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想象孩子眼中的世界 ——從《起飛,大鳥》兼談文學想象力
讓一個成年人講述一個孩子的故事是困難的。因為他未必還記得小時候經歷過什么,即使還記得一些,多年以后,打量那些童年記憶的也早已是一個成年人的眼光。
讓一個成年人講述一個孩子的故事給更多的孩子們聽是更加困難的。因為就算他記得并且忠于他童年時的經驗和想法,然而已經是一個成年人的他,又怎么了解和懂得今天的孩子們關心什么?想要什么?
讓一個成年人講述一個孩子的故事給更多的孩子們聽,并且溫潤無聲地化作他們日后強壯的骨骼、結實的肌肉、高貴的靈魂是尤其困難的。因為他要懂得自己已成過去的童年,懂得今天尚在童年的讀者,還要懂得眼前這些孩子們應有的將來。
這是一個兒童文學作家提筆之前繞不過去的關隘。
兒童文學創作需要想象力。對這個判斷,我從來沒有懷疑過。當然,也從沒有去追問:當我們說“想象力”的時候,我們是在說什么?直到讀了賈為的《起飛,大鳥》(中信出版集團2022年5月出版)。
《起飛,大鳥》收入《起飛,大鳥》《爺爺船》《蝴蝶杯》三篇作品。三篇作品獨立成章,并沒有情節的關聯性,但它們有一個共同的小主人公小漁。作品有自覺的兒童文學敘事意識:情節簡潔,人物單純,濃濃的親情、友情,強烈的好奇心、求知欲,有節奏感的語言,擬人化的修辭……但最具感染力和沖擊力的,是作品所呈現出的生動而奇崛的文學想象力。比如:夕陽在西天,甜滋滋的大橘子似的,撲通一聲,太陽落進了水里了。奶奶用葫蘆水瓢左右撇撇水面,舀了半瓢給小漁:“喝吧。”“哇,橘子汁!”再比如:小漁驚異地抬起頭,蘆葦小旗子一樣嘩啦啦地飛舞,“呼——”一聲招呼,蘆花一同飄飛。蘆花飛起的同時,腳下的小島從水中把自己拔了出來,“呼啦——”小島變成了一只大鳥,有力而輕盈地蹬踩著水面,“啪——啪!嘩——啦”撩起一串大大長長的水花。
“想象力”的詞典含義是:在知覺材料的基礎上,經過新的配合而創造出新形象的能力。這個定義也許沒有說錯什么,但用來理解和鑒賞文學作品是遠遠不夠的。因為運用“知覺材料”,“配合”出一個“新形象”,這里沒有提出任何審美價值的規定性,這種“能力”,不會給我們帶來生動的、奇崛的藝術形象,更談不上感染力和沖擊力。
其實,文學想象并不神秘。劉勰說它是“思接千載”“視通萬里”,常常有一個天馬行空的外表,甚至是反常識、反邏輯的,但內里依然有跡可循,遵循著“無理而有理”的規定性。月光下騰空而起的白鷺變成了月亮(《起飛,大鳥》);排船的麻伯伯能把拳頭變成刨子(《爺爺船》);踩著鑼鼓點走在墻頭上的“棉花”是小漁家的貓,然后就變成了舞臺上那個穿月白色戲服的女子(《蝴蝶杯》)。“無理”,所以能奇崛;“無理而有理”,所以能理解、能會意。
但這還不夠。除了這種普遍的、通常意義上的規定性,在兒童文學創作中,文學想象還有自己的規定性。
李白寫道:“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我們說李白有著“詩仙”級別的文學想象力,是因為他在關于月亮的知覺材料基礎上,想到了“白玉盤”嗎?當然不是。我們說賈為在作品中表現出生動而奇崛的文學想象力,是因為她從夕陽映照下的“半江瑟瑟半江紅”,想到了“橘子汁”嗎?當然不是。
李白筆下的“白玉盤”所以信手拈來,情采俱佳,是因為李白站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準確地想象和寫出了稚兒眼里口中的月亮。賈為筆下的“橘子汁”所以生動而奇崛,是因為賈為站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準確地想象和寫出了小漁眼中夕陽映照下的淀水。換句話說,“白玉盤”也罷,“橘子汁”也罷,對作家來說叫做想象,但對作家筆下的那個孩子來說,卻是看得見、摸得到的世界,真真切切、實實在在。
其實,這就是兒童文學創作中文學想象的一個重要的特點。想象不是胡思亂想,它帶著來自孩子的全部規定性,孩子的觀察方式,孩子的理解方式,孩子的語言表達方式,等等。相反,如果假借孩子的眼睛,去看成年人想看的事;假借孩子的嘴巴,去說成年人想說的話;假借孩子的頭腦,去悟成年人想悟的哲理,就丟掉了兒童文學創作的“兒童本位”,壞了兒童文學創作中文學想象的規矩。
從這個意義上說,寓言可以是兒童文學的一支,但絕不可將兒童文學都寫成寓言。如果在兒童文學創作中,總是懷著寓言情結,總想讓文學想象的花樹結出隱喻或者象征的果子,總想著能暗含哲理、深意于言外,則勢必把兒童文學窒息成冬烘先生的迂腐說教,欲求半點靈氣而不能。
這是讀了《起飛,大鳥》,欣喜之余所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