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2年第6期|楊逍:父親的葬禮(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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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那種足以令人窒息的失敗氣息在二哥潛逃的那個夜晚慢慢向我涌來,我不得不承認,在開始的幾天里,我是心懷絕望了,就像二哥的絕望一樣,在成功觸手可及之時,突然跌進了深淵;正如剛剛轉進了一筆巨款的貪官,卻在興奮還沒停歇的時候,被警察帶走;又如一場山洪般猛烈暴發的性愛,在臨近高潮的時候,被人在屁股上踩了一腳;亦如終于將心儀的姑娘娶到了手,在結束了婚禮的喧鬧之后,剛剛觸到她圓潤結實的乳房,卻知道她懷了別人的孩子……這樣的比喻真是舉不勝舉,當然,在我如此糟糕的狀態下,這些“仿佛”都不能道盡我心中的愛恨,但唯有如此解釋,你也許才能略微感同身受。你不知道,那些突如其來的事情是怎樣令我驚懼:近十輛警車,二三十個全副武裝的警察手持警棍和盾牌,將古玩城團團圍住,一部分破門而入,把我從被窩里拎起來,在我睡眼未開的時候,給我戴上手銬,直至我被塞進了車,警報響遍四野的時候,我才質疑他們是不是搞錯了。“老實點!”我身邊一身肥肉的警察,顯然是沒經過專業訓練,他說話的時候,喘著粗氣,但這并不影響他的威嚴。我只能老實,用沉默來反抗。在我被拘留問訊的一個月里,我說的話不超過十句,而且總是前言不搭后語,這讓他們十分惱怒,他們堅持認為我是二哥與老高的同伙,好在后來老高為我作證,他們很快就從麥城的精神病醫院里提取了我的病歷,又拖了些日子,才將我釋放,他們將我遣送回太原府,然后警告我,在案件沒有結束之前,我不能離開縣境。
也許,你會說,僅僅是虛驚一場,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你說得沒錯,的確是虛驚一場:按照固城警察辦事的方式,既然放了我,就說明我是清白的,警告純粹是形式而已,這種事情,之前也有例證,有一個村上的支書,挪用公款,被判了監外執行,他的日子也過得風生水起,不受限制,與他比起來,我完全是自由的,又有什么可擔心的,再說,從證據來講,老高是詐騙案的主謀,二哥也只是推波助瀾而已,只要老高認罪,案件就能了結,而對麻頭來說,他們的目的只是逼走二哥,并不在乎老高,而我只是二哥對外宣稱的“傻子保安”而已,對這件事毫不知情,又有什么可擔心的呢!
這樣一說,你可能會笑得肉疼,對啊,一個傻子,有什么可擔心的。可問題是,我不傻了——我曾經以一個傻子的身份被父親帶出去扔掉了(我聲明我現在一點兒都不恨他),而現在卻明明白白地被警察遣送回來。那一刻,我的父親痛心疾首,手舞足蹈,面孔變形,沖著警察們咆哮:“帶走,帶走,誰讓你們把他帶回來的?哪兒找到的,送到哪兒去!”他幾乎就要抵賴我不是他的兒子。他把警察送我回來,誤以為是來向他邀功,“別以為你們把他送回來,我就要感激你們,你們這是要把我往死路上逼。”他像極了一個小鬼上身的法師,表演近乎失真。他這么做,其實并無壞處,起碼在某種程度上讓警察們相信我的確是一個傻子,這讓他們為自己的英明而感到很是欣慰。
要不是被遣送回來,我根本不會再回太原府。我對自己突然變成了正常人很是惱怒——為什么要清醒呢?既然“糊涂”了二十多年,倒不如就這樣糊涂地過完一生——即使過不完,哪怕被凍死、餓死,我也不會感到痛苦……清醒無疑是需要勇氣的,一切問題統統向我涌來,使我手足無措,我本指望著,有了二哥這座大山,我就會順利“逆襲”,等功成名就、衣錦還鄉的時候,過去的一切自然會被我周身的光環掩于塵土,我將不再是“我”,可二哥失敗了,我的靠山倒了,但即使這樣,如果我不被遣送,或許我會做一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的游民,哪怕仍然乞討度日,我也將不再是“我”。
可我仍然是“我”,偏偏又成了“罪身”,偏偏又成了“常人”,你說,我又有何面目再見“江東父老”?項羽一刎解千愁,落得個名垂千古,我當然沒有項羽的豪氣和決絕,但也知道人活臉、樹要皮的道理,你說,我到底該怎么辦?
有一陣子,我仿佛出現了幻覺:被冤枉的四哥年紀輕輕卻顯得老態龍鐘,他患了抑郁癥,坐在黑屋子里,一副恭順的樣子,身材臃腫,肚子膨脹,雙手向后撐在粗糙的床板上,向上揚著頭,眼睛空洞無物;三哥冷漠的眼神和微微翹起的嘴角正一步一步將他迷入深淵,他的周圍滿是垂死的病人和凄慘的家屬,他們痛苦地呻吟,悲哀地求救,而他卻抽著煙,不屑一顧,他白大褂的衣兜里塞滿了那些窮人孝敬的鈔票,紅燦燦地蜇人眼目,他孤傲地揚著頭,眼睛空洞無物;二哥赤身奔走于荊棘密布的山林,干枯的樹枝將他刮得遍體鱗傷,他大哭、大喊,卻都啞然無聲,十三條狼從各個方向向他聚攏而來,他絕望地揚著頭,眼睛空洞無物;而大哥呢?我從未謀面,杳無音訊的大哥這時候也出現了,他各個關節奇大無比,躺在一層薄薄的煤炭上,他的身上潛伏著至少三件離奇的故事,他似乎是在日益強壯的時候突然死去,他哀怨地揚著頭,眼睛依然空洞無物。
——他們都在對我說:“回不去了。”
我突然衰老的父親……十多年來,我幾乎認定他會保持著之前一成不變的樣子進入墳墓。但在我誤打正著清醒以后,我似乎對他也產生了幻覺(這當然有點自欺欺人),他實際上不是我印象中的那樣軟弱(或許是我瘋癲的那些年,我并沒在意他到底是什么樣子),也不是我印象中酒鬼那樣酒量大得驚人,在他無端地遺棄我之后,他常年酗酒帶給他的傷害似乎更加突出了。他的確衰老了,皮膚松弛,之前的大肚子因為肌肉收縮而幾乎消于無形,說話的時候經常出現氣短咳嗽等糟糕的癥狀,但令人不解的是,他竟然做出了一副金玉其外的強壯跡象,讓人誤以為他比之前更加有活力,比如,他不怎么嗜酒了,理由是皮囊不行了——這個理由倒是真的,我后來發現他酒量銳減,差不多三兩下去,立馬醉倒;他還在嘗試著戒煙,盡管做了很多努力,成效也不大,但精神還是值得贊揚;他說話的聲音比以前大了三倍,一出口,總能讓人想起“聲如洪鐘”的江湖俠士;還有飯量也增了不少,他對我說:“你走后,家里的存糧還很多,我不吃完,要霉掉了。”他說話的時候一本正經,臉上的顏色絲毫沒變,這讓我很是氣惱,但我不能和他一般見識,我又不是之前那個傻子了,怎么能再像傻子一樣跟他理論呢……但不管怎么說,從表面上看起來,他都在往好的方面良性發展,他也在刻意將這積極的態度展示給外人,縱使在家上氣不接下氣,可一旦出門,就一定是挺直了腰板,顯出生機勃勃的假象來。有天下午,越來越精神的六奶奶來串門,父親正好掄著斧子要做一把小凳子,他的手藝有點生疏了,但匠氣還在,六奶奶就給蹲在廊檐下的我說:“圣圣呀,你看你一回來,你爸爸的病一下子好了,臨老了,倒會顧家了,他還是舍不下你。”六奶奶是故意說給父親聽的,他推著刨子呼哧呼哧地用勁,假裝心無旁騖的樣子,我看了看他,發現了他掩飾著力不從心的尷尬……這時候,我驀然驚覺,我還是繼續做一個傻子的好,做出一副無所謂的冷漠狀態,沖六奶奶嘿嘿一笑,什么都化解了,不是嗎?
事實上,我為清醒還是裝傻糾結了整整五天,這五天里,我沒說一句話,沒看父親的眼睛,我像以往一樣,默默地吃飯,默默地睡覺,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唯一的區別就是,再也沒有像之前那樣在巷子里疾走,胡言亂語,與他爭執,半夜去敲三草的門,我像得了一場大病一樣,蜷縮在屋子里,不見任何人。當然,我的歸來,并不是什么光耀門楣的大事,也不會有太多人來關心,除了像六奶奶一樣善良的幾個為數不多的老人前來看看我這個“可憐的孩子”之外,就只有三草了。老人們摸摸我的頭,對父親說:“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畢竟是一個活人。”然后嘆口氣就走了。而三草不學他們的樣子,她來了三回,每次都端著好吃的,將我從墻角拉起來,逼我吃飯,她氣鼓鼓地坐在炕邊看著我,等我吃完了,便和父親說話。先說村子里發生的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最后總是將話轉移到大事上:“新農村蓋好了,過不了多久大家就要搬了,你們爺倆咋辦?”
二道塬上搬遷的事已經成了定局,在我沒被父親丟棄之前,這個事就已經議論了半年,等我走后,這個項目便動工了,仿佛是為了歡送我而專意為之,經過近兩年的奮戰,終于落成,先后來看我的人都談到了搬遷的事,他們無一例外地問父親怎么辦,但父親都是呵呵一笑,說:“涼拌,別人都走了,我住在這兒才清靜哩。”不涼拌還能怎樣?每戶要交十多萬,對于太原府的農民來說,不是小數目,但大家還是東拼西湊地交了錢,如今只剩下五保戶八太爺和楊萬成,還有我家這三戶,實在交不起錢,誰也沒有辦法,就只能這樣癱著,但楊萬成一家因為男人常年在新疆打工,他們在喀什買了房子,要不是老人戀著故土不肯搬走,他們早就不回來了,而八太爺年紀大了,一個人生活困難,鄉上已經聯系了縣上的敬老院,說是不惜一切代價要將他送進去,這樣一來,就只剩下我們一家了,本來在我走后,村上原計劃等大家都搬走了,就將父親安排在文書張樹槐的磚廠看門,但前提是父親同意將磚廠旁邊的兩畝地賣給張樹槐作為條件,但父親不肯被他們要挾,村上也氣恨父親不肯將新農村宅基地旁邊的一畝地貢獻(主要是村上出的價太低)出來建文化廣場,所以就放出狠話,等著父親將來去求他們,可我孤傲的父親,曾經當過村支書,在太原府叱咤風云十多年的父親早就看透了他們的伎倆,偏偏不肯配合,他也放出話:“要命一條,要地沒門。”父親打定了主意,他一個老光棍,什么都不要了,也沒心思要,他萬念俱灰,有了新房子,有了錢,什么都不頂用……后繼無人的話他總算忍住了,但意思明了。他們就這樣僵持著,檢驗著誰的骨頭軟。
然而,不幸的是,我又回來了,這便將父親陷入了兩難之地。在三草面前,他不撒謊:“這往后的日子該咋辦?要是能給他謀一房媳婦,縱使瞎子瘸子,我也有心勁奔波……”父親說完,望著三草,但父親的舉動卻讓我心里隱隱作痛,他的眼神里沒有了之前的渴望——他覺得我比原來更傻了,配不上三草了。三草回身望了望我,卻是欲言又止,似乎有很多話,卻不想說。其實,這時候,我就認為自己應該還是個傻子,比之前更傻的傻子,這樣就不拖累任何人——父親,還有三草,都不會因為我的存在而心受煎熬。
2
我用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以實際行動向太原府的眾人表明了我所處的狀態:我變成了一個沉默的傻子,偶爾在巷子里慢慢游走,雙手插在褲兜里,揚著頭,眼睛始終如一地盯著前方,當有人試探性地向我打招呼時,我才沖他微微一笑,點點頭——不管他問什么,我都是點頭,極有禮貌的樣子。我的面貌由內而外都與之前變得截然不同,我不再胡言亂語向眾人宣布我是太上老君的首席座前弟子下凡,不再宣稱要拯救世人,更重要的是,我沒有攻擊性,他們再也不用擔心我會隨時咬掉他們的耳朵或是抓傷他們的臉,我的彬彬有禮和謙遜反而讓他們喜歡與我親近,盡管他們總是把我當成笑話,想方設法地惹我出丑取樂,但他們不再排斥我,下棋或是打牌的時候也愿意讓我坐在旁邊。
我之所以能受到這樣的優待,基本算是得益于父親的努力,在確定我比之前“更傻”了之后,他倒顯得輕松了許多,也許是出于一種愧疚心理,他開始對我好起來了,除了干一點農活之外,他所有的精力幾乎都放在我身上,每天堅持按時做飯,甚至絞盡腦汁變一些花樣,有兩回因為飯做到一半無從下手,還特意打電話將三草請來,三草讓他待在一邊歇著,等著吃飯就好了,可他偏不,只讓三草在一旁指點,他親自來做,像是極為享受做飯的樂趣,他因此很快就學會了農村婦女在廚房里的全部本領,當然,如果要我實話實說,他的手藝我實在不敢恭維,他在廚師這個行當里并無天賦,但我不忍心打擊他的積極性,所以,每次飯一上桌,我就做出一副狼吞虎咽的架勢,盡可能地多吃,這讓他深感欣慰。他的母性情懷越來越重,對我的衣著和個人衛生也橫加干涉,他逼著我每天洗臉,對我的衣服也洗得很勤,并叮囑我出門一定要注意衛生,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在土堆里滾、,在爛泥里跳,他親自給我洗頭,給我理了毛寸,說這樣人就顯得精神一些,說不定還能騙個媳婦,他說這話的時候,自顧自嘿嘿地笑,仿佛聽了一個笑話一般,我不與他爭辯,一切都按照他的想法執行,我也樂于這樣。
我的干凈和禮貌,常常讓人誤以為我是一個“常人”。很多時候,我站在人群里,聽他們八卦,某人講到動情處,如果恰好我在身旁安靜地聽,他會冷不丁地問我:“你說對不對?”我照例微笑點頭,他便會像得到了“常人”的認可一樣,繼續激情澎湃地講下去,而忘情聽故事的人,也會在這一刻忘了我的“傻子”身份,這無疑是振奮人心的大事,我未曾想到,我在太原府三十多年,卻是以這樣的方式被大家偶爾認可,雖然有時候深想起來,我也會有一種欺騙的自愧,但這與我之前的地位相較起來,我對這種認可更為受用,畢竟這時候,我在他們眼中算是一個“人”。
還有比這更有趣的,有一次,村里無所事事的人都在戲場里看熱鬧,有一個外地人從村口進來,下了車,站在遠處茫然四顧半天,才躊躇地向我們走來,他顯然是想找一個靠譜的人問話,但誰都沒想到,他一過來,就將一顆黑蘭州先遞到我面前,我揮手推脫,他卻偏要給我,我只好接了,然后他就問這是太原府嗎?我謙謙君子狀地點頭,他又問從這兒是否可以到南山村,我依舊點頭,然后,我順手給他指了指道(這一點我是順手做的,在外人面前,我突然忘記了我還是一個“傻子”)。我將手中的煙遞給靠在墻根曬太陽的八太爺,那人在回身的一瞬看見了我的舉動,便又回頭問:
“你上過大學吧?”
我微笑不語。
“在哪兒高就?”
我仍然微笑不語。
旁邊的楊家峪替我說話:“他是個傻子。”眾人便都笑起來。
那人不信,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半天,搖搖頭說:“不像。”
下棋的楊石先從人堆里插出一句話:“他是太上老君的座前首席弟子。”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八太爺聽不下去了,掙扎著說了一句:“都不要欺負圣圣了,他再傻也知道將一顆好煙給我,你們這些狗日的,成天就知道打牙撂嘴。”
那人又看了看我的眼睛,良久才說:“不像,嗯,一點兒都不像……你將來是能做大事的人。”
楊石先覺得有趣,就從人堆里擠出來,掏出一個煙盒,朝里看了看,便狠狠捏了一把,將煙盒扔遠了。那人知趣地將半包煙遞給他,讓他給眾人發了,又搖搖頭說:“不像。”
楊石先說:“不像也得像……呵呵,你要覺得像,就把他帶出去,混口飯吃。”
大家又是一陣大笑。
那人想了想,從手中的棕色皮包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說:“有事可以找我。”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走了。楊石先側臉過來,讀道:“鯉城開元文化傳媒公司總裁王睜茗。”他要將名片搶過去,我抬胳膊擋住了,將名片收入西裝的內兜里,沖他笑笑。“你個傻子,拿一張破名片有什么用?”楊石先氣急敗壞地大罵起來。我驕傲地笑著,揚長而去。
……我把這也看做是別人對我的認可,盡管名片事件對太原府人來說只不過是“那個人瞎了狗眼”的一場鬧劇,他們堅持認為那個人無非是想在他們這些農民面前賣弄一下自己的身份,“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們這些年走南闖北,什么樣的能人沒見過,豈能從一張名片里服了他人……這年頭,冠以“國際”“中華”一類的大名頭誰沒見過,只要你想做,一百塊就能整來上千張,箭子鎮南門十字口的花旗廣告部里就能做,有什么了不起……”當然,我也沒覺得那個總裁給了我一張名片就能為我帶來什么好運,當初二哥的名片比他這個還漂亮,但二哥還不是淪落他鄉為異客,時至而今,我連他的任何消息都沒有了。但你一定能夠明白我的心思,我在一個外人眼中,也是一個“人”,這就夠了。
然而不止這些。
后來我才知道,父親對我的改造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是一個由外而內的合理展開過程:在我看起來像一個“人”之后,他便開始張羅我的婚事。這簡直就是一個笑話,整個箭子川道,女孩子越來越少,彩禮越來越高,略微有點能耐的人家,都去了城里,女孩子外出打工,三兩年之后,也都像飛出雞窩的鳳凰,大多不愿再回到鄉下受苦。日子過得好的人家,也都早早著手,在兒子還不滿二十的時候,就四處托人尋親,先下手為強,這一點上,太原府人毫不含糊。要是誰家的兒子在外面打工領回來一個不要錢的媳婦,差不多要算是一件足以光宗耀祖的大事了,如果回來的時候,女孩的肚子鼓了起來,那這一家人從此就能揚眉吐氣,對人接物立馬風格大變,就連走路的姿勢也一起變得不同凡響,你一眼就能看出來,他們高昂的頭、堅挺的胸膛和深刻的笑容,都昭示著他們內心的驕傲,就像早些年,家里出了大學生的自豪一模一樣,發自肺腑而又難以自抑(現在,事實正好相反,要是誰家的兒子考上了大學,反而會一臉陰郁,為學費發愁,為將來就業發愁,為大學畢業后因為年齡過大找媳婦發愁)……他們的驕傲不無理由,那些兒子過了二十的人家,一趟接一趟地去他們家里取經,問他們的兒子是用什么辦法將外地的女子搞到手的,這時候,他們就會總結出一套能夠佐證他們家經濟實力和兒子本領的長篇大論來,面對那些焦急的家長,侃侃而談:“這不是運氣,是娃的本事好哩——”由此,他們還會引申出他們上輩子做了多少善事、家教如何的好等等一些莫須有的事來,取經的人似懂非懂地點頭,回來后就沖兒子發脾氣。
婚嫁的年齡越來越小,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我剛回到太原府的時候,楊宇平十七歲的三兒子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倉促結婚了,真相是那個十六歲的女娃娃已經懷孕四個月,這一“喜訊”刷新了太原府楊六郎的兒子十八歲結婚的紀錄。這種驚喜在整個箭子川道里并不少見,人們也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早婚,每當這時,一些令人驚心的數據就立刻擺在臺面上:近五年來,北山村由原來的七十戶人家銳減至二十八戶,四十歲以上的光棍十六個;豁峴里一百三十余口人,二十五歲以上的未婚青年十七個;西元里一家弟兄五人全是光棍;李家洼兩個四十多歲的光棍經常半夜翻入留守婦女的家里進行騷擾……太原府從表面上看,呈現著一股越來越好的勃勃生機,新農村建設如火如荼地順利展開,雖然僅去年一年就有十二對新人邁入婚姻的殿堂,但仍然有包括我在內的三十歲以上的光棍八個,出現了歷史之最,我們拖了村上的后退,使得村上沒有拿到縣上兩年一評的文明建設示范村獎牌,楊春還在喇叭上對他們七個家庭(我被丟了,免于一難)點名批評了一番,而這八個人中,我是最差勁的一個——一個傻子,還能有什么指望呢!
但我的父親仿佛中邪了一樣,他全然不顧大家的嘲笑,四處央求人為我謀一門親事,他將標準降到了最低:只要能生娃,不管模樣,瘸子瞎子聾子啞子,甚至傻子都沒什么大不了,他還在媒婆家虛張聲勢地說:“錢不成問題,只要能成事,酬金可以翻倍。”按照太原府的行情,說一門親事也由兩年前的兩千元漲到了四千元,一翻倍就成了八千元,這個條件很誘人,也有人心動了,前后各處聯絡了兩回,但還是無功而返,媒婆們帶來的消息令人泄氣,即使父親提出的那個標準的女人,在后山一帶也十分搶手,而且那里的男人對媒婆的酬金大得過火,已經翻到了四倍至五倍。無奈,父親又降了標準:寡婦也行,帶不帶孩子都無所謂。父親鐵了心,無論如何他都要給我尋一個女人來照顧我的后半生,正如他給六奶奶說的,他不可能照顧我一輩子。但大家都知道,哪個瞎了眼的寡婦會跟我這個傻子過日子呢?父親的吶喊就像鐵球入泥,只聽得撲哧一聲,就沒了蹤跡。
更糟糕的還在后面,當所有的媒婆都默不作聲之后,父親便將最后的希望都傾注在三草身上。說到這里,就有必要提一提父親和三草之間的關系,在我離開太原府之后,父親便遷怒于三草,他壓根就不相信,我在太原府闖下的禍端是出于我的本能,他覺得是這個婊子帶壞了他的兒子,是她唆使我干了那些蠢事,他甚至懷疑三草讓我不花一分錢操她肯定是有所圖謀,所以,他便三番五次地上門找三草的麻煩,且不說三草的辯解(她如果說我操她的時候完全是個正常人那會把父親當場笑死),單說父親這樣魯莽的行為不但沒有讓三草蒙受冤屈,反而因此打亂了她的生活:那些找上門來的男人生怕被父親堵在床上,逐漸放棄了圖一時之快的想法,遠離了三草,重要的是,楊石先誤以為父親是借此來保護三草,因而放棄了對三草的騷擾,這樣一來,三草反而借助于父親的聲勢,得以安靜地生活,至于她用什么辦法讓父親消了怒氣,又如何感恩于父親而對他照顧有加,便成了一個秘密,無人知曉,太原府傳出的閑話是:父親肯定用非常的手段俘虜了三草,三草成了父親獨自享用的女人,有人甚至企圖抓住父親的把柄來要挾他,但都無功而返。但我相信父親是清白的,因為他的前列腺隨著他的酒量劇增而每況愈下,在他如今的年齡里,他做不了他想做的事,同時,我對三草也深信不疑,她早先并不是來者不拒的女人。
不管怎么說,三草都是父親在太原府唯一可以信賴的人。父親把這項重大得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托付給了三草,他是想以此來感化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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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自《青年作家》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