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一

與故鄉感德是在雞犬沸騰聲中醒來不同，地處安溪西北部福田鄉的清晨，是被一聲聲“哐當哐當”的火車鳴笛給喚醒的。

福田鄉人口不足萬人，是戴云山脈腳下一個詩畫邊城。

我不是第一次來，卻總有常來常新之感。從住所的窗戶向外就能看見鐵路，這是福田鄉與外界聯系的紐帶。 漳泉肖鐵路從境內穿過，有小舟、格口兩個火車站。一天十幾趟火車從鄉政府駐地穿過，把豐富礦產資源運向遠方。在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之間，更有一批批城市廣大知識青年，坐著這綠皮火車來到福田，帶來城市的文明、城市的文化，滋養著一代又一代人。山高路長，山環水繞，上山、進山、下山，出山。每次到來，我玩性就起，總會在離福田不遠的路邊下車后隨性地走。走到哪里，總會遇見草木，遇見鮮花，遇見成群的雞鴨，也遇見和我一樣漫無目的的游走之人。

晚飯后，我們三人在鎮區河邊走著，耳邊不時有居民的閑聊入耳。

“口袋鼓了腦袋也要跟上，家整潔了生活的村莊也要美。”

“我們生活的地方雖然是個小鎮，但天是藍的，樹是綠的，連空氣都是甜的。”

……

聽著他們的閑聊，我和同行者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我讀懂他的笑，分明是告訴我：小陳，你看這些村民，他們不是詩人，但他們的話卻富有詩意，他們的生活不正是我們所向往的嗎？

夜的帳幕在路燈次第光亮中拉開。月亮灑落的冷光清輝、拱橋吉他型的燈圈藍光紫暈，穿鄉而過的洛河水波盈盈、橫跨兩邊的吊橋流光溢彩……轉眼之間，這個戴云山脈腳下的小鎮就亮堂堂的了。

“小蔡，散步啊！”

“你吃晚飯了？”

我望向身邊的蔡，她挺拔俊秀的身影出現在村道上時，村民都停下腳步，熱情地打招呼，就像是鄰里間的日常對話。雖然蔡到福田鄉任職不久，村民與她卻毫不見外，可見她早已融入這片土地。

蔡告訴我，她是在這個地方出生。當時她的母親在豐田林場工作，她的童年是在這里度過的。手機里還有她小時候在豐田林場的照片。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回到母親曾經工作過的地方任職，這也算是另外一種久別重逢吧。

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對鄉村并不陌生，到福田鄉任職之前，她已在安溪另一個鄉鎮湖上任職兩年。我時常會和她開玩笑，到鄉鎮會不會害怕，她告訴我說，不害怕是假的，怕自己做得不夠好，但若能通過努力拼搏，帶領班子治理好一個鄉鎮，也是一件有意義的事。

“我們今晚閑逛的區域是福田鄉所在地的鎮區，近幾年來建起了柑橘百果園、荷花、特色瓜果等多個農業示范基地、生態農業觀光園，一筐筐鮮美的蘆柑、香橙，從青山綠水之間送往了城市的大街小巷。當地村民人均收入比十幾年前增長了好幾倍。明天一早，我再帶你們好好地感受一下福田的美……”

“哐當哐當……”火車的鳴笛聲打斷了蔡的話，剛好，夜已深沉。我們往回走，各自回去歇息。想來，夢中，是一列列火車穿過這個小鎮，火車疾馳而去，吹來的風都是甜的。

二

早晨，陽光灑在古榕樹上，上了年頭的古榕樹已遒勁蔥郁。樹下，兩個年輕人在往古榕樹的枝干系紅繩，系完雙手合掌朝古榕樹鞠躬。我一臉疑惑挪不開腳步。

“我剛到福田時，看到往古榕樹上系紅繩，也是如同你一樣困惑。后來這里的老人告訴我，相傳，這棵古榕樹是在一次大水災流到這里，從此在這里安了家，守護著這一方居民，上千年來，這里再也沒發生過水災。這棵上千年的古榕樹也成了居民的信仰，他們在逢年過節或者心里有所困惑時，都會來祈愿、祭拜。”

聽完蔡的解惑，我也拿過一根紅繩子，系到古榕樹上。陽光下，一根根紅繩子散發著光陰的氣息，抖落一身塵土，祈禱世間所遇一切都逢兇化吉。

看到我一臉虔誠，旁邊的干老爺調侃我說，小陳，難怪京城也拐不走你。這座小城太有磁力了，就算是偏遠的福田，此地山水依然看不夠。我算是看遍山山水水的人，還是被吸引住啦。今天到福田，我總算領略你眼中描繪的美，果真是世外桃源。小溪邊，魚游蝶飛，果香甜軟。

繼續往前走，途中路過伏虎渡，清澈見底的溪水下有歡暢的小魚，幾只白鷺翩翩飛起，它們并不怯人，看似要飛往高處，卻又優美地折回身來，落在我腳下的石墩上，似乎是在與我招呼。我剛想蹲下身子，伸手舀水灑向白鷺，蔡立馬比了個禁止的動作。原來，這白鷺也是挺任性的，并不是每次都能遇見。今天，我們算是好運氣，遇上了好幾只結伴出來。同行的蔡告訴我們說，古時，這里稱徐州圩，是貨物集散地，洛河的船只從這里經過，在這里停留。我站在溪水中間的石頭，岸上的老房子已有年歲，即使是斷壁殘垣，也還能捕捉到曾經作為圩的繁華與熱鬧。

如今人們驚喜地發現，這里成了一座小濕地公園，吸引了一些從未見過的美麗大鳥，它們在溪邊悠然自得、漫步覓食、相互追逐。特別是在夏晚，有蛙鳴。萬籟俱寂之中，那蛙鳴一聲兩聲，也躍入了人的夢中。

“從小學到中學，我每天都要經過這吊橋。那時候，我常常打著赤腳走在這吊橋的木板上，雙手觸摸吊橋兩側鐵索的溫度來感知季節的變化。在我記憶中最深刻的是洛溪河畔上那幾根殘缺不一的枯木，枯木上承載著孩童求知的渴望，記錄著知青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勤勞。遇到暴雨天氣，枯木被沖垮，便只能凝望著洛溪河的對岸，嘆息不已！后來，知青們修了這座橋，這是通往夢想與憧憬的未來之橋。現在這吊橋每年都會檢修好幾次，盡管只有不到十米長，卻成了福田的地標之一。”

剛走到吊橋橋口，我還沒上橋，土生土長的明山同學就告訴我關于這座橋的過去。順著他的話，在陽光下的吊橋，竟然顯示出幾分古樸的神韻，隨著人走過去一搖一晃中，呈現出福田鄉的靈性來。

三

離鎮區幾公里遠的云中山是福田鄉的另一張名片。從鄉政府出發，拐幾個彎就到。一入云中山恍若墜入異境。喧囂聲一轉彎就隔去很遠很遠。映著天光的鵝卵石小徑和兩邊的參天古樹似乎可以滌蕩身心，就連空氣也仿佛變得清馨柔軟了。我每次進入云中山都感到十分親切，心境也隨之沉靜恬淡起來。

走在小徑上，時不時有蝴蝶從兩邊的樹叢飛過，我一時童心大起。

“運氣好的話，可以碰見各種稀有品種的蝴蝶。上次我進山的時候就遇見了。今天就看我們的運氣……”蔡話還沒說完，一只紫黑色斑點的蝴蝶就落在腳下的一粒鵝卵石上。我們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停止閑聊，停下腳步，拿出手機準備定格眼下的驚喜。紫斑蝴蝶像似讀懂我們的心思，抑或是對我們的歡迎，竟出奇配合，靜靜地立在小石頭上。

繼續往前，一條小溪蜿蜒曲折，順著小徑繞石穿林而過。水流潺潺，清澈見底，小魚來回穿梭，悠閑自得。走入幽谷，瀑布如雷傾注而下，一潭清幽。我們三個迫不及待地跑向可供游人閑坐的石凳、石塊。小溪旁邊有許多奇石，圓潤、清瘦、透亮、秀巧，各式各樣。我伸手摸摸這個，撿起那個，扔向水中，濺起水花。一時間，黃色、白色、橙色等各種顏色相間的蝴蝶紛飛。“我想，七彩云南的蝴蝶谷也不一定有這般景象。再也不用舍近求遠了。”“戲文里，蝴蝶是會引來香妃的。你這蝴蝶可會引來香妃？”“這真是一個童話般迷人境地，就叫迎溪谷吧。”

云中山就是這樣一片天然潤澤的地方。

云中山大小瀑布眾多，每年雨水充沛，這些瀑布像一張密織的網，將這片煙雨籠罩的原始森林連接起來。在云中山，處處層巖，處處山花，處處古樹，瀑布更是有的，一不留神，你就被瀑布濺起的水花清涼一下。見到這些，整個人就會一下子清爽起來，此時你心里便會有這樣的念頭：山何以為橫？澗何以為頭？潭中不難有珠，屋內豈能有溪？

“來了，就再也不想離開！”干老爺的眼睛里，映現著一個向往的晚年幸福生活模樣。

看山，看樹，看水，看人，看著這個邊遠小鎮，我被帶回兒時的光景，兒時我最喜歡的就是往村里后山跑。夏日在大芭蕉葉的寬闊陰影下，我和小伙伴們光著腳丫戲水，討論著從老家感德坐上綠皮火車到縣城需要多長時間。秋天會枕著散發桂花香的落葉，說著哪家的果子又熟了，可以在一個月色好的晚上去翻墻。同樣，會在某一個有著暖陽的冬日追逐翩躚飛舞的蝴蝶。一不小心，蝴蝶的翅膀會同我們的頭發、嘴唇親密接觸，這些沾在嘴唇上的翅粉在多年的午后還閃著光。

風來過，從童年的地方，風已走，從來時的地方。洛溪河的水靜靜流淌，千年的古榕樹，寬敞的文化廣場，刻上時光印記的知青館……這里的人們生活著、懷舊著、憧憬著。

回程的路上，我不禁脫口而出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詩文：“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此后，在漫長的日光里，此次福田之行，總會以一種清涼從遙遠的故土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