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為何歷久彌新?
舒偉
在特定意義上,20世紀可以被稱為心理學的世紀,因為人們獲得了一種全新的認識自己內心世界的方式。弗洛伊德對潛意識的研究不僅開拓了心理學研究的新疆界,拓展了人們認識精神世界的視野,而且促使人們正視人性中的非理性因素,關注人的隱秘內心世界,關注那難以用實驗數據來加以量化的心靈世界。弗洛伊德所提出的無意識觀念重新塑造了當代藝術、文學和醫學。
20世紀以來,除了弗洛伊德,眾多職業心理分析學家、精神分析學家、臨床心理學家諸如榮格、拉康、埃里克森、弗洛姆、貝特爾海姆、阿恩海姆、阿瑞提、弗朗茲等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轉向神話、童話及文學藝術作品和文學藝術形象。這些從事臨床精神醫學實踐的專家將這樣的人類精神產品作為各自學說的資源、例證和論據,進而闡明人類的心理問題。這一種實踐前所未有地超越了心理學與文學的學科界限,使精神分析學與文學相遇在人性的領域。其中,心理分析和童話文學的跨學科交叉催生了當代童話心理學研究,心理分析學家通過返回童心世界,將童話作為自己的職業資源去探尋人類的精神世界,同時為人們揭示了童話文學之所以歷久彌新,魅力長存的奧秘所在。
童話的心理學研究主要包括以貝特爾海姆為代表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派,和以弗朗茲為代表的榮格分析心理學派。盡管關注的重點不同,但從整體看,它們都屬于童話的深層心理學研究,都致力于揭開那些被日常話語遮蔽起來的,恰恰能在童話故事中得到最充分體現的無意識信息和心理意義。而且兩者都認為,童話以象征語言傳達出人類千百年來積累起來的經驗和智慧,揭示了許多有關人生和人心的基本真理。由于這些精神分析學家大多具有長期與心理障礙患者打交道的經歷,所以深知心理健康的重要性,深知心理疾病比之身體疾病為害更大,也更能體會到童話文學對于兒童心理健康和人格教育的重要性。
貝特爾海姆的童話心理學主要包括童話教育詩學和童話藝術論兩大部分。童話教育詩學的支點是人的生命節律和成長節律,包括生理和心理兩方面,涉及到從幼兒到青春期少年的生理和心理成長的各個階段。這涉及兒童的性教育和有關兒童人格發展階段,強調用童話對兒童和青少年的人格發展施加積極的影響。根據貝特爾海姆的童話藝術論,童話的精神魅力不僅來自它無限豐富的心理意義,而且來自它獨特的童話表現藝術,主要包括精神分析學意義上的童話“夢幻藝術”和模糊敘事藝術。
童話微妙而深邃的“夢幻藝術”通過幻想、外化與投射等形式表現出來,不但具有夢的一般特征,而且是“集體無意識”作用的結果。它有前后一致的結構,明確的開端,展開的情節以及圓滿解決問題的結局。童話里發生的事異乎尋常,不可思議,但總是被敘述得平平常常,普普通通,似乎可能發生在所有人身上。甚至那些最離奇的遭遇也是用隨意自然的方式敘述出來。這與夢境里出現的事情非常相似。童話世界里發生的一切使兒童感到十分奇特,十分古老、十分遙遠,但又十分熟悉,十分貼切,似曾相識,似夢非夢,就像奇特的夢境一樣既陌生又熟悉。正因如此,童話故事成為促進兒童人格發展的最好資源。
貝特爾海姆用以闡釋命題的童話基本上是傳統童話,包括斯特拉帕羅拉的故事(《歡樂之夜》)、巴塞勒的故事(《五日談》)、貝洛童話和格林童話等在內的具有原型意義的傳統文學童話。在這個童話世界里,每一個童話故事都在不同的層面上呈現出豐富的意義,而作為一個整體它們具有人們難以窮盡的深層意義。每一個童話故事都是一面神奇的鏡子,它映照出人類內心世界的某些方面,也映照出兒童從幼稚走向成熟所必經的道路。
盡管童話故事最豐富、最深刻的意義因人而異,因時而異,但它們總是通過象征語言與意象在不同層面上呈現永恒的心理意義,以多種方式豐富著我們的內心生活和人生歷程。從弗洛伊德、榮格到貝特爾海姆這樣的心理學家在職業生涯中對童話資源的運用;從諾瓦利斯、卡爾維諾到納博科夫這樣的詩人、作家對童話藝術的推崇,童話文學已經成為文化研究、文學研究、教育學研究、心理學研究、人類學研究、社會學研究等人文學科研究的一個重要資源。
童話敘事文學包括歷史悠久的民間童話,和現當代作家創作的藝術童話和童話小說。在人類文明史上,童話是最古老、最具生命力的文學樣式之一。相關研究表明,最早的文字記述童話當屬公元前1300年的古埃及故事“命有劫難的王子”(The Doomed Prince)。一個王子降生之際,愛神哈索爾發出預言:王子命中注定將死于某種動物之侵害(鱷魚,毒蛇,或狗)。故事出現了重要的民間童話母題——有關命運的預言;為免除致命的危險而讓主人公與世隔絕,但卻無濟于事;遭受繼母迫害;攀上高塔,解救被禁錮的公主,等等,這個故事不僅體現了重要的民間童話母題,而且呈現了主人公的成長歷程。
由于能夠滿足不同時代人們的精神和藝術需求,童話在當今世界仍然經歷著持續不斷的重寫和新的講述,而童話小說尤其以成熟的中長篇小說的藝術形式成為當代兒童文學創作領域不可或缺的重要類型。“童話小說”的名稱內涵彰顯的是它與傳統童話的深層血脈關系,以及它對傳統童話的原型意義和文學表達的傳承與升華。
隨著時代的發展,當代童話敘事文學不僅承載著人類的歷史經驗和文化記憶,而且越來越多地融入了作者獨具的人生體驗、生活感悟。作為傳統童話的歷史發展和藝術升華,“童話小說”是童話本體精神與現代小說藝術相互融合的產物。盡管隨著時代的變遷而呈現出復雜多樣的態勢,但它的內核因素始終由童話本質所規定。其基本特質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本質特征:愛的禮物(劉易斯·卡羅爾語)。人們一旦認識到童話最適宜兒童時,它就必然要承載人類對下一代的殷切期望和深情關愛。這種愛的意識要體現童話對兒童成長的意義和價值。
精神美學特質:“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童話的幻想性(非寫實性與荒誕性)和美麗動人是童話內含的“珠玉”,其解放心智和想象力的烏托邦精神,使“童話山水”變得綺麗動人。
藝術特質:亦真亦幻的敘述藝術(設幻為文,以實寫虛,以實寫幻,用最自然隨意的語氣和方式講述最異乎尋常的遭遇和故事),是神奇性(奔放不羈的神話思維與想象)與寫實性(日臻精湛的小說藝術手法)的完美結合。
作為人類個體生命中一段特殊的初始階段,童年本身具有與成年迥然不同的特殊性,尤其體現在生理發育程度及心智與精神活動的差異等方面。“道德的基礎是美好的情感而不是理性規范”,對于少年兒童尤其如此。事實證明,對于幼年期的孩子,基于“規范倫理學”的理性教育總是收效甚微。童話敘事文學可以通過獨特的審美藝術實現,將有關基本人性、基本倫理和基本現實認知的命題傳遞給少年兒童。
如果從當代心理學解讀現當代童話敘事文學,能夠揭示許多重要的當代意義。
比如,劉易斯·卡羅爾的兩部“愛麗絲”小說,是在19世紀英國工業革命迅猛發展的歷史語境中產生的,深受工業革命以來的社會變革,以及科學認知成果帶來的思想震撼的影響。作者從各種新思想、新視野和新科學及其帶來的巨大變化中汲取了能量,繼而通過童話敘事將自己的想象力前所未有地釋放出來。事實上,在“愛麗絲”小說中,從想象的奇異生物到想象的奇異語言,工業革命時期有關進化與變異的視野,無疑為作者的想象力增添了強勁的動力。
當時眾多石破天驚的科學發現及引發的社會變革,深刻地拓展了包括卡羅爾在內的知識分子的認知視野,“愛麗絲”小說文本蘊涵著豐富的人文哲思和文化因素。人們先后從文學、心理學、哲學、數學、語言學、符號學甚至醫學等視閾去審視它們,各種理論闡述與發現層出不窮。從社會政治學角度看,愛麗絲尋求自我認同的努力象征著維多利亞時代的知識分子在社會轉型期抵抗精神危機,建構新的認知體系的努力。與此同時,愛麗絲尋找自我的內心歷程,也是當代人們在劇烈動蕩與變革的社會轉型期尋求自我歸屬的童話寫照。
對于伊迪絲·內斯比特,童話敘事成為其表達思想的最好方式。在她的幻想天地,盡管遭遇了魔法和精怪,孩子們并沒有就此遠離現實生活,而是自始至終穿梭于現實世界和幻想世界。這正是匠心所在:把現實與夢幻巧妙地融合起來,通過敞開時空閥門預設了廣闊的歷險和認知空間。與此同時,作者以少年主人公的現實生活作為舞臺的中心,呈現了這兩個世界所能奉獻的最好的東西。從作者生活的時代出發,人們可以從此時此刻的當下進入其營造的童話敘事空間,既可以回到過去,回到遠古,也能夠進入“最近的未來”及遙遠的未來。作品體現了人類認知的包容性特點,既可以回到過去的歷史時空,也可以前往未來的時空,極大地拓展了兒童幻想文學的活動天地。
作為英國愛德華時代(1901-1910)最重要的童話小說代表作之一,《柳林風聲》不僅投射了少年兒童心向往之的理想生活狀態——他們內心渴望的驚險刺激之遠游、歷險愿望的滿足,而且是對于成長中的兒童及青少年的各種互補的人格心理傾向,以及理想的人格特征的形象化投射。
兒童心理學告訴我們,兒童的內心體驗缺乏邏輯秩序和理性秩序,無法像成人一樣去理解和認識現實世界所發生的一切,而把“不相信懸置起來”的童話敘事文學,具有卓越的心理真實性,可以幫助兒童跨越現實世界與理想的生活狀態之間的差距,同時滿足他們追求生活理想的種種愿望。所以,童話常讀常新,歷久彌新。
(本文作者為天津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