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作品專輯·00后 《江南》2022年第4期|邊楚月:卻笑先人何獨苦(節選)
推薦語
這篇小說帶有尋根意味。“我” 回到故鄉山西下班政村,在山林溪澗聽母親講起祖輩父輩們的故事。歷經艱難歲月,先輩們始終奮斗著,懷揣著勇氣和希望向前走去,有苦有甜、哀中有樂、既美又悲。作者在虛構與非虛構的敘事間穿梭,試圖建立起一定的歷史邏輯,并將自我的認知進行文學性傳達。如何在先輩的肩膀上以“我”的姿態活出屬于這個時代的精神,如何在他們的淚水和汗水當中,領悟屬于我們整個人類的命運,這可能是作者尋根的最終意義,也是小說中積聚起的精神力量。
卻笑先人獨何苦
□ 邊楚月
晉,進也。日出,萬物進。
——《說文》
一、故鄉山巒
我生于山西農村,祖上三代務農,長于魔都上海,在這里考上全國第一的學府。我的耳邊既回響著童年忻州地區的北路梆子,也回蕩著我在上海求學過程當中不絕于耳的BBC和VOA英語廣播。因此,我的靈魂在兩片不同,甚至極端差異的地區來回飄蕩。
在十八歲的夏天開始的時候,我帶著此前十幾年里積攢的沉默、痛與頹喪逃離至這座村莊。
下班政村山澗里悠悠的聲音、顏色與氣味讓我曉得了一些這么多年書里與考試里沒有告訴我的東西:一條是如果害怕痛與傷就不去感覺,實在是浪費;另一條是不要急著快速地從創傷中愈合,不然的話也許會被剝奪許多重要的東西。
我日日在山林溪澗里游走,我父母的青年時代應該都在這附近長大。在這里,神靈的保佑下,風調雨順,虔誠的人們得到了豐沛的收成,我的姥爺姥娘、爺爺奶奶也都在臨近的村子里種地,除了玉米、各式蔬菜,還種果樹,養雞和狗。老一輩們早年間也做過工,這兩年身體不再似從前那樣,連地也種得少了,所以也盼著我能回來,我常常懷疑是鄉下的生活有時候會使人們蒼老得更加迅速。不過這些都不重要,老人們給我的永遠是無限的沉默,包容和照料。總之,在這里,陽光、綠意與空氣似乎就是我所需要的關于生存的全部。
我日日步履不停,周而復始,似乎想將此前求學和生活施加在我身上的一切壓力,都借此拋諸腦后,尤其忘卻那些與死生相關的,與屈辱、背叛、貶低、茍且偷生、逆來順受和曲意逢迎相關的一切。因而當夜幕降臨的時刻,我會于遺忘的黃昏中回憶起此前幾千年的月光與淚光,然后在最后一絲煙霞里描摹他們的樣子與他們的聲音,無論是吶喊還是歌吟。
白晝殘存的最后一絲炎熱散盡之時,我快步向有炊煙之處走去,我知道那里有人在等我,我的母親鳳英向我招招手,拍了拍身邊的樹墩子,微笑著喚我坐下,說要講個長長的故事給我。綠色山澗在我身后晦暗不明,而后悄無聲息地融入孤寂但溫柔的黑夜,直待我在下一個如焚的白晝光臨。
二、三嫁勞模
我的好姑娘,你且不要憂傷。今天媽媽同你來講一講,我的爸爸媽媽和他們那些長輩們的故事。先要從我爸爸的爸爸,也就是我的爺爺二鎖老人說起。據老一輩講,那時候他們家非常窮。當時,他的父母早已雙亡,似乎是有過一個哥哥,但大概是被人賣了,或者是早夭了,沒有人見過。我的爺爺直到三十六歲還沒有討到老婆。但他是一個非常樂觀向上的人,在下班政村里,人們常常聽到他一邊做飯一邊唱歌。
直到有一天,我爺爺娶到了我的奶奶。其實,我的奶奶嫁我爺爺的時候,已經是她第三次嫁人。她是一個從內蒙古那邊賣過來的苦命女人,從來沒有人叫她的名字,她也似乎是沒有名字,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她有個官名叫史玉梅。她先被賣給村里另一個男人,并生了雙胞胎女兒,可惜沒活成。嫁我爺爺,是因為她的老公又死了,那時候她還帶著一個三歲的兒子,也就是我現在的大伯,她甚至不擅長做飯與針線,好在我爺爺做得一手好菜,且針線活特別好,人又干凈。
我的爺爺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我現在的大伯來到我們家的時候只有三歲,他一直視如己出。當時我的爺爺,是生產隊里的一個伙夫,負責幫生產隊里的人做飯,還喂那些騾子和馬。當時這個崗位可是非常光榮的,他工作積極努力,還是勞動模范。且在那個時候,他一直是全村里人學習的榜樣,勤勞、善良、聰明、好脾氣,再沒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關于我爺爺,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個比較特別的故事,當時因我們村離陽明堡飛機場特別近。如果知道一點歷史的人,就知道陽明堡飛機場在當時是日軍占領的飛機場。也就是說,當時我們村里面住了很多日本人。那些人幾乎無惡不作,四處抓當地這些壯勞力,當苦力下地干活兒。
那時候,我的爺爺已經是一個成熟穩重的成年人了,因此很知道該怎樣糊弄日本人。他會在日本人在場的時候假裝好好地干活,日本人不在的時候就偷偷地趁機歇一下。村里有個小孩姓丁,當年太小,才十二歲,不懂事兒。日本人不在的時候,他使勁兒地干活兒,等日本人來了的時候,他太累了,就干不動了。生死存亡之際,日本人當時就要殺了他,是我爺爺帶領幾個人向日本人求情并威脅日本人說,如果你要殺了他,我們全部都不干了。這才救下了這個小孩子的命。從我記事起,這位伯伯每年春節的時候,也總是到我們家來拜訪爺爺,給爺爺拜年,感謝他當年的救命之恩。
爺爺和奶奶結婚以后,又生了二伯、我爸爸,還有姑姑三個孩子。當時生活非常貧窮,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最難忘的就是我爸爸生下來的時候,爺爺本來是準備把他送人的,因為實在養不起。當時準備收養的那戶人家,說好付三個大洋。可是孩子抱回去過了兩個月了,都拖欠著沒給。當時家家戶戶都窮,雖然爺爺窮,但爺爺也是一個有骨氣的人。他說,哪有人買兒子還欠賬的?然后他又說,我雖然窮,自己的孩子我也要自己養著。這樣就把我的爸爸抱了回來,所以說,要不是當初把賣了的兒子要回來還不會有現在我們這些人呢。
三、小西葫蘆
從古到今給兒子討老婆都是人生的頭等大事。所以,我的爺爺就給我的二伯收養了一個童養媳。據說當時是用三升米換的。我可憐的二伯娘,也不知道是從哪里買來的,一輩子都沒有一個娘家親戚。小的時候叫我爸爸叫哥哥,后來跟我二伯結婚后,我爸爸又改成叫她嫂子。
窮人家的故事總是特別多。大概六二年附近,已經三天了,全家人都沒有吃飯,都快要餓死了。地里種著幾株青綠幼嫩的西葫蘆苗,上面結了兩個小西葫蘆。我爺爺每天去看三回長大了沒有。終于在第三天,餓得忍無可忍的時候,把它們摘了回家,全家七個人,就水煮兩個小西葫蘆吃了一頓。這個故事現在講來,肯定很多人都沒法相信。
我爸爸喜堂小的時候,因為當時的人肚子里沒有油水,越窮越能吃,尤其是家里頭有三個半大小子和兩個女兒。俗話說得好: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我們這種人家,根本就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實在沒辦法了,爺爺就和生產隊商量讓我二伯和我爸爸給生產隊放羊。這主要是因為放羊每天可以補貼半斤糧食。這補貼的是半斤糧食,可不是半斤米面,做出來的飯最多也就二三兩。
然后,我二伯和我爸爸就開始了放羊生涯,僅僅為了保住命。當時他們大概只有十歲左右的樣子吧,我二伯比我爸爸大兩歲。北方的冬天是多么寒冷,我感覺比我們小的時候還更加寒冷,回憶起來的時候只能想起刮在臉上耳刮子一樣的風。那個時候既沒有很好的御寒衣服,也沒有什么空氣污染廢氣,根本沒有所謂的暖冬。兩個孩子要去放羊了,身上除了一件破棉襖光肚子里面連一件背心也沒有。我奶奶心疼,她一個晚上一邊流淚一邊就用家里洗臉的毛巾,幫我爸爸縫了一個背心兒,穿在里面,怕把孩子凍死。
我奶奶當時生我爸爸的時候,因為他是家里第三個兒子了,我爺爺要去上工,家里還有兩個大點的孩子。因此,月子里第三天便下地干活了。當時是農歷六月,非常熱,我奶奶上火生了病,硬生生拖瞎了一只眼,看不起病,后來又生了四兒子,送人了。
就這樣,苦日子一天天過著。我們老家是山西黃土高原,到處都是鹽堿地,沒化肥,沒改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爸爸兄弟幾個都特別能吃苦。我二伯就學會了熬堿這個本領,啥是熬堿呢?就是把地上白白的一層堿土鏟回來用大鐵鍋在家里熬啊,過濾啊,最后就變成一塊兒一塊兒、白白的、亮晶晶的固體的堿。當時農村人用得著堿的地方很多,會用來蒸饅頭啊,或者洗衣服什么的。熬完堿之后,我二伯就會挑著籮筐到各村各戶去賣。
還有一個也算是我們這村里都津津樂道的故事。那時候我們家是整條街上最窮的一家,盡管這樣,大家還是希望年三十晚上改善一頓。這也是常情,過年了大家都想吃一點好的。當時已經是二伯在當家了,他比較節省也不會變通。大年三十這天,我爺爺回來一看鍋里就是白開水、窩窩頭,特別生氣,氣沖沖地出門找我二伯去了。因為別的人家總歸會想辦法變一點花樣出來,稍微改善一下。當時天色已晚,我爺爺怒氣沖沖在村里走著,當時天已經黑了,迎面走過來一個人,他以為是我二伯,實際上是一個鄰居。然后我爺爺就揚手打了這個人一個耳光,說你怎么可以給全家人吃這樣的年夜飯!然后那個人特別委屈說,叔,你看錯了吧,我不是潤喜哥呀!我爺爺感覺特別不好意思,因為年前被人打耳光在當時是比較忌諱的一件事。直到現在,村里人們常把這件事來回翻出來說,全當是個過年講的笑話。
四、走西口
當然了,再窮的日子也是有苦有甜的。最開始是給我的大伯討了一個老婆。也就是說,給我奶奶帶過來的那個孩子討了一個老婆。但是給我大伯結完婚以后,這個家已經是負債累累了,全家人一起拼命地干,還是有還不完的債。后來二伯和童養媳二伯娘兩個人成親,雖然我二伯娘非常不愿意,但是沒辦法。到我爸爸二十多歲的時候,又有了一個機會,國家有了扶持政策,有了能到城里務工的招工指標。
我的爸爸幾乎就上了一個小學,但是他們兄弟幾個都非常聰明。我的二伯教了他一個晚上,他算盤就打得非常好。第二天去考就考上了,光榮地吃上了公家飯,再接下來就是我爸爸跟我媽媽結婚的故事了。
在說結婚之前,先說說大伯。大伯結婚以后爺爺奶奶就把他們分出去另外過了,他們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日子也是不太好過,孩子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實在沒辦法,就決定去內蒙古投靠他家一個遠房親戚,也就是電視上說的走西口。
一家五口人,一路上忍饑挨餓吃了很多苦。他這個親戚在內蒙古烏拉特前旗。剛剛去的時候沒法站穩腳跟,日子過得很苦。我記得好幾次寫信回來,讓爸爸幫他賣掉家里值錢的東西,把錢寄給他們。后來,慢慢地,日子好過多了。那個時候我記得奶奶經常流眼淚,想念大伯他們一家,幾乎要哭瞎另一只眼。當時交通不發達通訊也不發達,每年就是發一份電報回來,寥寥幾個字報個平安。
爺爺奶奶總會把家鄉的紅棗郵寄一大包過去。后來日子好過了,他們會帶著孩子們回來探親。他們在那邊種了很多地,也養了很多羊。回來的時候,我記得還幫我們帶了羊肉。現在兩個堂哥日子過得很好。堂哥的孩子也已經結婚。我大堂哥養了三百多只羊,種了兩三百畝地。二堂哥也養了一大群羊,種了好多地,還開了一家賣農用家電的鋪子。他們的孩子大都在呼和浩特市里面買了房,買了車。去年,我二堂哥的兒子結婚。我爸爸和我二伯家的幾個孩子去參加他們的婚禮,婚禮非常熱鬧,眾人臉上都是笑。我二堂哥的兒子只是高中學歷,但新娘子是大學生,就因為新娘子看中我二堂哥家的日子過得好。
五、供銷社
當時我爸爸在供銷社上班的時候,一個月大概能掙二十八到三十塊錢的樣子吧。當時的供銷社你可能電視上看到過,賣的貨特別雜,棉花啊、筐啊、布啊、鋤頭啊、鐵鍬啊,什么東西都賣的。很多東西還是憑票購買。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媒婆給我爸爸介紹了我的媽媽和平。我外婆家要彩禮:三百塊錢、一輛自行車和一臺縫紉機。這在當時也算是不少彩禮。三百塊錢不夠還可以借到。自行車和縫紉機都是要有指標的,特別難,買自行車和現在買飛機一樣。
還好,當時我的爸爸因為在外面當售貨員,已經認識了一些有頭有臉的人,腦子活絡,然后就托關系買到了自行車和縫紉機。你一定會認為,這日子肯定達小康吧,一下子就擁有自行車和縫紉機了,起碼是已經很不錯的生活了。你完全想錯了,因為我外婆家有兩個舅舅,兩個舅舅都要討老婆。我外婆嫁女兒要了這個自行車和縫紉機,都是為了給自己的兒子討老婆用的,我爸爸和媽媽是無法享受的。那會兒的北方還流行要一種叫楊柜的家具,油漆成的,紅紅的一個長方體的柜子。有個柜蓋,下面有個圓圓的銅圈子轉起來,一碰就是鈍鈍的響聲。柜子的下面有個銅的鎖孔,里面放自己家值錢的東西和衣服。
我記得特別清楚的是,當時我已經八歲了。我還有個哥哥,一個妹妹,全家人所有的家當,包括那些破衣服啥的,都放在這個柜子里。突然有一天,隔壁村有一個老太太,顫顫巍巍地竟然來要這個柜子。我媽媽非常不明白,就問我爺爺。原來當時太窮了,這個柜子是問人家借的。當時的人真的是善良,一個那么好的柜子,居然借給你用了八年。我爺爺那么要強的一個人,那肯定是要還給人家的。但是我媽就大發雷霆,說我今天就是離婚,也要把這個柜子帶走。一是這種情況要換成任何一個女人,她也無法理解。還有當時家里太窮了,全家就這么一個柜子,如果人家拿走了,以后那些東西往哪里放呢?
后來,我爺爺讓人捎話,讓我爸爸回家。經過幾天的雞飛狗跳,我爸爸終于借到錢給了這家人二百塊,把這個柜子買了下來,一場差點離婚的家庭風波就這樣過去了。
……
(全文詳見《江南》2022年第四期)
邊楚月,2001年10月生于山西原平。現就讀于清華大學日新書院,哲學學堂班成員,學生雜志《群青Ultramarine》主編。曾獲第二屆北京大學“懷新杯”經典·閱讀·寫作大賽一等獎、第21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