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4期|西闊:山、水、萬物和你(組詩)
編輯薦語:
來自阿拉善或者說內蒙古西部疆域的這組詩,給人一種冷峭孤絕的精神力量。它的峻拔、它的凌空蹈險,使讀者耽于習慣審美的眼睛,為之一振。西闊以另一番面貌出現了......是期待的那樣么?不敢肯定。總之他又從形式到內容脫胎換骨了一次。至少豐富了內蒙古詩壇的風格。懶洋洋的牛馬群里,忽然出現一匹狼,空氣陡然緊張起來。
—— 溫古
《入山記》
草木蕭條,大雪敗退
我有塵世所有的俗念
空山寂寂,萬物不具回音
順手折下枯枝,會聽到
斷處,藏著春天的傷
流水、山谷、鳥鳴和風
展開一幅流動的畫
獨自山里,我們都有形而上的悲歡,隨人間起伏
想起心愛女子,蒙古高原就開始大片地綠
馬蹄嗒嗒
書信永遠走在路上
《看到獵豹》
不止一次在黑暗中看到獵豹
帶著寒冷的鋒芒。肉身戰栗
短暫停頓后,隱入黑夜巨大的經幡里
我懷疑它沾染過人類的所有惡習
自私,貪婪,恐懼,好色
有著密集的彈孔
有著揮霍過的情色眼睛
夜,翻了下臃腫的身體
月亮滑進墻角
群山瑟瑟,像被詛咒的人
過完的,毫無意義的一生
《午后書》
杯水已在桌上置了許久。我懷疑
它繚繞的熱氣,是在等一個熟睡的人醒來
她夢里的抽屜,碼著暖胃的茶
熨好的襯衫和一個女子的小心思
窗外,群山在一群飛鳥的翅膀里
喜極而泣。而在水邊
站著一個孤寂的人。他在計算時差
好趕在她醒來前,把剛從山坳里采到的花
遞到她的窗前。玫瑰,牡丹,茉莉
還有不知名的野花
他在百度上理解了這些花的含義
現在,他把一束火紅的玫瑰
放在剛買的地圖上,花瓣剛好壓住她居住的城市
愛就是山,水,萬物和你
《牧羊人》
風趕丟幾只零散的羊
再翻一座山,就是翻越過一段歷史
一截獸骨被牧羊人制成喊羊的哨子
整整一個晚上,月光被越吹越薄
整整一個晚上,牧羊人的煙鍋忽明忽暗
整整一個晚上,羊柵的門吱吱嘎嘎
整整一個晚上,牧羊人把自己
像一枚釘子般釘進夜晚
像是要把時間、疾病和死亡
釘進墻里
《蒼涼帖》
在草原,牧人比羊群抗寒
冷風比烏鴉悲壯
比夜黑的是蒼涼
比蒼涼更蒼涼的
是一場鋪天蓋地的雪
更蒼涼的在蒙古高原,在草原深處
巖羊被獵槍指著頭,自刎于懸崖
危機四伏啊
一塊巨石旁,鷹
抓起受驚的雪兔,向天空撤退
空蕩蕩的大地身后
是白茫茫的雪
《廣覺寺所想》
往里走幾步,紅塵就是身后的事了
佛前站定,人間就是前生的事了
霧起了,誦經聲也跟著起了
大殿的回聲足夠曠遠,足夠孤獨
偶爾傳來的一兩聲鳥鳴,也像是剛剃度完的僧人
沉默,憂郁
落日在隱約的人聲里淡定,如一位高僧
打進墻壁的余光就是一道圣潔的經文
念一遍,就是一次惆悵
念一遍,就是一次戰栗
《走溝記》
一聲一聲,風一吹
河床里就會響起干涸的水聲
一棵長進石縫的榆樹
就是一只峭壁生存的巖羊
一片一片的云朵,從縫隙中泄出光
一個獨自走溝的人,走著走著
就被蒼天鍍上了金身
一定還有一隊忙碌的螞蟻,在你看不見的地方
搬運著傷疤,疲憊和時間的秘密
時間就是那輪被腳步磨碎的月牙
反復地圓缺,像度劫。一匹馬
不知被誰解開了籠頭,好像它是山谷的主人
又或者是一個古老的牧人,把一聲又一聲的
馬蹄聲和駝鈴聲
埋進蒼茫的洞穴,我聽見了
那是來自塵世之外的
靡靡之音
《拉駱駝》
要從一個熟睡的人夢里偷走夢境
就必須讓月亮關閉偷聽的耳朵
就得讓雪落得比紙還輕
就得讓一個在異地生存的人,聽見故鄉的水聲
聽見一條通往沙漠腹地的小路
沿途有一聲比一聲急的心跳
和一聲高過一聲的“信天游”
還有一潭湖水,一峰駱駝
和一個拉駱駝的人,從一粒粒沙子堆起的大漠深處
把一場神秘的儀式
把一個女子的愛,恨,情,仇
把一個女子體內的水和火焰
把一個女子掌心的月亮和湖
把一個女子洶涌的潮
從夢境里拉了出來
《鍛造師》
我要反復寫下這洶涌的水
如反復走過的街道
酒館,胡楊林和郊外
如我反復地提到一場大雪
多年前,曾把一封情書埋進雪里
好吧,我承認,這不過是一次抒情
把一場雪壓進爐膛,把一場雪走成白頭
把一場雪緊貼心臟
也不過是一次虛張聲勢
現在,我用力鍛打
試圖把它錘成愛的形狀
要摁住這突來的情欲,摁住這小小的竊喜
按理說,一塊冰被反復錘打,早該裂了,碎了
卻偏偏帶著鐵的韌度
按理說,一塊冰被捂進懷里,早該融了,化了
卻偏偏帶著火焰的溫度
《巖羊歌》
有時候,我會爬上峭壁
不停地鑿刻
鑿出流水,孤島和另一個自己
像一場盛大的晚宴
像和自己的一場激烈對抗
像陷入巨石堆的巖羊,一次絕望的突圍
有時候在戈壁,會看到一只禿角巖羊
追著輝煌的落日
迎著漫天風沙悲壯地流淚
《白紙說》
桌子上放久了,就會問筆
研墨的童子去了哪里?
筆有時答有時沉默
三月了,他去山外放起了紙鳶
他要給進山修行的苦行僧送去齋飯
有時筆會忍不住抖抖身子
墨漬濺在白紙身上
有時像梅點,有時像雪花
有時因為什么都不像
紙就會莫名地羞愧,悲傷
《夜宿阿馬腦蘇》
落日還未沉下,夜就開始洶涌起來
鷹的翎羽被擺上祭祀用的供桌
一只又一只的石羊在走進阿馬腦蘇就全部丟失了
也許它們更適合豢養
緊接著是巫師,咒語
于是,一個部落也這樣走丟了
有的走進石壁,成為石頭的一部分
有的翻過山梁,闖入武將軍的私人領地
我也在深夜翻過夢境
在哪里見過走丟的一部分
它們沮喪,失落,絕望
像地圖上被割裂的一角
《人間事》
久走山中,就會覺得人間更像懸崖
風光再好,也有它陡峭的一面
梅落了不要緊,還有虛空的流水
花枯了不要緊,還有崩裂的傷口
習慣了沉默,耳朵就會覺得累贅
任由孤決的水在石頭內部,流出懸而未決的命運
一個人坐著,聽風,雨和謊言
像另一個人無所事事地望向夜空
只有煙仿佛一截坐禪的骨頭
洞悉人間所有
【作者簡介:西闊,80后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