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來戰爭類小說和影視作品的演進
電視劇《歷史的天空》
回望20年來戰爭作品,1999年和2021年算得上兩個突出的年份。1999年前后,《歷史的天空》《亮劍》《突出重圍》等長篇小說,以圖書形式集中出版。2021年建黨百年之際,《大決戰》《跨過鴨綠江》《長津湖》等,則以影視作品集中上映。在這20年的頭尾之年,戰爭作品一個以圖書為盛,另一個以影視亮眼。不同的是,1999年前后的這三種小說,在2005年前后拍攝成了影視作品,尤其是《亮劍》幾乎貫穿了20年的熒屏。但2021年的這三部大劇,《大決戰》《跨過鴨綠江》均為央視總臺影視劇紀錄片中心由劇本拍攝,唯有《長津湖》是先有小說、以《冬與獅》的書名出版。這20年頭尾之年戰爭作品的“集中涌現”,且由小說和影視分拔頭籌,反映出戰爭類作品形式多樣,但20年后影視的風頭更勝,也是微妙的事實。中國作協以《人世間》為對象隆重研討小說與影視的結合,基于現實,也預示風向。
總體來看,戰爭作品在這20年來的出版與影視傳播,體現出一定的規律和特點。一是黨和國家的重大主題、歷史節點,往往成為此類作品多體裁多媒介競顯身手的助推劑。主題出版,其實以年份為盛。二是從創作題材來看,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仍是戰爭作品的核心資源,百年來尤其是1949年后的其他戰爭,有所表現但還是很少。三是資本和網絡平臺的力量。小說因影視而紙貴,作家緣影視而名震,無論對出版人還是作家,影視改編都是一種“偏得”和實惠。近些年來,平臺日益張揚出自身的野心和能量,出版方作為平臺和作家之間橋梁的作用被弱化,作家轉作編劇、平臺簽約作家成為常態。有人甚至說,優秀的戰爭文學作家已經轉做了編劇。至少,更多的作家和編劇、作品與影視難解難分。四是由此而來,無論影視或者小說的出現,往往表現為“集中性”、外力“牽引式”甚至“運動式”的特點,戰爭小說沿著自身的邏輯穩定輸出、自然演進和獨立拓展,若缺乏定力和靜氣,則時常被中斷。
從文本來看,這20年來的戰爭作品,顯示出大膽創新、內外延伸又未免固化的趨勢。為敘述簡便,這里從三類來看。一是《歷史的天空》開啟的新軍人方向。從這部小說到后來的《八月桂花遍地開》《高地》再到2021年出版的《英雄山》,徐貴祥始終是戰爭和戰場的直面敘述者。他對硝煙彌漫的戰場有著天生的親近感,戰爭作品在他那里很少迂回也很少側寫。他愿“正面強攻”,在戰場的熔爐中鍛造筆下的人物。徐貴祥難得的是寫“純正”的戰爭小說,筆下人物又著意創新。梁大牙來自社會及人格底層、奸邪草莽,連身體上也有不雅的標記,但愛情和戰火讓他傾心皈依、成為有信仰的英雄。梁大牙的“另類”,在《亮劍》中化為李云龍。區別于梁大牙,這部小說著意李云龍永不賠本、靈活機動的戰場戰術,著意革命英雄在解放后的悲壯命運;電視劇略去了其命運的悲愴,只集中在其鬼魅般的戰術和“亮劍”軍魂。這種以正邪相兼代替臉譜化的創作視角突破性極大,影從者眾,此前固化的國民黨軍人形象也作出了修正。蘭曉龍的《我的團長我的團》寫國民黨一群“殘兵”“炮灰”,為戰場特有的生死激發起血性,也一點點燃起思想深處的民族正義。《英雄山》讓國民黨軍官易水寒臥底我軍,但又在一系列的情感觸動、偶然遭際中轉變信仰、成長為八路軍的英雄。回到人的復雜性、讓有缺陷的普通人成長為英雄,突破了既往,貼近了歷史真實,但很快又成了這20年戰爭作品的標配,以至于此后等而下之的諸多作品批量式沿襲,終成東施效顰。
《大決戰》《跨過鴨綠江》的出現別具意味,既是紅色傳統的恢弘史詩和英雄主義的回歸,又是革命現實主義敘事的回歸。小說方面融創新突破與回歸,當以徐懷中的《牽風記》為代表。朱秀海《遠去的白馬》也值得注意,小說承接了20年來書寫戰爭的視角選擇——“嫁錯人”和“上錯船”的偶然錯位——但更加突出了民間傳統一諾千金、孝道和寬容、犧牲與感恩等樸素道義。它們給20年來的戰爭作品重新引入了傳統之美。
二是《突出重圍》開啟的新兵種方向。強烈的當代意識、對未來戰爭的隱憂以及務實理性,成為《突出重圍》的思想起點,也呼應著中國軍事思想、軍隊建設的革新大潮。《突出重圍》第一次將和平年代的實兵對抗演習引入小說,而高科技戰場的模擬對撞與落后現實的反差,讓小說分量沉重又發出時代拷問。小說點題,影視弘揚——集體性的特種部隊向個人性的特種兵逐漸演化。越到后來,“紅藍對抗”越隱身為特種兵技能的訓練程序和個體英雄的背景,特種兵則由軍營成長、掃毒維安向著執行國際任務發展。《我是特種兵》從2015年開始,至今已出過4個系列,在“網絡原生代”那里廣受歡迎。需要注意的是,從《突出重圍》走向《我是特種兵》,《士兵突擊》是“中間”橋梁。這部小說體現了蘭曉龍一貫的風格,信仰從不會由天而降,名叫許三多的“弱兵”經過凜冽的考驗、摧毀式的意志鍛造,才成為真正的軍人。此后,《戰狼》接續《突出重圍》的新兵種類型、結合《士兵突擊》的質樸韌性,配上吳京個人的表演魅力,成為特種兵的現象級作品。時矣、世矣!這些作品的風靡,多出自非軍營出身的青年作家之手卻廣受追捧,要感謝網絡一代的新語境,更要感謝時代氛圍和噴涌而出的民族自覺、大國意識。沿著這一方向順流而下,連劉慈欣一篇算不上代表性的科幻小說《流浪地球》,也以中國電影工業的技術美學、人類性的災難拯救主題以及吳京的號召力,成為這一題材的巔峰。
巔峰之后會是什么呢?影視可以仿制,畢竟技術的更新會讓陳舊的內容煥發出新意;小說卻要求從一個陌生跳向另一個陌生。在網上搜索,“特種兵”已成網文最集中的主題之一,作者多如過江之鯽,水平參差不一,但濃烈的情感、探險般的故事和青年人的生活、愛國主義是這些作品的共性,在青年一代中卷起了“爽閱讀”“青春荷爾蒙”的洪流。但“特種兵”小說最初帶來的新鮮感,似乎又固化為一堵高墻。它遮蔽了大國軍事建設的日新月異,世界各地一刻也沒有停息的戰事、軍營內部的靜水深流……這些豐富復雜的寫作資源,既有種種限制不能呈現的因素,其實也有“利益變現”太慢而被作者有意繞開的因素。
三是《暗算》開辟的新戰場方向。如果“獵殺游戲”是諜戰作品的內核,那么諜戰作品堪稱是最接近人類本初的藝術。它天然喚起人們對隱秘的興趣,現代諜戰作品又融英雄對英雄、智者對智者、信仰與陰謀、真實與偽裝、平靜與驚悚于一體,幾乎集齊了能刺激人們神經的所有因素。我們傳統敘事中荊軻刺秦、蔣干中計等的故事家喻戶曉,傳統敘事的留白審美則沒能呈現幽暗深邃的心理。經由上世紀80年代現代心理學的沖擊以及這40年來當代敘事藝術的嫻熟操練,2003年出版的《暗算》可謂出道即成高峰,也開創了這20年來諜戰作品的風潮。《暗算》也許并不自認是類型諜戰,它旨在表現一群特殊戰士沉默無聲下的信仰和犧牲,以及他們在生死一線游走的悲愴人生。這部作品所設置的密碼技術、破譯智力等高門檻和作者博爾赫斯一樣迷宮般的敘事,為后來者難以超越。由此開始,《潛伏》《懸崖》《黎明之上》《北平無戰事》《風箏》《偽裝者》《叛逆者》《前行者》《對手》《偉大而隱秘》《烏江引》《千里江山圖》等以每年一部甚至多部的速度風起云涌。這20年來的戰爭作品真是以諜戰為盛。伴隨如此眾多作品高密度的涌現,諜戰作品類同化的問題也越來越明顯。有人將其簡單歸為一套模式:辦公室里的“狼人殺”+精英們的“職場劇”。
其實,20年來諜戰作品涉及的領域之多、程度之深,為一般的戰爭作品所不及。《風箏》《千里江山圖》寫身處敵營的中共地下黨,《潛伏》《叛逆者》寫國民黨情報人員向中共反正,《偽裝者》寫汪偽政權的多向間諜,《前行者》寫上海租界的間諜暗戰,《懸崖》則面向偽滿洲國和共產國際特工等。除了題材、領域四面開花,諜戰作品的思想和藝術深度也在進步。劉和平的《北平無戰事》中,寫作的目標不再是情報,而是在更廣闊的經濟、金融、知識界的社會面上,讓諜戰與民族歷史的轉型同步展開;小說為諜戰引入了厚實宏大的歷史整體觀。《烏江引》以小說的方式,將長征中的“密電破譯”第一次展示出來。《對手》的出現同樣給人驚喜,諜戰開始融入普通人的生活,間諜們除了不可告人的任務,他們的生活窘境簡直與鄰家大叔阿姨別無二致。
總之,20年來的戰爭小說和戰爭類影視作品之突破、之繁榮前所未有。演進路徑比較清晰,探索程度不斷加深。影視類作品的人文性和技術美學融合度越來越高。小說類作品,正史性寫作與軍營出身的成熟作家、類型寫作(特種兵)與網絡青年作家,似乎各安其位,漸成分野之勢。諜戰作品偏重想象虛構、敘事技巧和對檔案史實的相對寬容,則成為純文學作家的聚居之地。時至今日,繼續保持戰爭類作品的繁榮勢頭,有些方面值得關注。一是在保證意識形態正確和國家安全的前提下,期盼更多塵封的檔案史料能夠解密,如王樹增《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等飽滿厚重的非虛構作品,是戰爭作品不可或缺的重要基石。二是本體性反思到了迫切需要的時候,昂揚精神、英雄正義是陽,但陰陽方可和合,我們有足夠的自信,在對人類性命題的探索中民族的文化特質和時代選擇一定不會被埋沒,由此,對戰爭本身、生命個體的探討與傳統敘事中的悲壯蒼涼、壯闊優美,都是需要加強的因素。三是諜戰與純文學敘事之間的結合,并不是一件輕松容易的事情,稍有不慎,內核空心或進退失據也都可能發生。四是生活的豐富勝過作品,跳出網絡、“走入現場”,脫離虛情、感受粗糲,最是網文寫手厚實自身的當下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