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心不起捧花歸
群芳譜上,百花爭艷。所爭者,無非形、色、香,得一即為名品,或有兼二者,卻罕有三美并稱的。梔子花形如拳而玲瓏,花色如玉而皎潔,花香如冽而馥郁,正是難能稀有地集三美于一身的珍葩之一。但它在眾香國中的席位,卻遠不及梅花、牡丹、芍藥、海棠、蘭花、荷花、桂花、菊花、芙蓉、水仙等。原因何在呢?我想,當與它開放后衰萎也速而且狼藉也甚有相當的關系。
當梅雨方生,一片江南霏暗之中,油綠濃翠的梔子葉叢中,一夜之間綻放出朵朵瓊瑤般的花頭,上面還帶著露珠,晶瑩剔透,香氣襲人,令人神清氣爽,煩悶滌盡。然而,不過兩天的時間,清純的靚麗,忽然便成了一坨坨污穢的形色,佛頭著糞般頹廢委頓地散落在蔥碧的枝頭葉間,夾雜在新放的荳蔻年華中,久久不落。相比于其他花卉凋謝時的香消玉殞之美,不免大煞風景。
梔子有好幾個別名,其中最典雅的一個叫“薝蔔”,系梵文的音譯;亦作旃簛迦、贍博迦,一看便是外來語,遠沒有薝蔔來得“信、達、雅”。據《一切經音義》,佛教以十萬香花作供養,尤以五樹六花中的薝蔔香色殊勝,無比稀有,不可思議。所以,佛教傳入中國之后,東晉人便把原產我國的梔子認作是西域的薝蔔。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廣動植木”有云:“陶貞白言,梔子翦花六出,刻房七道,其花香甚。相傳即西域薝蔔花也。”至明方以智《通雅》,始以為非是。今天的植物學家進一步考證出薝蔔實為木蘭科的黃蘭,與茜草科的梔子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
但我作詩作畫,于梔子仍喜歡以“薝蔔”名之而知錯不改。這不僅是為了承續前賢千百年來的詩畫傳統,更因為梔子的從綻放到凋謝,使我聯想起《釋迦譜》中所講到的一則故事:釋迦修道將成,魔王波旬懼其成道后的法力,便派鬼卒明火執仗向其發動進攻,釋迦不為所動,武力盡化灰燼;又遣三個美貌的女兒前往引誘,欲以姿容顏色“亂其凈行”:
女詣 菩薩(釋迦),綺語作姿,三十有二姿,上下唇口,嫈嫇細視,現其陛腳,露其手臂,作鳧雁鴛鴦哀鸞之聲。魔女善學女幻迷惑之術,而自言曰:“我等年在盛時,天女端正,莫逾我者,愿得晨起夜寐,供事左右。”菩薩答曰:“汝有宿福,受得天身,形體雖好,而行為不端,革囊盛臭。爾來何為?去!吾不用。”其魔女化成老母,不能自復。
這一故事,在克孜爾石窟、庫木吐拉石窟、敦煌莫高窟、云岡石窟的壁畫、浮雕中多有表現,名為“降魔變”。以莫高窟428窟的北周壁畫為例,釋迦結跏趺坐于畫面中央,結降魔印,安忍不動,默如雷霆;上方為群魔亂舞,張弓、搭箭、持槍、掄斧、執蛇,氣勢洶洶地向佛撲去;下方左側為三魔女青春靚麗向佛獻媚,右側已變成三個丑婆,“頭白面皺,齒落垂涎,肉削骨立,腹大如鼓”,自慚形穢。這剎那之間的美丑衰變,與梔子花的由極清純而極污穢,不正相吻合嗎?則即使梔子不是薝蔔花,也應是天魔女,與佛教的說教是脫不了干系的。
有了這一認識,再來審美梔子的香馥。恍然回味到它有別于其他花卉,包括同樣濃烈的桂花的香而清,而有一種類似于巴黎香水般香而膩的異域風情。我曾于星洲觀賞洋蘭,驚艷之余,以為國蘭之美如窈窕淑女而嫵媚動人,洋蘭之美則如浪蕩胡姬而狐媚迷人。梔子的形色,清真雅正,所體認的是典型的中華審美,但它的香馥,濃烈郁膩,總使人覺得像是異域的浪漫風情。
“花氣熏人欲破禪”。梔子還有一個別名叫“禪友”,它的含義,應該正是“破禪最是梔子花”吧?梔子的玲瓏之形、冰玉之色、馥郁之香,兼清純與狐媚,“我見猶憐”;則即使它明日便狼藉地凋零委頓,“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杜甫《曲江》),又何妨我今天及時的賞心悅目呢?
佛教的一切“受想行識”,“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乃至“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所以,釋迦視魔女的美色為老嫗的污穢而“去”之“不用”。但我輩凡夫俗子,執色為空,不如見色受色、見空受空,于梔子專賞其今日之清純靚麗,無論其明日之蕪穢萎絕。就像越是徹悟到“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漢武帝《秋風辭》),就越應該加倍地珍惜眼前的“歡樂”、“少壯”一樣。
自古以來的詩人、畫家,于梔子的歌詠、描繪,無不著眼于它的明麗而無視其蕪穢,蓋可以概見之矣。
我于梔子的受想行識,始于少年時代。當時的農村,基本上沒有種植觀賞花卉的,但遠村有一座老宅,天井的墻角有一株幾十年的梔子,高達2米,茂密得很。每到梅雨季節,便綻放出冰花朵朵,給悶濕的空氣帶來清新涼爽。今天,每一個花園社區的綠化多有以梔子為主要植花的,而且有高株、矮株、重瓣、單瓣的多個品種,成為海棠、紫藤等春花以后主要的賞花景觀。接下來,便是賞荷了;之后,賞桂、賞菊、賞梅、賞山茶,一年四季,花事無有間斷。任一小區的空間,簡直“空即是色”。
觀花尋詩,讀詩識花,是我從小的一個習慣。所以,我很早就知道了梔子的別名叫薝蔔,尤對宋朱淑真的“一根曾寄小峰巒,薝蔔香清水影寒;玉質自然無暑意,更宜移向月中看”印象深刻,誠所謂“色空空色,明月前身”。同時也學著自己做,不過率汰胡謅,打油自喜,覆醬嫌粗。上世紀70年代后知道了一點格律的知識,慢慢地開始進入詩詞的門戶,但隨寫隨棄,基本上沒有保存下來的。因為,當時的寫詩只是為了一時的興趣,包括詠梔子在內,猶如“相逢開口笑,過后不思量”。所以乘興而寫,興盡而棄,完全沒有考慮到后來會同詩畫打交道并被人誤認為小有成就。就像櫻花并不是為了凋謝時的美麗而綻放,梔子更不會因為凋謝時的委頓而不綻放。
每有研究齊白石的專家講到,白石老人的闊筆花卉配以工細草蟲,是因為預見到晚年后會享大名,而屆時畫不出工細的形象了,所以趁年輕時畫了許多蟲子卻不配景,留待晚年后補成。但大多數人,事實上是很難預測到自己今后的人生和成就的,所以也就基本上不可能為幾十年后的“大成”保存今天的“少作”資料。不僅卑微如我,當年在農村種地時根本沒有妄想過有一天會跳出“農門”,涉事高雅的文藝,就是謝稚柳先生,從小生活在詩人圈里,他早年所寫的詩詞,也多沒有保存下來。
眾所周知,謝老的詩詞是從李義山、李長吉起手入門的。但今天所見,純粹是宋人的平實風格,于二李的譎麗幾乎毫無瓜葛。原來,我們所見之詩都是抗戰避兵重慶之后,尤其是維新以來的作品,謝老因沈尹默先生的規勸而轉向了宋人。然而,近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見到部分散 佚 民間的 謝 老《詞稿》,以 陳 老蓮體的小行楷謄錄于“調嘯閣”詩箋上,多為40年代之前的作品。一種嘔心瀝血、迷離瑰麗的窮工極妍,與后來的“不耐細究”完全不是一回事。但當年的謝老并沒有“敝帚自珍”,以致后來陸續整理《魚飲詩稿》《甲丁詩 詞》《壯 暮堂 詩詞》《壯暮 堂詩 鈔》時,都沒能收集到這部分真正體現其學二李風格的佳作。
我之留意保存自己的詩稿,應該是在1993年為謝老搜集、編輯《壯暮堂詩鈔》之后。憑記憶回想了之前的所作,只能到七八十年代;此后的吟誦也盡可能留下了底稿。這闋《滿庭芳·自題梔子寫生小卷》,應該便是在這前后所填:
一片江南,綿綿晝夜,梅雨看洗青黃。更誰知有,薝蔔出銀潢。暑色霪霪搓白,三六出、弄玉斯降。凝香雪,鼻端消息,漸冽愈迷茫。
琳瑯。初霽后,天涼如水,月影東墻。照空色無形,馥起浪浪。且向旃檀海里,快參透、拋卻皮囊。花微笑,何須煮酒,自在渡慈航。
詞中的“三六出”,緣于古詩詞中的“六出靈葩”。剛讀到時,頗有疑惑。因為,“六出”的花朵,通常為球根類的草本,如水仙、萱草、百合等;梔子為常綠灌木,花瓣甚夥,雖未曾細數,但當不止六出。后來一數,為十八瓣,乃暗譏古人格物的粗疏。轉念一想,或許不是為花寫實,而是因其花色如雪,以雪花六出故擬之。又后來,見到矮株單瓣的梔子,果然是六出!再檢重瓣者,原來十八瓣分為三層,逐層綻放,每層為六出!乃知古人審物不茍,反是我走馬觀花、淺嘗輒止了。
古人詠梔子的詩詞甚多且美,但畫梔子的圖繪相對而言卻并不多見。我最早見到的以梔子為畫材,是謝老寫“芭蕉葉大梔子肥”的詩意,覺得花頭之美如荷花,于是也開始畫梔子。但當時的梔子種植并不普遍,連遠村老宅中的那一株也被砍了,所以對花寫生是要多方尋訪、騎自行車前往的。后來又見到宋人的、錢選的、陳淳的梔子,盡管圖片印得很不清晰,還是認真地作對本臨摹。新世紀后,搬入園林化的小區,年年梅雨,都浸淫在薝蔔香中;古畫的印刷,更僅“下真跡一等”,畫梔子才漸入佳境。雙勾的,點厾的,設色的,水墨的,絹本的,紙本的,熟宣的,生宣的……不拘一格,體會日深而境界稍進,致使梔子,成了我最常畫的花卉素材之一。庶使冰清玉潔的空色生香,破禪、悟禪,損亦友,益亦友,隨緣而無執。
包括梔子在內,我的畫上多題有詩文,倒不是因為志存風雅,而是因為性之所好,欲聽還看兩無厭,故將顏色染香音。而唐釋皎然的《答李季蘭》詩,尤得我于梔子的畫膽詩心:
天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
禪心竟不起,還捧舊花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