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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2年第7期|阿袁:潘苡寶的公寓生活(節選)
    來源:《長江文藝》2022年第7期 | 阿袁  2022年07月07日08:26

    比起斯萬,潘苡寶還是更喜歡布丁。

    布丁更有人情味兒。夜里回公寓,布丁會守在昏暗燈光的玄關等她,睜了兩只琥珀顏色又圓又大的眼睛,喵嗚喵嗚地柔聲叫喚,一副“既見君子云胡不喜”的激動樣子。布丁是如何掌握她回來時間的?她一直困惑不解。它能遠距離嗅出她的氣味?還是它也有人類的時間概念,知道昨天是周一今天是周二?一周當中,她只有周二會晚回來。上完三節《法國文學與電影》,時間已經十點一刻了,從主教學樓走回五號公寓樓,需要半小時左右——之所以說左右,是因為在不同的天氣不同的季節潘苡寶走路的速度會有所不同。刮風下雨的日子就走得快些,而五六月路兩邊的楝樹開花的時候就走得慢些,她喜歡聞楝樹花在風中一陣陣若有若無的香味。但來這個城市之前,她甚至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么一種花朵,細小的綠白色花蒂,細長的紫白色花瓣,香味清淡,清淡到不走近幾乎嗅不出來。她一下就傾心了。沒有誰知道她是因為楝樹花而選擇這個大學的。周莉莉一直氣急敗壞地問她為什么,她本來要去上海某單位的,差不多都定了的事情,卻節外生枝又來參加這個學校的面試。當時不過是想來這個城市看看。她之前沒來過這個南方城市,但在法國留學時,有個學姐是這個城市的人,浮光掠影地對她說過一些關于這個城市的事情。人在異鄉,感情都有點軟弱,那些浮光掠影的敘述不知不覺間就有了些意味。后來的面試,應該和那些意味是有關的。至于楝樹花下剎那間的決定,那是她和植物之間的事情,或者說是她和這個世界的事情。她這個人,也不知為什么,一向對怯弱的人或事物抱有某種血緣般的親切。這也是為什么她被皮埃爾教授稱為“一個美麗的人道主義者”。皮埃爾教授給他們講授人類文化學課程,讀過中國小說《聊齋志異》,因此特別喜歡東方女性,覺得她們又神秘又善良。

    即便聽到她進門,斯萬也會躺在那個芥末色牛奶絨貓窩里一動不動。自從苡寶把它帶到中國之后,它好像一直就是這種似睡非睡的狀態,以至于有時她會懷疑斯萬是不是還沒有倒過時差來。人類倒時差一般花上幾天時間就可以了,貓呢?潘苡寶上網查了一下,也沒查到相關的說法。或者它也有了揮之不去的鄉愁?畢竟斯萬不是本土貓,而是一只從那個被海明威稱為“流動的盛宴”巴黎來的貓,它應該也會想念巴黎那盛宴的芬芳吧,抑或想念瑪蒂爾德家窗外花團錦簇的粉紫色的橡樹花。斯萬原來是房東瑪蒂爾德太太的貓。瑪蒂爾德太太那時已經八十多了,獨自住在塞納河左岸的一間小公寓里,面積只有五十幾平米,卻有一大一小兩間房,大的有鐵藝鏤花欄桿陽臺和浴缸的那間自己住,小的只有一張單人床和一個綠色洛可可風三腳小茶幾的那間用來出租。潘苡寶之所以選擇租瑪蒂爾德的公寓,一是因為它離她就讀的索邦大學很近,離她喜歡的莎士比亞書店也近,走路十幾分鐘就可以到。二是租瑪蒂爾德公寓可以節省一半房租。本來一個月六百歐的房租,瑪蒂爾德只收三百歐,條件是要幫她每周采購日常生活用品兩三次,另外還要照顧她養的一只貓。潘苡寶一向喜歡小動物,尤其是貓。她當時租住的公寓門房,一個總愛穿件紅綠相間格子法蘭絨睡袍的波蘭胖男人,就養了一只貓,是只綠眼睛的緬因貓。那只活潑的緬因貓經常在走廊里追自己的尾巴玩,每次她從它身邊經過時都看得趣味盎然。貓這種生物對自己身體到底有沒有認識呢?它是不是根本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尾巴,以為那是另一只毛絨絨的小動物?完全有可能的。不然,自己和自己玩怎么會玩得如此不亦樂乎?她甚至對貓生出了幾分敬意,人類總是覺得孤獨,需要各種慰藉,但貓這種生物卻解決了孤獨這個問題,它通過創造出一個“他我”來自得其樂。苡寶因此對照顧貓這工作倒是挺樂意的。面試那天瑪蒂爾德一直抱著斯萬坐在沙發上——她后來知道那只貓叫斯萬,至于為什么叫斯萬,是隨便那么一叫,還是和普魯斯特《追憶似水華年》里那個情種斯萬有關?潘苡寶就不得而知了。好幾次她差點就開口問瑪蒂爾德了,也不是對此有多好奇,而是作為和瑪蒂爾德聊天的一個話題而已。她并不愛聊天,也不是那種善于聊天的人,和別人在一起經常會有不知說點什么的尷尬和苦惱,尤其對那些半生不熟的人。但到最后她也沒把這個作為話題和瑪蒂爾德聊,怎么說呢,總覺得這話題有可能會涉及老太太的隱私,法國老太太和中國老太太可不同,人家對能聊什么不能聊什么是十分介意的。所以潘苡寶也就謹慎地沒有問起了。再說,潘苡寶本來也沒有多少興趣了解一個八十多歲法國老太太的感情生活——把自己的貓叫做斯萬,應該和她過去的感情有關系吧?潘苡寶猜測。面試時瑪蒂爾德其實也沒問潘苡寶太多問題,像以前的房東那樣,對她的私生活總表現出一種強烈的窺探欲。她有沒有男朋友?男朋友會不會在這兒過夜?她熱愛法國文化嗎?喜歡莫奈嗎?她是不是共產黨——問她是不是共產黨的是英國房東,一個左耳上戴了兩個銀耳釘的男同性戀者。潘苡寶總是很小心地回答這些帶有心理測試意味的問題。但瑪蒂爾德只是客氣地請潘苡寶用膠囊咖啡機給她弄了杯咖啡,她自己就坐在對面的沙發上安靜地打量苡寶,是那種典型的法國女人眼光,又優雅又尖銳的。潘苡寶被她看得很不自在,心里就冷笑了想,我這是租房,又不是學校考試,又不是工作面試,至于嗎?當下就決定放棄了。但瑪蒂爾德卻對她很滿意,連房租都免了。真是典型的法國女人作派。潘苡寶后來才知道是因為斯萬的面子。潘苡寶臨走前瑪蒂爾德站起身隨手把懷里的斯萬遞給她,她也就隨手接了過來,輕輕地撫了一下斯萬的肚皮,自然而然的一個小動作。沒想到,就因為這么個條件反射般小動作,在瑪蒂爾德那兒就通過了。之后瑪蒂爾德得意洋洋地告訴她,這才是那天她面試的真正試題。潘苡寶聽了就又在心里冷笑,這老太太,以為自己是學院教授嗎?還試題呢。不過,冷笑歸冷笑,潘苡寶還是成為了瑪蒂爾德的房客,免房租當然是個誘惑,卻不是最主要的誘惑。潘苡寶家的經濟條件雖然沒有闊綽到可以讓她在巴黎過隨心所欲的生活,像有些留學生那樣,但也不至于為了免幾百歐的房租而委屈求全。之所以答應瑪蒂爾德主要是因為她房子的地理位置實在理想,和斯萬呢當然也有點兒關系。雖然當時待在瑪蒂爾德懷里的斯萬對她愛理不理,但他們后來相處得還是不錯的,至少在瑪蒂爾德看來還不錯。因為斯萬對之前的兩個房客——一個印度女學生Riya,一個日本女學生香奈子,是相當不友好的。瑪蒂爾德說她知道斯萬為什么對那個Riya不友好,因為Riya衛生習慣太糟糕了,不愛洗澡,身上總是一股子咖喱味兒,住了還不到一個月,連斯萬身上都是一股咖喱味兒呢。鄰居塞巴斯蒂安奚落地把它叫做“印度味兒”。斯萬受不了這個,整天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為了安慰它,她只得每天給它噴阿瑪尼,只有阿瑪尼能讓斯萬心情好一些。但限量版的喬治·阿瑪尼香水價格可不菲,每天噴的話,比她抽煙的開支還大呢。她現在的經濟狀況也就只顧得了自己。沒辦法,瑪蒂爾德只得解雇了那個Riya,雖然Riya有一雙麋鹿般的大眼睛和漂亮的焦糖色皮膚。但斯萬也不喜歡香奈子,瑪蒂爾德就不知道為什么了。香奈子笑起來的樣子,就如日本櫻花般溫柔嬌美,身上的氣味也如櫻花般芬芳,公寓里的每個人都喜歡她,尤其樓下的塞巴斯蒂安,總挑香奈子回來的時候站到走廊里。塞巴斯蒂安夫人因為這個很不高興呢,在瑪蒂爾德這兒暗示過好幾次這個日本女生試圖勾引她丈夫——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日本女孩是最會勾引男人的,看他們的AV片就知道了。這個笑瞇瞇的日本女生,長的就是AV片里的又天真又淫蕩的樣子,塞巴斯蒂安夫人說。她是個種族主義者,特別歧視亞洲女性。而她的老公正相反,特別喜歡亞洲女性。瑪蒂爾德每次聽她說這些都“oui,oui”(是的,是的)的,但oui歸oui,卻不解雇香奈子。她喜歡看年輕夫婦爭風吃醋的樣子。這是老年女人的樂子。老年女人的樂子已經所剩無幾了,她不能放棄。但斯萬一聽到香奈子回來的聲音就會嚇得往窗簾后面鉆,瑪蒂爾德覺得不正常,斯萬可不是一只害怕人類的膽小貓瞇。還是塞巴斯蒂安發現了其中秘密,有一天中午他看到香奈子抱了斯萬往公寓前面的草地長椅那兒走,他跟了過去,想和這個日本女孩聊幾句他剛看的日本電影《東京塔》,結果被眼前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香奈子在用針一下一下戳斯萬的爪子呢,縫衣服一樣。原來這個總是笑瞇瞇的日本女孩有虐貓的惡習。這都是瑪蒂爾德后來告訴苡寶的,苡寶聽得毛骨悚然。一只貓會經歷什么,人類可能無從知曉,除非這只貓掌握了人類的語言,或者有記日記的習慣,能把自己的遭遇記錄下來。這也是苡寶后來決定帶斯萬回中國的原因,有替人類在貓那兒贖罪的意思。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瑪蒂爾德在遺囑里把貓留給苡寶了。苡寶對此覺得不可思議,瑪蒂爾德為什么會在遺囑里把貓留給她這個中國房客而不是留給她女兒呢?雖然她和女兒的關系不怎么親近,明明都住在巴黎,互相間卻不怎么走動的。苡寶住在那兒一年多,加起來也沒見過她女兒幾次。她女兒話不多,看苡寶的眼神也是又優雅又尖銳的,卻也通情達理,即便瑪蒂爾德已經不在了,還讓苡寶繼續住在那間公寓里,照顧瑪蒂爾德的房子和斯萬,直到苡寶畢業——那時候苡寶已經臨近畢業了。把斯萬帶到中國的手續十分麻煩,但苡寶還是懷著前所未有的耐心辦下來了。看著躺在貓窩里一臉倦怠的斯萬,她有時也會想,斯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已經離開了歐洲,到了另一個遙遠的叫中國的東方國家?

    布丁是校園流浪貓,有一天她站在公寓后面的楝樹下抬頭看楝樹花的時候,有一只貓伶俜地站在不遠處看著她,那小眼神,說不出的楚楚可憐。她忍不住朝它喵了一聲,沒想到,它也弱弱地回喵了一聲。她再喵一聲,它又回喵了一聲。當時她就想,如果她喵三下,它回喵三下的話,她就把它帶回公寓。這是在學《純真年代》里的阿徹爾了——“當帆船經過的時候,如果她回頭,我就告訴她我愛她。”她正在看伊迪絲華頓的《純真年代》,所以忍不住模仿了一下小說里“如果怎么樣,就怎么樣”的套路。布丁有感應似的,果然回喵了她三下。當然,布丁那時還不叫布丁,只是因為她手上拎了剛從食堂買回來的芒果布丁,于是隨口就把它叫布丁了。

    周莉莉對苡寶養兩只貓這件事十分惱火。她是在朋友圈發現的,苡寶發了一條自己和斯萬布丁一起吃早餐的圖文并茂的動態,“一人兩貓,三餐四季”,忘記屏蔽周莉莉了。“什么意思?她這輩子打算和貓過了?”她質問老潘,好像面前的老潘是苡寶似的。老潘很委屈,“你問我,我怎么知道?”“不是你寶貝女兒嗎?”周莉莉咬牙切齒地說。老潘不作聲了,怕再爭論下去,會惹火上身。自從潘苡寶過了三十,周莉莉就有些歇斯底里了,至少在他這兒歇斯底里了,在外人面前,她還是盡量保持優雅風度的。“你家苡寶找男朋友了嗎?”總有人關切地問,好意的,或者不怎么好意的。“好像在談著一個呢。”她笑吟吟地說。可一轉臉就猙獰了,“我家苡寶找沒找男朋友,關她屁事?”以前“屁”這種粗俗的字眼從來不會出現在高中語文老師周莉莉的口語里,但現在成了她的高頻詞,動不動就從她如花似錦的嘴唇里蹦了出來。她也聽不得別人談論女婿,因為這個,和閨蜜堅持了多年的散步都取消了,“一路上都在聽她講‘我家小孫如何如何’,煩不勝煩。”小孫就是閨蜜的女婿。閨蜜的女兒本來乏善可陳,正經大學都沒讀呢,在一所野雞學校學了個什么酒店管理專業,畢業后就去上海打工了。以前周莉莉談論潘苡寶在法國如何如何時,閨蜜都是噤若寒蟬的。但現在人家女兒找了個“老有腔調”的上海老公,輪到周莉莉噤若寒蟬了。周莉莉驕傲,又習慣了高談闊論,做不了寒蟬,所以就再也不和閨蜜散步了。

    一直以來,周莉莉把自己歸類于有智慧的女人——她也只能走智慧路線了,老潘有時忍不住會這么腹誹一句周莉莉。周莉莉相貌平平,是真的平平,個子不高不矮,皮膚不白不黑,在一群女人當中,絕對是“泯然眾人矣”。當初老潘是沒看上她的。老潘風度翩翩,家世也好,和周莉莉差距鮮明,正因為差距鮮明,反而放松了警惕,不設防地和周莉莉相處起來,可處著處著,周莉莉在他這兒竟然“不眾人矣”了,也不知怎么發生的。他是當事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后來潘苡寶倒是調侃似的替他分析過——周莉莉可是《圍城》里孫柔嘉和蘇文紈的二合一版本,既有孫柔嘉那種小市民的委婉心計,又有蘇文紈那種知識女性的學歷和清高,而他呢,“傻白甜”一個,怎么逃脫得了周莉莉的手掌心,假如周莉莉看上了他的話。

    老潘倒也不后悔。他是個好逸惡勞的男人,尤其惡腦力勞動,而周莉莉正好相反,好勞惡逸,尤其好腦力勞動。所以他們也是各有所圖相得益彰。婚后周莉莉幾乎承包了家里所有的腦力勞動。戰略層面的宏觀決策,比如買房賣房,苡寶留學之類,自然是周莉莉的事;而微觀方面,比如一日三餐吃什么,以及苡寶作業之類,也是周莉莉的事。老潘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周莉莉的勞動成果,周莉莉對此亦不計較,不但不計較,還大有“此間樂”之得意洋洋。

    潘苡寶就是周莉莉腦力勞動的豐碩成果,雖然這成果在結成的過程中也出過一點小狀況,比如中學有段時間苡寶迷上了宮崎峻的動漫,走火入魔般地迷;大學非要讀西方哲學專業,因為迷上了什么伊壁鳩魯的學說。這些小狀況周莉莉都用她的方式——也就是孫柔嘉和蘇文紈二合一的方式——解決了。潘苡寶雖然替老潘分析得頭頭是道,但臨到自己,一樣也逃不脫周莉莉的手掌心。這一點,父女倆一模一樣,身上都有任人擺布的好脾氣——或者說,懶散。雖然潘苡寶對周莉莉操辦一切的態度偶爾也會不滿,嘀咕幾句“這是我的人生好不好”,周莉莉卻從來沒有真的聽進去過。“什么她的人生?她的人生不就是我們的人生。”她不屑地對老潘說。這不對,老潘覺得,至少不全對。雖然潘苡寶的人生和他們有關系,但不能說潘苡寶的人生就是他們的人生。在這個世界上,潘苡寶是潘苡寶,周莉莉是周莉莉,他是他,就算他們是父母兒女,有血脈之親,也不能改變“人是孤獨的”這個事實。他想這么說,卻沒有。懶得說。

    潘苡寶第一次沒有按周莉莉意志行事是在工作這件事上。她竟然自作主張和學校簽了工作三方合同。他們之前一直在討論這個事情,是去上海?還是去北京?上海的單位是一所大學;北京是外事辦的翻譯室。都可以,老潘說。都可以,周莉莉說。但周莉莉說完“都可以”之后,又建議苡寶去上海。上海離家相對近,生活也相對精致,更適合周莉莉的人生調性。她在考慮潘苡寶的去向時總會不由自主地把自己考慮進去。這是當然的,苡寶是他們的獨生女。但這些話周莉莉不直接說。作為一個優秀的教育者,她是很擅長語言藝術的,知道“我建議你做什么”和“我要你做什么”兩種表達的微妙區別。苡寶當時不置可否,周莉莉也沒在意。他們父女倆都是這德性,從不輕易表態,什么事情好像都要經過深思熟慮一番,其實呢,不過是無意義地拖延一陣子,最后還是會聽周莉莉那些“建議”的,對此周莉莉有把握。

    可沒想到,從法國留學回來的潘苡寶,不是以前的潘苡寶了。

    “我們就不應該讓她去法國留學,”周莉莉痛心疾首地說,“你想想,法國那是個什么國家?”

    “法國是個什么國家?”

    “是發動過大革命的國家,是把瑪麗王后送上斷頭臺的國家,是生產了波伏娃那種女人的國家。”

    “波伏娃怎么了?”老潘問。他實在搞不懂周莉莉的邏輯。

    “波伏娃怎么了你不知道?”

    “不知道。”

    “她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剩女!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齡剩女!直到進蒙帕納斯公墓時她都是單身呢。”

    “怎么是單身?她和薩特不是在蒙帕納斯公墓雙宿雙棲?”

    “那是非法同居!她這輩子到死都沒和薩特結婚呢。”

    天哪!老潘真想寫篇文章,題目就叫《一個中國家庭婦女眼里的波伏娃》。不管周莉莉如何裝模作樣,時不時和他談論幾句與日常生活有點距離有點兒形而上學意味的話題,比如“老潘你說說,這門前的海棠年年開了謝,謝了開,有什么意義呢?”“老潘你說說,這麻雀知道自己是一只麻雀嗎?嘰嘰喳喳得這么有興頭。”老潘一開始還頗鄭重其事地對待周莉莉這一類問題,但后來發現,她那些形而上學的問題不過是裝飾性的,和她脖子上戴的珍珠項鏈一樣——按人類學家克勞德的刻薄說法,完全是“一個女店員的形而上學”——也就是一個家庭婦女的形而上學。對,周莉莉就是一個家庭婦女,一個把波伏娃和薩特的關系說成“非法同居”的人,還不是家庭婦女?

    就算波伏娃這輩子沒結婚,又怎么樣?這個世上有那么多結過婚的女人,有幾個能和波伏娃相提并論?有那么多結過婚的男人,有幾個能和薩特相提并論?這后半句,他是自問,因為有感于自己蹉跎庸俗的人生。他倒沒有怪周莉莉的意思,即便沒結婚,他也成不了薩特。這一點,他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一個人要成為什么人,又成為了什么人,說到底和結婚不結婚沒有關系。但他討厭周莉莉說波伏娃老齡剩女的那種嫌棄語氣。好像在說沒人吃的剩飯剩菜一樣。

    不過,在潘苡寶婚姻這件事上,他和周莉莉的立場倒是一致的。他也覺得潘苡寶已經到了要結婚的年齡。

    周莉莉給苡寶安排的第一個相親對象是朱博士。

    朱博士也是苡寶所在學校的老師,材料系的,清華大學本碩生,美國佐治亞理工學院的博士生,年齡和苡寶也差不多,三十五,或許三十六。“到底多少?”潘苡寶在電話里問。她倒不是多在乎對方是三十五還是三十六,只是覺得周莉莉有點搞笑,連年齡都沒弄清楚就答應人家了,可見她有多迫不及待。“反正不到四十,我覺得他各方面挺理想的。”周莉莉說。語氣里有一種偽裝出來的隨意,像狡猾的店主急于出手某種滯銷商品,又怕買主看出來,于是故意裝出不太在乎的樣子。潘苡寶熟悉這種語氣,她在巴黎的時候,周末偶爾會去圣日耳曼街角的一家舊書店看看,店主是個上了年紀的猶太人,長得有點兒像綜藝節目Les Douze Coups de midi(中午十二點)的主持人讓·里克·里克曼,每當她看中某本舊書或舊明信片之類,他神情就變得漫不經心起來,一副你愛買不買的樣子。她一般不和他計較,無商不奸,全世界都一樣的。但有時也會惡作劇般不買。這世上也沒有什么東西非擁有不可。這一點,她和周莉莉是不同的。周莉莉想要什么,那就非要不可。看中一件衣裳,因為和店主玩欲擒故縱的把戲沒買成,過后也一定要想方設法把它買回來,否則就一直“求之不得,寤寐思服”;閨蜜拿駕照了,她也要拿。明明沒什么必要——從家到單位,走路也就十分鐘。去遠一點的地方,有老潘。就算老潘在她眼里百無一用,但車技還是相當不錯的。既然不需要,為什么要花力氣去學呢?苡寶不明白。“這是兩碼事,”周莉莉說,“會了不開,和不會開,是兩碼事。”苡寶懶得問她為什么是兩碼事。苡寶不會開車,也不想學開車,雖然周莉莉“建議”過無數次,“我建議你去考個駕照,學會了開車,人生半徑是不一樣的。”苡寶討厭周莉莉的人云亦云。什么人生半徑呀,詩與遠方呀,周莉莉就喜歡這些在網上學來的時髦語言。苡寶不明白,也是一大把年紀的人了,為什么還活得這么膚淺。人生要那么大的半徑干什么?人又不是圓,需要用半徑來證明自身的大。康德一生像鐘表一樣生活在柯尼斯堡,他地理意義上的人生半徑小得和瑞士鐘表差不多,但康德非地理意義的人生半徑就不小了,遠遠超出了柯尼斯堡。可見一個人的人生半徑不取決于他會不會開車,而是取決于其它東西。比起滿世界跑,苡寶更喜歡坐在公寓陽臺看橡樹花。橡樹花是瑪蒂爾德陽臺外的景物,那些粉紫色的橡樹花讓苡寶無數個異鄉的早晨和黃昏變得美好。不過,苡寶現在看不到橡樹花了,看到的是楝樹花,這個城市到處都是楝樹,把一棟棟灰白色的水泥樓和自己偶爾的惘然心情襯得詩情畫意起來。人間不值得,《奇葩說》的主持李誕如是說,這么頹廢的話,竟然就成了時代金句,在年輕人那兒流行開來。苡寶不喜歡這種近乎浮夸的悲觀主義。別說人世間的種種美好,單是陽臺外的橡樹花,或者楝樹花,苡寶就覺得人間很值得了。瑪蒂爾德穿著真絲花睡袍抱了斯萬斜倚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慵懶樣子,陽光下坐在巴黎街頭咖啡館門口聊天看書的老頭老太,倚在L'Avenue餐廳后墻上一邊打電話一邊抽煙的女人,這些畫面,比辛苦奔波的路上和遠方更能打動苡寶,苡寶百看不厭。但苡寶從不和周莉莉交流這些想法。周莉莉喜歡“建議”,也喜歡“交流”。但苡寶既不喜歡建議,也不喜歡交流。關于這一點,周莉莉很是擔心過。“嚶其鳴矣,求其友聲”,自然界的生物都這樣的,怎么潘苡寶從來沒有“求其友聲”的表現?看書一個人看,看完了就看完了,也不和別人分享討論一下;看電影一個人看,看完了就看完了,也不和人分享討論一下。怎么這樣呢?周莉莉看完一本書或一部電影,那是非要與老潘共鳴一下或爭鳴一下不可的。老潘有時不和她共鳴和爭鳴,那就得找閨蜜共鳴一下,否則會如鯁在喉。“我們苡寶是不是有問題?”周莉莉憂心忡忡地問老潘。老潘覺得沒什么,這一代的孩子都這樣。他同事老德的女兒這方面比潘苡寶更過分呢,大學畢業后也不找工作,也不談戀愛,每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偶爾出來,不是去衛生間,就是打開冰箱門找吃的,然后端了吃的喝的又回她房間了。老德眼巴巴瞅著她,從她出來瞅到她進去,也只是瞅了個寂寞,女兒根本不搭理他。老德有一次忍不住發了火,把手里的茶杯狠狠地砸向冰箱門,當時女兒就站在冰箱門邊。他老婆嚇得哇啦哇啦哭,但女兒無動于衷地看他一眼,轉身又回了房間。還有一回,他沖上去揪了她頭發要把她腦袋往墻上撞,她也不掙扎,站那兒讓他撞,他能干什么?當時他真是死的心都有了,想著干脆和她同歸于盡算了,也省得天天處在這永無出頭之日的深淵般的絕望之中。“人生真是沒意思,沒意思,”老德搖著頭說,“原來我覺得卡夫卡的《變形記》不是現實主義作品,而是和《西游記》一樣的神話。現在發現它就是現實主義作品,一部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品。如果有一天,我女兒像小說里的格里高爾那樣變成一條蟲子從房間爬出來,我一點兒也不會驚訝,也不會覺得更糟糕,反正她現在的這個樣子,也不比一條蟲子更好。”

    每次老德和他說起女兒,都是一副且悲且憤的樣子。老潘除了空洞地安慰幾句,也做不了什么。老德當然也知道老潘做不了什么,但還是會一遍又一遍地對老潘訴說,祥林嫂一樣絮絮叨叨。想想真是悲哀。老德以前也是一個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人,曾經被社長大罵“狂徒之狂也且”的人,沒想到因為女兒,變成了祥林嫂一樣絮叨悲苦的人。

    不過,這樣的女孩子現在有不少呢。出版社也不是多大的單位,從社長,到印刷工,加起來也就百來號人,老潘卻時不時能聽到“誰家誰家女兒也是一個宅女呢”之類的話。秘書小姜說這種女孩在日本叫干物女,現在很流行的。老潘不懂什么是干物女,一追問,原來干物女出自一本叫《小螢的青春》的日本漫畫,專門指那些無意戀愛追求懶散舒適生活的女孩。

    可潘苡寶應該不是干物女,她答應周莉莉去見朱博士了。

    雖然見的過程有點曲折。本來約了那個周五下午見面的,臨時改到了周六,因為朱博士突然有事。什么事呢?人家不說。周六潘苡寶又沒空,也有事,什么事潘苡寶也不說。枝小鳳以為苡寶拿喬——枝小鳳是周莉莉閨蜜的表妹,也是介紹人。怎么還有枝姓?潘苡寶問。周莉莉懶得回答她。父女倆一個德性,注意力總是落在無關緊要的事上。現在重點是朱博士,而不是枝小鳳,更不是“怎么還有枝姓”這種問題。下周就下周吧,至少苡寶答應了去見面。周莉莉只好打電話給閨蜜,閨蜜又打電話給枝小鳳,枝小鳳又打電話給朱博士。這么一大通電話之后,見面時間終于改到了下一個周末。一周有七天,上帝創世紀的時間呢,他們也不怕橫生出什么枝節。中間傳話的三個老女人都替他們提著心,可當事人卻不急,不論是潘苡寶,還是朱博士,都是一副篤定的樣子,應該說,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好在中間沒橫生出什么枝節,第二個周六終于見上了。兩人約在學校的后街一起吃午飯。是朱博士的建議。“反正都要吃飯的,這樣不耽誤事兒。”如果是周莉莉,聽了這話是要生氣的。敢情你是捎帶著和我見面呀。但苡寶無所謂。本來是要吃飯的。兩人進了一家叫“佐佐木”的日料店。潘苡寶之前聽學生說過這家的牛丼飯好吃。但朱博士沒問她,自作主張點了兩份烏冬面。直男。潘苡寶想起同事馬小芒的話。有一次教研室活動結束后,教研室主任老馮請客,也是沒問她們意見就點了餐,當時馬小芒就是這么嘀咕主任的。中國男人總是喜歡替女人作主,大概出于“既然是我買單”的心理吧。潘苡寶說她不要烏冬面,要牛丼飯。朱博士哦一聲,馬上把兩份烏冬面改成了一份烏冬面一份牛丼飯。等餐的時間里,兩人像英國人那樣聊了幾句天氣,又聊了幾句學校的事情,然后就無話了。朱博士從拎著的講義包里拿出實驗材料看了起來;潘苡寶也打開手機里的一篇文章看了起來,是一個叫蘇州鏟屎官寫的養貓日記,寫他如何給唐僧洗澡,如何給唐僧剪指甲,如何給唐僧喝楊梅酒。他的貓叫唐僧,是一只特別道貌岸然的公貓,周邊有幾只風騷的母貓經常跑到他家來對它大獻殷勤,但唐僧從來無動于衷。有一天他把楊梅酒當水給唐僧喝了,想看它會不會酒后亂性。這個蘇州鏟屎官文筆很好,又幽默有趣,一只貓的日常生活被他寫得有意思極了。牛丼飯來了之后,潘苡寶還一邊吃一邊看呢,朱博士也是,兩人各看各的,都看入迷了。吃完后,朱博士去結賬。潘苡寶也去結賬。“我來吧。”朱博士說。“不用,我們AA。”苡寶說。朱博士就沒再客氣了。兩人一起走出后街,朱博士說實驗室還有點事,兩人就散了。

    周莉莉被潘苡寶氣得心口疼。為什么非要吃牛丼飯呢?人家點了烏冬面你就吃烏冬面不好嗎?為什么非要吃牛丼飯?實在想吃你回頭自己去吃不行?吃多少都可以,一份也好,兩份也好,三份也好,吃到撐死也沒人管你。還有,為什么要AA呢?男人都喜歡買單,你就讓他買好了,這是男人的自尊和面子,你滿足他,他就高興了,再溫柔地對他說句“謝謝”,再嫵媚地笑笑,他差不多就會愛上你了。女人就是這樣拿下男人的。尤其是長得不怎么好看的女人。為什么要說“不用,我們AA”?知識分子都善于見微知著的,朱博士就是因為牛丼飯之類的細節,才沒看上潘苡寶的。哪個男人——就算他是從美國佐治亞大學回來的男人——會喜歡連相親時吃什么飯也要自作主張的女人?

    這些話周莉莉不是對潘苡寶說的,而是痛心疾首地對老潘說的。老潘不愛聽。什么叫沒看上潘苡寶?好像苡寶是擺在超市貨架上快過期的鳳梨芒果什么的,等著男的來挑挑揀揀。其實苡寶也沒看上那個姓朱的呢。事后他也打電話問過苡寶的,“那個男的怎么樣?”“什么怎么樣?”苡寶反問他。“長得怎么樣?”學歷工作什么的,就不必問了,介紹人都說清楚了。而人品怎么樣,見一次兩次也不可能知道。能問的,也就長相了。但潘苡寶說不上來那個男的長相,“就那樣吧。”潘苡寶一副茫然的語氣。老潘因此覺得苡寶也沒看上他,不然的話,怎么會說不上來呢。苡寶打小觀察力就很好的,語言表達也很好的,連一只貓一朵花一本書的封面,都可以進行細致入微的工筆描述呢,怎么可能連相親男人的樣子都說不上來?說不上來就是沒看上,就是不喜歡。

    這件事后周莉莉開始重視起潘苡寶的飲食和穿著打扮了。她雖然把潘苡寶和朱博士相親失敗的原因歸咎于牛丼飯,但周莉莉知道,牛丼飯只是一個次要原因,而主要原因周莉莉沒說,不想說。尤其是對老潘。那就是潘苡寶的長相。潘苡寶的長相基本遺傳了周莉莉,但看上去還不如周莉莉。因為周莉莉愛打扮而苡寶從不打扮。人靠衣裝佛靠金裝。佛不鍍金就是一座泥菩薩呢,沒人待見。潘苡寶那天去見朱博士不用說就是一副泥菩薩的樣子。雖然頭天晚上周莉莉在電話里給潘苡寶提了不少“建議”——“建議”苡寶化個淡妝,男人都喜歡女人恰到好處化妝的;“建議”苡寶穿裙子,男人都喜歡穿裙子的女人;“建議”苡寶少吃點,男人都喜歡女人有小鳥一樣的胃;“建議”苡寶要注意自己的坐姿,傾斜的坐姿看起來身材更婀娜臉也顯得更小。周莉莉說一句,潘苡寶嗯一聲,一邊嗯,一邊用一把粉紅軟毛小牙刷給斯萬漱著口,斯萬最近有輕微的口腔潰瘍,可能水喝少了,也可能是情緒不好引起的。斯萬總是郁郁寡歡。她是不是低估了一只貓的鄉愁?苡寶有時會后悔把斯萬帶到了中國。如果當時她不把它帶來,瑪蒂爾德的女兒會怎樣處理它呢?讓下一任房客照顧它?應該不會有下一任房客了。苡寶聽到過瑪蒂爾德女兒和她老公的對話,他希望把它變成一個cabinet de travail,也就是工作室。瑪蒂爾德的女婿是個畫家,“一個畫oignon的畫家”,瑪蒂爾德之前這么說過。oignon是法語洋蔥的意思,瑪蒂爾德的女婿是一家兒童圖書出版社的美術編輯,經常會給圖書配洋蔥土豆之類的蔬菜插圖。畫室和貓,聽起來好像也挺搭的,但他會讓斯萬待在畫室嗎?他會好好照顧它嗎?應該不會。他們關系一向不太好,好的話瑪蒂爾德就不會用這么不屑的語氣在一個中國房客面前這么說他了,也不會在遺囑里把斯萬留給苡寶了。她信不過他們。這么一想,苡寶又不后悔把斯萬帶到中國來了。

    不知道朱博士是怎么和枝阿姨說這次見面的,也不知道枝阿姨又是如何對周莉莉說這次見面的。苡寶不過問。不是憋住了不問,而是壓根沒興趣。聽周莉莉那如喪考妣的聲音,估計不怎么樣吧,她倒是無所謂。兩個陌生男女見面,本來就存在各種可能:互相看上了。互相沒看上。他看上了她而她沒看上他。她看上了他而他沒看上她。這還只是粗略地劃分,其實還可以劃分得更細致:他沒怎么看上她,她沒怎么看上他。他有點兒看上了她,她有點兒看上了他。這“沒怎么”和“有點兒”又可以劃分出無數種可能來。他們屬于哪一種可能呢?互相沒看上?大概是吧。她本來意愿就不強,不過是受不了周莉莉急鼓繁花般的催促。周莉莉之前還略微委婉。某某結婚了。某某又結婚了。總是在電話結束時這么幽幽地說上一句。有時苡寶心情不好,也會懟她。某某離婚了。某某又離婚了。但大多數時候苡寶不這樣。她不太喜歡沖突,尤其是直接的沖突。苡寶更習慣沉悶一點的迂回一點的方式。像電影《八月·奧色治郡》里二女兒Ivy那種的。溫和地拒絕。溫和地反抗。苡寶受不了Ivy母親那種激烈和歇斯底里的方式。倒不是美學意義的不欣賞,而是性格意義的,她打小就有些怯弱的,害怕正面沖突。雖然周莉莉時常做出一副小心翼翼的委婉樣子,但苡寶知道,委婉不過是周莉莉的策略,一旦委婉不管用了,她立馬就不委婉了。比如這一次,她直接替苡寶安排了相親。“你哪天有空?”周莉莉問。苡寶對付不了周莉莉這種單刀直入的方式。所以去和朱博士見面也是無奈之舉,就像小時候去上周莉莉給她報名的各種各樣的補習班,就算不愿意,也還是會去的。這一點,周莉莉吃定了她。

    然而,朱博士那邊對她沒有意思,這就不能怪她了。

    她有點兒沮喪,又有點兒幸災樂禍,很像讀書時考砸了某門課程的復雜心情。仿佛失敗不只是她的失敗,也是周莉莉的失敗,周莉莉也有份呢。這么一來,苡寶的心情無端便好了起來。在一邊看周莉莉著急上火曾經是她整個青春期的樂趣之一。沒想到,后青春期還可以有這種樂趣。她對朱博士的印象談不上好,也談不上不好,就那樣。學校里這樣的男人比比皆是。估計朱博士那邊的情況和她差不多,學校里像她這樣的女人也比比皆是。兩個比比皆是見面,結果能好到哪里去?

    假如她不是比比皆是呢?他會不會看上她?或許會吧。學姐說,男人都是一分為二的感官動物,只要一看見女人的豐乳肥臀,下半身就先愛上了。她呢?如果他不是比比皆是,而是氣宇軒昂,而是風度翩翩,她的下半身會不會愛上他?好像也不會。至今她還沒有為哪個男人怦然而動過呢。

    苡寶有時也疑惑自己,小說里電影里發生了那么多一見鐘情的愛情,男人看女人一眼就愛上了,女人看男人一眼就愛上了,然后干柴烈火,然后奮不顧身。她怎么從來沒有過那種強烈的沖動?在巴黎讀書時,校園里高大英俊的男人如過江之鯽,有不少對她這種小眼睛象牙色皮膚的東方女性有興趣呢,她也是無動于衷。“你就把他們當美味的提拉米蘇,或者檸檬烤雞,不行嗎?”學姐覺得苡寶在錯失良機。學姐和她相反,在法國讀書的幾年里,身邊從沒斷過金發藍眼的歐洲男人,有一段時間,還同時和兩個男人交往,一個法國男人,一個西班牙男人,他們倆彼此也知道對方的存在,卻并不爭風吃醋,偶爾不小心撞上了,還會很友好地互相“Bonjour”(你好)或者“Bonsoir”(晚安)一下。苡寶倒也不大驚小怪。她性格里本來就有一種淡定的東西,而且在巴黎這種地方,男女關系再多元,似乎也是題中應有之義。“ma chérie(寶貝),人生這么辛苦,我們要學會快樂。”學姐說。不是解釋,她不需要向苡寶解釋什么。在巴黎,人人都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不用看別人的眼色。學姐只是在傳授她的人生經驗。學姐和苡寶的關系還算不錯,所以很真誠地向苡寶傳授她行之有效的留學減壓經驗。在法國留學,壓力很大的。這些法國教授一個個雖然笑容可掬,其實沒有一點人情可講,他們可以一邊迷人地對你微笑,一邊冷酷無情地讓你掛科。不是所有的中國留學生都能承受得了這樣的壓力。有得了抑郁癥的,有買張單程機票一走了之的,更糟糕的還有吃安眠藥的——有一個來自南京的林妹妹那樣的女生,在路橋大學學土木工程的,長得那個嬌花照水,來法國不到半年,就在公寓吃了一瓶阿普唑侖片。學姐和苡寶一起參加了她的追思會,她們和那個南京女生并不熟,是全法聯組織的,巴黎所有的留學生差不多都參加了。所以學姐是好意,苡寶也知道。但她的經驗對苡寶真是一點借鑒意義都沒有。她沒法把男人當提拉米蘇或檸檬烤雞——學姐之所以會說“你就把他們當美味的提拉米蘇,或者檸檬烤雞”是因為她知道苡寶愛吃提拉米蘇和檸檬烤雞。在瑪蒂爾德死后,學姐周末有時會來苡寶公寓過夜,她喜歡吃苡寶做的檸檬烤雞,“真正的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學姐夸。這道菜原來是學姐利用她的“東方美色”從一家意大利餐廳的侍應生那兒學來的,卻總是做不好。而苡寶一下就會了。也不難,先用檸檬片、百香果、羅勒、地中海粗鹽等調料把雞腌一晚上,然后烤到三分之二時間把雞從烤箱拿出來刷上蜂蜜水接著烤就可以了。做西式餐點,其實也沒別的訣竅,你只要把它當科學實驗做就行了。掐著分秒出爐的金黃色烤雞,像梵高的《向日葵》一樣可以讓苡寶怦然心動,但男人不行。“食物帶來的樂趣怎么能和男人比?”學姐不能理解苡寶。但苡寶也不能理解學姐,“男人帶來的樂趣怎么能和食物比?”

    不僅比不上食物,甚至還比不上食物電影給苡寶帶來的樂趣。對苡寶來說,一個人躺沙發上看《芭貝特的盛宴》,或《深夜食堂》,比和男人坐在咖啡館或日料店那樣的地方東拉西扯強。

    這也是苡寶為什么要買一個大沙發的原因。那么狹小的單身公寓——是學校給新分來的博士過渡用的簡陋公寓——擺上那么龐大的一張沙發,幾乎把起居的地方占了一大半。更夸張的是,苡寶還在大沙發的對面矮柜上擺了一臺投影儀。“天哪,天哪,你太奢侈了!”馬小芒第一次進苡寶的房間,嚇了一大跳。不論是那張深藍色宜家布藝大沙發,還是那臺香檳色的堅果G7S投影儀,對一個學院年輕單身女老師來說,都太過了。那應該是婚姻生活的標配——還不是普通婚姻生活的標配,而是中產階級婚姻生活的標配。但苡寶不是個奢侈的人,雖然也不能算節儉,只是“有點亂來”——“有點亂來”是周莉莉之語,比如給斯萬買貓糧,她會買法國的Royal canin。要知道Royal canin的價格可相當不菲,一包Royal canin,可以是苡寶幾天的伙食。但沒辦法,斯萬有一個法國胃,換成其它的,比如英國的lily餐盒,或者布丁愛吃的煎小魚和白煮雞蛋,它就厭食。它已經被瑪蒂爾德寵壞了。苡寶只得通過代購給它買Royal canin的腎臟處方糧。人家已經離鄉背井了,已經郁郁寡歡了,再在吃上面受委屈,苡寶不忍心。可在有些方面,比如自己的衣著和包,那些其他女人一擲千金的地方,苡寶卻可以很馬虎。那個有暗綠橄欖樹枝圖案的敞口帆布包,還是她在巴黎Marché Bastille集市上從一個摩洛哥小販手上花幾歐買的,她已經用了好幾年了,現在還在用著,以一當百地用——上課時用它裝講義,去超市用它裝日用品。見朱博士那天,她背的也是這個包。好在這個周莉莉不知道,知道了的話說不定就不僅要從牛丼飯上找相親失敗的原因,還要從帆布包上找相親失敗的原因。

    在應該奢侈的地方窮酸,而在不應該奢侈的地方又奢侈。這在周莉莉看來,就是本末倒置,就是“有點亂來”。但在馬小芒看來,是“挺特別的”。公寓樓住的基本都是博士,博士有學校給的安家費。這些十幾萬的安家費,博士們拿它作各種各樣的用途。多數人用作買房的首付,這個時代的城市人,居大不易,不首先解決房子問題,生活簡直無從談起;也有放長線釣大魚用來投資的,比如經濟學院的高博士,拿這筆錢買了比特幣;而食品工程學院的于博士,用它買奇奇怪怪的實驗食材——什么墨西哥昆蟲卵,什么波羅的海鯡魚,什么卡蘇馬蘇蛆蟲奶酪,什么洛磯山生蠔(其實不是生蠔,而是公羊的睪丸)。他住電梯對門,住那一層的人出電梯非要捂了鼻子,否則會被他家散發出來的濃郁氣味所襲擊。所以于博士的家,被公寓樓的人,背后稱為“鮑魚之肆”。“你住哪?”“鮑魚之肆隔壁”“你呢?”“鮑魚之肆樓上。”于博士的家,成公寓樓的地標了。而歷史系的江博士用它買書,博士都愛買書,這本來不算什么特別的嗜好,但江博士買書,用他女朋友的說法,是“喪心病狂地買”,買到家里地上墻上到處是書,所以江博士也有個綽號,叫“家徒四壁書”。可不論是于博士的昆蟲卵,還是江博士的書,都屬于生產資料,和潘苡寶的大沙發和投影儀性質完全不同。潘苡寶的大沙發和投影儀屬于消費品,還不是一般的消費品,而是屬于“肉糜”類的消費品,這對還處于經濟初級階段的年輕博士而言,或者說對公寓這種簡陋的過渡房而言,都太奢侈了。人家公寓房本身是帶家具的,雖然是那種廉價的三合板家具,但總歸有家具的基本功能,大家一面嫌棄著,一面因陋就簡地住著,反正也就一兩年,至多三四年,湊合一下就行了。等以后住進自己的房子,再談生活品質,差不多都是這樣想的。所以沒有誰像苡寶那樣,把公寓生活過得如此正兒八經。而且還養貓。養一只不夠,還養兩只。不要說周莉莉理解不了,就連同時代的馬小芒,也覺得潘苡寶這個人,怎么說呢?“挺特別的”。

    馬小芒住在潘苡寶的斜對面,潘苡寶住1002,馬小芒住1005,又是同事,又是鄰居,于是就有交往了,但交往并不深,偶爾一起去山姆買提拉米蘇蛋糕和蒲燒鰻魚;偶爾一起去清真食堂吃羊雜面和雞蛋薄餅——學校清真食堂的雞蛋薄餅,吃起來有點像巴黎街頭的可麗餅;偶爾一起從人文樓走回五號公寓,但沒有形成慣例——沒法形成慣例,兩人各有各的節奏,誰也不會因為對方而改變自己的習慣。碰上了,就一起,沒碰上,就算了。這和周莉莉那一代彼此遷就的友誼完全不一樣,和她們水乳交融的友誼也完全不一樣。周莉莉那一代的友誼,好起來如膠似漆不分你我,不好了就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每天把感情生活,過成一部莎士比亞劇。潘苡寶她們這一代不這樣。別說兩個女人之間,就是一男一女之間,也不會如此好法,也不會如此不好法。好或不好,都盡量簡單省事。感情也是要花力氣的。太好的感情要花力氣,太不好的感情也要花力氣。有些還不止力氣呢,甚至還要搭上性命,比如《紅樓夢》,比如《羅密歐與朱麗葉》,比如《安娜·卡列尼娜》,這也是她為什么不愛古典小說的原因,因為理解不了他們的感情。至于嗎?對苡寶來說,不論愛情,還是友誼,不過都是社會生活的一部分,是義務,而不是享受。享受是私密的事情,只能一個人進行,最多加上貓。而和朱博士,或其他什么博士,坐一起吃個飯聊個天是可以的,但吃完了飯聊完了天,要各回各的公寓。真正自由的生活是從回到公寓后開始的。自由是一個人的事情,只要有另一個人在,自由就是個偽命題。伍爾芙的《一間自己的房間》就是這個意思。一個人只有在自己的房間里才能獲得絕對自由,才能獲得真正的生活。不然,就一直無法從社會生活的冠冕堂皇繁文縟節以及虛情假意中解放出來。當然,作為一個人類,苡寶也知道社會生活是不可避免的。一只貓可以不過社會生活,比如斯萬,它一天到晚就趴在它的貓窩里睡覺或看它的動畫片——苡寶總是給它放《Le Festin》(料理鼠王),循環放,它百看不厭——一棵楝樹也可以不過社會生活,一輩子就那么無所事事地站在它的風花雪月里。但一個人卻不可以不過社會生活。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馬克思這么說。馬克思是對的,沒有社會,人的本質就不存在了。這是理論意義的否定。現實意義就更簡單了,沒有社會,人就不能獲得必要的生活資料,不論是物質生活的資料,還是非物質生活的資料。人就沒法過現代文明生活。她現在賴以幸福生活的那些東西——咖啡、電影、書,等等等等,統統都是社會的結果。這些道理苡寶都懂的,苡寶打小就是個懂道理的人。所以就算不喜歡,苡寶也會認真地過社會生活。

    去見朱博士,就是認真過社會生活的體現。

    但周莉莉不覺得苡寶認真了——至少認真得不夠。

    她打算親自過來指導苡寶相親,她又給苡寶安排了一次相親,還是枝小鳳介紹的,這一次對方不是學校的老師,而是省水產養殖研究所的研究員,專門研究鄱陽湖淡水水產和濕地作物養殖的,珍珠蚌大閘蟹蓼子之類。“蓼子是什么?”苡寶問。又來了。周莉莉氣不打一處來。這家伙的注意力為什么總是落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蓼子是什么有什么關系?”她很想對苡寶吼上一句,卻沒有,而是愈加溫柔地說,“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一種蘆葦科的植物吧。”

    周莉莉過來之前并沒有和苡寶商量。“我應該從你們哪個校門進去呀?滴滴司機問我呢。”直到校門口了周莉莉才打電話給苡寶。對苡寶這種人,就要先斬后奏,不然她就嘰嘰歪歪的。苡寶正坐在公寓陽臺改卷子,這是她從巴黎帶回來的習慣,喜歡曬太陽,不論春夏秋冬,只要太陽一出來,她就愿意待外面——所謂外面,多數時候是指陽臺。偶爾也會去公寓附近的草地上坐坐,看一會兒書,又看一會兒布丁。布丁這時充分體現出它曾經是流浪貓的身份,總在她周邊幾十米的范圍內來來回回地跑,一副又想去舊地重游又怕苡寶會拋棄它從此要失去安穩生活似的顧慮重重。苡寶有時會使壞,故意站起來拍拍屁股作出要走的樣子,這時候明明在遠處玩得忘乎所以的布丁,會倏地跑了過來——真是倏地,她一二三還沒數完呢,布丁已經在身邊喵嗚喵嗚了,一副劫后余生驚魂不定的樣子。貓的速度真是驚人,她抓拍過一張布丁奔跑的照片,四爪騰空,兩耳支棱,耳朵上的幾根長毛像穆桂英頭上的花翎一樣威風凜凜。其實苡寶很想帶斯萬出去曬曬太陽,聽群里的人說——苡寶加入了一個叫“阿拉鏟屎官”的養貓群,里面會有各種各樣的養貓知識——比如貓的胡須是個感受器,會測量距離,一旦剪掉了,就會撞東撞西;比如藍眼睛的白貓天生是聾子;比如貓總待在室內的話身體也容易缺鈣。貓和人應該也一樣,尤其上了年紀之后,需要太陽幫助才能吸收維生素D。但斯萬不愛出門,每次苡寶站在門口“Swann,Swann”地呼喚,斯萬都不理她。比起出門,它更愛趴在它的貓窩里一動不動。如果自己懂貓語就好了,有時苡寶會想,這樣就能和斯萬聊聊天。有時它半瞇了眼看她的憂傷樣子,簡直讓苡寶心碎。做一只貓也不容易呀,就算長了四條腿,也還是身不由己。

    還是兩條腿的人類來去自由。周莉莉事先沒有打招呼就已經到了苡寶的校門口,苡寶拿著手機好半天反應不過來,直到周莉莉“喂喂喂”的聲音越來越大,苡寶才放下手上的試卷不情不愿地去接周莉莉。學校的門有好幾個,離公寓最近的是三號門,三號門是學校官方稱謂,師生一般都叫它“鳥門”,因為門的正前方有一座裙袂飄飄的女生雙手捧了只鳥抬頭凝視天空的雕像。

    周莉莉站在雕像那兒等苡寶,遠遠一見就生氣了,天哪!怎么這么黑,怪不得人家朱博士沒看上她。

    晚上趁苡寶在衛生間洗澡時她溜到走廊給老潘打電話時,十分惱火地說了這個新發現。

    老潘說,“不會吧?那個朱博士不是美國佐治亞理工大學畢業的?佐治亞可是在美國南部。”

    周莉莉從來沒有指望過和老潘說到一起去,也不知他腦子是怎么長的,說的永遠是一些和她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年輕時周莉莉還會試圖去猜想和理解這些話的意思,后來就懶得猜了。管它什么意思,反正和她不會是一個意思。

    這也是她不讓他過來的原因之一,老潘本來最不愛出門的,平時周莉莉想讓他陪她去哪兒哪兒,他總是百般推諉,但這回一聽要去苡寶那兒,就積極得很。但周莉莉不同意。一個潘苡寶就夠她傷腦筋的,再加上一個老潘,等于一個作用力,兩個反作用力,她吃不消。

    而且苡寶的公寓也不好住,如果只是過來待幾天,按老潘的想法,倒是好解決,就住學校招待所,或者在附近找如家或漢庭之類的小酒店。大學附近這一類經濟實惠的小酒店應該很多的。但周莉莉的打算不一樣,她這次來,不是待幾天,而是待——待多久呢?多久她也不知道,要看苡寶這邊的情況。反正她請了長假,時間有的是。

    可公寓就一間房一張床,怎么睡呢?

    潘苡寶說,“你睡床,我睡沙發。”

    但周莉莉說不行。

    “那——我睡床,你睡沙發?”

    也不行。

    那怎么睡?

    周莉莉說,“我們都睡床。”

    苡寶愕然,她不是三歲,而是三十歲,三十歲的女兒還要和母親同床共枕,是不是有點變態?

    電影《鋼琴教師》里的艾麗卡,一位奧地利老處女,也是四十歲了還在和母親同床共枕。不是艾麗卡想和母親同床共枕,而是母親要和艾麗卡同床共枕。年老色衰的母親之所以對女兒實行法西斯式的控制,是怕女兒去找男人然后拋棄她。但周莉莉不同,周莉莉是怕潘苡寶找不到男人成為“悲慘”的剩女,所以過來幫忙呢。

    反正全世界的母親都不想放過女兒。

    潘苡寶自由自在的公寓生活算是結束了。

    陽臺上的小方桌被周莉莉不由分說端了進來,“還是在里面吃吧,外面那么曬。”

    之前苡寶喜歡坐在陽臺上吃早餐,一杯咖啡,兩片火腿雞蛋煎吐司,一小串青葡萄或圣女玲瓏果,如果沒有課,她可以在外面消磨半上午。布丁趴在她腳下,或者睡覺,或者柔情似水地看她,她有時會被它看得心旌搖蕩,就放下手上的事情,蹲下來去擼它的肚皮,布丁被擼得身子一扭一扭的,舒服得喵嗚喵嗚叫。

    周莉莉一臉嫌棄,房間里到處都是貓毛,還有一股子貓騷味兒。“養幾盆花多好?又好看,又芬芳四溢。”她建議,一邊看苡寶的臉色。她恨不得趁苡寶出門上課的時候,用黑色塑料垃圾袋把兩只貓一裝,然后扔得遠遠的。也就想想而已,在這個節骨眼上,她可不能激怒苡寶。

    房間這么小,也就沙發前有塊空地兒,還一天到晚被那只該死的叫什么斯萬的貓占著,瑜珈墊都沒地方鋪開呢。瑜珈墊本來是買給苡寶用的,苡寶現在不但黑,還胖,不到一米六的身高,體重卻超過一百了。“哪個男人會喜歡膀大腰圓的女人?”她在電話里咬牙切齒地問老潘。“哪至于,”老潘不高興了,苡寶的身材,不是林黛玉弱柳扶風那種,而是薛寶釵珠圓玉潤那種——“珠圓玉潤懂不懂?”他倒是會敝帚自珍,周莉莉閉嘴不說了,反正指不上他的,只能自己想辦法了。

    買瑜珈墊就是辦法之一,周莉莉練瑜珈已經好幾年了,身材一直保持得玲瓏有致。穿上粉綠色彈力面料背心,粉紫色瑜珈拉伸褲,周莉莉最大程度地把自己身體的玲瓏有致,教材般展現在苡寶沙發前那十分狹窄的空間里。真是太狹窄了,不到五平米的地方,竟然還要和斯萬分著用。周莉莉本來想把斯萬的貓窩扔到陽臺去的,至少在她練瑜珈的這個時段里。但苡寶不讓,苡寶說斯萬已經習慣了那個地兒,那個地兒是它的家呢,不能她一來,斯萬就又要離鄉背井。在這個公寓,她的地位還不如一只貓。周莉莉怒火中燒。即便這樣,周莉莉也還是按捺住了自己的火氣。她到這兒來,不是來和那只從巴黎來的老公貓爭地盤的,而是來幫苡寶找男朋友的,所以她愈加耐心地做著瑜珈的基礎動作,兩手合十,盤腿而坐,吸氣,呼氣,吸氣,呼氣。她怕動作太難了嚇著苡寶。

    但苡寶無動于衷。周莉莉的玲瓏一點兒也沒有刺激到她,她仍然“珠圓玉潤”地在周莉莉面前晃來晃去。應該有兩尺多吧?那腰,和上上下下都綿延籠統了。背上的兩扇肩胛骨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一副深藏不露的富態樣子。周莉莉用眼角掃著苡寶,實在看不上。

    就這個樣子,她還不想練瑜珈?

    “要不,我們去游泳?”

    學校有個游泳館,就在離公寓樓不遠的一棟藍白相間的貝殼型建筑里面,周莉莉進去問過,本校教職工辦游泳卡的話,有優惠,月卡五百,年卡三千。校外人員貴一些,月卡七百,年卡五千。如果苡寶愿意,周莉莉想給自己辦一張月卡,給苡寶辦一張年卡。游泳減肥比瑜珈來得更快。她同事夏牡菊,身材本來也是委委佗佗如山如河的,在她老公出軌了某個“排骨精”之后,惡狠狠地游了一個暑假的泳,竟然把自己的體積游小了一半,從此獲得了“夏半邊”的綽號。這個綽號出自她同一個教研室的錢荼荼老師。錢荼荼老師才高八斗,尤其是刻薄人的才華,差不多可以和她本家錢鍾書有得一比。“夏半邊”表面聽來好像也沒什么,不過是說夏牡菊瘦了一半,但如果聽的人有文化,對南宋山水畫稍微有點兒了解,就知道“夏半邊”對一個女人來說可不是好話,因為“夏半邊”和“馬一角”,都是殘山剩水的意思。

    可苡寶也不想游泳。

    “為什么?”

    “水太臟了。”

    “水不臟呀,我昨天去看了,碧波蕩漾的。”

    “哼!蕩漾的不一定是水,也可能是尿。學生告訴我,會有人在里面小便。”

    “那又怎么樣?所有的公共游泳池都有人小便的,眼不見為凈就是。”

    “再說,空氣里也有尿分子呢,你們公寓北面圍墻那兒不是總有一股尿騷味?難道你從那兒經過時就不呼吸了?”

    “世界是骯臟的,人類要學會在骯臟里生存。”

    周莉莉自己都想替自己點個贊,尤其最后一句,多深刻呀,簡直有薩特存在主義之意思。他們父女倆不是喜歡薩特嗎?

    但苡寶還是不肯去。

    她有兩個月的時間。枝小鳳說那個研究蓼子和珍珠蚌的研究員要去日本北海道大學做為期兩個月的交流,相親一事只得往后拖一拖了。周莉莉雖然有些擔心,怕夜長夢多,但轉念一想,這也好,趁這個時間可以把苡寶改造一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而苡寶這個器,實在不怎么樣。兩個月的時間雖不算寬裕,但如果抓緊一點的話,也還來得及。同事夏牡菊不是一個暑假就變成“夏半邊”了嗎?苡寶的氣質是沒有問題的。“連手指頭都散發出濃濃的書卷味呢”——上次她從法國回來時,在接風宴上苡寶的姑姑潘娓這么夸她。潘娓是一家出版社的編輯,對書卷味最敏感了。但苡寶的書卷味對相親未必有多大的幫助。審美是要陌生化的。所以《圍城》里的方鴻漸情愿和“又黑又粗”的鮑小姐好,也不和蘇文紈好。蘇文紈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但周莉莉明白為什么會這樣。如果她不是一天到晚坐在甲板上讀書,而是像鮑小姐那樣穿了緋霞色抹胸,鏤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紅的腳指甲然后嗲聲嗲氣地對男人說“你教我想起我的fiance(未婚夫)”這種調情話來,就不會被方鴻漸嫌棄了。對學校里的男人來說,見的最多的就是書了,最沒有感覺的怕也是書了,有書卷味等于沒有味。所以周莉莉覺得,改造苡寶的思路,不是要強調她的書卷味,而是淡化她的書卷味,可能的話,還要反“書卷味”。

    當然是適度反。兩個月的時間,要把蘇文紈改造成鮑小姐,是不現實的。想想也可笑,這么多年,她一直要苡寶好好讀書,好好讀書,苡寶也爭氣,果然把書讀得很好,一直讀到了巴黎。但現在,又要反讀書了,而且還恨不得苡寶學會鮑小姐的本事——這話雖不能明說,但意思就是那個意思。不過,可笑歸可笑,但人生不就是這樣的嗎?每個階段有每個階段的事情,苡寶現在當務之急不再是讀書了,而是找個男朋友結婚。

    之前太大意了,總以為磨刀不誤砍柴功。沒想到,磨刀花太多時間也不行,山上像樣一點的柴都快被別人砍光了。

    造成現在這樣被動局面,周莉莉覺得自己也有責任的。如果早一點培養苡寶其它方面的能力——比如女人魅力之類,也不至于這么被動。

    可話又說回來,這本事不是雌性的天賦么?連貓狗都會呢。她家對門的顧老師養了只蘇格蘭西高地白梗,一到傍晚六點左右就會“汪汪汪”地吠個不停,把周莉莉煩死了。顧老師說,那是小福——那只蘇格蘭西高地白梗叫小福——吵著要去散步呢。小福被隔壁單元的母狗花花迷得神魂顛倒,每天一到散步點兒就激動興奮得不行,見花花成了它最盼望最快樂的事情。可花花對小福卻忽冷忽熱,高興起來就和小福耳鬢廝磨,不高興了就愛理不理。有時小福情不自禁想趁機爬到它身上去,花花一個轉身,就把小福撂得老遠。花花是一只大麥町斑點狗,個子比小福高出一大截。顧老師看了生氣。覺得花花在玩弄小福。天涯何處無芳草,小區里有不少漂亮母狗呢。顧老師后面就不讓小福去見花花了,她把小福帶到其它母狗那兒。但小福對其它母狗完全沒有興趣,只要沒有花花在,它就打不起精神,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顧老師和周莉莉說這些的時候,把周莉莉逗得樂不可支。那只花花也沒接受什么魅力教育呢,不也會這個?

    “連低等動物都會的事情,但我們苡寶卻不會。”周莉莉在電話里對老潘發牢騷。

    “你別搞錯了,這種事情低等動物更擅長呢。越低等,越擅長。”老潘什么時候都要維護潘苡寶的。

    而且,周莉莉還隱隱聽出了老潘的指桑罵槐之意。

    老潘是個很紳士的男人,偏偏在周莉莉這兒,一點兒也不紳士了。

    真是沒意思,兩人也算一飲一啄一飯一蔬地過了幾十年,結果沒有過成鶼鰈情深,卻過成了針尖麥芒的兩只刺猬。

    這委屈也無處說去。在外人面前,周莉莉的婚姻生活,從來美得像她的微信頭像——一叢粉紅翠綠的牡丹花,這粉紅翠綠的牡丹花還是周莉莉自己一針一線親手繡的——她在朋友圈,或有任何外人在的社交場合,一直曬的都是“老潘如何如何愛我”呢。

    她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臉。

    只能對苡寶倒一倒苦水,因為老潘不紳士的地方,別人沒看見,但苡寶是看見了的——那也是以前。

    現在不敢倒了,怕苡寶聽了更不想結婚了。

    “為什么非要結婚呢?婚姻并不是人生的必需。”苡寶曾經這么反問過她。

    “不結婚怎么會有你?”

    可這話周莉莉不能說,苡寶聽了一定會說肉麻。

    他們父女倆在情感方面走的都是蘊藉風,哪怕再喜歡,嘴上也是不肯說的。

    如果寫文章,蘊藉也算一種風格,但談戀愛或社交,總蘊藉的話,就吃虧了。這怕也是苡寶至今還剩著的原因之一吧?

    “個人主義是行不通的。”

    這是《傾城之戀》里白流蘇說的話,她掐頭去尾地引用了,算是回答了苡寶的問話。

    剛來的那幾天,晚飯后苡寶還會陪周莉莉在校園轉轉,后來再叫她,就不肯了。

    “你不是都轉過了嗎?”

    “你自己去吧,我還要備課呢。”

    “要不你帶布丁出去遛遛?它最近有點長膘了。”

    周莉莉莫名火大。她為什么要帶布丁出去遛遛?布丁長膘有什么關系?它又不要找結婚對象。她到這兒,是來改造苡寶的,不是來改造布丁的。

    再說,布丁也不想和她出去遛遛呢。貓和人也是一樣的,干什么都想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在苡寶面前總“喵嗚喵嗚”撒嬌的布丁,卻不愛搭理周莉莉。周莉莉在廚房,它就去客廳,周莉莉在客廳,它就去陽臺,一副不屑與周莉莉為伍的樣子。

    倒是斯萬,誰都不巴結,一視同仁的冷淡。

    周莉莉最討厭勢利眼了,所以這兩只貓,她雖然都不喜歡,但相比起來,還是更不喜歡布丁。苡寶不在的時候,她負責喂它們。布丁喜歡吃白煮雞蛋,特別是雞蛋黃,她故意不給,還當著它的面,一口把雞蛋黃吃了,只剩了雞蛋白給它。她這是教育它呢。一只撿來的流浪貓,也敢藐視她?布丁氣性大,不吃,夾了尾巴到陽臺眼巴巴盯著樓下的那條路看,它在等苡寶呢。周莉莉覺得好笑。苡寶這一天都不會回來的,上午三節課,下午系里有會,中午到清真食堂吃羊雜面,和那個馬小芒一起。應該在一起吧?周二上午馬小芒也有課,也喜歡吃羊雜面,一般是能碰上的。“你要不要過去一起吃?”苡寶走之前還問了周莉莉一句呢。這是苡寶照顧她的方式。苡寶這孩子,怎么說呢?雖然有些別扭,但還是個好孩子。這是周莉莉最欣慰的地方。但周莉莉不喜歡羊雜,不僅羊雜,任何雜都不喜歡。吃那種東西有失身份。既有失老師的身份,也有失女性的身份。“龍蝦沙拉配香檳,是真正女性的、得體的菜肴。”拜倫的詩歌周莉莉一句也不知道,但他這句話,周莉莉在朋友圈看到后過目不忘。雖然拜倫勛爵嘴里的龍蝦香檳這類高級食物,和周莉莉的生活隔得有些遠。但她會因地制宜。龍蝦沒有,基尾蝦總還是有的。法國香檳沒有,中國產的長城或張裕葡萄酒總還是有的。于是拜倫那遙不可及的英國上流社會的淑女食譜,被周莉莉因地制宜中國化成了——“基尾蝦沙拉配葡萄酒,是真正女性的,得體的菜肴。”對女人來說,食物可是有說明性的。“捕蠅草(Dionaea muscipula),英文名稱為Venus Flytrap,是原產于北美洲的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是一種非常有趣的食蟲植物”“小檗,一般指日本小檗,學名Berberisthunbergii DC),是小檗科小檗屬植物。”公園里的植物身份是這樣被說明的。人雖然不會像公園里的植物那樣,在枝杈上佩帶一個寫有說明文字的名牌,但言行舉止的作用,和那些枝杈上掛的名牌也差不多的。相親時點羊雜面的女人,和相親時點基尾蝦的女人,身份可是不一樣的,更不要說肥腸粉了。上周末她們出去逛街的時候——逛街也是周莉莉一箭雙雕改造苡寶的另一個手段——苡寶竟然點了肥腸粉。周莉莉本來建議她點魚丸粉,或者雪菜鱔絲粉,但苡寶對她的建議置若罔聞,自作主張點了一砂缽肥腸粉。她向來知道怎么氣周莉莉呢!這一點,父女倆一模一樣,都蔫壞著呢。就因為周莉莉不吃肥腸,所以這父女倆就對肥腸這種下三濫的食物情有獨鐘了。“怎么就下三濫了?肥腸明明是一種很純粹的食物,有點兒像李逵,也有點兒像《金瓶梅》。”老潘說。這是哪兒跟哪兒?周莉莉冷著臉不說話,等著聽老潘的下文。“葷得天真爛漫,葷得麗日當空。”這是尋釁滋事呢。與其說在贊美肥腸,不如說在反對周莉莉。苡寶也是如此。這父女倆在反對周莉莉這件事上從來同心同德。不過,周莉莉現在顧不上生氣,只是著急上火,如果坐在苡寶對面的不是她,而是那個水產養殖研究員,怎么辦?怎么辦?一時間周莉莉都心灰意冷了,就這么個女兒,她真有辦法改造嗎?

    那個水產養殖研究員的照片她是看過的,典型的閩粵男人的長相,眉骨突出,面短,嘴唇厚。好看是談不上的。但男人重要的不是長相,而是事業——如果說她從婚姻中得到了什么教育意義,這就是了——作為一個中學老師,她總是習慣從教育意義出發看待問題的。據枝小鳳說,水產研究員為了跟蹤記錄螃蟹和珍珠的生長,甚至在湖邊搭了個帳篷呢,不分白天黑夜地埋頭工作。不然也不可能有機會去日本北海道大學交流呢。枝小鳳還說,他們研究院和北海道大學有長期合作關系,所以他每年都要去北海道大學一兩次的。周莉莉聽了不禁浮想聯翩。她很喜歡日本的。上大學時就看過不少日本小說,川端康成的《千只鶴》,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不過,對于《挪威的森林》,她是不喜歡的,有點兒太頹廢了,太悲傷了,一個青春愛情小說,為什么寫得這么悲傷呢?她真是不太能理解日本作家的,太愛寫悲傷和死亡了。好像愛情不是快樂而是悲傷,愛情的結局不是婚姻,而是死亡。川端康成的《千只鶴》,周莉莉其實也不喜歡,太齷齪了,看來日本人不但喜歡寫死亡,還喜歡寫亂倫和畸戀。但這后一個不喜歡,周莉莉是不承認的,畢竟這小說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如果自己說不喜歡,怕別人說她沒有文學鑒賞力。但除了小說,日本好東西真是不少哇,松下電飯煲煮出來的飯又糯又香。智能馬桶蓋不但瞬間加熱,還殺菌。所以吳秀波寫了《去日本買只馬桶蓋》。“是我女婿從日本買回來的。”閨蜜這么在周莉莉面前炫耀。周莉莉實在受不了,所以才不和她散步了。如果這一次苡寶和這個研究員相親成功了,那么電飯煲和馬桶蓋什么的,就是小意思了,說不定還可以去北海道看薰衣草和吃海鮮。僅僅這么一想,周莉莉都美得不行,更別說以后散步時和閨蜜描繪那些情景的幸福——只要這一次苡寶和水產養殖研究員相親成功了,周莉莉就打算恢復和閨蜜的散步了。

    所以,改造苡寶的工程迫在眉睫。

    既然苡寶不肯動,那只能在吃上面做文章了。

    周莉莉弄了個瘦身食譜,都是些白煮雞蛋涼拌西芹之類。但這樣的食譜還沒吃上兩天呢,苡寶就皺了眉抱怨——苡寶的眉毛,也是周莉莉要改造的地方,太淡了,她“建議”過無數次苡寶畫眉,“如果嫌每天畫眉煩,紋一個也可以的,”周莉莉退而求其次般地說,“曹雪芹都知道眉毛對女人很重要呢,你看《紅樓夢》里的女人,哪一個出場時沒有被濃墨重彩地描寫眉毛:林黛玉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王熙鳳兩彎柳葉吊梢眉;薛寶釵眉不畫而翠。人家薛寶釵自然可以不畫眉,她的眉毛不畫也很黑,可你眉毛淡成這樣,不畫怎么看?”在苡寶這兒,曹雪芹的面子比她大呢,周莉莉知道的。

    “太寡淡無味了。”苡寶用筷子把幾根西芹撥拉來撥拉去,一副不想吃的樣子。

    不想吃正好,如果讓她吃得津津有味,那還不一直“珠圓玉潤”下去?

    “你什么時候回去呀?”苡寶皺了眉問她。

    回去?周莉莉沒打算回去。

    才開始呢。

    ……

    (節選,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2年第7期)

    阿袁,南昌大學中文系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品被多種刊物轉載,入選多種年度精選。作品先后獲《上海文學》獎,中華文學獎,第十三、十四、十七屆百花文學獎,《北京文學》獎,《十月》文學獎,谷雨文學獎等獎項。小說連續四年入選中國小說學會排行榜。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鄭袖的梨園》《米紅》《梨園記》《綾羅》《子在川上》《蘇黎紅小姐》,長篇小說《魚腸劍》《上邪》《打金枝》《師母》,散文集《如果愛如果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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