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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江文藝》2022年第6期|弋鏵:我們的岳某人
    來源:《長江文藝》2022年第6期 | 弋 鏵  2022年06月28日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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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我們單位分來五個轉(zhuǎn)業(yè)軍人,武警過來的,據(jù)說都在全國性比賽中拿過名次。人事科的馮頭和司機小范開車把他們一起提過來。英姿颯爽,威武豪邁的一撥年輕小伙子,齊刷刷從面包車里下來,一字排開,五短身材,腰背挺得溜直,雖然脫下軍裝,也能看出身先士卒威武不屈的士氣來。我們在一邊迎接他們,嘻嘻笑著,露出對雄性荷爾蒙崇拜的花癡般的笑容。也不怪我們,單位太文氣,男孩子和男人們都太斯文,個個玉樹臨風,文質(zhì)彬彬,我們太需要一點雄性激素的調(diào)劑和活躍了。

    他們可能在面包車里,早對我們單位,擁有如此眾多女性職員的商業(yè)銀行,也心向往之,彼此開著些不咸不淡的玩笑,你一捶我一拳的互相揶揄,相互調(diào)侃,嘰嘰喳喳地來我們單位報到。那會兒我們銀行剛成立保衛(wèi)科,五個小伙子分到押現(xiàn)車里進行跟車保衛(wèi)工作,平常對分散在各區(qū)的網(wǎng)點也進行巡查和安防,每到一處網(wǎng)點,就和女孩子打得火熱,回到機關(guān),又和機關(guān)里的女孩子打得火熱。新鮮勁過去,我們當初花癡般的崇拜慢慢湮滅,這家伙,完全是些愣頭青嘛!

    岳斌是個異類。

    他長相不俗,略顯清瘦,皮膚白凈,細細看,有時還略顯羞赧,和女孩子說話會臉上泛起一抹潮紅,哪像拿過全國散打第二名的武士?

    有女孩子就歡喜逗弄他。他一下網(wǎng)點,或者跟車押現(xiàn),女孩子就叫他:“兵哥哥……”我們南方人,前鼻音后鼻音不分,兵斌不分,所以音帶雙關(guān),調(diào)笑他的職業(yè)和名字。他紅了臉,低頭,把交接本遞過去,公事公辦的樣子,遞過來的手卻分明顫抖著,泄露出他的慌張和無措。那些膽大的女孩子,哈哈大笑。

    那個時候的我們,以為對方接不住玩話,就是正兒八經(jīng)的人,完全不知道撩撥這種男孩子的危險。

    二十出頭的年輕小伙子,正處在勃勃生機中,青春痘透出他們的焦急和火熱,汗腺里分泌出的全是小獸般的燥郁和狂亂。岳斌在這種撩撥下,也有了對自己心儀的女孩子。

    有個姓謝的女孩子在支行機關(guān)大樓財務處任職,剛上班一年,管理支行所有職員的報銷事宜,就是我們的公費支出項目,或者看病醫(yī)療項目,拿到財務處主任批示報銷的請款單,直接到小謝那里支領(lǐng)現(xiàn)金。小謝這個崗位,基本和全行的人員都打交道。她脾氣好,性格溫柔,也許因為才工作一年,新鮮勁還沒過,沒有那個老出納的拿腔作勢,老出納也是個女的,年齡還不到三十呢,但每次我們拿到報銷單去她那里支錢,就板著臉,一副不耐煩的模樣,盯著報銷單上主任的簽字琢磨半天,似乎我們弄來的是個贗品,要不就是拿著主任簽字的單,非要進到里面的辦公室,和主任理論一番,我們在這邊聽得清清楚楚,意思是這種項目應該不用給我們報銷,反正一句話,到她那里支領(lǐng)款項,好像拿的是她的私房錢,非得百般刁難折磨我們一番,才肯罷休,不情不愿地打開抽屜,點出鈔票,推給我們,幸好她嫁了個軍隊干部,隨軍到大連,當時她調(diào)走的時候,可把我們給樂的。

    小謝完全是老出納的對立面寫照。她愛笑,謙虛,禮貌,客氣,有時她抽屜里的款項不夠,還不停地給我們致歉,請我們等候她,她到樓下的專柜取錢再來給我們辦理。轉(zhuǎn)身拉過椅子,倒杯涼茶,讓我們在神秘而莊重的支行財務室重地,如貴客般地小坐。

    這一比照,老出納簡直就是惡魔,小謝完全是天使在人間。

    小謝是很喜歡岳斌的,像銀行里其他穩(wěn)重收斂的女孩子,覺得同樣穩(wěn)重收斂的兵哥哥,才是未來的男朋友模樣。

    岳斌的保衛(wèi)科辦公室和小謝的財務室正對著。保衛(wèi)科不常有人,五個小伙子總在出外勤,保衛(wèi)科老是安安靜靜的,直到午飯時段,那間辦公室才熱鬧異常,打打斗斗,談笑風生,電話不斷。每到這個點,小謝的臉便像抹了一層腮紅,粉俏俏的,嘴唇也緊張得咬出血暈來,煞是好看??傆斜Pl(wèi)科的小伙子歪到財務室的門邊,“小謝啊,還不去吃飯?”“小謝啊,今天穿得很漂亮啊,喲,還踩上這么高的高跟鞋了?”“哇,小謝,你今天是不是化妝了?天啊,你們看,小謝抹了胭脂,還涂上口紅呢!”另幾個小伙子趕過來,小謝羞得臉通紅,那些男孩子完全不放過她:天哪,認真瞧,小謝確實把自己收拾妝扮了。

    小謝喜歡的人沒關(guān)心這些,兵哥哥自顧自地去食堂打飯,自顧自地吃著。兵哥哥有自己的心事,他喜歡人事處的許貝貝。

    許貝貝是我們支行的一朵花,長得真是漂亮,氣質(zhì)又好,披肩長發(fā)到肩胛處,黑押押的,像密云一般,總是穿素色上衣,下面配深色大擺裙,腳上永遠是不沾一塵的漆皮鞋。她坐有坐相,站有站姿,笑不露齒,目不斜視,永遠在人群里是最打眼的一個,太過耀眼的一顆星。但追求她的人可真不多,這種極品女孩子,對許多小伙子而言,可望而不可及,只能是望而卻步后,停在指尖將要熄滅的煙蒂那縷緩慢飄起的輕霧,晨起的春露中悠悠蕩蕩似明若暗的遠方的燈輝,回味昨夜美夢情境時的一點遐想,一絲午夜輾轉(zhuǎn)難眠時的縈繞心間。許貝貝是夢一般的存在,摸不到她,也挨不近她。

    兵哥哥請許貝貝出去過兩次。一次去中山公園,中午吃加了份牛肉的熱干面,再帶一碗蓮藕煨排骨湯。后面一次兩人去動物園,中午許貝貝請的,到冠生園下館子,吃的兩熱炒一冷盤。這點挺符合我們對許貝貝的想象,她從不恃靚傲嬌,她是有板有眼的一個人,釘是釘,鉚是鉚,很有自己的原則,絕不像平庸的女孩子,認為男人應該為她的一切埋單。所以,當兵哥哥得意地分享他和許貝貝的兩次相處后,保衛(wèi)科的小伙子們,以及機關(guān)別的部門愛操心的女人們,全臉色黯淡,直言勸導兵哥哥,省心吧,你沒戲。

    小謝在一邊難過地取下眼鏡,擦擦有點被霧氣朦朧了的眼睛。小謝這段時間的付出也是有目共睹的,她明顯表示出對兵哥哥的親近,約他一起去食堂啦,把銀行包場的電影票換到和兵哥哥相鄰的位置了,單位里分年節(jié)福利時,她主動請兵哥哥把她那份送到家里。

    兵哥哥去小謝家后,多少有些動過心思。他給保衛(wèi)科的哥們講,小謝的家里是高干嗎?房子那么大,像我們的辦公樓一樣,她家大得還有走廊呢!

    那些愛操心的女同事們攛掇他,就和小謝吧,她對你多好??!她父親是軍工醫(yī)院的院長,一把手不說,還是心內(nèi)科的頂尖人物,在國內(nèi)國外的醫(yī)療界都是首屈一指的領(lǐng)軍人才,這樣背景的家庭,對你的將來絕對有好處。

    岳斌冷笑地哼哼,對此嗤之以鼻,他最討厭這些話,他對愛情有樸素的定義。他認為愛情本就是你情我愛的事,兩情相悅的歡喜,為什么要附加那么多俗氣的條件?

    他淡淡地拒絕為他和小謝說合的熱心人:“我自己也不會沒出息的。我還沒到二十五,誰知道將來會發(fā)生什么呢?”多事的人們,臉紅一陣白一陣地離開。

    愛情不問出處,不應該附加任何條件。他其實從沒對許貝貝提出過做男女朋友的請求,他覺得兩個孤男寡女的年輕人一同出去,應該不言而喻就是這個意思了,所以,當許貝貝給單位的相關(guān)人士發(fā)結(jié)婚請柬的時候,沒被邀請的兵哥哥,從他處知道這震撼人心的消息,三天都沒來上班。

    保衛(wèi)科的哥們挺理解他,四個人輪番替岳斌當差,他們也沒被邀請參加那個代表身份的婚禮,心里的不痛快從嘴里直接吐出來。什么不干不凈的話都說夠后,緩下心思,分析岳斌的背景,也公允地承認岳斌的不自量力和心中無數(shù)。

    但是我們的兵哥哥可不這樣認為,他覺得他受到戲弄,受到欺辱,受到哄騙。也怪我們,撩撥他的分寸感沒掌握好,讓他自視過高,飄飄然,誤以為銀行里的女孩子供他挑選,而他選擇只專寵一人,卻遭遇背叛和拋棄。

    保衛(wèi)科的哥們點醒他:“兄弟,你想想你自己的家世和背景,你想想你自己的地位和職務!你想想!”

    岳斌家境確實較差,有個殘疾的妹妹一直待業(yè)在家,父母是銅鑼廠的退休工人,銅鑼廠只是集體企業(yè),待遇可想而知,家中的住房還是一室一廳的團結(jié)戶,如果岳斌不值夜班,他得回老房里和殘疾的妹妹共處一室。

    哪個女孩子嫁給他能忍受這樣的苦?!

    “如果當時你家境好,也能上高中,再辛苦點讀書,考上大學或未可知,那可能會前途無量?!眲袼母鐐兊故钦Z重心長,分析得頭頭是道,不怕戳岳斌的心窩而去點醒他,“不然,為什么年紀輕輕選擇當兵,苦巴巴地練出來奪得那么多獎項,不就為了轉(zhuǎn)業(yè)時能有個旱澇保收的好去處嗎?我們不都是選擇這樣的人生?!”

    岳斌不認為他的人生就箍死在銀行的保衛(wèi)科里,每天跟車押送現(xiàn)金,查防各個網(wǎng)點的安全保衛(wèi)工作。他才開始真正走向社會這個大舞臺,他還年輕,有的是機會和前景,誰能料得到以后呢?也許和許貝貝嫁的那個副處長混得一樣,或者更好,也未可知。只要他努力!而且,他只要努力,應該是一定能達到的。老話不是說,皇天不負有心人嘛。當年在武警部隊,人家都覺得他身子骨弱,腰腿沒勁,他吃苦熬下來,夏練三伏冬練三九,把別人瞇覺抽冷子瞌睡的時間都用在對自己的狠勁里,這樣拿下來一個又一個名次,這樣,才被選進轉(zhuǎn)業(yè)單位的名單中。

    可是許貝貝這樣的,本來就不是給普通男孩子準備的,她太奪目,太耀眼,得有陣場的男子才能壓住她,那種陣場的男子,本身就不是一般人,本身就是優(yōu)秀杰出的人,像剛提拔為總行的副處長的她的新婚夫婿,人家十六歲考進武漢大學,修的就是金融管理,正當銀行發(fā)展之際,廣拔人才,從科員到副科長到科長,再到副處,少年才俊,一步一步像坐火箭,青云直上,這才配得上大美女,人家的組合,是真正的傳奇,再說了,許貝貝也大氣,一起出去,不隨便花男人的錢,你出初一,我買十五,光明正大,怎么就成了戲弄和欺騙呢?

    一番道理講下來,岳斌再鉆牛角尖,也得把心放下了。

    這世界,最重要的是明白,什么事情弄明白了,就解釋得清楚了。當時如果和小謝,確是最佳的選擇,人家高干高知家庭女孩子,一腔熱情,不帶任何世俗的有色眼鏡,那才是真純情。而且,人家小謝最重要的,是喜歡兵哥哥。有什么比真摯的喜歡,對愛情來言是更重要的?!

    但兵哥哥也沒趕上小謝的等待。

    好女孩都嫁得早,被如意人家看中,優(yōu)先搶去。小謝后來調(diào)走了,到省分行,聽說她生完孩子后離開銀行,又調(diào)去審計局還是財務部,甚至傳言還有說是組織部的,反正是比我們銀行更好的單位。小謝對兵哥哥短暫的熱情,估計是這女孩子人生中唯一一次出格,她是個溫柔的女孩子,聽爸媽的話,聽組織的話,聽長輩的話。她的婚姻是媒妁之言,對方是省里一個領(lǐng)導的公子,我們只知道這些,然后就再沒有小謝的消息了。

    兵哥哥沉默許久,我們喜歡撩撥他的熱情也被他的如冰如霜的冷淡降下溫來。這樣過了兩年,大家都長大了,有了各自的私生活,矜持穩(wěn)重許多,社會不再是簡單的年輕男女的打打鬧鬧玩玩耍耍,有更繁復的糾紛纏結(jié)其中,也有更紛亂的壓力和欲望誘惑著,煩惱變成多重的,內(nèi)向變成自覺的。

    - 2 -

    又過兩三年,保衛(wèi)科的這些小伙子們都組建了家庭,有三個是和我們之中的女孩子們,平常的打打鬧鬧結(jié)出嚴肅的果實,愛情從青年男女的試探和撩撥的玩笑里萌芽,生長,最終沉淀出你儂我儂的激情。岳斌也結(jié)婚了,不是我們單位的,是另一家商業(yè)銀行的,也是相親介紹,算是媒妁之言。相親有相親的好處,介紹人對彼此的背景做過詳實的調(diào)查和比較,確定望衡對宇門當戶對,雙方既不高攀也沒低就,彼此平等,相處默契。

    結(jié)婚時岳斌給單位的每個職員都下了請柬,在小梅園辦的熱鬧的婚宴,像參加單位的年會,每桌的人都是相識的同事。新郎穿金盾的藍綠色西服,新娘中西兩套禮服輪番換場穿,白色的西式婚紗略大,腰身那里晃來晃去,在主席臺上接受司儀調(diào)侃時,新娘不太自在,扭過來搖過去,讓我們一眾底下的看客,懷疑他們倆奉子成婚,嘀咕了半晌。后來各桌敬酒時,新嫁娘大紅的改良旗袍卻挺合身,腰身纖細,顯得楚楚可憐起來,讓我們對剛才的妄猜羞愧不已。妝化得忒濃,看不清底色,饒是這樣,我們?nèi)耘f唏噓,覺得新娘配不上我們的岳干事。

    “兵哥哥”沒人再叫喚了,也不知是岳斌直言制止的,還是女孩子們各自成家,矜持和有分寸起來,現(xiàn)在我們都叫他干事。這是岳斌提出來的,有次在單位開的年終總結(jié)大會,他代表保衛(wèi)科匯報工作,結(jié)束時,他響亮地念出寫稿人的出處:支行保衛(wèi)科岳干事。對,我們聽得清清楚楚,他給自己職務的定性。從那以后,我們沒直呼過他大名,全部認真地稱呼他這個新名號。

    岳干事在小梅園大廳白熾燈昏黃的照耀下,臉帶喜色,挨桌敬酒。三十來桌,大到行長,再到各科的科長,各網(wǎng)點的負責人,小到網(wǎng)點的柜員,他全叫得出名字。一個一個輪番地喝,他的誠意都在他的好記性里,也都在那端起的酒杯中。他很幸福的模樣,甜蜜地看著他的新娘,新娘死死地拽著他,像落水人拉著那根救命的稻草,合巹之歡前若即若離的過度都沒有,完全是多年相濡以沫的夫妻相。岳干事玉樹臨風,容光煥發(fā),意氣飛揚,連鄉(xiāng)村暴發(fā)戶標配的藍綠色金盾西服套裝,也掩不住他俊秀的光彩。

    真可惜了!

    他走后,這張桌子的人坐下來,提筷挾菜,劃拳喝酒,借著酒話,小道消息和嘲諷之音流出來,像混濁的水,裹挾著泥濘的沙。

    請這么多人,想逮著結(jié)婚賺一筆吧?還強調(diào)吃席時不讓帶家屬呢。

    一桌滿打滿算才五百元,他的酒和煙還是自帶的。我們一人出的份子錢最少也有一百塊吧,合計合計,你看看他掙多少?!

    家境不好,也不帶這樣發(fā)財?shù)?。呵呵,呵呵?/p>

    女方家庭環(huán)境很一般,聽說婚前提各種要求,把岳干事給整得凄慘荒涼。沒轍了,只能弄這一出,大家算集資幫忙吧。禮錢也是債,最終還得他自己日后慢慢還情。來,喝酒喝酒,人家大喜的日子,別說這些有的沒的。

    岳干事婚假只休息三天,便過來上班。他沒去旅行,也沒和新婚妻子回娘家走訪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法定婚假只有三天,不然會扣全勤獎。岳干事極少請假,所以,我們只好這樣解釋本來可以順延的樂不思蜀的婚期。

    岳干事結(jié)婚后不和父母小妹住,他在城郊那里租個一室間,是那個城中村里的村長私宅。保衛(wèi)科的其他干事幫他粉刷墻壁油漆地板。岳干事兩口子買回一整套紫色的復合木家私,家私很齊全,有一般人不會考慮的書柜和書桌,女主人的梳妝臺挺漂亮,橢圓形鋸齒狀的鏡子,顯出高于普通人的審美。岳干事把書柜里的書填滿,保衛(wèi)科的干事們嘖嘖稀奇,岳干事有好多好多的書,《十萬個為什么》,《世界地理》,《拿破侖全傳》,《二戰(zhàn)詳述》,《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有一套盜版的金庸全集。

    真是太想當文化人了?。?/p>

    岳干事的書桌緣自他的堅持和任性。房間太小,擺不開,新娘拗不過,把流行的長條西式桌給換成中式小四人方桌,才得以放下岳干事的書桌。岳干事買了臺燈,買了玻璃板,買了文具擺件,書桌上還有書夾,放一些他常用的工具書,《新華字典》和《成語詞典》一類的,甚至還有本《英漢詞典》。保衛(wèi)科其他干事驚呼,你是要考大學?。浚≡栏墒滦邼匦Γ袑W時留下的書,保存到現(xiàn)在,時常翻翻。我那水平,考不上大學的。

    其實岳干事很努力,他已經(jīng)報考過三次成人大學,無奈都沒過線,不能入學。好的方面是,他的成績一次比一次高,再堅持堅持,應該沒問題了。不過成人高考進去容易出來難,如果考上了,那一次次的考試想要通過就更艱難。保衛(wèi)科的干事們勸他,我們一介武夫,從那么多武警里面被選拔出來,應該算是運氣不錯的,每天把工作做好,不犯錯,銀行的待遇也能保證到將來的退休。我們再努力,能比得過現(xiàn)在分進來的那些正牌大學生,還有研究生嗎?你沒看,現(xiàn)在研究生都來銀行了,文憑那么牛,單位相當重視,我們沒能力和他們爭的。做好自己的本職才是最重要的。

    岳干事點頭稱是,笑而不語。把桌上被哥們翻亂的書籍,小心地歸整好。

    岳干事每天上班都很勤力,排班也從來不爭執(zhí),甚至那些保衛(wèi)科的同事年節(jié)假日讓他代班,岳干事二話不說頂上去。

    他在我們銀行的口碑越來越好。本來就長得體面,為人又少言寡語,工作又如此上進,不招人喜歡是不可能的。

    單位里的先進,每次都有他的份,區(qū)里的,市里的,如果哪次名單上遺漏了他,我們所有人反而會覺得奇怪,不過這種現(xiàn)象從沒發(fā)生過。周六周日的押現(xiàn)車上總有他的身影,逢年過節(jié)的,保衛(wèi)科值班接電話的,也總是他的聲音。他簡直就是個勞模,不,應該就是勞模,只是還沒得到評選上去的契機。

    那年,整座城市傳揚著一位民警的光榮事跡:他舍身關(guān)閉一罐被引燃的液化氣,避免了一場在密集的居民區(qū)發(fā)生的燃爆事故,重度燒傷達百分之六十五,被授予英雄市民稱號。報紙攤在保衛(wèi)科的辦公室里,岳干事認真地閱讀了好多遍,邊角磨皺了,甚至報紙上的民警相片都被撫出明凈的光亮來。岳干事說,那是他中學同學。

    保衛(wèi)科的哥們嘆道,真是了不起,這是職業(yè)的自覺性。再往下看,被記了一等功,從小片警升成指導員。哥們又齊齊感慨,真不容易,拿命換來的!

    岳干事認真地說,換做是我,也一樣會這樣做的!

    大家都說,那是那是,其實想想都挺后怕的,我們嘴巴上這樣說,但人心都是肉長的,當時情況如果發(fā)生,誰也不知自己怎么取舍。不過,岳干事,你不會猶豫的,你會往前沖的!

    岳干事不吱聲,大家沒再聊這個話題。過了許久,岳干事突然說,人,還是得要逢著機遇啊。大家開始沒弄明白,看著他目光炯炯地盯著那張報紙上的相片,半天沒有人再接話了。

    銀行開始給每個網(wǎng)點派機關(guān)人員,一對一考核,拉存款,拉項目。那時候,商業(yè)銀行日子不好過,各銀行競爭激烈,績效開始提到我們的考核日程上來,再也不能等儲戶上門存錢,再也不能無視企業(yè)的呆賬死賬,再也不能放縱無良貸款。所有員工都動員起來,主動挖掘新客戶。

    岳干事被派到我們網(wǎng)點。他一周下來兩次,選的是周三和周日兩個下午。他說周六一整天要去上課,周日早上也有課,問我們能不能通融他選的日子。我們當然沒問題。其實說實在話,這種被派到網(wǎng)點的機關(guān)人員,也不是我們需要的,我們有自己處理業(yè)務的方式,也有自己拉儲回貸的資源和能力。但上面一竿子打下來,主要是考核機關(guān)閑散人員的績效,我們也只能配合。

    岳干事沒有企業(yè)的資源,也沒有日益發(fā)展壯大的新興民企私企的關(guān)系,他給我們提供不了任何幫助,他只是放到我們績效中來平均我們的獎勵機制的。我們對岳干事,真心地歡迎不起來。

    但岳干事人好,平常待同事不錯,凡事找到保衛(wèi)科,他能幫忙的全盡力幫助,還有什么說的呢?便是現(xiàn)在下到我們網(wǎng)點的那兩個下午,他也拼命不閑著,一來,就掃地抹桌,把我們的網(wǎng)點打掃得干干凈凈,整理出閑置的報紙和雜物,讓收破爛的清理出去,連衛(wèi)生間的蹲坑也不放過,使那個五谷輪回之所又干凈又香氣四溢,展現(xiàn)了一個轉(zhuǎn)業(yè)軍人的良好習慣,勤快,用心,不怕臟,不怕累。甚至每半個月,他還會請我們吃頓好菜好飯,總是四菜一湯,去隔壁的小飯店點過來,有葷有素,有魚有蝦,所費不貲。我們興奮地大快朵頤的同時,也會體諒傳言中他生活的艱辛,據(jù)說婚后,他還給父母小妹每月生活補助,妻子的娘家也供奉同樣的孝敬,他的父母身體不好,也因為集體制企業(yè)的制度問題,醫(yī)療報銷的層次達不到,無法上醫(yī)院放開手腳看一切疾病。岳干事一直沒有生小孩,因為財力不允許,也因為房間的逼仄。

    我們知道岳干事為了績效對我們的討好,我們也很懂事,在給他的打分中,總是寬容地允許他能得到分享我們平均獎的分值。他一如繼往地微笑,含著謙卑,也帶有那種對自身前景憧憬的自信,所以洋溢在岳干事臉上的笑容,其實是陽光體面和不卑不亢的。誰能說得清將來會發(fā)生什么呢?何況岳干事憑著自己不懈的努力考取了財大的管理專業(yè),再過三四年,就能拿到證書了。

    他保護著我們送走現(xiàn)金,拉下卷閘門,我們鑰匙轉(zhuǎn)過兩圈后,他還會伏下身子使勁拉扯那扇厚重的金屬門,確認我們沒有空鎖,這才揚揚手和我們告別,騎上他的永久牌自行車,沿著支行的每處網(wǎng)點,再巡查一番。

    是的,岳干事一直保持著他的職業(yè)自覺,每次下班,他仍舊會騎車逡巡所有的網(wǎng)點安全,堅持了很多年。直到藍天辦事處,那晚遭遇盜竊,岳干事雖然沒有抓到現(xiàn)行,卻因為及時報警,及時提交保安報告,為刑警的立案和結(jié)案幫了大忙,被刑警支部送去錦旗,表彰岳干事對協(xié)助安防的事宜做出較大貢獻。

    岳干事那年被支行上報到省里,成為省分行的先進個人。這是他人生道路和職業(yè)生涯里重大的一筆。他在省里的表彰大會上,在主席臺上披著紅綬帶,抱著裝幀精美的證書和獎杯,和一眾在業(yè)務以及技能方面取得突破性進展的先進們一道,接受來自總行領(lǐng)導的表彰致詞。他眼里閃爍的亮光,昭示著對自己的滿意和認可,以及對付出終有回報的那種滿足。

    我們都覺得,下一任的保衛(wèi)科長,應該是岳干事了。

    “怎么可能呢?外派或空降一個,也不會輪到他的,級別和資歷在那里呢,有什么資格輪得上三級跳呢?”

    最先對岳干事預想的前途翻白眼的,是和他一起進來、共同成長的那些保衛(wèi)科的干事們。他們各個都不是吃素的,全是當年武警各支隊光彩奪目的人物,拿的全是國家級獎項,平常有難同當嘻嘻哈哈,同僚之間得個獎什么的無傷感情,如果級別異化階層分級,那就另當別論了。

    保衛(wèi)科的干事們,關(guān)系挺微妙。何況,有三對,還都是雙職工呢,背后的背景錯綜復雜得沒法想象。

    - 3 -

    那幾年的事情簡直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一起成長的好些同事被調(diào)到銀行的各類投資部門,派往外地,組建銀行旗下的種種分公司,有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有稀有金屬直供的,還有股票證券業(yè)務的,林林總總,品類繁多,到海南,到威海,到浙江,據(jù)說都干得紅紅火火。和我們原來同一個起點的,從外地出差回來,手拿磚頭般的大哥大,開著“桑塔納”或者“日產(chǎn)”,臉色上全是志得意滿。他們和我們已經(jīng)拉開豁大的距離,他們不再是囿于銀行的那種按部就班的小職員,他們儼然成為商人要人,談著一筆筆數(shù)目驚人的項目,而為他們背書的,則是銀行強大的國家背景。

    嫉妒是理所當然的,眼紅也是在所難免的。想著就不讓人舒心,憑什么一條起跑線上的,他們就能像飛機一般地展翅翱翔在藍天,而我們,卻腳踏實地還在小小的網(wǎng)點,數(shù)著鈔票,和那些居民們詳細解說著利率的算法?

    岳干事和我們有一樣的不滿。他的同事里,有兩個去了外地,一個隨著副行長,還有一個跟著分管信貸業(yè)務的副主任,他們都組建了神秘的公司,聽說出入是飛機,行走是小轎,在廣州最大的友誼商場用外匯券買我們從沒聽說過名字的手表,在北京最繁華的酒吧飲一千塊一杯的洋酒,在上海住外灘那種帶套間的酒店。還有一個,被銀行委任成立的勞動服務公司的總經(jīng)理要去,天天出入我們本地的高級場所,向我們炫耀他認識的一大批商界政界大人物。而我們,還在等著銀行分配住房,為能分到一個好樓層而爭吵不休。

    岳干事的排名非??壳?,畢竟這么多年的先進,還有沒讀完高中就參軍的工齡計算,都能給他非常廣闊的選擇余地。

    我們銀行是新興的商業(yè)銀行,這一批分房是第一次由銀行自己開發(fā)的地產(chǎn)項目供給,中心市區(qū)的那幢,面積大地段好,但數(shù)量較少。偏一點的是中戶型和小戶型,交通和商業(yè)都不太方便。分數(shù)都是實名打印出來,張貼在支行的大樓里,一個個職員的細分項目全部標注上去,一目了然。岳干事排名第三。

    選房時,主持大會的人事科馮科長,我們叫他馮頭,宣布對公開分值的無異議,然后強調(diào)一句,按職務大小來優(yōu)先選房,行長,副行長,科長,副科長,其他群眾員工,就再按分值大小來選擇。我們先“噓”了長聲,然后大家全無奈地笑笑,理當如此,官比民大,自古而來的道理。那些出去神五神六的家伙,用公款吃喝玩樂的同事們從各處回來,再體面再揮霍,選房時也越不過這些規(guī)矩。

    岳干事眼睜睜地看著中心區(qū)的大房被選完,只能在剩下的房源里,選擇出一處好樓層好朝向,來安慰自己。總算有了自己的房子,再也不用看村長村長夫人的臉色,再也不用在露天的城中村的公廁里解決自己的大小便問題。

    我們感嘆的是,單位可真牛,硬是算得極精細,那些中層干部和領(lǐng)導干部的人數(shù),和那些蓋起來的中心區(qū)房源數(shù)目,竟然驚人的一致。

    這就是階層的劃線,逾越不得的分界。

    選完房,大家都很開心,畢竟有了自己獨立的居所。我們在支行旁那家豪華的日式餐廳里見到岳干事和他的妻子,他笑容滿面地為他的妻子布筷挾菜,他的妻子已經(jīng)身懷有孕,小聲地嘀咕小孩子將來上幼兒園和上學的麻煩事宜,岳干事爽朗地說,不急,總會有辦法的,事在人為,天道酬勤!

    他的哥兒們過來,湊在那間有些情調(diào)的昏暗的小包房,幾個從前的同事盡興喝著清酒。他們在外面再怎么飛揚跋扈,分房時的選擇還是遠遠地被甩在岳干事后面,有兩個委屈地選擇了頂樓和底層,嘴里嘀咕著“頂天立地”的自嘲,有一個不甘心地放了話:“等著吧,我才不在乎這種宿舍樓呢。我要有自己的房產(chǎn),我要用錢去買市里最好的商品房!”

    這應該不算豪言,這是看得到的不久的將來。商品房已經(jīng)開始陸續(xù)進入市場,薪水也不再是一個人的死工資,像銀行旗下那些紅紅火火的投資公司,無法算計到他們的凈利潤,除了眼紅地猜測他們的收入,真沒法去和他們一較高下。

    岳干事手腳穩(wěn)健地陪著那些微醉的哥們喝了幾盅清酒。

    形勢風云變幻,像南方的天,倏忽一下子就調(diào)了個兒,剛才還晴朗著日上正午呢,轉(zhuǎn)眼便黑云壓境暴雨來襲,避之唯恐不及。

    總理發(fā)狠,整頓市場經(jīng)濟,強化房地產(chǎn)監(jiān)管,大力整治金融秩序。銀行旗下的一間間辦事處被定性為皮包公司,干部回來報到述職,財務報表被審計部門輪番稽核,查處一大批空頭公司,所轄人員全部回支行報到。

    我們銀行倒下上十個頭目,連副行長都在被審查階段,抓捕一批貪污挪用款項的干部和職員,進去一批曾經(jīng)耳鬢廝磨的同僚,倏忽間,我們都覺得惘然,幸災樂禍之余,多少有點心有戚戚。

    真的是,應了那句老話,眼看著他起高樓,眼看著他宴賓客,眼看著他樓塌了。

    全行地震般的人事大調(diào)動。我們支行的全部行長被撤換,該退的退,不該退的勸退,替代來的是三個雷厲風行的支行長,每天一早就和押現(xiàn)車到各個網(wǎng)點排查。沒人見他們在辦公室里待著,全部都在各個部門走訪問話交流。夜里辦公室燈火通明,他們?nèi)齻€沒回家,送的三套盒飯一吃完,就連軸轉(zhuǎn)地開會。誰都不知道他們準備干什么,我們?nèi)诵幕袒?,茫然不可終日。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們都學過歷史??偹氵€沒到半個月,他們應該摸清我們支行的人數(shù)和底細,所有的部門開始遭遇狂風驟雨般的換將。

    是的,狂風驟雨,全部打亂,我們的岳干事,正式被委以重任,成為人事科的副科長。說是副職,只是級別只能這樣委任,但他的上面沒有正科級別的管事干部,馮頭已被勸退,而岳干事,實際是人事科的一把手。

    我們恭喜他,祝賀他,改口叫他,岳主任。他微微地笑著,給我們抱拳略鞠躬,請大家協(xié)助我工作,配合我工作,感謝感謝!他真誠而謙虛地說。

    聽說升任這批干部,我們的新行長們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一個個地找去摸底談話,聽各方面的意見,也調(diào)取各方面的資料。

    岳主任當時已經(jīng)取得管理專業(yè)的大專文憑,但是這種繼續(xù)教育的文憑,除了在薪水上可以比照同等學歷遞加那級工資,作為干部考核,并不具有附加價值。但我們從沒想過,岳主任平時的積土成山積水成淵的對自己的提升,早已經(jīng)在這種委以重任之前,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和自覺培養(yǎng)的充分的準備。

    岳主任在別的保衛(wèi)科同事玩鬧瘋逗之余,沉下心來修習得一手好字體,龐中華鋼筆正楷是他的入門級,后來他又主練行楷,寫得遒勁有力,自成一格,卻又不拿腔拿調(diào)天馬行空,讓人辨認不清,他的行楷像他的人,勁道中的倔強是有的,卻有回旋余地,那絲中庸后的一點妥協(xié)。

    曾經(jīng)他在下我們網(wǎng)點時,幫我們寫過宣傳海報,我們贊他的毛筆字,他謙虛地說因為成績不算好,只能在字體上下功夫。字是人的臉面,和你們的算盤一樣。我們當時用算盤結(jié)算賬目早已經(jīng)被淘汰,只是作為一種技能考核成為參賽的工具。我們笑,不好意思用珠算的消亡來調(diào)侃他的書法。他還在解釋他的成就:當時在照相館幫忙,需要做大量的海報和廣告,硬是練出來這個功夫。

    我們驚訝,照相館?你還去那里做過事?

    他不好意思地笑,上學時暑假期間做過零工,還懂一點攝影技術(shù)呢。

    我們問,零工有多少薪水?

    他說,那個月給了三千八。

    我們大驚,那年代,這數(shù)目是天文數(shù)字了。為什么沒干下去?

    他認真地說,不是正經(jīng)工作,我不想干長了,后來入武警,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轉(zhuǎn)業(yè)到銀行,這樣有保障,而且體面吧?

    我們都不吭氣。我們也是為了一份體面保障的工作,而來的銀行吧,雖然是一眼望得到將來的工作,雖然從二十歲進入銀行,我們就知道五十歲是什么樣的日子,但我們還是選擇了這份職業(yè),安穩(wěn)的,能看得到將來的職業(yè)。

    但岳主任不一樣,他對將來充滿了向往,他從不認為他的前途是一眼盡收的。

    他在自己租住的婚房里,在妻子獨自看著連續(xù)劇的噪音中,在院子里那幫村民的麻將聲里,在村夫人那煎炸爆炒的濃郁氣味中,他獨自守在認真鋪置玻璃板的書桌前,摒棄一切人世的雜念,寫出一份份的公文和報告,用他堅持練習過的行楷,翻著他案頭的《新華字典》和《成語詞典》,貢獻出領(lǐng)導賞識的文筆。

    大行長請他到自己的辦公室,問過他詳盡的對支行的工作看法和發(fā)展方向,岳干事——那會兒他還沒被提拔為人事科的副科長,只是在三個行長的備選名單中,他非常準確地捕捉到這份信息,也非常準確地把握了這次機會。岳干事認真地談著在銀行工作這些年的體會,這家支行所有的毛病和整改方案以及構(gòu)想,具體到個人的長處和短處,大到業(yè)務科主任的放貸方式和管理手法,再到支行會計核算部門和幾個大企業(yè)的相處模式以及關(guān)系處理問題,小到每個網(wǎng)點的新職員,他們的出勤率,他們的工作熱情以及工作態(tài)度,甚至后勤部門里的食堂管理,以及出車時的司機消極怠工的情形。所有的這些支行信息,岳干事詳盡描述,沒有一個不在他的心里,沒有一個不存在他的腦海里。他簡直就是整家支行的地圖和心臟,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大行長點點頭,問,如果讓你接手人事科,你覺得你干得好嗎?

    岳干事一陣狂喜,他太知道這個位置對他意味著什么了,他也太知道在銀行里他奮斗的目標了。是的,他不是專業(yè)人士,按保衛(wèi)科同僚們的說法,他們將來的職業(yè)發(fā)展,可能還不如網(wǎng)點一介小小的柜員,因為他們的專業(yè)限制了他們,他們充其量爬到保衛(wèi)科長便到頭了,退休前,再到工會或者檔案室過度一下,職業(yè)生涯也就結(jié)束了。但岳干事絕不是如此鼠目寸光,他相信金子總是發(fā)光的,而那種光彩,總有一天會被發(fā)現(xiàn),寶貝收歸,供若神明。

    岳干事認真地點頭,甚至立正站起來,身手就像散打決賽時的登場。我當然可以勝任。

    大行長說,文憑不夠,我們把你報上去,看上面批不批吧?我盡力而為。

    岳干事的心掉下來一截,熱情快速降溫,他有點發(fā)抖地說,謝謝您。

    大行長拍拍他的肩膀,支行里,難得一個像你這樣兢兢業(yè)業(yè),真心對待自己單位和職業(yè)的人了。

    岳干事不知道怎么接話,退出來。

    岳主任以后在長年的官宦生涯里,會慢慢學到大行長的領(lǐng)導話術(shù)。他會記起來,當年大行長宣布他為人事科副科長時,他對大行長的感恩戴德之情,會全然感激大行長對他的文憑不達標的力薦之恩。他會把此種方法,融會貫通到他的職場生涯里,發(fā)揚光大。

    岳主任回去告訴了他的妻子,妻子喜極而泣,轉(zhuǎn)而說,你一定好好干,我們可能也只到這個位置了。

    岳主任冷笑著沒做聲,他早就深入研究過,從人事科科長再爬上去,比任何科職都更容易成為行長。這是歷年的職務升遷人員的履歷,岳主任細致入微地考察后,研究得出的結(jié)論。

    岳主任的理想,是要做岳行長的。

    - 4 -

    岳主任大名岳斌,據(jù)他的簡歷,他曾用名是岳兵,后來參軍報到時,改成斌,意為文武雙全。是的,岳主任絕不只是一介散打得過好名次的武夫,岳主任是能文能武的將才,如他的祖先,岳飛一樣。

    岳主任現(xiàn)在會稍微提一下他的祖先,不經(jīng)意地,像說起遠房親戚一般。唔,我和他是本家。他淡淡地一笑,又轉(zhuǎn)到他的文案前,似乎很不在意我們的詫異,這個話題到底是調(diào)侃還是認真呢?原來的兵哥哥或者岳干事,那么矜持,不茍言笑,輕易不接玩話,而現(xiàn)在的岳主任,我們倒拿不定他說出這些話的用意,是親民呢?還是略顯自己的風趣?

    他現(xiàn)在不再是跟著押現(xiàn)車來下各個網(wǎng)點巡查保衛(wèi)安防工作的干事,他已經(jīng)正式成為行級領(lǐng)導下來檢查工作的隨訪官員。剛開始,岳主任還有些不太適應那種和我們拉開距離的高高在上,行長點評每個網(wǎng)點的工作時,岳主任會在一旁悄悄指點我們的工作,甚至有次行長突擊檢查,岳主任因為曾經(jīng)下過我們網(wǎng)點的親密經(jīng)歷,提前打電話通知我們,雖然我們倉促得沒來得及準備充足,遭到行長批評我們網(wǎng)點的亂象以及衛(wèi)生不合格,但是岳主任悄悄進入衛(wèi)生間,拿起沾滿水的拖布默默地幫我們收拾。

    不過時間不長,沒出兩個月,岳主任便適應了他的工作,他再也不會提前通知我們突擊查訪,他頤指氣使,在行長還沒指出我們的缺點時,岳主任首先會火眼金睛地講出我們工作的缺陷:網(wǎng)點大堂安排得不合理,大堂經(jīng)理對某個問題無法對答如流,內(nèi)部的安全隱患,會計和出納的工作不協(xié)調(diào),甚至,在我們自認做得無懈可擊時,他從西裝口袋里掏出一只白手套小心地戴上,沿著鋁合金安全桿上下摸一遍,也不說話,就那樣攤著手掌,讓我們看到白手套上的灰漬,羞愧得無地自容。

    據(jù)說他寫過好幾份報告,上報工會,要求重新分配他的住宅。他已經(jīng)是副科級科長,理應搬離現(xiàn)在的宿舍樓,到他應該去的階層,那幢城中心的干部樓里。

    岳主任這樣做是有理由的。第一,他的職務已經(jīng)達到級別。第二,曾經(jīng)的干部樓里,有兩任科長和副科長分別被開除和收進監(jiān)獄。

    工會遲遲沒有批復,也不好說出意見來,報呈行長辦公室,讓三個行長定奪。另兩個副行長沒有發(fā)表任何建議,也許有,我們不可能知道,我們知道的只是,大行長語重心長地勸岳主任,那兩個走掉的科長和副科長,家屬和小孩子還住在里面,而且,分房也是當時行里一致通過,有一個,還是雙職工,妻子還在支行的房貸部門工作。大行長說,雖然理論上如此,但情義上沒辦法操作,房子是終身的事情,人一走,茶不能涼,支行本來就調(diào)動頻繁,波動極大,那是工作需要,但如果生活上再搞出這么大的震動,人心就冷了。

    大行長說,你好好干,將來總有更好的機會。

    將來的機會當然有,誰也說不定,就像岳主任的提拔,誰能料得到?但當時單位里的房改政策已經(jīng)出臺,以后恐怕不可能享受單位分房了,那次分房大概是銀行最后的福利,房產(chǎn)證就快辦下來,據(jù)說只象征性地收八千塊錢,便成為自己的私人房產(chǎn)。將來,怎么可能再有如此好的機遇?

    岳主任不再堅持,悶悶地回自己的辦公室。

    他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調(diào)動網(wǎng)點的人員,配備辦公室的科員,固有的模式和人脈打亂后重新整配,不能再搞小幫派,小組織,來給曾經(jīng)的金融違法和犯罪提供土壤和便利條件,來對抗他的新興的人事科。他要穩(wěn)住自己的位置,也要加強自己的上升途徑。

    岳主任開始端著了,非常像個主任了,他權(quán)利越來越大,手也越伸越長,連我們的醫(yī)藥費報銷以及款項支出的提請,他也要審批和過問了。

    這是什么項目?岳主任嚴肅地翻著醫(yī)療費用單。我們支行財務科,一般有每月規(guī)定的報銷日期,這個時間段,岳主任人事科的門口總排著長隊,比醫(yī)院的診療室的病號還多。

    婦科。我們木著臉,呆板地回復他。也算是戧他吧,多少有點看不慣他,畢竟他和我們本處于同一起跑線上,現(xiàn)在登進火箭,跋扈飛揚得似乎翻臉不認人,也得允許我們的一點嫉妒和不滿。

    他批復報銷簽名后,我們走出來,看著他龍飛鳳舞的字體,小聲嘲笑他的書法,這么多年的操練,也就為了顯擺在報銷單的簽名上。

    他一定聽得到我們的揶揄,從不吭氣。下一個報銷者已經(jīng)進去。

    我們不知道的是,因他父母的疾病醫(yī)療報銷問題,還有他小妹的生活補助問題,他一直生活得焦頭爛額。再是銀行的人事科科長,也得跑前跑后為父母的醫(yī)療報銷說盡好話,也得在是否公費醫(yī)療的藥品和治療選擇上,艱難抉擇。岳主任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體會到拿取父母報銷單批復的狂喜,拿到小妹補助經(jīng)費的寬心,他實在太在意這種簽名后的意義,他實在太愿意把握這種掌控別人經(jīng)濟補助的權(quán)利。

    可是,我們從不知道他酸澀的家庭生活,我們只看到他小人得志的虛榮心。而且,從后來的發(fā)展上,我們堅信低估了他。

    我們當時天真地以為,他會感覺自己的德不配位,得意一陣子后,良心發(fā)現(xiàn)自己的經(jīng)歷和專業(yè),根本無法領(lǐng)導和駕馭我們,根本無法在我們面前猖狂囂張,畢竟年輕時,我們那么親密過,打趣過他,撩撥過他,寵溺過他。我們以為那份識于微時的友情,會一如繼往地跟著歲月延續(xù)下去。我們從沒體察他的野心和報復欲,一直植根于他的本性。

    許貝貝調(diào)回我們銀行來了。

    前兩年發(fā)生過大事。許貝貝的老公,那個當年的副處長,青年才俊,后來被提拔為某支行第一把手的正處級行長,又被提為省行第三把手的副局級干部,那年的大年初三,從省行大院的樓頂平臺一躍而下。

    沒有遺書,也沒留下只言片語,留下許貝貝和他們的獨子,匆匆奔赴黃泉。這件事傳聞太多,也沒有最終的說法,許貝貝那邊家屬宣稱是家庭壓力大,婆媳不睦,弄得副局級干部不堪其擾,在孝子和賢夫兩者間彷徨,終至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而逃避人世的俗務。葬禮后,許貝貝請長假,停薪留職,不再上班。我們以為她消失在人間,或者找尋別的方式度過余下的一生,這種遭遇,完全無法和曾經(jīng)熟悉的生活再相處下去,也是人之常情。但銀行的條例這兩年傳達下來,整頓閑散人員,所有在職在冊人員必須回來述職復工。許貝貝不想再去原機關(guān)上班,要求調(diào)到清靜點的單位,我們支行接納了她。

    據(jù)說許貝貝在行長辦公室待了三十分鐘,然后被引進岳主任的辦公室,關(guān)上門后,也就五分鐘不到的交流,門開啟,許貝貝昂首挺胸地走出來。

    許貝貝仍舊是大美女,曾經(jīng)的那份稚氣和清純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經(jīng)歷過富貴而面對大場面的得心應手從容不迫。她的臉面因為長期保養(yǎng)得當,而泛著一層我們這種年紀最糟心的黃臉婆所渴慕的光澤,白得像一片英國皇家骨瓷所具有的透亮。她的身材依舊挺拔,稍豐腴點,顯出誘惑人的男女通殺的凸凹曲線。她頭昂著,嘴角上揚,冷漠的同時卻有一點溫情,就是那種可遠觀卻不可褻玩的不容侵犯不容小覷的高貴。

    她一點沒變。

    這是我們對許貝貝最高的評價。她沒有一點寡婦的哀傷,也沒有帶一點對她死去丈夫紛至沓來的傳言的小心和畏懼。有關(guān)她丈夫之死的傳言太多太繁雜太神秘太離奇,簡直再傳下去,一定會震天動地翻江倒海的那種,似九級地震,如十二級颶風。我們真的很好奇,也非常佩服,在這種流言裹挾之下,許貝貝如何應付自如的?她的那種神態(tài),似乎像一切沒有發(fā)生過,就如從前,她只是告?zhèn)€小假去總行參加歌舞彩排,光彩照人地又返身復工了。

    她有五件貂,還有兩塊勞力士帶鉆帶金的手表,她左手上一枚麻將大小的紅寶石戒指,右手套一枚鵪鶉蛋大小的鉆戒。

    這是許貝貝呈現(xiàn)給我們的。還有那些我們不知道的家底呢?關(guān)于她去世丈夫的傳言甚囂塵上。許貝貝儼然是個傳奇。她竟然不離職?她竟然還回我們銀行上班?!而且還如此張揚?!

    許貝貝被分到支行最遙遠的天成碼頭網(wǎng)點辦事處,城郊,離她的住所大概一個小時車程。是的,許貝貝開車去網(wǎng)點上班,座駕是輛紅色的奧迪A6。她現(xiàn)在的職務是儲蓄柜員。

    她和岳主任提過,我孩子剛上中學,接送不方便,我現(xiàn)在一個人管孩子,和原來的婆家沒來往,父母身體弱,也幫不了我,你看看,能不能把我安排離家近一點的工作?

    岳主任和藹地說,既然選擇回我們支行,也是你有自己的考量,我們支行本就偏離市中心,大多數(shù)網(wǎng)點不會太近。

    許貝貝說,不是為我自己,我得照顧孩子,我現(xiàn)在一個人……

    岳主任打斷她,如果為孩子,你可以不用來上班,如果來上班,就不要提孩子。每個女職員都有照顧孩子的困難,這無法成為我們優(yōu)待某一個特殊女職員的理由。

    許貝貝想想,笑笑,用手撫平裙角,挺直身子站起來,離開。

    許貝貝進去岳主任的辦公室前,一定設(shè)想過岳主任對她的舊情難忘吧?她選擇來到我們支行,也一定是因為曾經(jīng)在做女孩子的時代里,我們支行那么多男性對她的傾慕以及她能設(shè)想得到的寬容和憐愛吧?

    我們都以為岳主任余情未了,小說里,電視電影里,不都強烈描述過這種男人的癡情?便是虐我千百遍,我待你始終初心不變?!

    文藝作品里的唯美愛情,確實全是假的,虛構(gòu)的!

    岳主任是管理我們的干部,是高于我們一層的領(lǐng)導。我們和他,有了非常明顯的階層之隙。

    他的同來保衛(wèi)科的那幾個哥們,有兩個分別調(diào)往別的支行,還有一個去往銀行直屬的保安公司,管理現(xiàn)金車的安保事宜,待遇不錯,另一個仍留在支行,和岳主任的關(guān)系很好,不過,明面上,那位哥們永遠大聲招呼他為“岳主任”,有時候還幫繁忙的誤了餐時的岳主任,去食堂盛飯端菜,讓食堂的師傅們重新回鍋加熱,甚至捎帶一個熱炒回來,熱情洋溢地返回來伺候岳主任進食。私底下,他們會不會如以往那樣稱兄道弟,打打鬧鬧,我們就不知道了。

    那哥們的工作一直安穩(wěn)無憂。當時保衛(wèi)科已經(jīng)招進幾個臨聘人員,負責他們原來辛苦的安保工作。那哥們后來調(diào)到信貸部,管理大客戶放貸業(yè)務,油水挺厚的。好些年過去,那幾個保衛(wèi)科的小伙子,都已經(jīng)膘肥體壯,油頭粉面,早廢了曾經(jīng)的武功。只有我們的岳主任,還是當年那副健碩的身材,不帶一絲贅肉。

    岳主任不光進取他的文化修養(yǎng),那些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的童子功養(yǎng)成的習慣,他也從來沒間斷過。

    - 5 -

    不久,岳主任破格提為正科級,成為真正的人事科頭頭,我們那會兒已經(jīng)沿用對曾經(jīng)人事科馮頭的叫法,稱呼他為岳頭。

    銀行的人事升遷其實挺呆板,定的條條框框特別機械,主要重視學歷和原始教育文憑,如果不是特別有突破性的貢獻或者出眾的才能,很少能越過那些既定的規(guī)則和規(guī)矩。

    那幾年,我們銀行還限制了人員的輸入,除卻特別需要的崗位招進一批大學生和碩士外,編制里不再允許新名額的遞增。

    網(wǎng)點越開越多,業(yè)務也越來越繁瑣,這樣一年年下來,一些當時通過關(guān)系進來的臨聘人員就成為各部門的骨干,不可或缺。我們對那些臨聘人員沒什么特別大的身份計較,他們也是各路人馬有后臺進來的,有的背景,比正式職員還要過硬,都是這支行那機關(guān)的七大姑八大姨的親戚,仍舊通過正式培訓,經(jīng)過政審的萃取,才能分配到那些崗位。他們最大的期望,就是每年等待退休或者辭職人員的離去,而補進那些固定的編制名額里。

    可時代在前進,形勢大變化,銀行現(xiàn)在最需要的,卻是那些專業(yè)對口的大學生和碩士生,甚至不乏好些博士生,那些每年名額稀有的空出來的編制,被這些新興力量補上去。大批的臨聘人員,幾乎看不到轉(zhuǎn)正的希望。

    流言一次次傳下來,鬧得人心惶惶。聽說他們將會永遠只是臨聘待遇,每年簽一次合同,如果做得不好或者某些領(lǐng)導看不順眼,分分鐘會被解除合同,掃地出門。

    這對臨聘人員的打擊相當巨大。這些年來,他們拿的薪水只是正式職員的一半,福利也只是正式職員的一半,什么都是一半,工作卻是同等工時,出力也全是一樣。他們熬在銀行里,不就是為著一個旱澇保收的飯碗,為著一個退休后體面的社保,為著一個生病時能全額報銷的醫(yī)保?耗著一年年,把最美好的青春過完了,把最能折騰的勁兒消磨光,卻只能永遠是臨聘待遇?沒有編制地過一輩子?他們決定起義。

    他們一致行動,到省分行靜坐。

    整片省分行偌大的廣場前,三十八級臺階,每層臺階,都坐滿黑押押的臨聘人員。他們穿一樣的衣服,白衣黑褲,每級臺階都有人扯同樣的橫幅:“還我公道,給我說法!”他們體面而莊重,都不年輕了,全過了三十。他們并不大聲喧嘩,微微地互相遞著干脆面和礦泉水。警察在一邊詢問,保安在一旁勸慰??傂械念I(lǐng)導出來好幾次,希望不要沖動,大家好好商談。局面不僵,但充滿了冰霜般的冷淡?;ハ喽紱]辦法交流,因為全給不了對方想要的。

    我們從沒想過,各支行竟然有那么多的臨聘員工,我們也從沒想過,平常吃住行在一道的同事,他們?nèi)绻簧瞎?,我們的壓力會有多么巨大?/p>

    所有在休在假的職員全部被調(diào)回來上班,補齊罷工者的空檔,也捉襟見肘,忙亂不堪。人事科的電話幾乎被打爆了,岳頭新?lián)Q的手機,也被打得快要燃起火焰來。

    岳頭沒和其他支行的人事干部那樣,到省行大廣場去勸說那些自己手底下的臨聘員工,也沒管我們各個網(wǎng)點各個部門的焦頭爛額抱怨紛呈。他著手跟進他的計劃。

    他很快地接洽職業(yè)技校的金融系財務系的應屆畢業(yè)生,有條不紊地把火速招進來的畢業(yè)生,安排在各個能頂替的崗位,輔助我們做事情,把另一些重要的臨聘人員空出來的崗位,由支行其他的老職員補上。

    岳頭真是調(diào)配奇才,三天后,我們的銀行就運轉(zhuǎn)自如,似從前一般。

    這世界真是離了誰都照轉(zhuǎn)不誤。我們又一次認識到這個真理,也為自己曾經(jīng)以為不可替代的盲目自信而悄悄淌下些冷汗。大批補上的畢業(yè)生,只是實習生待遇,緩過那口勁,有些實習生會被選擇性地留下來,成為新的臨聘人員。

    我們支行,不動一槍一馬,甚至沒有一個管理干部低三下四地到省行大廣場勸導告求那些罷工的臨聘人員,就把形勢扭轉(zhuǎn)過來了。

    所有的支行臨聘人員全部被解除合同,排著隊領(lǐng)取一點補助。這次的簽名甚至都不需要岳頭的認可,他們拿著一式一樣的打印好的合同,安靜沮喪地領(lǐng)取了這么些年在銀行的付出的所謂賠償和補助。

    岳頭在省行,接受行領(lǐng)導和組織的審核,成為破格提拔的正科級科長。

    那些年,正是岳頭春風得意,一路策馬嘯西風的高光時刻,他的身板越挺越直,頭越來越高揚,西裝筆挺,連領(lǐng)帶都佩戴得時尚而得體。

    他也有了自己的私駕,支行樓下偏西的位置,永遠不能被占用,那是他豐田霸道的保留地。

    他已經(jīng)搬家,買下自己的新宅,市中心地段的一處高檔小區(qū),可比他艷羨眼紅的干部樓要好太多了。小區(qū)很漂亮,有假山和噴泉,還是學位房,聽說他的孩子成績不錯,各種補習班都在上,妻子一直致力于孩子的培養(yǎng),理想是上清北復交,課外還練著鋼琴,已經(jīng)通過七級了。

    我們在青少年宮見過他妻子,身材還好,臉相卻豐腴,有些炸腮,衣服質(zhì)料是講究的,但沒氣質(zhì),毫無氣場的她有點糟蹋那套頗為時尚的高檔衣裙了。臉相端著,呈現(xiàn)出漫不經(jīng)心的勢利和冷淡,對誰都翻著一雙三角眼。

    我們悄悄地笑,這么多年,還是覺得岳老板的老婆配不上他,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是的,我們現(xiàn)在管岳主任岳頭叫岳老板了。風氣使然,不知什么時候起,國企的官員,竟然被冠以私企小商販的稱謂,成為各個部門的“老板”?!

    岳老板春風得意,應該能往更高處升級。他依舊喜歡在午后練習書法,雖然我們早已用電腦代替了文字的書寫,也依舊保持每天晨起四十五分鐘體魄和力量的訓練,雖然他絕無可能再去低就保衛(wèi)科的職務。他頭發(fā)黑亮濃密,腰板挺直,沒有這個年齡段中年男人突起的肚腩,他不戴手串,不穿唐裝,從不捧著加了枸杞的保溫杯。而且,他絕無風流韻事的傳聞,和他這個地位這個年齡的中年男性管理者完全不一樣。他自重,自律,自我管理嚴謹,自我提升嚴格。

    岳老板威嚴謹慎干凈體面。十個手指伸出來,雖略顯粗糙,因為小時候年輕時受過一些體力活的苦,但指甲從不留長,也不戴任何戒指和裝飾,微微地在右手中指邊有突起的繭,那是他長年練習書法,硬筆的,毛筆的,用心用力的學習的佐證。也不太喝酒,從沒聽說他在飯局上出過格,他在那種熱鬧的場面冷峻著嚴肅的臉,節(jié)制地端著,挾菜添湯相當有分寸,絕不愈矩,就像從小沒吃過苦的家境富庶家教文明的孩子,從來不對食物流露貪婪的眼光。在銀行大會上,他發(fā)言簡短有章法,字字珠璣,絕不拖泥帶水,擲地有聲,很有往行長這個職務上升的趨勢。我們對他在會議上的傳達總屏氣斂聲,細細聆聽,因為人事科科長這個職務,也代表著銀行的最高指示和最新方案的出臺。

    只一次,我們對他失了望。

    他在三個行長要求我們大戰(zhàn)七八九,決戰(zhàn)第四季的年中動員大會上,做最后總結(jié)性發(fā)言時,對全體員工的工作態(tài)度下了強勢的命令。他說:“如果不想干,可以到我辦公室來細談。我們馬上簽合同,按你的工齡,拿走每年三萬的補償,大可一走了之!”這段發(fā)聲后,臺下突然嗡嗡聲此起彼伏。岳老板在主席臺上也聽見,停下來,稍顯猶疑地看一下坐在正中的三位行長。他們?nèi)珱]吭氣,志得意滿地盯住臺下越來越鬧哄哄的我們。岳老板咬咬嘴唇,強調(diào)數(shù)目,沒有任何問題,充滿信心地結(jié)束此次會議,眼神里有稍許的狐疑。

    會后,據(jù)說有十個員工前去咨詢,一個個進到岳老板的人事科辦公室,問大會上宣布的方案的實行性。當時已經(jīng)有眾多的股份制銀行,地方銀行,投資銀行,以及具有外資背景的銀行,在城市最豪華的街面如雨后春筍般地林立。他們在各大國有商業(yè)銀行,挖掘優(yōu)秀人才,我們銀行很多有能力有資源有經(jīng)驗的老職員,都或多或少地受到邀約。

    岳老板的話從這時起開始不作數(shù),也是從這次會議后,他嚴肅的名聲遭到質(zhì)疑。

    “全員大會上講的話???!難道像放屁?!我說要去簽合約,問行里給我多少遣送費。他竟然說還沒出臺具體細則,要再商議。甚至還威脅我,你要走的話,只能凈身出門,銀行背書的信用卡,甚至分房的那套房產(chǎn),也得回收!你們說,他是不是在放屁?!”出來的人一個個怒氣沖沖。談得不順,甚至談崩!

    岳老板很生氣,臉色冷峻而嚴厲,他多少有些不明白。“這是國家商業(yè)銀行啊,待了這么久,還想跑去那些小銀行?那有保障嗎?將來有出路嗎?退休金還有醫(yī)保,能給你怎么算?真以為那些小銀行能有我們的這種福利和保障?不要顧及眼前就看不到將來,也不要因小失大!”他無論如何無法理解那些決意要出走的銀行職員。

    許貝貝在這一年調(diào)到銀行的個金部,是新成立的部門,專門服務那些大客戶,打交道的全是城市里的商業(yè)頭面人物,主管大客戶的理財項目。她的辦公室和岳老板的正對著。現(xiàn)在支行也裝修過兩次了,把原來昏暗的大理石地面墻面全換成漢白玉的,光明亮潔,欣欣向榮。曾經(jīng)富麗堂皇的銀行裝修,雖然財大氣粗,但雍容的光澤卻透著一種末世的掙扎?,F(xiàn)在好了,現(xiàn)在這種明麗的風格,昭顯的是與時俱進的現(xiàn)代感和高級感,還帶著老錢家族財源滾滾的新金融氣象。辦公室也全配備開放式辦公臺,都是蛋白色的亮漆,朝氣蓬勃,順應著時代,迎合著互聯(lián)網(wǎng)的新興金融發(fā)展趨勢。

    人事處和個金部的辦公室門是毛玻璃式的,有時關(guān)著,也能看見里面的影影綽綽,何況他們現(xiàn)在都不關(guān)門辦公,敞亮地對待任何一位來訪者。因為服務高于一切,再沒有原來各層次的那種明顯的拿腔作勢,這一點,順應了服務業(yè)的最新理念。也終于,我們都意識到了,銀行本質(zhì)是服務性質(zhì)的金融產(chǎn)業(yè)機構(gòu)。

    許貝貝依舊非常漂亮,如以往一樣神采飛揚。她再婚,締結(jié)一門相當不錯的姻親,據(jù)說對方是省里某部門的頭頭。對她的再婚我們猜測紛呈,各種版本有理有據(jù),據(jù)說兩口子從不處一室,資產(chǎn)獨立,互不打攪,也有冠以政治聯(lián)姻的,但我們覺得恐怕達不到這層次,許貝貝只算一介平民,撐死了也只是一國企副總的未亡人。不過,真有什么目的或者勾當,我們小職員也無從得知,那已不是我們能想象的情境。我們最多的感嘆是,美女永遠不愁嫁,美女永遠都好命。許貝貝婚后半年成為個金部總經(jīng)理,級別和岳老板一樣,我們改了對許貝貝的稱謂,叫她許總,她微笑地嘴角上揚,沒有半點架子,如以往一樣,也無半點自我菲薄之態(tài)。

    岳老板非常生氣,但毫無辦法,許貝貝的任職報告都是經(jīng)他手上報下達,他沒有辦法阻攔這一切程序的行進。許貝貝調(diào)到我們支行時就是副科級別,在最偏遠的網(wǎng)點做了多年的柜員,這次提拔干部是支行上報總行批準的,她的背景明顯大得無可估量。

    許貝貝似乎從不在意岳老板對她曾經(jīng)的報復。她微笑著和岳老板打招呼,像對待支行里的每位同事,她全心全意經(jīng)營著她的個金部,每位來她辦公室上坐的貴賓,都被禮遇得恰到好處,玻璃門永遠敞開,許貝貝在自己的皮質(zhì)大轉(zhuǎn)椅上親切地給貴賓們介紹精挑細選的理財產(chǎn)品。

    倒是岳老板不太放得開。他仍舊臉木著,從不接應許貝貝的客套,像許總?cè)耘f是網(wǎng)點一個不足掛齒的小職員,如我們這些曾經(jīng)和他熟識卻如今完全進不了他眼瞼的一般小職員。

    許總笑著回復大客戶的詢問:“岳總?他是我們單位主管人事的,你和他熟嗎?待會兒我去給你引見引見?哦,不用嗎?其實我也不太認識他的,我不清楚他的大名,他叫什么來著?我真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了。呵呵呵,……”岳老板能聽到許總房間里傳過來小揚琴一般的笑聲,甜美,圓潤,似乎沒心沒肺。

    - 6 -

    銀行改制,并軌,各支行優(yōu)化組合,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后,又重新分成各支行。內(nèi)部的部門也如此,部門重組,部門細分,再合并,再按職能綜合劃分。網(wǎng)點的功能更全面,獨立核算,綜合匯總。一撥一撥的人事大調(diào)動,弄得眼花繚亂,人仰馬翻。新的領(lǐng)導上來,新的理念帶過來,學歷越來越高,經(jīng)驗越來越國際化,我們跟著,很怕被扔出時代前進的列車,喘著氣努力尾隨不想掉隊。

    這些年,好多人離開了,去到新興的股份制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gòu),甚至還有和人合伙開創(chuàng)會計師事務所,還有的離開我們的城市,到南邊或者海外去開拓更大更廣的人生體驗,舍棄自己的專業(yè),成為別的領(lǐng)域的佼佼者。這個時代真是多彩紛呈,網(wǎng)絡(luò)和信息的發(fā)達,以及國家融入世界的速度,讓每一種曾經(jīng)的不可想象都變得無所不能。

    我們團聚,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說起各自這些年的沉浮,臉上蕩著笑意,嘴角漾著歡欣。無論如何,在人生的這個時段,再回首,我們或多或少地感覺到自己得到時代的紅利,總算是成功的人生。

    岳老板岳總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們中有好事的人問起。

    “哦,老岳啊,他現(xiàn)在在后勤,負責整理憑證,清點資料?!币恢痹趩挝坏那巴碌匦φf。

    “是檔案室吧?我記得那算是個養(yǎng)老的部門呢,也還不錯,至少清閑。”

    “哪里?!是每天都要打卡上班的。整理憑證你們不懂了嗎?會計的,儲蓄的,房貸的。每個網(wǎng)點雖然都是電腦管理,但那些重要憑證還是要做原始資料備份的,他就做這個工作,負責裝訂成冊,蓋騎縫章,入資料保險柜,最后進保管室?!鼻巴卢F(xiàn)在是一家網(wǎng)點的負責人,春風得意。小小的網(wǎng)點,她一個人說了算,相當霸氣。她翻出一張相片,給我們看岳斌現(xiàn)在的近照。在一張要上報給單位宣傳部門的集體照里,岳斌穿一件棗紅色的羽絨服,側(cè)身坐后右方,頭發(fā)理成寸頭,灰白茬子堆滿肥厚的腦袋瓜。他的臉垮了,眼神無光,雙下巴擠成一團,窩在一件黑色的羊毛衫上。他已經(jīng)脫形,發(fā)福,完全沒了曾經(jīng)英武颯爽的相貌,也沒了當年揮斥方遒的精氣神。

    “這還是美顏了的。不然,老岳啊,他的正面照,鐵定嚇煞你們,呵呵呵,呵呵呵?!鼻巴率樟耸謾C,聳聳肩膀。

    并軌后,他從人事科長調(diào)離,工會,后勤,人事,保衛(wèi),幾個部門合為一體,成為一個副處級處長的領(lǐng)域。這些富余部門曾經(jīng)的頭兒,必須自謀職位,否則,一視同仁地下到各網(wǎng)點各部門,做輔助性工作。

    沒辦法,銀行必須大刀闊斧地改革,不遺余力地前進,不能再死板地遵守曾經(jīng)的機制,養(yǎng)閑,賦余,一個蘿卜一個坑,曾經(jīng)的金飯碗,不再抱著過一生一世。

    高層給了所有職員最大的體面,競選,競聘,能者上,庸者下,劣者汰。

    老岳競選后,成為一家網(wǎng)點的負責人。開始還是特別努力的,老岳對工作一直勤力勤為,不懂就問,配備的主管以及業(yè)務經(jīng)理,也對他輔佐有加,但年終盤點和述職,效益是全支行倒數(shù)第一,人員拿的獎金不消說,也是全支行叨陪末座。生活和經(jīng)濟的巨大壓力,讓那些初來乍到的職員滿心不悅,要求調(diào)職的請求堆滿高層的辦公桌,中心思想其實只一個意思:老岳的管理乏善可陳,老岳的業(yè)務一竅不通,老岳完全不適合領(lǐng)導這個專業(yè)性極強的綜合職能領(lǐng)域。

    高層又給了一年的機會,狀況仍然沒有得到改觀。這次背叛的,還有主管以及兩個業(yè)務經(jīng)理。他們?nèi)f交了競選陳述書,有信心自己能力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競選時,打分的幾個支行行長以及參與最后票選的其他部門領(lǐng)導,全部把分數(shù)給了年輕而有沖勁有學歷的業(yè)務經(jīng)理。

    老岳退將下來。

    他無法服氣,受不了這個打擊。這么多年來,他兢兢業(yè)業(yè),努力工作,辛勤耕耘,他不貪污,不腐敗,從不搞裙帶關(guān)系,也絕不認人唯親,他甚至沒有一點私生活的謠言,像他這種職務,像他這樣體面的長相和挺拔的身材,如果沒有個紅顏知己,我們也覺得浪費,但他就是潔身自好,沒有受過來自這方面的任何誘惑,他身正,行端。他也沒有像他這種位置的人,長久下來積攢的無法言說的財富,他只有那兩套房產(chǎn),一套是他自己居住的,用掉公積金,還有十來年的貸款期,一套是單位里分的那個小套間,他甚至都沒財力供奉兒子去美國讀研,他的存款額和明細賬完全經(jīng)得起任何審查部門的嚴苛調(diào)查。

    但這些,沒有成為他能繼續(xù)他職務的理由,他被無情地刷下來。

    老岳想不通,他做錯了什么?難道是當年他得罪過的那些職員合伙對他的反擊,或者那些有后臺的臨聘人員的七大姑八大姨對他的報復?

    許貝貝已經(jīng)獲職成為支行的副行長,一人之下,幾百人之上。她看著一點也不顯年紀,身材裊娜,帶點英氣,頭發(fā)絞短了,金領(lǐng)作派的短發(fā),一揚首,發(fā)絲鏗鏘地飄動,嫵媚的決斷,步伐極為有力,常年穿考究的西服套裝,高跟鞋永遠咄咄咄地響在支行通往會議室的地毯上。

    老岳無法忍受這種痛苦,解釋自己的過往。他從沒有想過利用權(quán)力去對待任何職員,那些現(xiàn)在已經(jīng)飛黃騰達的干部們,那些意氣風發(fā)春風滿面的過去的前手下們。但他始終對許貝貝介懷,他無法理解這種人物如何爬得如此之高?她不是靠姿色取得不錯的婚姻嗎?她不是應該因為前夫的不明原因的消亡而須默默噤聲地度過余生嗎?她現(xiàn)在的婚姻是不是一種陰謀一種交易?她憑什么能取得目前這個職位,他朝思暮想拼盡全力卻得不到的職位?

    許貝貝其實是大學生,專業(yè)就是財務管理,她在銀行這些年,一路披荊斬棘,拿下滿貫派司,手上的證書和業(yè)務獲獎證書不計其數(shù),當然,再加上她兩度婚姻的打底,這個絕對是她職場一路順風順水的重頭加碼大戲,但她現(xiàn)在的位置體現(xiàn)了她的能力,她的社會資源也加固了她的位置。她從來不是一樽花瓶,她對自己人生的追求,絲毫不遜色萬分努力的岳斌。

    許貝貝微笑地朝老岳點頭,轉(zhuǎn)臉去對付另一個棘手的工作問題,她太忙了,她要對付的事情太多太雜,她甚至都不太知道岳斌的大名。

    老岳病假一年半。因為診斷出嚴重的抑郁癥。

    銀行得這種病的職員不少,因為工作的壓力,人際上的,業(yè)務上的,銀行“差一分錢都無法平賬”的業(yè)內(nèi)準則實在嚴苛,倒下過一批職員。

    有的可能是無病呻吟。我們傾向于這一條,而且堅信大多數(shù)拿著醫(yī)生證明的“抑郁癥”的病歷單,只是在測試時的腦筋急轉(zhuǎn)彎,我們冷冷地嘲笑那些灰頭土臉的同事。但沒辦法,有了診斷書,必須給休假,此前有過幾次慘案,真有職員在夜半時分,從樓群里一躍而下。我們擔不起這個指責,甚至指控。

    老岳絕不是裝的,老岳是真的抑郁了。他服藥,發(fā)胖,渾身發(fā)懶,食欲不振,對任何事都興味索然。他邋里邋遢,不修邊幅,思考遲鈍,無法入睡。

    終于有一次,他在半夜里,揮著書桌上的裁紙刀,深深割破自己手腕上的動脈。他竟然找準筋絡(luò),豎著割腕!完全是唯求速死的決絕。

    他的妻子發(fā)現(xiàn)及時,在流滿殷紅血液的書桌邊聲嘶力竭地扶起了已經(jīng)慘白臉色的老岳,幸虧住在中心區(qū),搶救及時,老岳撿回自己的一條命。聽說他曾經(jīng)在武警部隊的老上級都過來看望他,斥責他對生命的漠視,怒罵他對生活的軟弱,怒其不幸哀其不爭地委婉地闡述了他對社會對家庭本應擔起的責任。

    “那個散打亞軍呢?讓我再看看你的雄風!”老上級拍拍躺在病床上面無表情的老岳,“什么能把你打敗?!”老上級用了在連隊的激將法。老上級被當班護士不客氣地請出去了,被護士長和查床醫(yī)生苦口婆心地科普了這種病的調(diào)理方法。老上級不服氣地出門,再也沒轉(zhuǎn)過身來。

    保衛(wèi)科曾經(jīng)的同事過來看望他,他們過得像我們一樣,總得有所收斂,有所妥協(xié),如果不甘心,也滿可以選擇另一種快樂的人生。他們談晉職,談搞錢,談孩子的將來,談老婆的更年期,非常適應人生,適應社會,喝喝茶,打打小麻將,不亦樂乎,人生總要有謝幕的時候,時代總得讓給年輕人。有一個出去十來年的,說已經(jīng)在城內(nèi)最大的MALL開了健身房,他是二股東,技術(shù)入股,投的錢不多,因為名頭太響,“誰讓咱曾經(jīng)拿過實彈射擊的銅牌呢?”他笑笑,因這個頭銜和證書,讓他的力量訓練和專注肢體訓練有了科學健身的注解,“如果你過來,你那個全國散打亞軍的名頭,肯定會招攬更多的會員,現(xiàn)在不管年輕人中年人,對健身有多重視,你知道嗎?”他口若懸河,另幾個顯然被吸引,討論自己如果過去會不會給健身會所帶來更強的資源和利益。

    老岳毫無表情,他躺在病床上,仰頭看著天花板。雪白的吊頂上,靠窗簾的那個方向,有只蜘蛛在結(jié)網(wǎng),它一次一次地失敗,一次一次地努力,還是失敗再失敗。它沒可能成功的,它無法成為威靈頓將軍的啟示,它選擇錯了角度和位置,窗簾是動態(tài)的,每天繁復的拉扯都讓它的結(jié)網(wǎng)無法成功,它再努力,也注定是失敗。是它自己愚蠢得從不理解它的狀態(tài)。

    老岳出院后,銀行讓他不用過來上班。其實有他沒他無所謂,更讓銀行心悸的,是他的狀態(tài),萬一在銀行出什么事了呢?

    老岳一直在積極治療,從不斷藥,每天掐著點,數(shù)著小藥丸吞進肚里。他已經(jīng)不再練習書法,也不再進行從沒間斷過的晨練,據(jù)說他的身體不允許,他做什么都提不起勁,他從不打麻將,也從不聚會喝酒,這些行為和愛好,在年輕時本來就是被他鄙夷的,現(xiàn)在年紀大了,大家開始養(yǎng)尊處優(yōu)地活動和休閑,他卻有心也做不來了。他被調(diào)到現(xiàn)在這個崗位,又開始兢兢業(yè)業(yè)地做事情,整理憑證,打孔,裝訂,蓋騎縫章。我們覺得一周能完成的活兒,他可以慢慢騰騰地做一月。一月一月地過下去,一年一年也過得飛快了。

    有同事給他打招呼。老岳,你孩子快畢業(yè)了吧?聽說成績不錯,準備讓他去哪兒呢?

    老岳微微地笑著說,還是想讓他來我們銀行,畢竟單位真不錯,有保障。

    同事疑惑,父子倆不能在同一單位吧?

    老岳低頭整理自己的文檔。那肯定。不過我在考慮病退,我下來后,他應該能進來吧?

    弋鏵,生于湖北武漢,祖籍浙江嘉興,現(xiàn)居深圳,中國作協(xié)會員,已發(fā)表作品一百多萬字,獲首屆魯彥周文學獎、首屆廣東省“大瀝杯”小說獎、第七屆深圳青年文學獎、第一屆第二屆全國青年產(chǎn)業(yè)工人文學大獎等獎項。出版有長篇小說《琥珀》《云彩下的天空》和中短篇小說集《千言萬語》《鋪喜床的女人》,作品散見于《當代》《中國作家》《花城》《天涯》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海外文摘》等雜志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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