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2年第6期|王威廉:短敘事(節選)
完美劫案
劫持人質,這是讓電影獲得刺激和緊張的常用法寶。眼看著壞人就要被打敗了,結果壞人突然劫持了我們英雄人物的摯愛——美麗嬌弱的女友,或是無辜哭泣的孩子,英雄人物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兵器,這個時刻,電影的敘事來到了最高峰,事情會怎么樣呢?難道就這樣認慫了嗎?有的時候,英雄人物扔出了藏在身上的暗器,殺死了壞人;有的時候,英雄人物聽從了壞人的指示,不再反抗,可是壞人依然殺死了英雄的摯愛;到底是哪種情況,一般來說,這要看這個情節發生在電影的前半段還是后半段。
但是,在現實生活中,究竟是什么樣的人才會劫持人質呢?最常見的都是些走投無路的人,在他的腦袋里甚至從沒想過劫持人質這回事,在警察拿著槍沖過來的瞬間,他無處可逃,無處躲藏,他能怎么辦呢?他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水面上的任何東西都會被瘋狂地拽住,在那一刻,身體的本能控制了意識,只求活過這一秒,能多活一秒是一秒。因此,他的面容極度痙攣扭曲,將人質的脖子都劃出了血痕,但最終依然被擒獲或擊斃。相對少見的情況是,人質受到了重大傷害。極為罕見的情況是,劫持者的訴求得到了滿足還逃出生天,人質也沒有受到傷害。但實際上,原諒我的孤陋寡聞,我對歷史上是否存在過這樣的好事深感懷疑。
當然,最精彩的當屬那些策劃精良、目標明確的大劫案。比如索馬里海盜的成名之“劫”,2008年,阿拉伯天狼星號運油船遭到海盜劫持,船上運載了200萬桶原油,還有幾十名海員,海盜獅子大開口:拿300萬美金來。阿拉伯方面毫無辦法,只得答應,將贖金用飛機運到運油船上方進行空投。這恐怕是海盜最為驕傲的時刻。正是索馬里海盜的猖獗,才有了中國派出軍艦給中國商船護衛的事,這便是電影《戰狼》的故事背景。所以,在這里我提出一個奇怪的定律,那就是劫持這種事情總會和電影發生關聯。越恐怖越大型越奇怪的,越會。
2020年,新冠病毒肆虐全球,各種怪事也層出不窮。7月21日,烏克蘭發生一起重大的人質劫持案,一名攜帶炸藥和武器的男子在盧茨克市中心劫持了一輛公交車,車上有約20名乘客。警方在當天早上收到報案后,立即封鎖了市中心。警方抵達現場后,執法人員一直在與嫌犯談判。在此過程中,劫持者數次從公交車上向警察局大樓射擊。當時,內政部長阿瓦科夫正在樓內開會。情況一度非常危險:警局大樓的二樓窗戶被男子的槍彈擊碎,同時,他還向車外扔出了一個爆炸裝置,所幸沒有造成傷亡。
面對這么窮兇極惡的劫匪,警察當然會問了,你有什么要求,你趕緊提,別搞出人命來就麻煩大了。他首先向警方提出一個要求:讓烏克蘭眾高官包括內政部長阿瓦科夫、前總統波羅申科、國家安全局長等人發表聲明,承認他是“合法的恐怖分子”。這個要求太詭異了,恐怖分子并不是為了讓別人承認自己不是恐怖分子才行動的,這個要求顯然只是想取得一個免死金牌,然后再說出自己的真實目的。
很快,人們便發現,該男子在劫持人質幾小時前,在互聯網上發布過一段視頻:他拿著槍,大聲反對烏克蘭的現行體制,他在里邊說了一句格言般的話:“反體制快樂,不要欺騙自己。”聽起來他是為了快樂才搞出劫持行動的。
特種部隊也來了,包圍了現場,并在屋頂部署了多名狙擊手,但一直沒采取行動。對峙數個小時后,該男子讓警察靠近汽車,把食物和水遞進去。他對警方說:“我叫馬克西姆·普洛霍伊。”但他在撒謊,他的真實身份已經敗露,他的真名叫馬克西姆·克里沃什。烏克蘭內務部副部長格拉申科出面發布信息說,馬克西姆·克里沃什于1975年出生在俄羅斯奧倫堡州的一個村莊,現為烏克蘭公民。他曾因欺詐、搶劫、勒索和非法擁有武器等罪行被判入獄近十年。事實上,他曾兩次入獄。在獄中,他還寫過一本書,名為《犯罪的哲學》。在很多偵探小說里邊,罪犯把犯罪當作藝術,這個家伙更加厲害,把犯罪上升到了哲學高度,這樣的書八成要被世界各國列入禁書名單。據說,在這本書里面有很多他自己的真實經歷,包括詳細的犯罪經歷,以及在精神病院的經歷。我腦中劃過一絲漣漪:也許,這個人是我們時代的尼采呢。
“我這里有很多人,我和他們在一起,有婦女和兒童,他們和我都會被炸飛!”他對警方叫囂道,“我還會引爆另一個炸彈,我早就把它藏在城市的另一個地方了!”
事情鬧得有些大了,總統也被驚動了。澤連斯基總統表示,他已將局勢控制在可控范圍內。好戲就此邁入高潮,劫匪終于提出了終極要求:他要求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發表聲明,讓大家都去看2005年的電影《地球公民》(Earthlings)。如果不滿足這個要求,他就要引爆公共汽車,與人質同歸于盡。
這樣的請求估計要讓人笑掉大牙了。我剛剛說的定律倒是又一次得到了驗證,那就是大劫案往往和電影有關。難道他是那部電影的制片人什么的嗎?并不是,一點關系也沒有,他只是覺得那部電影比較吻合他的思想。他不惜以他人和自己的生命來推薦這部電影,這部電影要是還不火,那也太沒道理了。
經過觀看之后,發現這不是一部故事片,而是一部紀錄片,它榮獲2005年圣地亞哥電影節最佳紀錄片、2005年波士頓國際電影節獨立制片電影最佳內容獎、2005年藝術行動者電影節最佳紀錄片獎。這部紀錄片說的是,地球公民不僅僅是指人類,而是指生活在地球上的一切活著的東西。但人類愚蠢而傲慢,以為自己對其他物種具有絕對的支配權,不僅為了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而殺戮,而且還會莫名其妙地隨意虐殺,地球變成了可怕血腥的地獄。大哲愛默生的話是這部片子的核心所在:“我們優雅地享用我們的正餐,血腥的屠宰場被精心地隱藏起來。”
好吧,為了不殘殺小貓和蟑螂,這哥們不惜要殺害二十多個無冤無仇的同胞以及自己。一次為了反殺戮的殺戮?這個事情在邏輯上似乎不大通。反正,警察們得知了這部片子的內容之后,變得英勇起來,很快,人質獲救,均未受到傷害,劫匪自然也被逮捕。如果劫匪被視為精神病患者,免于起訴,基本上就完美了。畢竟,劫匪只是要我們去看那部片子,沒讓我們去實踐那部片子,因此,我們不妨看看那片子,然后我們姑且認為他的訴求也得到了滿足。
生命最后一次狂怒
鯨落,是一個很悲壯的意象。龐大而孤獨的鯨魚死去,如一座沉沒的島嶼。這個巨大的身體,將滋養出一個小型的生態系統。因此,有句話說:“一鯨落,萬物生。”但能夠垂直降落到海底的鯨魚,體重必須達到三十噸以上,而且還不能遭遇洋流,否則很可能被海浪沖到陸地上。
幾年前,一只身長17米的巨大抹香鯨就沒那么走運,它死后,身體擱淺到了海灘上。這個海灘不是遠離人類的荒郊野外,恰恰距離市區很近。它很快就被發現了。這個消息傳開,在很短時間內就有數百人來圍觀。能在陸地上,目睹山一般的地表最大生物,的確是個很難得的機會。小商販們干脆在周圍擺起了攤,擺上冷飲和小食,讓人們看累了可以補充體力。
抹香鯨有著不小的研究價值,相關部門調配來一輛巨大的平板卡車,打算將其運到大學的實驗室去。可發現需要3輛起重機才能把這個大家伙抬上車。終于,在起重機和五六十名工作人員的努力下,耗時13個小時,才把抹香鯨裝好車。此時,已經是清晨,上班時間未到,正是運輸的好時間。沒想到路邊早已站著許多收到風聲的人們,他們屏息凝視,神情極為復雜,仿佛死去的鯨魚是一位曾經影響他們的大人物。
陽光和煦,清晨的微風讓世界顯得無比靜謐。可突然間,一聲巨響,鯨魚的肚子炸開了,猩紅的血水、腐爛的肉塊和粗壯的大腸彌漫了整條街道。頂級的腐臭讓剛剛享受過早餐的人們嘔吐起來。事情的突破性發展,遠遠大于他們的圍觀預期。他們雖然要忍受長達數周時間的腐臭,但這個可怕的事情會給他們帶來無盡的話題,陪伴著他們的余生。
我想起了我的童年。那是在金銀灘草原,王洛賓寫《在那遙遠的地方》的地方。縣城很小,被草原包圍。一天,我們在縣城邊緣地帶的垃圾場發現了一頭倒地而死的驢。這頭驢也許死了有一個多星期,它的肚子像氣球那樣鼓鼓脹脹,我們繞到它的面前,發現它的嘴唇已經腐爛了,里邊白色的牙齒暴露在外,它的表情像是在放肆地大笑。我們感到了恐懼。我們開始攻擊這頭死驢。我們用石頭砸它,它像是一面鼓,石頭砸在它的身上,發出鼓點般低沉的聲音,這種聲音類似一種死亡的搖滾樂,激發了我們的斗志。我們開始了更加歡快地投擲。一首音樂總是呼喚著高潮的到來。我們當中最年富力強的家伙,搬來了一塊巨大的石頭。他抱著石頭走向死驢,兩條腿像老人那樣顫顫巍巍,我們充滿期待,沉默地站在他的身后。他使勁把石頭砸向了死驢的肚子,一聲巨大而沉悶的巨響,那個肚子爆炸了,他的身上濺滿了黑褐色的液體,空氣中彌漫著劇烈的惡臭。
我們哇哇地大叫著,像是被惡狗追逐一般,瘋了一般開始奔跑,我們跑出縣城,向草原跑去。草原的綠色讓我們感到安全,草原的小溪可以讓我們洗干凈身上的衣服。罪魁禍首是最后才抵達的,他似乎跑不快,他像是丟了魂似的,搖搖晃晃地走向我們,我們感到害怕,只得向更遠處跑去。他嘴巴里嚷嚷著什么,我們完全聽不清楚,但后來,我們聽見他的聲音變成了哀號。我們終于停了下來,轉身看著他,原來他在號啕大哭。
我們重新接納了他。他來到我們身邊,散發著臭烘烘的死亡氣味,他脫光了衣服,在小溪里搓洗著。然后,他把衣服展開,鋪在比較高的芨芨草上邊,一兩個小時的工夫,衣服就曬干了。這個時候,我們并沒有閑著,我們開始捕魚、抓青蛙,把蝌蚪放在河邊的石頭上暴曬。我們不知道生命有多么寶貴,只知道追逐樂趣。而只有活著的生命,才有更多的樂趣。
但“死驢”這個外號并沒有送給那個砸爆了死驢肚子的家伙。那是一周后,死驢的故事已經在班里廣為流傳,人人都知道了這個嚇人的故事。那天上課的時候,一位男同學放了個奇臭無比的屁,大家用力扇著書和本子,驅趕著臭氣。有人說,這種臭已經比得上死驢肚子里的臭氣了,大家表示認可,那位同學就獲得了“死驢”封號。我們通過這種轉移,成功地抹平了心底的恐懼和惡心。男同學惱羞成怒,極力反對著這個外號,但他反對得越激烈,大家笑得越大聲,他只得沉默了。隨后的幾天,我們叫他:“死驢!”他并不理我們,或是對我們翻個白眼。我們會哈哈笑一下。一個月后,我們叫他:“死驢!”他會很快答應,語氣和緩地說:“干什么?”我們也不再哈哈大笑,而是很自然地和他說:“放學了去玩呀!”“好啊。”他答應著。沒有什么好笑的東西了,叫死驢和叫他的本名是一樣的,甚至,經常要想想,才能記起他的本名。我曾經以此寫過一首小詩,覺得人類就是常常用這種方式來處理自身的歷史。
鯨魚的爆炸遠比一頭驢的爆炸要嚇人得多。但它們之間仿佛有種微妙的關系。生命是如何誕生的?最初,某種力量圈定了一個空間,然后不斷和世界進行交換,在這個過程中獲得了生命。生物的最小單元:微小的細胞,就是通過細胞膜來劃定自己的一丁點范疇,從而獲得了最基礎的生命。生物的內在是一種奇跡,人們越是研究生命的內在機理,越是覺得神奇,越是產生更多的未解之謎。那是看不見的部分,被生物形態各異的外表所遮蔽。鯨魚,驢,當然還有人,這樣的大型動物,當死亡降臨之后,那種完美的內在立刻遭到了破壞。那種爆炸,完全就是狂怒式地敞開,仿佛在說,既然這個空間保不住了,索性直接炸開吧,讓毀滅來得更猛烈一些,因為,這是最后的反抗。
疾病也是奇跡
尼克早上起來又嘔吐了,房間里充滿了宿醉的臭味。妻子說,你怎么又喝酒了?尼克說,我沒喝,真的,一點都沒喝。妻子才不相信他,但是一直苦于找不到他藏酒的地方,而且晚上也睡在一起,沒有發現尼克有什么異動。難道是趁她睡著之后,他去偷偷喝的?可她睡眠很輕,他半夜去衛生間撒尿都會吵醒她。
為了找出真相,他們一起去醫院做了許多檢查,包括三次大腸鏡檢查和三次內視鏡檢查。似乎沒查出什么問題。妻子的懷疑日甚一日。終于,在尼克吃了一頓含有大量碳水化合物的大餐后,醫生才得出診斷結果:尼克的血液酒精濃度竟高達每百毫升120毫克,這等于喝了七杯威士忌,這種病叫“自動釀酒癥候群”,是一種極為罕見的疾病,即使只吃一些薯條或土豆片也會有醉意,因為其胃部會產生過量的酵母,可以將任何碳水化合物變成酒精。這等于說,他的體內自帶一座小型釀酒廠,專供自身一醉。
尼克現在改吃低碳水化合物的食物,并服用一些藥物來緩解癥狀,但是,每月仍然會發作(醉)一兩次。說句開玩笑的話,他這種情況真不妨找幾個酒友,趁機一醉方休。
人體內部的奧妙有太多未解之謎。比如,胃給我們的感覺,就是一個含有胃酸的皮袋子,將我們咀嚼過的食物翻來覆去蠕動,進行消化。即便這樣的常識,人類得來的過程也并不容易,估計會顛覆很多人的三觀。
兩百年前的1822年6月6日,一個叫馬丁的人在船上忙碌著。他來自加拿大,是美國皮草公司的船夫,主要負責劃船到各個港口收購皮草。突然,一聲槍響,他感到自己被重創而當場倒下。這不是謀殺,沒人要謀殺他,只是他太倒霉,附近有人的獵槍走火了,恰恰打中了他。他的左側肋骨斷裂,胸腔與腹腔之間,被轟開了一個拳頭大小的窟窿。傷口附近的肺和胃,都被子彈燒焦。尤其是他的胃部已經穿孔,早上吃的食物,混著血水從這個洞中流出,情況看上去萬分危急。
周圍的人趕緊給馬丁做了簡單的傷口包扎,然后叫來了當地比較有名的博蒙特醫生。博蒙特醫生來到現場,看著癱倒在血泊里的馬丁,搖搖頭說:“這個病人很可能活不過36個小時。”在場的所有人,都認為馬丁肯定完了。
但是,36個小時之后,馬丁還活著。他吞下去的食物,基本都會從胃的傷洞處漏掉,只能靠補充營養液維持生命。可他還是活著,極為堅韌地活著,撐夠了一個月。此時,他的胃上邊的洞盡管沒有愈合,但是恢復了工作,可以勉強消化一些食物了。博蒙特醫生感到了振奮,他覺得自己能夠治好馬丁。可任憑他使盡渾身解數,馬丁胃上的洞就是沒法愈合。大約十個月后,他胃上的洞口和胸腔外面的傷口粘連在一起,形成了一個永久性的瘺孔。于是,一個神奇的景觀形成了:他胃里的內容物可自由地進出體內外,但又不會流到腹腔內部,腐蝕臟器。每次進食時,馬丁都要拿紗布、木塞等東西堵住傷口。而在平日里,他也得格外小心,一彎腰,胃液和食物就可能會漏出來。如果沒有強勁的胃酸對傷口進行消毒,他很可能會死于感染。抗生素還需要一百多年才會出現。
馬丁成了一個奇人,也是一個廢人。他被美國皮草公司解雇了,即將被遣返加拿大。博蒙特醫生擔心馬丁會在遣返的跋涉中死亡,更是因為那個詭異的傷口,他決定收留馬丁。在此之前,想要觀察一個人的五臟六腑,只能對尸體開膛破肚。但尸體和活著的身體,差別太大了。因此,胃的奧秘一直隱藏在身體內在的幽暗之中。為了研究活人的胃,有醫生甚至不惜做起了自體實驗:吞下裝有食物的小布袋,過一段時間,又從喉嚨扯出來進行觀察。即便如此,所得也不多。現在,馬丁的胃居然有一個敞開的洞口,身體的幽暗直接與外界接通了,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遇。
博蒙特便捷地取出胃液,送給其他科學家進行化學分析。他還會用繩子將小塊食物,如牛肉、面包、蔬菜、水果等從洞口塞進馬丁的胃里,隔一段時間,又將食物抽出,觀察其消化情況,進行記錄研究。后來,甚至還將溫度計、湯匙這種不可能消化的東西也放進去進行觀察。作為小白鼠的馬丁深感困擾,多次要求離開,博蒙特為了挽留他,便雇傭他,讓他在家隨便干點活,給他支付薪水。
八年過去了,博蒙特在馬丁身上做了238個實驗,得出了51條關于消化生理的重要推論。原來,胃液中本來就存在著鹽酸,并非食物發酵的產物。胃能分泌一種能保護胃壁的黏液,這與胃酸的分泌是兩個不同的過程。除了鹽酸之外,必然還有其他物質參與了消化,這為后來科學家發現胃蛋白酶和脂肪酶等奠定了基礎。1838年,博蒙特出版了《胃液和消化生理學的實驗與觀察》一書,他成為“胃生理學之父”。這也啟發了許多生理學家開始在動物身上開瘺口,觀察活體的內部。
1833年,馬丁逃回了加拿大。博蒙特聯系馬丁,希望他能回來繼續配合實驗,可馬丁拒絕了,他再也不想當小白鼠了。馬丁擺脫了博蒙特,可沒有擺脫噩夢。胃上有洞的馬丁變得名揚四海,很多醫療機構都盯上了他。1856年,一個騙子偽裝成醫生,把馬丁騙進了馬戲團,然后送到多個城市進行巡回展出,讓老百姓圍觀馬丁胃上那個神奇的窟窿,騙子賺到了一大筆錢,而在此三年前,博蒙特醫生已經死了,終年68歲。
馬丁帶著胃上的窟窿,繼續活著,居然一直活到了86歲,他的生命力之強韌令人驚嘆。他的家人擔心他的尸體會被盜走,把他的尸體放在陽光下暴曬四天,使之盡快腐爛,然后深埋在一個沒有標記的墳墓里,并蓋上了厚重的巖石。
1962年,馬丁的孫女終于說出墳墓的位置。為了紀念奇跡般的病人馬丁,人們在他墳前給他立了一個紀念牌:
他的苦難,成就了全人類。
靈魂的形狀
宋代有本奇書,叫《洗冤集錄》,作者是宋慈。顧名思義,這本書是跟破案有關的。雖然書名的文學色彩很強,但它不是小說集,而是出自親身實踐,是世界上法醫學領域中最早的一部專著,元明清三朝刑法官吏必讀之書,從清代同治年間開始還逐漸傳播到全世界。風靡一時的電視劇《大宋提刑官》,就是以宋慈斷案為原型改編而成的。
古人用文儉省,因而《洗冤集錄》很快就能翻閱一遍。書的第十九章《自縊篇》中有這么神奇一條:“若真自縊,開掘所縊腳下穴三尺以來,究得火炭方是。”這則讓人一時無法理解。假如真是自己吊死的,應該在死者腳下三尺挖出火炭來,才能確認。自縊身亡,腳下土地里邊怎么會有火炭呢?有些古代資料說,這所謂的“火炭”就是人的魂魄。自殺者的魂魄是沉重的,掉進了地下,變成了黑色的物質。宋慈的這本書都是在真實事件的基礎上總結而成的,這個黑色物質的出現,猶如讀一本現實主義的小說里出現了沒有鋪墊和解釋的魔法情節。
檢索這種靈魂化成的物質,竟然有更多的發現。李時珍《本草綱目》也記載了這個怪東西,書中把這玩意兒叫“人魄”,而且還是一味可以治病的藥。集解是這樣寫的:“時珍曰:此是縊死人,其下有物如麩炭,即時掘取便得,稍遲則深入矣。不掘則必有再縊之禍。蓋人受陰陽二氣,合成形體。魂魄聚則生,散則死。死則魂升于天,魄降于地。魄屬陰,其精沉淪入地,化為此物;亦猶星隕為石,虎死目光墜地化為白石,人血入地為磷為碧之意也。”在經過這番玄學探討之后,李時珍認為此物可以“鎮心,安神魄,定驚怖癲狂,磨水服之”。宋慈和李時珍都是說話有分寸的專業人士,怎么都會提到這個呢?很多人都認為這是古代的迷信糟粕,是不用細究的,但是我想,這當中絕非空穴來風,還是要找到背后的真實情況,而不能以今人的觀念簡單否定,這會讓我們遺漏掉古人的真實生活。
孔子說:“禮失求諸野。”這句話,可以有多重解讀。孔夫子的本意是那些高貴的禮儀會傳播到民間并保存下來,當禮儀的源頭潰散的時候,我們便可以在民間找回它。這個思路是非常睿智的,他很早就發現了民間及其重要性。什么是民間,其實很難給一個特別準確的定義,有跟官方相對稱的意思,卻不只于此,因為民間并非有一個實質性的空間。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民間一定是跟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日常生活就像是一種強大的黏液,它吸附了一些東西之后,便會產生抗拒時間的魔力。朝代更迭,多少堂皇和律令早已灰飛煙滅,只有民間的生活中還能依稀發現過往時代的痕跡。
果然,宋慈的故鄉福建便有相關的墓葬習俗。在墓坑中燃燒芝麻稈,是為暖坑,讓逝者身下有一方熱土,希望逝者盡快轉世投生,芝麻開花節節高,一世更比一世活得好。因此,自殺者在離開此生之前,也給自己腳下留下這一方熱土,是希望來生重新開始,這符合古人的生命觀,與絕望無助的現代人是不同的。現代人認為生命只存在這一世,而在古人那里,生命是輪回的,這一世的生命會對下一世的生命有所影響。因此,宋慈根據民間喪葬習俗以及文化心理破案,在當時是有一定道理的。
至于明代李時珍對于“人魄”的解釋,也符合古人的世界觀念。中醫認為“心補心”“肺補肺”“肝補肝”“腎補腎”。實際上,在前現代,不僅中醫,而是在所有文化中的醫學,都具有這種“以形補形”的樸素觀念。比如在古巴比倫,人們以肝補肝是極為流行的,因為在他們看來,肝臟才是人體最重要的臟器,是靈魂所在的位置。法國人類學家列維·布留爾在研究了許多文化之后,得出結論:吞食動物或敵人的內臟,從而治療相應臟器疾病的神秘觀念,是極為普遍的,來自于人類的原始象征思維。那么,李時珍的這種觀念也是建立在象征基礎上的,黑炭既然是人的魂魄所歸之處,自然能夠治療相應的精神疾病。這便是前現代思維方式的自然推演,這種思維方式的關鍵點不是實證,而是一套象征的話語。
這套象征話語的極端例子是一種被稱之為“蜜人”的藥。什么是“蜜人”呢?根據明代陶宗儀《輟耕錄》記載,有位老者,自愿舍身濟眾,不吃其他的食物,只進食蜂蜜,用蜂蜜洗澡,渾身被蜂蜜浸透,死之后,將尸體放進裝滿蜂蜜的石棺中繼續浸泡,百年后開封,便成為“蜜人”。若有人身體患有重傷,吃點“蜜人”就好了,包治一切跌打損傷。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也將這味“猛藥”收錄其中。這味“猛藥”絕對堪稱是“以形補形”的集大成者,讓整個人體都變成了象征物。所幸的是,它只是存在于條目中,存在于傳說中,從未被實踐過。
說點題外話,有一次孩子生病,口腔有點小潰瘍,醫生給開了個噴劑,叫“康復新液”。我拿過來,看了看說明書,發現這是從“美洲大蠊”身上提取的。什么是“美洲大蠊”?好像很熟悉的樣子,一百度,發現就是蟑螂,小強!這個“康復新液”的具體化學成分不明,是把小強的身體進行完整萃取。這個藥物的研發動機,顯然與“原始思維”脫不開關系,生命力頑強的小強在宇宙真空中都能存活一刻鐘,我們也需要這樣頑強的生命力!但是,我這樣說也只是調侃,而不是否定,我是期待著“康復新液”能在這種象征的關聯中找到實證的關聯。據說,這藥還是有一定作用的,特別希望今后能把這種“作用”的科學機制進一步明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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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自《青年作家》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