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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文學》2022年第7期|曹軍慶:本報通訊員(節選)
    來源:《北京文學》2022年第7期 | 曹軍慶  2022年07月06日08:17

    曹軍慶,男,生于1962年,湖北省作協文學院專業作家,現居武漢。有多部長篇小說和中短篇小說集出版。

     

    編者說

    章晉初猝死街頭,欲蓋彌彰的戲劇性人生戛然而止,他生前由報刊紅人到負債累累,人生如謎,唯有其追隨者李義信是“知情者”,章晉初不為人知的神秘人生被李義信在酒桌之上娓娓道來。我有疑問:一個人死后,真的可以把生前的一切托付給另一個人來講述嗎?被托付的另一個人值得完全信任嗎?

    本報通訊員

    文/曹軍慶

    我可能在章晉初死之前三個月還見過他,也可能是兩個月,要不然就是兩個半月。在我們縣城的解放路上,他和李義信剛從一家小酒館出來。我老遠就看見他們了,他們個兒高,身高都過了一米八五,遠遠望去,腦袋明顯像是懸在其他人腦袋之上。人多,身子也隱在其他人身子當中,唯有他們的腦袋如同由無形之手提拎著,在滿街熙熙攘攘的腦袋上移動。我有些吃驚,章晉初的臉孔在空氣中顯得浮腫,這使得他的頭顱看上去比從前大了一號。我想起來了,章晉初有嚴重的酒精依賴癥,外貌上有此變化也就不足為怪。記得他不喝酒就像是掉了魂兒,無精打采,只要一喝酒,魂兒即刻就能附體。

    穿過人群,我們終歸在大街上碰面了,面對面站在一塊兒。他和我熱情握手,他的手掌寬大,溫暖有力。

    我說,“你回來了。”

    “回來了。”他壓低聲音說,然后把我拉到街邊,遠離李義信。

    “我跟你說,這話我只跟你說。”就像接上頭了,他跟我說著只有在密友間才能說的私房話。“我有幾十套房子呢,唉,房子太多了,在上海在北京我還有別墅,隨便出手一套就不得了。但是我不出手,又不缺錢,賣房子干嗎?你知道嗎?我跟許多房地產大佬是朋友,是哥們兒,王石呀、王健林呀,都是我鐵哥們兒。”又來了,還是老一套,我記得半年前以至于兩年前碰到他,他也這么說過,仿佛是編好的臺詞,說得比背臺詞還順溜。

    第一次聽他說這些還覺得特別突兀,聽多了就習慣了,就當和熟人見面時,彼此說說“天氣還不錯”一個意思。

    他又說,“我在外面有很多女人,都是漂亮女人,最小的那個只有十九歲,不對,只有十八歲。她們給我生孩子,到現在我都不知道我有多少個私生子了。我的私生子分散在各個城市里,他們都跟母親生活在一起,住著高檔房子,上昂貴的私立學校。”

    說完這些,他好像有些疲憊。我沒有在他臉上看到極度亢奮,拼命掩飾的心虛或飄忽不定的狡黠,什么都沒有,這些理應在醉酒者或信口胡謅人臉上出現的表情,在他臉上一點痕跡也沒有。不過是閑聊,如同聊他家里剛剛添置了什么家具那么普通。他輕飄飄地說著,跟聊家常沒什么兩樣。

    “我現在不行了,主要是體能不行,但是請你相信,我還在生孩子。我們國家的科技很發達,厲害著呢。我把精子送出去,送給我的女人。她們有的自己替我懷孕,不想懷的,就配上自己的卵子找另外的女人代孕。”

    他提到代孕,這個時候提代孕真是巧合?某個電影明星因代孕事件身敗名裂,有關她的小道消息和八卦新聞傳得鋪天蓋地。他是不是新聞看多了,也難怪,我想起他那顆腦袋原本就是新聞腦袋,新聞是他的老本行。

    李義信向我遞眼色,轉身把他拉走了。他和顏悅色地對他說,“人家有事呢,你還說個沒完。”

    我看著他們的后腦勺又懸在其他人腦袋之上移動,漸漸遠去。他們老在一起,像個二人組合,類似哼哈二將那種。可惜我無法給他們的組合想出恰如其分的名字,有了名字,一說就知道是他們,比如唱歌的鳳凰傳奇或玖月奇跡。我就是想不好,但是,沒有組合名字也不影響他們好多年都是搭檔,他們很少分開,幾乎從未分開。

    章晉初退休后搬到重慶去了,跟著兒子住,隔三岔五他就要回來,在那里即使住久了也不習慣。每次回來,李義信都陪著他,還請他喝酒。李義信現在比他混得好,兒子從清華大學畢業,又到英國留學,后來留在紐卡斯爾工作,娶了個上海女孩,女孩在倫敦。李義信到了晚年,家庭條件突然好了,不缺錢花,兒子還經常寄英鎊回來,囑咐他講究生活質量。他樂在心里,在外行事依然謹慎低調,從不亂夸兒子,喝多了酒也不張牙舞爪。衣著打扮還像農民,保持著本色,與從前無異。因為手上有些錢,章晉初回來了,李義信就有能力請他下館子。館子雖說是蒼蠅小館子,卻也總算有個去處,不至于說章晉初回來了沒有著落,無人接待。

    他們是搭檔,也是朋友,境況卻有天壤之別。人跟人沒法比,尤其朋友之間,真要細細比來比去的話,難過的那一方死的心都會有。李義信的兒子在國外風生水起,章晉初的兒子卻在重慶打工,聽說還是在餓了么公司送外賣。房子也住得窄,還要起早貪黑干活,窮困之家百事哀,章晉初跟他們擠在一起,當然住不慣。可是從前不同,從前他們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沒想到的是兩個人的人生到了老年被反轉了,調了個個兒。李義信請章晉初到蒼蠅小館子喝酒,在外人看來,就像是一個人在好心地接濟另一個人。

    章晉初碰到每個人,都會說一通那番話,就像跟我說的那樣,他信誓旦旦地說他有多少套房子,有多少個女人。那些說辭聽著耳熟,就像是在背誦網上貪官們的犯罪資料,他把那些貪官公之于眾的罪行拿過來,貼在自己臉上,并以此炫耀。那些倒臺的大貪官,每去掉一項罪,都能減輕若干處罰;每增加一項罪,又會加重若干處罰。誰都想避重就輕,可是章晉初對那些貪官們不愿承認的罪行求之不得,巴不得據為己有,將人們津津樂道的所有那些罪名全都歸于自己名下。他愿意攬下那些罪,愿意將那些罪戴到頭上。在他看來,那根本不是什么惡名,而是榮耀。

    當然,也可能他不是那樣想,他只是說說而已。

    只是說說而已嗎?第一次聽他說,我都聽傻了。后來找到一次機會,我不得不向李義信求證,我問他,“章晉初是不是瘋了?他說的那些話可不都是鬼話。”

    “不,他沒瘋,我確定他沒瘋。”李義信說,“除了自我吹噓,除了那些反復自我吹噓的故事,在其他方面他的腦子都是清醒的。你知道他在胡亂瞎吹就行了,沒人把他那些故事當真,只有他自己當真,他把自己重復說出的事情都當成真的了。好在他的腦子確實沒壞,他不是神經病。”

    “腦子沒壞,怎么會說那種鬼話,又怎么會信以為真?”

    “他不覺得是鬼話,不過次數說多了,他便覺得那就是事實。”

    “那還不是腦子壞了。”

    “他腦子沒壞,那只是他腦子中的一部分。”

    “腦子中居然有這樣一部分,還有其他部分嗎,那么其他部分還會好嗎?”

    “有,他腦子中的其他部分都是好的。”

    這便是李義信給我的答復,他的解釋語焉不詳,邏輯上也不是太通順,但他是章晉初的權威敘事者,我們都是從他這里了解章晉初。他們是鐵桿盟友,有關章晉初的疑問,我們都會去問李義信。而章晉初身上的疑問實在太多了,說不通的地方也太多了,他是個奇人,關于他的各種混亂的信息,李義信大概是最可靠的也是最后的裁決者。

    我對此將信將疑,一個人可以這樣嗎:他的神志在這些事情上面是清醒的,在另一些事情上面又是糊涂的,可以這樣嗎?他到處說自己有多少套房子,有多少個女人和私生子,到底出于何種目的?也許目的他已經忘記了,也許說辭本身就是目的。

    當我向李義信求證,我問他章晉初是不是瘋了的時候,章晉初已經去世了。談論他的朋友,也即是在談論一個死者。章晉初是早逝者,李義信因此成了比他長壽——于是可以從容講述他過往歷史的那個人。

    章晉初死在重慶街頭,他走著走著,突然倒地不起,有路人報警,警方由手機通話記錄找到他兒子。兒子將其火化,并把他的骨灰撒入長江。他妻子住在武漢娘家,并沒有前去奔喪。直到這時候,我們才知道,其實章晉初的家早就散了,早離婚了。他曾經是全縣公眾人物,但大家只了解他外在的事情,沒有人知道他的家事。這樣一個公眾人物說走就走了,至于他隱藏的那一面,如果沒有知情者說出來,也會被他一并帶走。

    知情者只能是李義信,章晉初的死訊,便是他最早在微信朋友圈披露的。他發了一張兩人早年的合影照片,照片里的章晉初意氣風發,另一個男人李義信拘謹魯鈍。他給照片配上文字:本報通訊員章晉初在重慶羽化登仙,文字后面連著綴上幾個淚水長流的表情圖標。這條微信,有點類似章晉初的死亡官宣。在它之外和之后,再沒有另外的信息。吊詭的是,我們縣里從前的新聞教父,在他死后卻沒有任何新聞。如果不是李義信的私人關系,如果沒有他在線下繪聲繪色的講述,不會有人知道并談論發生在重慶街頭的那悲慘一幕。

    當章晉初在全縣紅得發紫的那些年份里,李義信只是他毫不起眼的跟班,他的年齡比章晉初還要大五歲,但是在比自己年輕的同伴面前卻插不上嘴。他們一同出去采訪,李義信從頭至尾只能當個緘默者。

    那些年,每個縣都有通訊報道組,報道組一般會放在宣傳部,也有放在文化局的,章晉初的身份是報道組的通訊員。因為實在忙不過來,需要抽調人上來組建一個報道班子,于是選中了海棠鎮辦公室寫材料的李義信,他被調來做了章晉初的助手。兩人正是從這時候,開始了他們的職業搭檔生涯。李義信進了城,卻還脫不了農民底子,說話行事畏手畏腳。反觀章晉初,完全是另一種范兒,人高馬大,風流倜儻,派頭十足。可能是經常陪同北京和省城記者的原因,章晉初身上自帶光芒,甚至有比那些正式記者更厲害的派頭。在我們看來,他就是記者,但他又不是記者,他在《人民日報》《湖北日報》以及我們市里的報紙上發表新聞稿件,開頭第一句話都是“本報通訊員章晉初報道”。他在每一張報紙那里,都是本報通訊員。因此他比記者更自由,有更多平臺,記者只能在自己供職的報紙上發表新聞,他在哪里都可以發表。很多時候,他都笑稱自己是本報通訊員,實際上本報通訊員是他頭上戴著的一頂光環。

    中央和省里的記者來了,都由他陪同,由他安排行程,張羅飯局。人家寫了稿件,出于客套,也會捎帶上他的名字,文章開頭都是“本報記者誰誰誰本報通訊員章晉初報道”。加上他自己獨立發表的新聞,那些年縣里所有的新聞,可能都是從章晉初這個口徑傳播出去的。注意!那些年還沒有互聯網,也還沒有自媒體,這些東西很久之后才出現。他所報道的,都是正面的先進典型,一直在為方方面面的政績添磚加瓦。他經歷了多任領導,真要數起來,可以數出一大串名字。這些人都得到升遷,縣里的領導升到地級市去了,運氣好的,還有些升到省里去了;鄉鎮領導升到縣里來了,科局長們進了四大班子。盡管升遷各有緣由,章晉初的報道總還是能起到不言自明的作用。用他自謙的話說,算是敲邊鼓的作用吧。

    有了這個身份,有了這個工作帶來的潛在的功能性原因,章晉初走到哪里都很吃香,都能吃得開。領導會放下架子,跟他勾肩搭背、稱兄道弟。他是縣里的無冕之王,不是官,卻見官大一級。見官大一級不是他說的,而是縣長說的。縣長要屬下們配合章晉初采訪,說了這句話,那是章晉初一生中的黃金時期。每個人都不一定會有這么好的黃金時期,而且,他的黃金時期在時間上并不是曇花一現,時間長度持續了十好幾年到二十年。那段時間,李義信一直跟著他。可惜的是,章晉初沒有抓住他的命運。

    李義信在線下講述章晉初死訊的酒局上喝醉了,他眼淚汪汪地說,“章晉初沒有抓住自己的命運,他如果抓住了命運,不會是這種結局。”

    章晉初死后,李義信自然而然成了他朋友的命運講述者。但是一個人死后,真的可以由另一個人來講述他生前的一切嗎?還有一個我們已經知道了的事實,即當年李義信給章晉初做助手的時候,他的內心是極其自卑的,因為一直被碾軋,甚至多次有過自我否定的負面感受。這些曾經有過的情緒,在他現在講述章晉初時,是否發生過微妙的發酵作用呢,我們對此一無所知。

    但是這些都不重要,我們只能聽他說。要了解章晉初,只能找李義信。除非某一天,突然冒出了另外的人證或物證。這種可能性并不總能出現,老實說諸多世事都將成謎,或是只能成為被講出來的樣子。

    章晉初把發表的稿件從報紙上剪下來,規整地貼在剪報簿上。這是他的愛好,也是縣里通訊員長期以來養成的習慣和規矩。他是高產的新聞工作者,剪貼的新聞作品累積有好幾十個簿子,堆在地板上,比辦公桌還要高出一截。在章晉初最失敗的時候,他斷崖式的失敗主宰了他的后半生,那時候,他偶爾會躲在屋子里,守著一堆剪報簿痛哭。這一幕也是李義信講出來的,李義信講得活靈活現,就像是親眼所見。他說,章晉初在外面跟人說他有多少房子有多少女人有多少私生子,直說得栩栩如生,說累了便回去,撲倒在剪報簿上痛哭。或者他先在屋子里,撲倒在剪報簿上痛哭,哭累了再出去,跟碰到的每個人宣揚,他買了多少房子養了多少女人生了多少個私生子。

    我只能看到他當著我們的面胡吹,我們也都知道那是假的,卻誰也不忍心戳穿他,他那么破敗潦倒的樣子哪像是有房子有女人。至于他脆弱的另一面,比如守著剪報簿痛哭,那很可能也是真實的,只是章晉初始終守口如瓶。

    ……

    試讀結束,全文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2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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