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2年第4期|王利民:吾家書齋
王利民,山西代縣人,忻州市文聯黨組書記、主席,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山西省書協副主席,忻州市書協主席,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
或許是出身于傳統教師家庭和天性的緣故,打小就迷戀上了書畫,以一顆好奇的心、一雙童真的眼和稚拙的手,找一塊僻靜之地,畫我所見,寫我所思,美我所美,盡管不過涂鴉而已,也會沉溺其中,樂而忘返。久而久之,找一塊屬于自己的清凈之地便于自己寫寫畫畫成了心底的執念。等到長大點懂事了,才知道那叫書齋。從此,一直做起了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書齋夢。
剛成家,自己沒有住房,就在小城東關吊橋邊租了兩間小屋。雖說小屋較為逼仄,我還是打起了辟出一角做書屋的主意。媽媽說:“你們結婚總該有點留念的東西,設計一下,請木匠割幾件稱心的家具吧?!蔽沂走x的還是一定要有一件書櫥,一張書桌。
好在妻是縣城實驗小學優秀教師,能夠理解并支持我的想法。于是,我和妻頭碰頭在燈下拿把尺子比畫了一晚上,總算設計出四件家具,首當具中的一件自然是書櫥,左右對稱兩件衣柜,床頭放一張書桌。
小屋內,一支床,四件家當,加上一些開伙用品,既是臥室兼書屋,又是廚房兼餐廳,客人來了自然又當客廳用,可以說已經屋盡其用了。我們那一代經濟拮據,條件有限,年輕人結婚,像我們這樣的情況很普遍。日常我和妻有了一種默契,在家時大多輪流坐在書桌前或看書寫字畫畫,或備課批改作業,也甚溫馨、自在,做不成書齋夢的遺憾,自然也就釋懷了。有時凝視著書櫥內一層層整齊碼著的書本,恍惚間似乎成了拾級而上的階梯。我想,這蝸居自非書齋,其用又勝似書齋,個中韻味讓我終生難忘。
1990年夏,我調到忻州地委組織部從事文秘工作。初來乍到,四位同事住一間單身宿舍,學習寫字只能在辦公室。一到晚上,清凈的辦公室自然成了我獨享的臨時 “書齋”。冬天,同事妻子來忻州,一時找不下合適的住處,我們三人只好住辦公室。我的辦公室陰冷潮濕,長時間的讀書寫字加上睡一星期的沙發,竟落下不好去根的咳嗽毛病,不過我的書寫底子卻厚實了許多?;蛟S這是“老天”在告誡我,任何收獲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同時似乎也在鼓勵我好好努力,爭取盡早實現自己的書齋夢。
過了一年,妻也調來忻州,組織照顧,從單身樓調劑一間作為臨時住房,這在當時也是令人羨慕的事情了。每天晚飯后,我施展“乾坤大挪移”絕技,把餐桌清理干凈,或看書,或寫字,硬生生地把書齋生活過在了一張小小的餐桌上,妻子和女兒做完自己的事,時而趴在桌邊靜靜地陪著我,時而也不免問這問那,雖清苦了點,但也別有一番滋味,我們把生存過成了生活,享受著天倫之樂的愜意。
后來,單身們的家屬逐漸調來,宿舍樓就成了家屬樓。每家每戶做飯都用電爐,電路經常超負荷運行,斷電成了常事兒。到晚上,我的“餐桌書齋”也難以保證,看書寫字還得看“電老大”的“心情”。有一天,又趕上“電老大”發脾氣罷工,我無奈地靠著床頭閉目養神,對門忽然傳來一陣嘈嘈切切的琵琶聲,那鏗鏘激越的聲音,在幽暗的樓道傳響,人們沒有了抱怨,靜靜地在星夜里傾聽《十面埋伏》《霸王卸甲》《塞上曲》……。
這一住就是七八年,燈光明亮即讀書寫字,斷電昏暗則諦聽琵琶,陋室中人,多么向往擁有一間安靜明亮的書齋。
對此,我曾寫了幾句打油詩自嘲:
如巢陋室夢之家,
輕散墨香疑種花。
最是無聊燈火熄,
倚床養目聽琵琶。
1998年,機關集資建房,總算盼來了一套自己的住房,夢寐以求的書齋夢終于要實現了!新屋為小三居,五樓頂層。妻與我又坐在燈下設計一番,首先辟一間東北角小屋為書齋,其余兩間一作臥室,一作客廳。書齋雖只盈丈,在我心里卻堪比虹巢。緊靠東墻,一字擺書櫥,寫字臺,靠西墻新置木床一支。敬請陳巨鎖先生寫四條屏《元遺山臺山雜詠》,由曹文安兄精心裝池,懸諸南壁。后又懇求姚奠中先生題寫了齋號。
先生提筆問:“齋號起了啥名?”我說:“還沒起呢,想聽聽先生意見。”先生說:“最好還是按自己想法命名”。我覺得自己平時工作很忙,只有業余時間鉆在書房看書寫字才能緩解壓力,便隨口說:“聊然齋吧!”
姚先生點點頭,伏案染翰,以行書題寫了齋名。先生端詳一番,覺得“聊”字欠妥,便再寫一次。我把先生墨寶以紅木鐫刻,石綠嵌染,置諸書櫥頂頭,開門便入眼簾。有兩位書家墨寶裝點,書齋頓煥光彩。
后來,我又添置了不少書籍,書櫥里整齊碼放,滿滿當當,充溢著書香氣息。這便是我擁有的第一間真正的書齋了。
過幾年,女兒開始上學,也需要一個學習的天地,我只好把書齋讓了出來。燈光下,妻子輔導女兒完成作業,我在外屋的餐桌上看書、寫字,書齋似乎得到了傳承延伸拓展。不過,有時手頭技癢,也和女兒搶著用用書桌,惹得妻子一陣不滿。
記得當時還謅了幾句打油詩:
樓上吾家小屋宇,
螢窗盈丈書環睹。
嬌兒攤卷饒言催,
內子依門罵聲數。
宣紙硯田理不開,
客廳餐桌聊為補。
年年入夏坐如蒸,
仰盼清涼及時雨。
書齋窗前有一排茂密的槐樹,不知何時,其梢頭已竄至窗外。清風吹起,那繁茂的樹冠,忽而涌動,忽而翻卷,甚有“堆煙難收”之感?;被ㄩ_候,那白花簇擁著綠浪,如煙波中泛起的水沬,花香入室,蜂鳴如陣,心頭不由得泛起“眼前槐影承露澤,耳畔風(蜂)聲伴書生”的聯句。
一年開春,書齋窗前忽然飛來兩只斑鳩,灰灰的羽毛,紅紅的眼圈,環頸長一周細碎的文斑,你望它,它會用惕惕的神態對望著你。兩只斑鳩每天落在窗前,太陽出來就會發出“咕——咕——鳩”的啼叫,悠揚而急促,細品還有陶塤的古韻。
多日不曾理會,不知哪一天窗的右下角忽然添一草窩,外圍以雜草木棍與護欄勾連。又過幾天,草窩里居然臥有三枚鵪鶉蛋大小的白皮卵。傍晚,小女悄悄趴在我耳邊,神秘地說:“斑鳩落在草窩上一動不動?!薄叮莾芍恍∩`開始孕育后代了!無端地為書齋平添了不少情趣。
這一段時間,書齋靜謐了許多。白天,我們上學、上班,兩只斑鳩輪流抱窩。晚上,我們躡手躡腳就著微明的燈光靜觀窗外,一只斑鳩靜臥窩巢,明亮的眼睛不時眨著,溫暖而安詳;另一只守候在周邊,像執勤的護衛。我想多瞧一陣子,又被女兒牽衣角帶開。
大約半個多月,一天偶爾站在窗前,忽然不見了兩只斑鳩,草窩內,蛋也不翼而飛,只?;一业囊粓F羽毛。一時我有些悵然了。女兒放學回家,我把斑鳩飛走的事兒告訴她。她跑過去看了一會兒,驚喜地跑過來告我:“那灰羽毛是兩只小斑鳩!”
我返回窗前細瞧,果不是么!那灰灰的羽毛蓬蓬松松,稀疏柔軟得讓人憐惜。凝視一番,才發現那羽毛中有兩顆微黑的腦袋,一動不動,伏在那里。兩只小可愛也不像剛出窩的麻雀一樣嚷吵,只是寬大夸張的喙微微發出嫩黃色的亮光,讓你心底浮起生命誕生的無量歡喜。
過一會兒,斑鳩爸媽飛回來了,輪流伏在窩巢上,也不見喂食,只是隔一會兒就又不見了蹤影。天下起了小雨,斑鳩爸媽終于飛回來伏于窩巢,翼蔽著子女。半日不見云開,女兒就用花葉卷一小筒,盛滿煮熟的米粒,輕掀窗戶,遞到斑鳩媽媽嘴邊。斑鳩媽媽不飛也不吃,只是撲閃著晶亮的眼對望著。過一會兒再去看它,米粒竟吃光了。我忽然更深刻地懂得了鷗鳥忘機的道理。
小斑鳩漸漸長大,也不知道它們怎樣學會了飛,但它們一家的影子時常在濃密的槐影中穿梭,并不時發出“咕——咕——鳩”的叫聲。凝視著穿梭往來的斑鳩,我豁然開朗,即使再高雅的書齋,只有置身于人世凡間,和光同塵,才會更具生機和活力,也更具價值。
這一年,我到縣里任職,這一下就是十多年。其間,女兒由小學升初中、高中,再到大學,一切都很順利,書齋是她刻苦用功,圓夢成真的地方。我到書齋的機會自然更加少了,只是節假日偶爾到書櫥取一兩本書,在外屋的餐桌邊、沙發上翻閱大半日,充實易逝的時光。窗外的斑鳩也一直沒有挪窩,繁衍了一代又一代。有時,我從縣里回到小院,不經意間發現院中的斑鳩更加多了起來,槐枝頭、草叢中、屋檐上隨處可見。尤其是早晨紅日初升,那“咕——咕——鳩”的啼叫此起彼伏,催我起床,催我迎接新的一天。
2019年春節,我從縣里調回忻州,又喬遷花苑新居。樓層居中,廳室寬大。妻子專門辟一向陽居室做為我的書齋,桌椅、書櫥一剗新置。坐在新的書齋,自然要比以前冬寒夏熱的頂樓舒適多了。書案前,我養了一盆文竹,伏在案頭近觀,既有松的蒼翠,又有竹的高潔。對面粉壁懸掛陳巨鎖先生繪制的五臺山黛螺頂中國畫。背靠書櫥,盡藏所愛書籍,空閑處擺小銅瓶一對,內插友人贈送的干枝梅數枝。閑暇時日,我會安靜地坐在書齋,清茶一盞,或看書,或寫字,既為充電,也為放松。
書齋窗前有一排銀杏樹,每到深秋,那樹葉變得金黃。秋風吹過,黃葉飄零,落得滿地都是。有人常到樹下攝影留念,我站在書齋窗前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們,感慨良多。
不由得口占了幾句俚語:
清詞淡墨滿書床,
瘦竹疏梅吐暗香。
窗外數株銀杏樹,
幾番風雨看秋黃。
市里任職的妻子越來越忙了,女兒外地工作也多時不見了,不由得倒懷念起早年的時光,那租賃的屋盡其用的多功能小屋,父女窺視頂樓書齋窗外抱窩的斑鳩……
年前吧,我把書齋“聊然齋”改名為“葆光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