫面顯得精準冰冷,金宇澄則是用文學想象力的個性任性,干擾常規審美的走向。
和老金聊天,是樁有趣的事,讓人真切又恍惚。他的有些段子,后來都在他的書中出現。人物和事件有些我還見過聽說過。他營造的世界時常在真實中迷離,又在迷離中顯影。是真實與幻像的互為鏡像,亦真亦幻。
老金給我說過一個“揩席子”的故事,至今印象頗深。炎熱夏天的傍晚,一個干凈利索的中年婦女去一個單身男人的房間,擦凈席子,燒好夜飯,然后度過一晚。翌晨起,買小菜買大餅油條回家了……這于我是太熟悉的弄堂場景了。青春不解風情,驛動少年的心,那婦女形象讓我一直覺得性感和美麗——生活的不堪鏡像著凄美的陽光,哪面是真實的?這是老金的故事還是我的故事?
金宇澄用文字喚起讀者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市井記憶,接踵而來又用“鏡像迷宮”帶入讀者窺視當今的滾滾紅塵。只要經歷過那個時代,都會在金宇澄的文字里畫作里找到自己。我們在觀看金宇澄的文字和圖像,金宇澄在文字圖像里看我們,就像他說的“我們在一個世界感受,卻在另一個世界里命名”。
對金宇澄作品的視覺不真實,我們還需要疑惑嗎?馬,明明沒有翅膀,可人類在圖像中非要給馬安上一對翅膀,叫做飛馬。這是人類嫌自己的時間空間不夠,在另一個平行世界給硬加上的。金宇澄深深感到文字世界達不到之處,圖像可以達到,圖像世界達不到之處,文字可以達到,文字與圖像互為表里,這是老金的一對翅膀,也是老金玩弄的一個“克萊因瓶”,終點就是起點,里面就是外面的悖論游戲。
不盡人意的生活需要金宇澄描摹疏可走馬的夢境,也喜歡聽聽一群白馬統治愛神花園這種老年人的童話。這是源于年少叛逆期想闖一次禍的夢想,身體規規矩矩,還不容許線條出點軌嗎?人類渴望插上思想的翅膀,以夢為馬,讓馬兒走得更遠更遠。
由此來看,繁花世界,就是萬花筒,我們是筒中那一顆顆彩色玻璃,只要輕輕一轉,又是一個新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