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斌:寫作為了看到更多人間奇景,把光明留給人類文明
今年恰恰是我寫作四十年。1981年的第二期《北京文學》發了我的第一篇小說,我記得四十年前,我們漢語教研組的杜老師帶我到《北京文學》,先看了李清泉老師,當時他有眼疾,聊了一會兒我們到《北京文學》編輯部,見到劉恒,劉恒當時就在《北京文學》編輯部。
這四十年真是白駒過隙啊,想起當年,有一種恍同隔世的感覺。
很多作家都是風格固定以后基本不變的,所以跟隨的讀者群是固定的。我幾乎每寫一部小說就換一種風格,每寫一部小說幾乎就丟失一批讀者。但是沒有辦法,我只有按照我內心的想法來寫。《羽蛇》的整個語言風格在《德齡公主》完全顛覆了,因為我所有的語言風格都是根據我的主題來變換的.一個晚清題材我肯定不能用《羽蛇》的語言,而要用明清筆記式的語言,這樣的語言風格的變幻其實是很難很難的,光讀書就讀了整整一年,讀了一百多本書。
我的風格雖然不斷變換,但是有幾點始終是堅持的。第一是原創寫作,原創寫作說起來很容易,但是做起來非常難。我是屬于那種自虐型的作者,對自己要求比較嚴苛,不愿意重復別人,更不愿意重復自己,希望每次都把自己最新鮮的感悟帶給讀者,也因此在我的作品中基本看不到什么互文關系。
1985年寫《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查》,1987年寫《海火》,93年寫《迷幻花園》《末日陽光》的時候,那時候還沒有博爾赫斯、卡爾維諾、安吉拉卡特的譯本進來,所以后來我看到他們的時候,覺得跟他們的趣味有一種暗合。這也是我喜歡他們的作品的原因吧。
對我來講,寫作有兩個秘密,第一個是來自我的生活閱歷,我的生活閱歷有很多跌宕起伏,甚至在黑龍江的時候甚至有瀕死經歷。我去的那個地方平均冬天的溫度是零下40多度,最冷的時候零下52度,五年只放了一天假,就是零下52度那天。凡是那天出去的,臉上都凍起大泡,非常美麗的女孩,完全不化妝的女孩,泡消失以后臉上會留出很大的斑痕。
但是這段經歷我沒怎么寫。只寫了兩個知青題材的短篇,寫了一個很長的隨筆,完全是按當時真實的情況寫的。
另外一個就是一直保持對世界的好奇心。
剛才劉恒說發現我很孩子氣,可能我心里永遠住著一個小孩,這個小孩對我很有幫助,每當我對世界非常絕望的時候,這個孩子就會跳出來幫我解脫困境。我的好奇心還表現在讀雜書方面,像中國的紫薇斗術、奇門遁甲、易經、話本,西方的哲學、玄學、心理學、占星術、塔羅牌、煉金術,甚至像博弈論、控制論這些我都特別有興趣。
劉慈欣寫到人類毀滅宇宙坍塌有一個增墑的過程,包括增墑這種東西我都會花很大力氣去研究,不是為了寫小說,而是我的好奇心所致。好奇害死貓,好奇也害死我(笑)。所以寫作時就會陷入自己制造的幻覺中,等我從幻覺出來,我的生活已經變得支離破碎。
后來我看到霍普金斯有一個電影,名字我忘了,好像就是叫《演員》,他對一個特別想出名的演員說,假如你要全身心的投入一個事業的時候,你就要準備丟掉那個叫“人生”的東西。我突然被這句話震撼,忽然覺得,我已經把自己的生活給寫沒了。
再一個,誠實寫作。這方面我是問心無愧,雖然在中央電視臺的中國電視劇中心工作二十年,但是無論再高的稿費讓我寫一部沒有興趣的劇,我都是堅決拒絕的。我是長時間拿的很微薄的底薪,因為你如果不去寫劇的話只能拿那個底薪。我只接受我感興趣的劇作,所以戴錦華曾經說我是一個坐在金山口上不會賺錢的人。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張軍釗拍完《一個與八個》以后,他拍《弧光》,我在這代作家中算是比較早的接觸電影,雖然它也得了莫斯科電影節的獎,但是我依然覺得小說和最后改編成電影不是一回事,所以至今我都沒有處理好影視和文學的關系。
第三點堅持的就是深度寫作。我不認為作家就是講故事的人.很多人都能講故事,講故事的人一定能成為作家嗎?
很多讀者跟我說你的小說好讀但是難懂,我很理解他們說的這個話,我是希望我的小說的表層故事吸引更多讀者。但是更希望我小說的內核能引起知音的共鳴。我的書也因此常常是長銷書,幾乎很少有暢銷書。長銷書就像《羽蛇》這樣,沒有什么宣傳,但是在國內已經出了十幾版,賣得最好的也就是《德齡公主》。
實際上《德齡公主》的暢銷,也就是讀者看到了表層的故事,而實際上我要表達是在后宮錦繡繁華的背后,君主制、君主立憲制和共和制的爭論貫穿始終,當時無數志士仁人尋求救國之路,那是中華民族歷史上極為重要的節點。
孫郁老師曾經在人大文學院開了我的一個研討會,參加者基本都是80后,跟他們溝通完全沒有障礙,后來胡行舟博士在北大讀書會搞了一個90后、00后討論會。現在有一批年輕人喜歡我的作品,甚至超過我的同齡人和我的前輩,這一點對于一個爬格子的人來講是比較開心的。
我現在常常想起佛教的一個概念,就是我執與無執。在整個社會游戲規則改變之后,堅持自己的文學理想,其實就是一種我執,就是對文學的真愛,是把文學當成信仰來愛。除了我執還應該有無執。有一個女畫家的故事是最能說明我執和無執的。
現在已經鮮有人知出生于1930年的美國女畫家簡·狄妃奧(Jay.Defeo)。她曾經集美麗、富有、才華于一身,卻在二十九歲那年,自我封閉,畫一幅《死亡玫瑰》,畫了整整十一年,畫得愛人離異,朋友分手,期間曾獲頂級策展人之邀參加萬人期待的重要畫展,卻被她以作品尚未完成而拒絕;十一年后作品完成,上面的顏料堆積重達三千多磅,合一噸多重,由八個裝卸工破窗而入,把這幅與其叫繪畫不如叫雕塑的巨幅作品搬出(后此舉被一些畫評家譬喻為陰道切開術),而這時,巴洛克時代已經變成了POP時代,此畫成為擺在舊金山藝術教室中長期被潑灑咖啡、按熄煙頭的廢品,而那些由藝術家堆積的過于厚重的顏料,也隨著時日一塊塊崩塌。對此,狄妃奧只是淡淡地說:人類會消亡,藝術也會消亡。
就這樣,她精心建構的世界卻被忽略,被遺忘,被淹沒,不是她的錯,而是時代的變換——但她并不關心大眾的接受度與評價,更無意于去爭鋒邀寵,哭爹喊娘,歇斯底里,或者變成喋喋不休的祥林嫂,攔路告狀的秦香蓮,——而是平靜、沉默地接受現實,因了這平靜與沉默,她的接受顯得格外高貴——可謂“無執”。
在作客“鳳凰名人面對面”時,當許戈輝問道:“你寫得這么好,可是我之前不知道你”時,我對她講了狄妃奧的故事。在“我執”與“無執”這一點上,我與這位女畫家很是相通。在文字上,我會對自己非常嚴苛,每一部小說都是自我折磨充滿疼痛的產品,我會深度迷戀,忘記身處的世界,可謂“我執”;然而作品完成后,我精心建構的隱喻世界常常很難被識破,但我真的不大關心結果如何——可謂“無執”。佛說:娑婆無執。
當我從深陷在寫作的幻覺中驀然醒來時,才發現自己的生活變得支離破碎。就讓我想起霍普金斯扮演的那位演員說的話:當你全心投入到一樁事業中的時候,很可能會丟掉那個叫人生的東西……
說實話,我也有痛苦、糾結、迷惘之時,也會覺得自己走得非常孤獨,非常艱難,有時也會感覺到不公平。但是我終于明白,這就是當社會變了,而人依然保持他的完整人格的時候,所必須付出的代價,這代價就是不斷喪失。但有時候喪失就是得到,世界就是一個莫比烏斯環。
(本文為徐小斌在北京作協研討會會上的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