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門入《詩經(jīng)》
學(xué)校要我教《中國古典詩詞通識》,我若因此而以為自己就是個什么家了,未免太不自知了。學(xué)校的想法無非基于我教過10年的新聞傳播學(xué)且愛好文學(xué),要我做個“帶路黨”而已。
但這個路可不太好帶。比如一個學(xué)期36個課時,能撥給《詩經(jīng)》的最多也就3個課時,而《詩經(jīng)》呢畢竟距今3000多年了,出了名的佶屈聱牙,就算串講10首,也僅10首,最好能刺激他們自學(xué)。
那就從“后門”進(jìn)入,倒拔《詩經(jīng)》。我想。不走尋常路。
首 先 要“脫敏”。讓大家覺得《詩經(jīng)》就是普通的閭左男,鄰家妹,故而還沒開學(xué),我就先向群里發(fā)了預(yù)習(xí)講義,解讀了一份選自《詩經(jīng)》的60個成語,比如白頭到老、無聲無息、謂予不信、小心翼翼、涇渭不分、哀鴻遍地、跋山涉水、出口成章、耳提面命、投桃報李、坐懷不亂、壽比南山、手舞足蹈、高高在上、收回成命、天高地厚、參差不齊、戰(zhàn)戰(zhàn)兢兢……
這下,炸群了:“原來‘詩經(jīng)’就在身邊啊”!“這不小學(xué)時就造句了嘛”!“那句‘謂予不信’我最熟了……”“還‘壽比南山’呢,弄堂里老太也懂”!
我看反應(yīng)熱烈便繼續(xù)“走后門”,議論《詩經(jīng)》時代的氣候,大家又傻了:3000多年前的中原是個什么鬼啊,犀牛隳突,大象蹣跚,棕櫚婆娑,檀木飄香等等,這里是西雙版納還是老撾緬甸?
犀牛大象都是熱帶動物,棕櫚檀木也是南方嘉木,《詩經(jīng)》難道說謊嗎?《魯頌·泮水》是怎么寫的?“憬彼淮夷,來獻(xiàn)其琛。元龜象齒,大賂南金。”淮夷是聚集在淮河中下游的一個部族,他們能時不時地進(jìn)貢象牙,不正說明大象在淮河兩岸徘徊嗎?《周南·卷耳》“我姑酌彼兕觥,唯以不永傷。”《小雅·吉日》“發(fā)此小豝,殪此大兕。”大兕者犀牛也。殺它,不僅用它的皮做頂級盔甲,還用它的角做至尊酒杯——犀角杯,古稱兕觥,故而犀牛在黃河中游橫行無疑,問題是,現(xiàn)在的犀牛,是在非洲和印尼蘇門答臘一帶游蕩啊,可想而知,詩經(jīng)的天,有多熱!于是,課堂上有同學(xué)當(dāng)場發(fā)飆了:《邶風(fēng)·北風(fēng)》“北風(fēng)其涼,雨雪其雱。”《小雅·角弓》“孟冬寒氣至,北風(fēng)何慘栗”。更有《采薇》名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請問老師怎么解釋?
我說很高興大家自己看《詩經(jīng)》了。須知,《詩經(jīng)》形成的跨度近六百年,其間氣溫高低峰值變化極像過山車,特別華北一帶,熱時熱到大象亂走,冷時冷到雨雪霏霏。故而我們祖先的生活質(zhì)量和我們比相差太大,主糧是粟、菽,水果也寒磣,“桃之夭夭”中的桃子,不過是毛桃,或硬桃,多年后孔夫子吃桃還得用“黍子穗”代替板刷,揩桃毛,說明那時尚無水蜜桃;“丘中有李”,那李子也大告而不妙,只要想想千年后魏晉的王戎售李,還每一只上市前都要把“李核”鉆透而防人引種,就可知那時甜李之少;“八月剝棗”中的棗子,現(xiàn)在誰稀罕呢;“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乃是一個棄婦提醒斑鳩少吃桑葚,以免吃醉了也落得被棄的下場。桑葚居然也是熱門水果,如今卻是藥材;當(dāng)然,“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無疑是女孩在“豁翎子”:樹上的梅子已掉得只剩七成啦,再不追我,就黃碼啦!《尚書·說命》有言,“若作和羹,爾惟鹽梅”,可見那時的梅子漿是調(diào)料,代替醋,要多酸就多酸。
如果穿越回去,還會發(fā)現(xiàn),雖然不用肉票,但彼時肉類仍要“保供”,孟子的“理想國”就是老人七十能吃肉。
牛肉馬肉就別想了,耕地或拉車的身價,比“寶馬”還貴。豬肉則是用來孝敬“大人”的,《詩經(jīng)·七月》“言私其豵,獻(xiàn)豜于公”——小民把小豬留下,大豬就獻(xiàn)權(quán)貴吧。“朋酒思饗,曰殺羔羊。”古時羊肉被視為高貴的美味,“羊斟慚羹”不就是車夫羊斟因為沒喝到羊肉湯而惡意輸?shù)粢粓鰬?zhàn)爭嗎,直到宋代,《水滸傳》里的酒家還因為沒上羊肉而使李逵大發(fā)脾氣。
那么,那時最大眾化的肉類是什么呢,除了野味就是狗肉,“躍躍毚兔,遇犬獲之”。《詩經(jīng)》中的尨(máng)、盧、犬,均指狗。《國語·越語》記載勾踐獎勵生育,生丈夫,二壺酒,一犬;生女子,二壺酒,一豚;豚是小豬,古時重男,狗肉比小豬吃香。
《中國古典詩詞通識》課結(jié)束了,群里討論最熱烈的居然還是《詩經(jīng)》。
可見“走后門”,固然是個灰詞,但得暇走走《詩經(jīng)》的后門,真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