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里唐詩二章
“畫是無聲詩,詩是有聲畫。”中國詩與畫天然相通,都是重形式、講規則的藝術。文人畫家繪詩意圖,寫題畫詩,雖不是總能自出機杼,但一般也算游刃有余。畫師畫工詩文修養未足,不過也未必就只能臨淵羨魚,徒呼負負。詩人中樂于合作、授意,或者主導布置經營者不在少數。比如姚夑、李慈銘,以及雍親王胤禛。
翁師傅的隱秘心意
“雷聲忽送千峰雨,花氣渾如百和香。”翁同龢遇到一幅含“龢(和)”字題詩的畫是在光緒十三年(1887)的六月初二。夏日的天氣,陰晴不定。中午雷聲隆隆,落了一陣雨。到暮色初上時,雨意又濃,但隨即轉晴了。光緒皇帝今天的功課潦草結束,細心的翁師傅不免又有些擔憂他,但畢竟開始親政了,一切都大有可為。
在這個躊躇滿志的時期,這樣的天氣,王原祁名下的杜甫《即事》詩意圖,應時應景應人,叫翁同龢沒法兒拒絕。送畫來的茹古齋主玲瓏剔透。翁同龢當天雖沒表態,但接下來的舉動頗有些不尋常,看得出來很是心動了。先是有知交兼畫家的倪文蔚來看畫,又有麟書、沈秉成、孫家鼐和徐郙四人結伴要來,因雨未果。翁同龢自己這幾天回到住處,也“寫扇看畫,不勝其忙”。寫扇面應酬,耗時費力,是令人叫苦不迭,連看畫也看到“不勝其忙”,可見不是平常時光里從容摩挲自家藏品,而是在趕任務。猜測茹古齋的這幅杜詩詩意圖暫時就擱在翁同龢這里,限了時間,等他做決定,買還是不買。
到了第六天,雙方談妥價格,順利成交。本來杜詩詩意圖要價四百兩銀子。翁同龢還價到三百兩,還饒了董其昌和戴本孝的冊頁各一件。
巨幛大軸,經營不易,對業余文人畫家不太友好,藍瑛、張熊這類行家則更有優勢。展示也有難度,現在的博物館有時也顯得準備不足。見過藍瑛的一幅,在博物館的展廳里占了一面墻,底下還得卷起來一點,放不全。學者講中國畫觀賞方式與西方有別,大幅是其中比較接近架上繪畫的。收畫的一年以后,翁同龢因病得閑,張羅著在東廳把這幅畫掛了起來。
畫意出自杜律:
暮春三月巫峽長,皛皛行云浮日光。
雷聲忽送千峰雨,花氣渾如百和香。
黃鶯過水翻回去,燕子銜泥濕不妨。
飛閣卷簾圖畫里,虛無只少對瀟湘。
詩圣一貫的高明手段,意思密,轉折多。畫家們喜歡畫杜甫,因為意象豐富,容易化為具體的形象。但杜詩也不總是好畫,時間、空間轉得快,得有取舍。頷聯這兩句,上句雨來,下句雨已過。絹上的畫面卻是靜止的,時間沒法在上面流動。畫家就畫千山盡濕,雨云尚濃。云是高米樣式,杜甫不是遺憾“少對瀟湘”么,畫家實現了他的愿望。文人畫里沒有比米家云山更具瀟湘意味的形象了。至于其間花香爆炸,蒸騰充塞,則全交給你自己想象。下方細心布置了好幾種花卉,荷花、黃菖蒲、紫薇,還有一種葉子像蘭花草的小紫花。它們的花期大致都在夏天,不是杜詩里的“暮春三月”。單看“雷聲”二句,確實容易誤會是夏天景象。畫畫的時間又在農歷五月至七月上旬,與畫中花卉的花期也很接近,或者就是畫家隨意掇拾眼前植物而成。
這畫是為了配康熙的墨寶而作,尺寸上就是向它看齊。原來御書的同樣是這兩句杜律,說是“結構精嚴”(畫面上方王原祁題識中語),畫筆自然也不敢造次。為安全起見,畫家也就不自由發揮,自題說是合高克恭云山和趙孟頫《仙山樓閣》而成。兩者在畫面里一上一下,拼合得不著痕跡。這種拼法,較早見董其昌用得比較多。所謂“仙山樓閣”,一般認為由李思訓創題。宋元人喜歡這個題材,歸于趙孟頫名下的則沒有見過。其常見的特征大約有兩點:一是青綠,二是工細。翁同龢的這一幅也是同樣的基調——比較板細的青綠山水。
畫的尺寸大,從上到下鋪滿,就有些通景畫的效果。視覺上的大面積青綠,聽覺上驟然而至的雷雨,嗅覺上的襲人花氣。翁同龢坐臥其下,沉浸式的體驗方式成為可能。他身體不適,又念及母親,情緒傷感而又敏銳。畫的能量得以最大限度地席卷他。翁同龢被“治愈”了——“病去七八”(《翁同龢日記》)。
青綠雅馴而不失視覺裝飾性,不比墨筆山水的枯淡和內抑。經過詞臣畫風的熏洗,翁同龢接受青綠很好理解。雷雨挾千鈞之力橫掃舊世界,動而復靜,已是新的人間,香氣馥郁四溢。這合乎他潛意識里的那個新秩序,流動、向上的光景也符合這個時期帝黨的樂觀心態。
王孟的俗世頌歌
關于傳統山水畫長卷的研究,學界已經揭示了好幾個有價值且具趣味性的方向,包括長卷的時空屬性,其空間分割與推進的方法,以及觀看方式等。借這些視角來觀照,王翚的《唐人詩意圖》可謂妙不可言。全卷由十二段相對獨立的詩意圖精巧綴合而成。總長三米三五,每十數厘米,就有兩句唐人詩書于眉端,凡十二段二十四句。這些詩句明面上提示畫意,無意間又充當了空間分隔的標志物。但統觀全卷,一路山水逶迤,風物聯通,絕無支離斷續之感。
起手一平崗,向左突出,指示畫面走勢。當面斜立一長條形大石,用來遮住近景的小水口。從這個水口往左,依次疊石十數,就出現了第二個水口。水流稍大,清透活潑,呈“丫”字形,既自我完成,又與開端水口呼應。兩者聯動起來,有點不平常,好似音樂里的小動機。水口左邊一樹右傾,與平崗在姿態上相互呼應。短短幾步,畫家已經完成了兩個回合,大括號套小括號,不使一筆落單。四王正統,端該如此整齊、周到。
挨左起一密林,只為遮蔽主路的來處。路不自然地拐了一個“L”形。往樹林里望一望,再想一想,還是不知其所起。“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天地生人的傳奇,可不就是無緣無故的么。天地鋪施的底色是董源的江南坡渚,披麻皴織就,走勢平緩綿長。遠山隱現,布陣劃一,作數層起伏。這一段題詩云:“天開斜景遍,山出晚云低。”天開圖畫,畫家的野心隱約可見。平地里的娟娟竹林,細小水口,到后面我們就會發現,里面都包蘊著新世界的啟示。句出孟浩然《途中遇晴》。上聯是“已失巴陵雨,猶逢蜀坂泥”。下兩聯云:
馀濕猶沾草,殘流尚入溪。今宵有明月,鄉思遠凄凄。
雨和著泥,溪水四漫,羈旅倦客,全詩詩意更有助于我們理解畫意。斜陽、明月的時間性亦統括全卷。后面的詩句里,還有三處夕陽三處月。詩人是料定有月,畫家后來則直接把月畫了出來。只是畫家不做零落棲遲的哀嘆,而是處處呼應,行者有院舍落腳,牧童被殷切盼歸。有來訪者,就有迎客的主家。有離散者,就有留門的好友。
路面發白,顯見是一條繁忙的主干道。林子造得直,馬路鋪得實。畫家絕不讓觀看者寂寞,殷勤拋出小確幸。坡邊馬上就有一線水流來打斷這單調,路斷了,上面松松地架著木板。再往上,覆著一棵幾乎橫臥的大樹。路上漸有行旅、騾馬,都往左去。又有大樹奔右相迎,再次第往前拉。
正面稍往上,又見一倒梯形小水口。一而再,再而三,未入溪的殘流,狀似流蘇,樣子穩中有變。觀者的眼睛養育了它,就像小王子的玫瑰花。它變得親切可人,在稍長的觀畫之旅中慰藉我們,給予走下去的信心。畫家預料到后面場景數變,先給我們一個標志物好認路。
熟人琢磨著董源到這里該起山峰了,果見一巒突起。但不學圓頭,而是采用與開頭相統一的方平式樣。山腳下本就是造屋營舍的佳處。樹林掩映間,便見有籬笆房屋。七日而天地成。畫家給予我們更多。葦叢湖面,數十只蘆雁鳧浮棲息。另有一大半,以遠山作背景,分做七八路,呈輻射狀飛起,直要填塞天際。題詩云:“暢以沙際雁,兼之云外山。”(王維《泛前陂》)“雁”通行作“鶴”。畫面恣肆張揚,叫人驚詫。
王翚與卷中十二詩題相重復的詩意圖冊也還有幾件,如是布置蘆雁的也有數幅。其中一幅題說是仿朱孟辨。朱孟辨,名芾,是明初翰林,以畫蘆雁知名。《鐵網珊瑚》《式古堂書畫匯考》著錄其《蘆州聚雁圖》,遂成經典。畫家這里的信心,所來有自。
既見屋舍,倦客投館,路上便換作騎牛的牧童。對岸有接應者,是謂“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出自王維《渭川田家》,是傍晚時分的田園景致。至此跌入世俗場景。野老牧童之外,還安置了蓮舟浣女(王維《山居秋暝》“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隱士林叟(“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和高士琴童三組人物,都在平地上活動。最后這一組,畫的是王維《酬張少府》的兩句:“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一輪圓月把觀者的視線往上拉,為從平地到高山的空間轉換預做鋪墊。場景也從田園轉變為山林,一方面展現地面人物生活的圖景,一方面又悄悄地引離了俗世。
一峰陡起,遮天蔽地。“回瞻下山路,但見牛羊群。”(《游精思觀回,王白云在后》)孟浩然下山歸來,到家已是黃昏,卻把同行的朋友王白云落在后面了。天色已晚,詩人焦急地張望剛走過的山路,大山靜穆,哪里有半點友人的身影?人跡稀落起來,也在暗示前段世俗場景的結束。畫家耐心照應,對詩人抱懷同情,不肯讓他失望。山頭上露出大半個模糊的身形,可不就是走散的好友嗎?峰巒夾峙間有一徑向下,是牧歸的牛羊,平白地表現詩意,亦給山林、人境平穩過渡的空間,絕不至于唐突生硬。
山造得好,畫家不能不有所記述:“水回青嶂合,云度綠溪陰。”(孟浩然《武陵泛舟》)全然寫景。山腳下的平地上,畫家見獵心喜,又造出竹林籬笆,茅舍人家。大路復出,來訪的客人卻已改為向右而行。是為“烹葵邀上客,看竹到貧家”,竹子做主角。到收起的時候了,自開卷一路逶迤而來的遠山,終于亦遭前面這橫斷天地間的奇峰給遮掉了。轉而另開一行,卻是不動聲色地向下挪移了幾分。畫就多了一層,原來遠山的位置讓給水面。“檣出江中樹”,畫家細致編織,高出樹梢的檣一根一根直直地杵在那。江上有帆船,卻不是盡頭。“波連海上山”,極遠處,點點仙山,畫面的空間層次又有一變。
近景的水口也加拓得極寬了。阡陌縱橫,開闊平坦。遠處郭外青山,近里綠樹掩映,是為“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孟浩然《過故人莊》)。海水開闊,從三方漫圍過來。右下方與人境交接的地方,是一個渡口:“渡頭馀落日,墟里上孤煙。”炊煙直直向上,好在文學史上講過好多次了,我們看它不算陌生。海天之間,涂上了紅色,是撒遍寰宇的落日余暉。天地初開之際的混沌初晴,拘謹地生出若干心思,到這里已經完全穩定下來,開放而又平和。潺湲細流,終至大海。
長卷創作最耗心力,王原祁說:“古人長卷皆不輕作,必經年累月而后告成,苦心在是,適意亦在是也。昔大癡畫《富春》長卷,經營七年而成。想其吮毫揮筆時,神與心會,心與氣合,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絕無求工求奇之意,而工處奇處斐亹于筆墨之外,幾百年來神彩煥然。”(王原祁《麓臺題畫稿》)黃公望原作花了七年,王原祁的仿作時作時輟,耗時也有三四年之久。
這件《唐人詩意圖》,山、水和人跡三條線并行推進,纏夾變化。畫家摹繪精致,筆法嚴飭,銜接處不著痕跡。若有遺憾,那就是個別詩句的場景處理不夠貼切。中間一段,田家與逸士摻合一處,略顯違和。“林叟”二句,全詩是: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王維這首《終南別業》實為山林景象,畫中卻處理成暖色調的亭下晤談,包圍在熱鬧的田家場景里。與南宋那件著名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扇面相比,高下立判。
五首王維,七首孟浩然,落到絹布上,不是隱者的偈語,而是俗世的頌歌。
(作者為華東師范大學圖書館副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