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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江叢刊》2022年第6期|廢斯人:次第開·平蕪處
    來源:《長江叢刊》2022年第6期 | 廢斯人  2022年06月14日14:40

    廢斯人,九〇后,湖北羅田人。作品見《花城》《長江文藝》《廣州文藝》《野草》《長江叢刊》等刊物,有小說被選刊轉(zhuǎn)載。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青年作家班學(xué)員。

     

    次第開

    1、雀爺

    山頭剛翻起魚肚白,雀爺就出了門。他沿著老墻根踱步至村頭的小山丘。那兒有一棵百年老梅,枝丫子上吐出一串串苞芽,芽尖見了紅色,想必耐不了幾日春寒,就要次第開了。梅樹底下有一槽撲著面的石臼。這槽石臼原先擺放在稻場上,換上機子舂米之后,石臼多年沒有用,里頭長滿了青苔,外頭邊口崩了一小塊。雀爺花了十塊錢買了兩包紅金龍的煙,請馬二爺從稻場連滾帶拉地弄到了樹下。雀爺心想:虧是年前起意,要是年外,得花三包煙。馬二爺正月初三滿的六十五歲,當(dāng)天他到各處說,年紀(jì)大了,身體吃不消,做小工自然跟往年不同價,要漲一漲。村里大多數(shù)人家搬到山下去了,挨著路邊住,總歸是方便些,剩下不愿搬的都是六七十歲往上走的老人,除了種點根淺的菜,稍重的活哪怕使勁也干不動。馬二爺算小輩的,當(dāng)過兵,身體硬朗,村里的力氣活自然都指望他。

    雀爺繞著老梅晃了一圈,賞了幾眼梅苞,沒什么興頭,于是在石臼上坐定,抽起了桿子煙。臘月攢下的煙葉不多,塞不了幾桿。他每吸一口煙,得在五臟六腑跑了一圈,才舍得吐出來。梅樹下正好可以望見對面靈山的全貌。吐出的煙倒像一道霧氣纏在半山腰,也算有些意趣。

    靈山的陽面有一座社廟,拜的是土地爺。土地爺神位不高,廟自然修得小,只容得下一個人跪拜,香火卻旺盛,十五初一,遠(yuǎn)近總有人祭拜。靈山的陰面葬著他祖爺爺。據(jù)說,這老梅是他祖爺爺栽種的,站在老梅前只要能看見的田畈、山林、土地,統(tǒng)統(tǒng)屬于他祖爺爺。他推測祖爺爺種下這棵老梅,怕是為了照看田地時,有個解悶的;梅花能分撥季節(jié),時時提醒他老人家春播冬藏。雀爺嘆了一口氣,此一時彼一時,要自個兒說,田地多了也沒用,自家的那幾畦菜地都沒打理妥當(dāng),菜生得稀稀疏疏,還哪有閑工夫管山管地,能打個嘴足就行。相比之下,他倒盼著王小。

    王小五十來歲,騎著老款五羊本田摩托上山下村,在田間地頭賣些雜貨。車后頭安了兩個籮筐,一個籮筐放著花椰菜、胡蘿卜、橘子、蘋果等蔬果,一個籮筐放著肥皂、洗發(fā)水、鍋碗瓢盆等日常用品。貨郎雖是小本買賣,來去也有定時,每月逢五定會到村里一趟。他的摩托車停在村口,用擴音喇叭喊兩聲,老人們聞聲趕熱鬧,不一會兒都圍攏了過來。王小先會講一陣子縣里的新鮮事,左不過東家長、西家短,凈是些捕風(fēng)捉影的事,他再添油加醋胡謅些情節(jié),老人們聽了要么是哈哈大笑,要么是搖頭嘆氣。王小兩班故事穿插著來講,老人們則是又笑又嘆,聽上了癮。

    雀爺不一樣,這鄉(xiāng)土俗事他不愛聽。他從人群中央把王小挑了出來,說道,你們這些老貨,人家是賣東西的,又不是說書演戲的,你們不好好瞅一瞅家里短了什么,趕緊添置齊備,哪能這么瞎掰。

    雀爺把王小拉到一邊,掏出了紅金龍。雀爺不抽香煙,這盒煙隨身備著,專門發(fā)給別人。他遞了一根香煙給王小,自己依舊抽桿子煙。兩人蹲在路邊。雀爺問,英國的梅娘子脫歐脫得怎么樣?王小長嘆一口氣說,難呀,電視上梅娘子的氣色不好。雀爺說,那是得好好補一補。王小說,只是她沒個好中醫(yī),西藥進補是吃維生素、氨基酸,那玩意沒個味,不像咱中藥,各種金方,用得好不僅能補身,還能延年益壽。說著王小從褲袋里掏出個一小瓶丹丸。雀爺會意地笑了一聲,他倒不想延年益壽,只想知道英國到底會不會脫歐,免得整日老是胡思亂想。他順手將小瓶塞回王小的褲袋,說道,你還是賣給梅娘子吧,她急需這個,英國等著脫歐呢。

    王小吸完了煙,扔了煙屁股,說道,今兒還有幾個村排著,就不跟你盤數(shù)老美的特首領(lǐng)了,反正一句話,他不是個省油的,更不是個省電的。雀爺聽了這話,來了興趣,連番追問,怎么個不省油的法子,他又干了啥囫圇的事。王小沒有應(yīng)答,起了身,只管去賣貨。老人們都識趣兒,不管需不需要,多多少少都會買點,得讓王小顧得上油錢,下次逢五他好再來。

    直到王小快要走了,雀爺還在糾纏。雀爺見籃子里有兩棵花椰菜,抓了起來,掂了掂重量,讓王小稱了。王小笑著說,這兩菜頭不值什么,送你吃了吧。雀爺不干,一邊掏錢,一邊湊過去問道,老美的民主黨是不是想到了新法子。王小推脫地說,新法子倒沒有,新聞倒有,時候不早了,下次來給你講雙倍的。說完麻利地收了錢,轟了聲油門走了。

    自那之后,過了三個逢五的日子,王小一直沒來。昨天是第四個逢五的日子。雀爺在梅樹下等了一天,王小還是沒來。雀爺急了,英國和老美的事還沒有下文。老人們也著急,倒不是買不到吃穿用度,山底下住的都是本家親戚,那些東西可以讓他們幫忙帶;就是少了一個熱鬧的人,少了幾個熱鬧的日子,猛然清凈下來了,沒個盼頭,就覺得晝夜特難挨。

    老人們見雀爺跟王小親近,又讀過書通古今,定是知道個八九,相約著找到雀爺,問王小到底咋的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哪怕沒事也要吱一聲,不要讓大家伙干等著。

    雀爺皺起眉頭,坐在門檻,老人們把他團團圍了起來。他說不出來個寅卯,只是這么多人眼巴巴地望著他,他又不好擱下體面,于是嘆氣地說,這事我雖然門清,倒終究不好辦,王小他病了。老人們吃驚地應(yīng)著,王小他才五十多歲。雀爺咳了一聲,又接著說,這病冬月就有了,先是受了風(fēng)寒,憑著身子骨硬朗,不當(dāng)一回事,上次就帶病來了,進了臘月,一日寒似一日,病就重了,前段時間還能騎車到處跑,這幾日臥在床上爬不起來。

    老人們交頭接耳地議論,得出結(jié)論:王小這么遠(yuǎn)來來往往,也是方便大家伙,不算外人,他病了,按禮數(shù)得稱點肉去探望人家,不如大伙都湊點錢,把馬二爺家年前刜豬的肉買個八九斤送去。老人們都同意。只不過誰去呢?老人們的目光轉(zhuǎn)向雀爺。

    雀爺急躁得跳了起來,說道,我今年也七十有二了,多年的風(fēng)濕,走路走不得遠(yuǎn),下個菜園子回來腳打顫,萬萬去不得。

    馬二爺想去。老人們不干,怕他打葫蘆賬,只曉得把肉拿山下賣了,賺了自個的荷包。

    那誰去呢。老人們的目光又落到雀爺身上。

    雀爺知道自己要推個人出去才得解脫,順勢點了個眼,說道,那天誰沒買王小的東西,誰去吧。人家是貨郎,靠賣貨吃飯,不買人東西,還湊過去亂折騰,只怕是辜負(fù)了王小帶病送貨的心意。

    老人們又問,上次誰買沒買貨,又沒個賬簿,哪個又記得那么清楚。

    馬二爺立馬站出來說,我知道一個人沒買。他指著身旁的云嫂子,說道,我是跟她去的,跟她回來的,她來去兩手空空。

    云嫂子急忙辯解說,我本打算買鹽的,王小的鹽賣完了,我就沒買,總歸不能我要的是鹽,買瓶醋充數(shù)吧。

    馬二爺瞥了她一眼說,反正你沒買。

    云嫂子雖然年滿六十,腿腳倒也矯健,家里養(yǎng)了一對羊,死了一只,剩下一只公的。她有時候放羊放到了靈山上,那邊樹砍了不少,連軸的雨水一滋潤,草就肥了。老人們都同意讓云嫂子去。云嫂子沒法子只得走一趟,去鎮(zhèn)上送一坨肉,又不是天大的事,只不過她擔(dān)心羊。

    馬二爺打趣地說,你橫豎把羊牽去,去靈山放羊至少有二里地,去鎮(zhèn)上能有多遠(yuǎn),不僅順帶放羊,路上還能做個伴、解個悶。云嫂子信以為真。家里料理妥當(dāng)之后,真的把羊牽著上路了。

    雀爺坐在梅樹下,望著一人一羊的背影,拿桿子煙敲了敲石臼,煙灰散落一地。他忍不住喊了一聲云嫂子。云嫂子耳背沒聽見,羊倒應(yīng)了一聲。

    2.末姑

    末姑清早炒了一大碗油鹽飯,把肚子脹墜了,走路壓著地,心里才踏實。她扛著鋤頭,趁著春尖上的日子,盤出幾畦地來,等氣候一暖,埋上菜秧子,整個夏天就有結(jié)不完的蔬菜瓜。她想著,趕明兒得拿黃瓜籽跟云嫂子換些豇豆籽。云嫂子的豇豆是本地種,結(jié)出來的桿子不長,但是個算個的,用清水加鹽巴悶著煮,越是熟爛,越有一股香甜味,最好下飯了。

    末姑走到小山丘,抬頭就瞅著老梅。她湊上前去,撿最嫩的枝條,掐了幾枝。當(dāng)年包干到戶的時候,這小山丘因是石頭窠,沒人愿意要。末姑家離著近,就連帶分到她家了。雀爺事后又說梅樹是他祖爺爺種的,屬于他家的財產(chǎn)。末姑讓雀爺拿一塊菜園地對換。雀爺不干,說地還是你家的地,就這梅樹算是我家的,也不礙你什么事。末姑就有氣了。這氣三十多年還未消。特別是到了梅花開放的季節(jié),花開得艷,她這氣就得添不少。末姑往石臼上啐了一口,偏偏搬來了這么一個勞什子,又多占了她的地。

    末姑挖了個坑,將掐了的梅枝扔在里頭,然后埋了土,跺了幾腳。花好不好看無所謂,作菜肥才是最要緊的。她忙了一上午,才翻整了兩塊菜地,要是擱在以前,至少要弄好一片稻田。末姑累得氣喘,放下鋤頭,顧不上許多,一屁股坐在石臼上。緩了一會兒,她一眼看到靈山的社廟。前幾天,她還和云嫂子去上過香,虔心為兒子求子。兒子搬到山下住著,三十多歲了,結(jié)婚多年一直未生子。末姑生怕土地佬兒耳朵聾、記性不好。她跪在地上,大聲祈禱了半個小時,還是云嫂子把她拉起來的。社廟換下來的供果,一人分了一個桔子和一個蘋果。羊跟在她們后面,嚼著田里頭冒出的草苗子。見羊吃得歡,末姑扔了一瓣桔子過去,羊一口吃了,想再要一瓣,就咩咩地叫了起來。末姑笑著說:“我們的牙口還沒有這只羊好,戴了這么多年的假牙都磨得差不多了。”

    云嫂子說:“能吃就是好事,就怕吃不下,那可就要見閻王了。”

    末姑說:“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了,什么沒見過,就差見見閻王,別人不待見他,我待見他。”

    云嫂子嘆了一口氣說:“閻王是該見的,但是我心里還有一個結(jié)巴。”

    末姑笑著說:“你的心事我知道,不就是想去探望你大姊。”云嫂子的大姊住在鎮(zhèn)上,今年九十八了,兩姊妹十幾年前因為芝麻大點的事吵了一架,互相慪著氣,加上兩人的犟脾氣,一直沒有往來。末姑問:“我們家兄弟姐妹有九個,我是老九,所以叫末兒。你們家就姐妹倆,總比我家扯胡子的事好點。到底為了什么事,弄得有深仇大恨樣的。”

    云嫂子說:“我就慪她生我的氣,不來個信。”

    末姑說:“你怎么不去個信。”

    云嫂子說:“她就該先寄個信來,她有兒子,我沒有兒子。她兒子帶個信,要不了半個時辰。”末姑沒有說話,她半邊桔子吃不下,都給了羊。羊吃了,親近地臥在她的腳邊。她摸了摸羊背。云嫂子接著說:“那老女人可恨,也可憐,聽說病了幾年了。今生如果不見一面,也沒有來世了。”

    末姑說:“你這些話都說了不下百遍,你就屈個尊,去看一眼她,她難道會把你趕了。”

    一聲雀叫驚到了云嫂子。這個季節(jié),老雀兒孵小雀兒,小雀兒不叫,老雀兒倒叫得歡。云嫂子起身,腿有些酥麻。她扶著梅樹,望著村口。

    昨日上午,云嫂子走的時候來找末姑,說她定了心意,順路去探望她的大姊。末姑問,你打算帶點什么東西去,要不也去馬二爺那里稱塊肉。云嫂子說,稱個大頭鬼,大姊都不稱肉我吃,我自然不稱給她吃,街上有什么水果小吃的順道買點。

    末姑送云嫂子出了村。

    到了下午,末姑在田里干活,聽到了幾聲羊叫。這聲音她熟悉,她以為云嫂子回來了,連忙來到路口。等了半天,只見云嫂子的羊一瘸一拐地走著,系在羊脖子上的繩子斷了,羊身上還有幾道血跡,而遲遲不見云嫂子。末姑覺得事情不妙,趕緊喊來了老人們。

    馬二爺聽說了這檔子事,第一個跑來。他費了老半天力氣,才將受驚的羊逮住,按在地上,細(xì)細(xì)檢查一番。馬二爺斷定羊是被有獠牙的畜生又追又咬,嚇破了膽,一路狂竄,把腳也跑崴了,真是可憐!

    雀爺說,這十里八鄉(xiāng)沒聽說有什么野物。

    馬二爺說,那是以前,現(xiàn)在山上禁伐,林子也密了,誰知道有個什么鬼。

    末姑說,云嫂子還沒見個人影,是不是……

    雀爺打斷末姑,擺手說,那倒不會,這山路天天有人走,云嫂子要有個事,就算倒在路上,消息早就傳回村里。

    末姑還是不放心。馬二爺說,大不了我沿著山路走一趟,讓大家伙都安個心。末姑也跟著去。兩人結(jié)伴,一路沒說一句話,一直尋到了山下,都沒見著云嫂子人影。山下畢竟是大路,人來車往的。可以料定,云嫂子沒事了。末姑說,七分像是羊沒見過世面,自個兒驚了就脫了繩索瞎跑,再碰上個沒訓(xùn)過的野狗。這事說不定。

    馬二爺說,云嫂子的心真大,羊跑了都不找。

    末姑說,她指不定到處找,羊是她的寶貝,怕是哭了幾遍,只不過沒想到羊自己先回了家。

    馬二爺說,那羊丟了三魂七魄,定也活不長久。

    末姑聽到這話,忽然愣住了。前些日子,社廟里的一個香客給她寫了個土方子,說是能治他兒子的病,只不過要三味藥引,當(dāng)歸、杜仲和羊蛋。當(dāng)歸和杜仲她從雀爺那里千討萬討討到了,就差羊蛋。她瞅著羊的一對肥大的卵蛋。羊害臊地偏過了頭。末姑向馬二爺問道,那這羊該怎么辦。

    馬二爺思索了片刻。照我說,這羊肥了多年,早就該宰了。只不過云嫂子寡居久了,拿羊當(dāng)說話的人兒,萬般舍不得。到如今,趁羊還活著趕緊宰了,留下羊肉興許還能賣點錢。死羊就不值個價了。

    末姑嘆了一口氣。還不是為了幫云嫂子打算,她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這羊腦和羊雜不好留過夜,不如一起煮了,給大家伙喝喝鮮湯。以前誰家刜個豬,不也是一處一碗晃子湯。這是老禮兒。

    馬二爺說,你和云嫂子既是遠(yuǎn)親,關(guān)系又好,你說的話也算數(shù)。

    末姑問,你宰一頭羊要多久。

    馬二爺說,你又不是沒見識過,我閉上眼睛都能干宰宰殺殺的事,這只羊損了元氣,料是花不了多少時間。

    末姑又說,我看這樣,你待會兒回去就殺羊,割好的羊肉也存你那兒,跟大家伙囑咐先別作聲。等云嫂子回來了,我好好勸勸她,等有個八八九九的程度,再對她實說。她這人我清楚,心思細(xì)膩,難免傷心。

    馬二爺一邊點頭,一邊笑著說,娘們就是麻煩。

    老雀兒旋了回來,卡在梅樹枝上。末姑沒理睬它,撿起地里的鋤頭,回頭望了望路口。云嫂子沒回來,兒子也沒回來,她還得再等等。

    3.馬二爺

    臨近中午,馬二爺才從山下末姑的兒子家回到村子。路過小山丘,他特意跑到梅樹跟前打個轉(zhuǎn)。之前,他給人做小工,聽說南方闊氣人家修園子,往往要花高價托人進山買老樁做盆景,上了年頭的老樹也愈發(fā)值錢了。馬二爺只當(dāng)傳聞聽,沒犯心思。直到前不久,末姑的兒子找到他抱怨說,好不容易謀到了一位江浙的買主,給的傭金真是不少,可是雀爺一根筋,就是不賣他家的老梅。那梅樹又不能給他做棺材板,守著有什么用。倒是他都進八的歲數(shù)了,還不如換些錢,好快活些。

    馬二爺聽了這話,方犯起了老梅的主意。他打趣地說,那是你沒用,你要有用的話,就趁著晚上偷偷給他把樹賣了,他哪知道是誰干的,再說依他的性子,讓他真去報警,他還嫌晦氣,頂多罵幾句就算了。

    說者有意,聽者有心。末姑的兒子幾番帶煙帶酒來聯(lián)絡(luò)馬二爺。馬二爺只跟著吃吃喝喝,說天道地,過過嘴癮,沒給個定話。昨天,末姑兒子悄悄帶著買主上山來看梅。買主一眼就相中了老梅,硬扯上與這棵花仙有緣,喜愛得不得了,還沒得到手,就籌劃著要把老梅運回去大砍大修,再養(yǎng)個三五年,做成一棵中庭的病梅。買主一樂,現(xiàn)場就給了馬二爺一個信封,說是定金。馬二爺嘴上應(yīng)諾著話,信封也沒有拆,直接塞進了口袋。等回到家,他拴上門閂,蹲坐在墻角,連抽三支煙之后,再把信封拿出來。一數(shù)里頭的現(xiàn)金,還真是不少錢。這才下定了偷梅的決心。

    今兒馬二爺走了一趟山下,就是敲定轉(zhuǎn)運老梅的細(xì)節(jié)。按買主的意思,等這梅花開了,馬二爺擇個日子,連夜把雜枝一砍,帶根挖出來,套上塑料膜,拖到村口。再后面的事,一概與他無關(guān)。

    這事不難。馬二爺踩了幾腳梅樹邊的土,非常硬實,看來著實要費一番力氣了。正在這時,雀爺捧著茶壺怏怏地走過來,見著馬二爺說道:“你看我這老梅,最多不過等上三日,就全開了,到那時可有看頭了。”

    馬二爺沒想到正撞上雀爺,故作鎮(zhèn)定地說:“花開了也不關(guān)我屁事,我沒閑得跟你一樣,動輒喝茶賞花。”

    雀爺笑著說:“我知道你不賞花,不僅是你,全村都不賞花,就我一個人賞,因為我念了書,比你們多識幾個字。”

    馬二爺哼了一聲說道:“你多識幾個字,倒是說說跟我們過得有什么不一樣的,我也好奉承你。”

    雀爺擺手說:“賞不賞花無所謂,茶總要喝吧。”雀爺遞上了茶壺,繼續(xù)說道:“這是年前我從靈山那幾棵野茶樹上采摘的茶尖,自己炒的,留著過年喝。茶葉這東西真不經(jīng)喝,三杯兩杯下肚,總共剩這么一點點了,全拿來泡了最后一壺茶。不怕你笑話,現(xiàn)在我是天天盼著清明雨,早點化成一壺好茶水。”

    馬二爺接過茶壺。他本來走了半晌的路就口渴,一口氣把壺里的茶水都喝光了,沒給雀爺留一丁點。雀爺眼巴巴地望著,罵他是一頭飲水的老黃牛。

    雀爺一屁股坐在石臼上。方才聽說云嫂子回來了,他連忙趕去云嫂子家,打聽王小的情況。一進門,云嫂子正哭得傷心,末姑在一旁寬慰她。云嫂子見有人來了,哭得更厲害了,邊哭邊碎碎念。她老姊害病,躺在床上瘦成了一根干柴,不成個模樣。老姊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拉著云嫂子的手,不想讓她走,要留她在家里過一夜,兩姊妹挨著親熱親熱,權(quán)當(dāng)是一世姊妹的情誼。可是云嫂子的外甥不干,說云嫂子年紀(jì)大了,按禮家里是不能留老人過夜的。萬一出了事……畢竟老人的事誰也說不清楚。外甥讓云嫂子吃了中飯就回去,趕明兒再過來。云嫂子覺得此生再也見不著老姊了,就哭天喊地。

    雀爺站在一旁插不進話,便把末姑叫了出來,小聲地對末姑說:“我還以為她是為了羊在哭呢。”

    末姑說:“云嫂子還沒想到羊的跟前來。她自己說,走到外甥家門口,才覺得牽了一頭羊來探人不妥,等會外甥以為羊是隨禮,那就虧大發(fā)了,她就把羊拴在三岔路口。”

    雀爺顯然對這些事不在意,只默默地聽著末姑絮叨。末姑把前因后果都說完了,轉(zhuǎn)身再三告誡雀爺:“羊的事千萬別再提了。”

    雀爺點頭,連忙問道:“云嫂子有沒有提王小的事,他病得怎么樣了,可有給我?guī)拧!?/p>

    末姑笑著說:“云嫂子都說了,王小的病見好了,要不了多久就能上路賣貨了。王小也給你帶了信,讓你多看看央視的國際頻道。”

    雀爺呵呵地擺手說道:“看央視這話肯定是云嫂子瞎謅的,王小那貨自己都不看,又何苦坑我。”正說著,云嫂子哭厲害了,末姑只得又鉆進了屋子。

    馬二爺搖晃了梅樹的枝葉,尋思著從哪里開始剪枝。老梅下的雀爺滿心想著英國的梅娘子、老美的特首領(lǐng),在野黨都不是省油的燈,那么大一個攤子,該如何是好。雀爺不悅地點起了桿子煙。

    馬二爺見狀,說道:“不就喝了你一壺茶,我還嫌棄這茶味太野了。”

    雀爺吐了一口煙,說道:“你曉得個屁,我是在擔(dān)心大事。”

    馬二爺哂笑地說:“什么大事,不就是王小。再說王小有什么擔(dān)心的,那家伙黑油蒙了心,總是缺斤短兩的,要不是咱們這兒山高路遠(yuǎn),賺的也算是辛苦錢,我第一個不答應(yīng)他。”

    雀爺說:“王小幸好沒什么大礙,他那病快好了。”

    馬二爺喝了一聲說道:“病?那崽子好好的,只怕再也不會來我們村了。”

    雀爺聽了這話大驚,跳了起來,拉著馬二爺?shù)男渥訂柕溃骸斑@話怎么講?”

    馬二爺甩開袖子說:“今天我還在末姑他兒子家碰見了他,他謀了一個好營生,進城當(dāng)快遞員了。”

    雀爺拍了拍腦門說:“不對呀,云嫂子去看了王小,說他病快好了,過幾天還到我們村來賣貨。”

    馬二爺了啐一口說:“這老娘們大概是想私吞那坨肉,編這些玩意兒好誆騙我們,不行我得找她去把那坨肉的錢討回來,那可是大家伙的辛苦錢。”

    雀爺愣了半天,確定王小再也不來了。他緩緩地坐回到石臼上。許久,他抬起頭,只見靈山上有一只羊在吃草。雀爺揉了揉眼睛。羊還在那兒。

    4.云嫂子

    云嫂子猛想起了羊,問末姑。末姑支支吾吾地說不清楚。云嫂子便打發(fā)了末姑,鎖了家門,往靈山走去。她曉得羊不會迷路的,想是去靈山上放風(fēng)了。羊認(rèn)識上山的路。

    云嫂子腿健,從鎮(zhèn)上走回家不嫌累,走起路來像是兔兒竄。沿路上,忍過一冬霜雪的土地冒出新鮮的嫩芽,可能是地菜,也可能是軟萩草,沒長出模子來,瞅著都一樣。再淋上幾茬春雨,等它們的莖葉舒展開來,趁著鮮嫩,可以吃上地菜餃子和軟萩粑。這些還不夠,路邊高高矮矮的香椿擠出一點點黃色的葉尖。前年,云嫂子和末姑翻過靈山去別的村采摘頭一茬的香椿,摘了好幾籃子,拿回村一處分一點。去年就不行,她摘了半籃子嫌麻煩,就沒摘了,那點香椿兩餐吃完了。老人們都問她什么時候摘香椿,好討幾枝,嘗個春味。她沒搭理人家,只嘆人愈老,愈不愿意動,就顧穿得暖、吃得飽,安靜地待著。偏偏云嫂子又是待不住的人。連續(xù)幾天,她禁不住老人們左催右催,撿起籃子,沖到山上去采摘香椿,到那個時候香椿已經(jīng)老了,有股澀味,不好吃。她自然又沒落得一個好。云嫂子心想,今年特定不給那些老家伙采摘香椿了。

    一上靈山,云嫂子嘴里發(fā)出咩咩的叫聲,喚著羊。她窸窸窣窣的聲音被一陣東風(fēng)吹散,如同菌類的種子鋪滿了山脊,隨著步伐的高低而起起伏伏。只不過山谷空寂依舊,沒個應(yīng)答。云嫂子一股腦兒走到半山腰的社廟,喉嚨叫干了,羊還是沒有回應(yīng)。她才覺得有些累,便找了一塊石板,坐下來歇腳。

    從這里剛好可以望見村口的老梅。云嫂子見那老梅孤零零地佇立在風(fēng)頭,自然想到了大姊。當(dāng)天她去鎮(zhèn)上,多年沒去趕集,鎮(zhèn)上的路修寬了,房子建高了,就是以前老相識的幾個小販,也不見了攤位。她猛然摸不著方向,幸好遇見了末姑的兒子在賣樹苗。云嫂子本想讓他指個路,再各顧各地去。末姑的兒子見云嫂子獨自一人,不放心,問清了原委,才嘆氣說:“那戶人家我知道,離我家不遠(yuǎn),可不曾知道與你家還是一門親戚,只是去年他家死了女佬兒,應(yīng)該就是你的大姊。”

    云嫂子起先聽到這話權(quán)當(dāng)是開玩笑。末姑的兒子卻一臉嚴(yán)肅,不像開玩笑的樣子。那鐵定是真的。云嫂子的魂丟了一半,只一個勁地問,豈不是不能再相見了。末姑的兒子趕出摩托車,說要帶云嫂子過去,雖然看不見老姊,但是可以在牌位前祭奠。云嫂子擺手說,算了,老姊終究是不愛我叨擾的。

    云嫂子左手提著肉,右手牽著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晃蕩。她怎么也不相信老姊竟然先走了,何況之前吵架那個事,還沒評出個理來;更可氣的是,外甥居然沒有通知她參加葬禮。這大概是老姊生前安排的,誰先死誰就輸了一樣,老姊一生別的不犟,就愛犟這些牛角尖。云嫂子埋汰地說:“老姊沒用,要是有用的話勢必大吵一架,分出個輸贏,那才爽快,到時任你死活。”

    云嫂子趿著鞋跟,覺得走路特別累。她來到了小廣場,想找個地方歇一會兒。只見商店外頭兩個女孩子圍著一臺娃娃車,低聲嘀咕了一陣,其中一個女孩子坐了上去,投了兩塊硬幣;娃娃車放著歡快音樂,上下?lián)u動,邊上的女孩樂呵地跟著拍巴掌。云嫂子覺得挺有趣的,站在一旁觀看,心里忽地癢癢,也想上去坐一坐,體驗一下是什么感覺。等女孩們玩夠了,都走遠(yuǎn)了,云嫂子走了過去,她小心地?fù)崦尥捃嚒T煨蛻?yīng)該是一只羊,又像是一頭豬,不知道是個什么畜生。云嫂子糾結(jié)一番之后,試探地問老板她能上去坐一坐嗎。老板見云嫂子神神叨叨的,便說這娃娃車是小孩子坐的,你個老家伙,還是把孫子帶過來玩吧。說著要趕云嫂子走。云嫂子不甘心,她把手上的肉遞給老板,哀求地說:“這肉給你,你就讓我坐一會兒吧。”老板掂了掂肉,手快地收下,對云嫂子說道,見你可憐,勉強開個后門,你這算超重,這坨肉只能給你坐一次。

    云嫂子放下牽羊的繩子,坐在娃娃車上。老板打開了開關(guān),娃娃車啟動了。云嫂子閉上眼睛,感覺自己脫離了笨重的身體,脫離了這個世界,輕輕地飛了起來,像雀兒一樣無憂無慮的,越飛越高。她伸出雙手在空中招搖,電視里的仙女在天上飛的時候,都是這樣的姿勢。她也可以在天上遨游了,不由得發(fā)出了興奮的尖叫聲。云嫂子的舉動嚇到了老板,也嚇到了羊。羊跑了,而云嫂子還沉浸其中。老話說,人死飛天。她想自己飛升的時候會不會就是這種感覺。

    這時,山上傳來了一聲羊叫。云嫂子回過神,發(fā)覺自己想的是天上的事,羞得蒙住臉,兀自笑了。她打算明天再溜去坐一趟娃娃車。云嫂子整理好衣服,正起身,只見村口的老梅正迎風(fēng)搖曳著枝干,如同也在天空中飛翔。一股淡淡清香傳了過來,枝丫上的梅花竟然次第開放了。她親眼看見梅花開了。真好!

     

    平蕪處

    一大早,雞還沒叫幾聲,細(xì)姑就起床把雞喂了。她一個人住在村邊上,不著急漿洗做飯,拄著竹棍翻過山崗,只見幾個老貨早已到了。他們坐的坐,站的站,一個個像一群垂老的雞,整齊地望向一個方向。

    細(xì)姑招呼說,你們這群老貨,平日春耕秋播,不見得使上勁,這大清早的,一個個都站在這兒,守著金山銀山呀。

    細(xì)姑每天都是這一句話,沒人搭理她。她悻悻地環(huán)顧四周,好位置都被占了,于是找了一塊青石,坐了上去。從這兒可以看見不遠(yuǎn)處山兜子里的工地,工地還未開工,安安靜靜的,機械都在酣睡,像一只只臥在地上的黑山羊,又肥又壯。細(xì)姑養(yǎng)過羊,喃喃自語地說,是得多吃點,這正是長膘的季節(jié)。說完周邊的老貨都笑了。

    工地是去年動工的,老貨們早已習(xí)慣守著山崗,剛開始大家伙還不停地猜測這條路通向哪兒。某一天,大毛沖回村里,夸自己有能耐,把家里種的菜賣到了工地,這還不作數(shù),他要把大家伙種的菜都賣到工地上去。大毛興沖沖地說,那個工地有一百多號人,別說菜,什么米呀、醬呀、腌菜呀、芋頭呀,他們統(tǒng)統(tǒng)都要。這些個消息老貨們才不關(guān)心,種了一輩子的地,誰還不知道,地里的東西最不值錢,賣不起什么價。大毛又說,送菜的時候,辨了辨他們的口音,怕是一幫河南佬,一問,果然沒錯,他們是從開封來的。河南佬說,修的是鐵路,往南方去,大概過了武漢,再往南去深圳,不管去南去北,鐵路就是方便。

    哦,原來是修鐵路。

    細(xì)姑聽了進去,要不些日子,鐵軌跑上了火車,就可以直達深圳。別人不清楚,她曉得,她聽郵差說過,從深圳只須跨過一條河就到香港。香港是個啥樣,電視報紙上都見過,別的不消說,人可多,那可是真熱鬧。細(xì)姑說,這下好了,可以從山腳下坐火車去香港。他的侄兒友志就在香港。

    提起友志,老貨們話多了。

    “友志那厲害,可是我們村第一個大學(xué)生,也是唯一一個,從小成績就好,學(xué)校里教書的先生說他有股聰明氣。”

    “你們都記得不,友志去大學(xué)的那天可熱鬧了,村口兩盤五萬響的鞭炮還是我點的,村里從鎮(zhèn)上供銷社賒來的,次年的秋天還了四十斤板栗米,那板栗米也是我挑過去的。”

    “是呀,那天像辦喜事一樣,村里的人都出來了,長長的隊伍跟友志的后頭,有人打鼓,有人敲鑼,一直把他送到村口,然后坐大毛的摩托車到鎮(zhèn)上的汽車站,再去縣里的客運站,再去漢口的火車站。那個時候,要轉(zhuǎn)好幾趟車,現(xiàn)在要是通了火車,友志可以直達家門口了。”

    “友志真是一個孬種!”

    說到這兒,大家伙都鴉雀無聲。友志一去大學(xué)就沒有回過村子,仔細(xì)一算,已經(jīng)有二十年了。起初,友志還會寫信回來索要學(xué)費,后來他干脆連信都不寄,整個人杳無音信,誰都不知道他在哪兒干什么,只有細(xì)姑堅持一遍遍地寫信過去,卻都被郵差退了信,信封上蓋著查無此人的郵戳。

    這時,大家伙不由得都望向了細(xì)姑。

    一陣風(fēng)吹過,細(xì)姑綰了綰吹散的頭發(fā)。友志小的時候,她經(jīng)常帶友志翻過山崗,坐在山頂,望向山的對岸,那兒是漢口的方向。友志就靠在細(xì)姑的大腿上,像是一只小黑羊,昂起頭,入迷地聽著細(xì)姑講城市里的地鐵、大橋和高樓。

    友志問,山那邊是城市嗎?

    細(xì)姑說,山那邊還是山,要翻過無數(shù)的山,才能看到城市。

    友志說,爹娘在山的那邊的那邊嗎?

    細(xì)姑說,是在山的那邊的那邊。

    友志說,他們還好嗎?

    細(xì)姑不知道如何作答。友志的爹娘是村里第一批去深圳打工的。他們在工地上做小工。聽從工地回到村里的人說,哥嫂是被掉落的鋼板砸死的。當(dāng)天,吊車手喝了酒,操作失誤,導(dǎo)致鋼板掉落,正好砸到吃午飯的他們。警察從工地上抓了人,工地也賠了錢。那人悄悄對細(xì)姑說,賠的錢被包工頭代領(lǐng)去了,有的說是包工頭獨吞了,有的說是包工頭占一半,其他的被工友都瓜分了。反正人也沒了,錢也沒了,骨灰也不知道存在哪里。細(xì)姑在那人的幫助下,去工地找過。那是她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去深圳,她在火車站外的面攤上,一口氣吃了五碗湯面。深圳太摳了,賣的面湯,面給得太少了,她總吃不飽。細(xì)姑按著那人畫的地圖,找到工地上去了。此時,工地已經(jīng)變成了小區(qū),幾棟高大的住宅樓緊緊地靠在一起,直入云霄。細(xì)姑看呆了,她也不知道找誰,找來找去,沒有人搭理她。在村里人的指點下,她去了派出所,派出所說嫌疑人已經(jīng)被刑拘了,案子已偵查清楚,歸法院判決。她又去了法院,法院說人已經(jīng)判了刑,案子已經(jīng)結(jié)了,其他的找派出所。細(xì)姑上下干著急,村里人也沒有辦法,讓她錢花光了,就先回來。

    想到這兒,細(xì)姑有些懊悔,她怎么不能再潑辣一些,在小區(qū)里哭著喊著討要說法,總有人會出來管她,說不定她能尋回哥嫂的骨灰,也能給友志留一個念想。

    細(xì)姑摸了摸大腿,仿佛友志還在自己跟前。想到這兒,她站了起來,扔掉竹棍,夠著頭望著山的那邊。她夠不著,就跳了起來。她一邊跳,一邊笑:山那邊是什么,也是一座座的大山!這是她以前與友志經(jīng)常玩的游戲,而此時,她只想跳起來看看,或許友志已經(jīng)在回家的路上。她蹦跶了兩下,腳疼得厲害,又坐到了青石上。

    旁邊老貨們見怪不怪地看著她。

    “大毛說這座山要被夷平,然后修一座高架橋,連著那邊的山。”

    “夷平一座山,那得花多少錢。”

    “何止一座山,這一連幾座大山。再過些時候,我們站在這兒,怕就看得見山外了。”

    突然,工地的工棚走出一個人。有人!老貨們喊了起來。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人的身上。那人打著赤膊,先進了一間藍(lán)皮簡易房,那大概是茅房,沒待一會兒人就出來了,在茅房外面的水井邊,洗了一把臉,牙都沒刷,就去工地的另一邊。那兒擺滿了挖車、鏟車、吊車,他在一臺吊車前檢查車況。不一會兒,越來越多的工人鉆出工棚,洗漱的洗漱,做飯的做飯,上工的上工,工地忙碌了起來,真熱鬧呀!

    “這是吊車師傅,昨天先起來的可是挖機師傅!”

    “大毛說河南佬晚上都會在工棚里打牌,他們的賭癮都很大,一晚上就能輸?shù)粽麄€月的工錢。”

    “怕是挖機師傅輸了錢,褲子都沒穿的,從工棚里出不來!”

    老貨們哈哈大笑:“不曉得明天是哪個最先起來!”

    過午,細(xì)姑熬了一鍋油面,擱了幾片青菜,再下了一塊糍粑。三五下就吃完了,剩下的面湯來喂雞。洗了鍋碗之后,她又柱著竹棍去了山崗。老貨們都回家吃飯,就她一個人。她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工地。工地上正在打樁。打樁機的鐵錘深深插入土地,發(fā)出一聲聲悶響。

    細(xì)姑又想到了友志。那年冬天,下了大雪,她見友志細(xì)胳膊細(xì)腿,瘦成干了,打算逮幾只野兔,燉了,給友志補一補。友志一路上只顧著走路,不怎么說話,問他話,也只是支支吾吾。細(xì)姑猜測,孩子怕是知道了自己爹娘去世的消息。在村里,多嘴多舌的人多得去了,哪有密不透風(fēng)的墻。

    他們下好了竹籠,做好埋伏,然后找了一棵大松樹,掃了掃底下的積雪,鋪好一層帶來的稻草,坐了上去。細(xì)姑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包裹,小心地打開,里頭是舊棉絮包裹的芋頭。芋頭滾燙,還冒著熱氣。細(xì)姑遞給了友志,說道,天冷,吃一口,暖暖身子。

    友志搖搖頭。

    細(xì)姑說,你有啥事,跟姑姑說一說。

    友志低聲說,沒事,我不餓。

    細(xì)姑又將芋頭包裹起來。

    算著時間差不多了,細(xì)姑帶著友志去檢查籠子,一連幾個空籠子,她想今天可能又是白跑一趟。

    突然,友志指了指前面。細(xì)姑順著方向看了過去,是一只壯碩的白色兔子。細(xì)姑連忙跑了過去。她伸出手準(zhǔn)備提住兔子的耳朵,可是兔子死命掙脫。這兔子還有蠻力。一人一兔僵持半天。細(xì)姑從來沒遇到這種情況,她想了一個辦法,從附近的樹上折了一根木棍,試圖將兔子打暈過去,直接馱回家。她舉起木棍,兔子狠狠地盯著她,像是要咬她一口,這讓細(xì)姑頭皮發(fā)麻。正當(dāng)她要下手時,友志大叫了一聲。細(xì)姑嚇了一跳。友志指著兔子的屁股后面。細(xì)姑定睛一看,兔子尾巴處露出一雙小小兔腳,不止一雙,好幾雙,是小兔子。白色兔子原來是在守護幼崽。

    這時,友志央求地說,放了它吧,它太可憐了。

    細(xì)姑猶豫不決,這可是好不容易逮到的兔子。她說,兔子的腿已經(jīng)傷了,也跑不遠(yuǎn),遲早沒命的,不是死在獵物手里,就是流血而死。

    友志見狀,倔強地跑了過去,他打算自己解開竹籠,由于力氣太小,怎么解也解不開。細(xì)姑看著友志的臉上掛著眼淚,不忍心,就跑過去,將竹籠解開。

    白色兔子一下子蹦開了,齜牙咧嘴地對著友志,旁邊跳出三只小兔子。白色兔子一瘸一拐地帶著三只小兔子向積雪深處走去。

    友志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兔子留下的足跡,若有所思。細(xì)姑見他大概是想爸媽了,順手將他抱在懷里,輕聲地說,沒事,有姑姑在!

    友志委屈地撇撇嘴,猛然大哭了起來。細(xì)姑也跟著哭了起來,要是自己有點用,就可以把友志爸媽的骨灰尋回來了。哭完之后,細(xì)姑從口袋里拿出芋頭,撇成了兩半,遞一半給友志。友志拿過芋頭,大口地吃了起來。

    工地上進來了幾臺轉(zhuǎn)運車,運輸渣土,而打樁機一刻不歇,咚,咚,咚,將鐵錘深深地插入地里。此時此刻,細(xì)姑覺得,打樁機的鐵錘一遍遍打在心上,心尖有些疼。她實在想不明白友志為何不再聯(lián)系自己,他真有那么狠心?

    正在這時,老貨們吃完了飯,三三兩兩又來到山崗上。他們見到細(xì)姑獨自坐著,又忍不住說起友志。

    “友志,那個死小子,這是多少年沒回來了。”

    “跟你們說,友志,這個名字還是我取的,說是有志氣的人,他果真有志氣。他在城市里肯定早就結(jié)婚生子了。”

    “他簡直是個白眼狼,過得再好,也沒有半點消息。”

    “友志要是當(dāng)醫(yī)生,鐵定是主治醫(yī)師。現(xiàn)在醫(yī)生都忙得要死,那次我去縣里看病,光排隊就排了幾個小時,等我進去的時候,醫(yī)生實在憋不住了,跑出去上個廁所,他說看診一上午,廁所都沒上,你說造孽不。”

    “你咋肯定他一定是醫(yī)生?”

    “我敢打包票,他高考志愿還是我?guī)退x擇的:大學(xué)定的北京的,專業(yè)定的臨床醫(yī)學(xué)。我告訴你,醫(yī)生待遇好,我們從鎮(zhèn)上衛(wèi)生所退休的,退休金是年年漲!”

    “有幾家能像你這樣,不是醫(yī)生,就是護士。”

    “那倒是,全鎮(zhèn)也數(shù)不出幾家。”

    細(xì)姑聽著他們說的話,雖然這些話天天都在說,她依舊在乎。細(xì)姑嘴里沒作聲,心里想,友志怕是一名醫(yī)生吧,他那個高高的身板穿上白大褂,肯定精神。

    提到友志,細(xì)姑滿是委屈。她想到了哥,友志長得跟她哥一個模子。這樣思慮起來,歸根到底,友志的聰明才智遺傳了她哥。細(xì)姑的父母也走得早,她從小和哥相依為命。那一年,哥的成績很好,考上了縣一中,卻不去讀,非要去沿海打工,掙錢養(yǎng)家。哥讓她讀了初中,又讓她讀了高中。她蠢,考了三年,也沒考上大學(xué),人也考喪了,就這樣回到了農(nóng)村。

    細(xì)姑坐在青石上立了立身子。那時高中畢業(yè)也是很了不起的學(xué)歷,特別是女孩子,農(nóng)村里少有。遠(yuǎn)近做媒的踏破了門檻。她要么嫌人家沒知識,要么嫌人家沒模樣,來來回回,十幾個都沒有看中。后來家里出了這檔事,她帶著友志,被嫌棄是拖油瓶,她也沒什么挑的了,然而來說媒的都是二婚的,老的老,殘的殘,她死了心不干,發(fā)愿好好地把友志帶大。

    友志不會那么絕情的!那孩子從小就善良,養(yǎng)的雞,他說時間長了有感情,從來不讓宰殺。他還怕那些雞冬天冷,用自己的棉被包裹雞籠,給雞取暖。可是他怎么會杳無消息。細(xì)姑擔(dān)心友志人出了什么事,拜托同城打工的老鄉(xiāng)專程去學(xué)校問過,輔導(dǎo)員說友志狀態(tài)好好的,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明年可以保個研,甚至去香港完成學(xué)業(yè),業(yè)余,友志還勤工儉學(xué)掙錢,前些時候去云南支過教。

    細(xì)姑托付老鄉(xiāng)帶過去的錢也被退回來了。老鄉(xiāng)說,友志沒有說話,就留了一個紙條。老鄉(xiāng)把紙條交給了細(xì)姑。細(xì)姑無奈地說,人好好的就好。

    老貨們津津有味地望著工地。

    細(xì)姑捶了捶腿,疼得厲害,她一邊想象友志穿著白大褂的模樣,一邊笑嘻嘻地望著工地,等鐵路修好了,一切就方便了。

    晚上,天灰蒙蒙的,工地上點了燈,依舊是一片忙碌。細(xì)姑一直等到吊車亮了燈,工人散工,這時大概七八點左右。細(xì)姑也像下班一樣,回了家。

    大概是從大毛開始賣牛奶起,細(xì)姑和村里的老貨們一樣,都不吃晚餐,就喝牛奶。牛奶一箱子五十五元,大毛掙十五元。

    老貨們都活通透了,看好大毛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壯年,大事比如看病,小事比如去鎮(zhèn)上帶個東西,總要找他商量,出個主意,或是賣點力。反過來,大毛要賣點啥東西,村里人不管用不用得著,多少都買點,這叫“禮尚往來”,細(xì)姑每個月都要從大毛那里買一箱子奶。晚上,她喝完牛奶,洗個腳臉,就上床睡了。

    這時門敲響了。細(xì)姑打開了門,是大毛。他臉紅通通的,脖子也是紅的,鐵定喝酒了。大毛說來送奶的,他把扛著的兩箱奶扔到了桌子上。細(xì)姑回過頭,看著床下還有兩提未喝完的奶。她轉(zhuǎn)身望了望大毛。大毛笑著說,喝奶好,喝了補鈣,記性好。

    細(xì)姑說,再好,一天也只喝得下一瓶。

    大毛說,你多喝一瓶,加量,效果更好。

    細(xì)姑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你又賭錢了?

    大毛說,就輸了一點點,馬上去趕本,要不了幾把就掙回來了。

    細(xì)姑說,你去工地送送菜就好,怎么跟那些河南人打起了麻將。

    大毛說,你算老幾,管得著我嗎,快把奶錢給我。

    細(xì)姑聽了這話,生氣地說,拿回去,我不要。

    大毛賭狠地說,不要也得要。

    細(xì)姑懟他說,要是友志在……

    大毛哼了一聲說,他那個龜兒子,大概死在外頭了吧。

    細(xì)姑頓時就怒了,指著大毛的鼻子說,你還有臉說他。

    大毛說,怎么沒臉說。

    細(xì)姑說,有沒有臉不是說出來的,當(dāng)年是你騎摩托送友志去車站,你是村里最后一個見到他的人。

    大毛說,我好心送他去車站,你還沒給我車費,他不回來,關(guān)我鳥事。

    細(xì)姑說,你對他說了啥,鎮(zhèn)上的商販看見你們吵架了。細(xì)姑一邊說,一邊上前拉扯。

    大毛說,我讓他在大城市好好混,以后別回這山旮旯,這有錯嗎?他要是因為我這句玩笑話不回來,那是我八輩子修的福,算是看錯了他,他也真沒啥大用。

    細(xì)姑被大毛推搡著,毫無招架之力。她心一狠,用盡全力,趁機緊緊咬住大毛的手臂。

    大毛疼得一叫,抬起手,一把甩掉細(xì)姑,說道,懶得跟你糾纏,我要是友志,也懶得回這鬼地方,錢你記得一定要給我。

    細(xì)姑失落地坐在地上,愣愣地望著窗外。外頭下起了小雨。屋里濕氣重了,她的腳開始疼了起來。她猛地想起了那日,一大早,雞還沒叫,她就起床,特地?fù)Q了一件嶄新的衣服,熬了雞湯面給友志吃了,又去煮雞蛋,給友志帶上火車吃。一共煮了十八個,寓意一路要發(fā)。她小心翼翼地把蛋用新棉包裹起來,塞進友志的背包里,囑咐他餓了就吃。沒一會兒,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擠在門口,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夸友志,友志愣愣地站在一旁,倒是細(xì)姑紅了臉。多少年了,為了友志,她從姑娘熬成了老嫂子,背后多少人說她不值得,年紀(jì)輕輕沒結(jié)婚,活像個寡婦。而這一刻,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汗水都化成了一句話:大家都讓一讓。細(xì)姑反復(fù)地把人群推開,給友志讓出了一條路。

    細(xì)姑從地上爬了起來。現(xiàn)在想起來,當(dāng)時她花了大力氣才把那些人推開,每一次使勁,都算出一次氣。細(xì)姑從柜子里拿出了一個小木盒,打開木盒,里面放著一張紙條。這是友志留給她的。她打開紙條,上面就兩句話:爹媽死后,這世上就剩我一人;我想過自己的生活。

    細(xì)姑拿著紙條哭了,這張紙條她看了無數(shù)遍,以前想到的都是友志,今天她想到了自己,自己的哥嫂。或許友志是對的,她不應(yīng)該為某一個人,某一個心結(jié)而活著,這短短的殘生過得真快,最后幾年為自己活吧。細(xì)姑將紙條撕成了碎片,塞進了灶門心子里,然后徑直回到床上,閉上了眼睛。

    又是一夜沒睡好,細(xì)姑的腳疼得沒法入睡,她一直把眼睛閉著,一直沒睡著,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二天。雞剛叫,細(xì)姑艱難地從床上爬了起來,拄著竹棍,按照慣例準(zhǔn)備翻過山崗,看一看工地的情況。

    今天細(xì)姑打開門,嚇了一跳,老貨們都站在她家門口。

    細(xì)姑驚訝地問,你們這幫老東西來我家干什么?

    老貨們見到細(xì)姑,異口同聲地向她報喜。

    細(xì)姑以為是友志回來了,吃驚地扔掉了竹棍,大聲地喊,他回來了嗎?在哪兒,在哪兒,他在哪兒!

    老貨們見狀,七手八腳地攙扶著細(xì)姑說道,你別急,人是找到了,可他還沒回來。昨天大毛和河南佬打麻將,在牌桌上,一個河南佬說,他們在深圳修地鐵的時候,發(fā)生了一起事故,一個工友被一條鋼筋穿刺了胸背,當(dāng)時鮮血直噴,挺嚇人的,工友被幾個人抬進了醫(yī)院,你說巧不巧,給他做手術(shù)的醫(yī)生也叫友志,還是主治醫(yī)師。那個人真不錯,不但救了工友一命,還一直安慰他說,命還在,錢總歸是會掙回來的。見到我們,他還笑瞇瞇地跟我們客氣。我們問他是哪兒人,他說的正是本縣。

    老貨們又說,哪有這么巧,同名同縣又同職業(yè),肯定是友志沒錯了,他這家伙不在香港,在深圳呢。

    細(xì)姑問,大毛他人呢。

    老貨們說,他一大早跟我們說了這檔子事,說完就去工地送菜和牛奶了。

    老貨們你一句我一句,都說那人與友志有多相像。催促著細(xì)姑趕緊問清醫(yī)院的地址,好去深圳那邊找一找。那小子都是醫(yī)生了,正好讓那小子治一治你的腿,你這腿再放任下去,遲早是要廢的。

    細(xì)姑緩了一口氣,大聲地說,讓一讓。她穿過人群,緩慢地向山崗走去。像多年以前她送友志上大學(xué)一樣。老貨們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問她,這么多年,你不去找友志?

    細(xì)姑頓了頓說,那是以前,現(xiàn)在不管友志在天涯海角,我都不會去找他。說完轉(zhuǎn)過身就走了。

    細(xì)姑一步一停,終于站到了山崗。她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工地。那條鐵路怎么還沒修好,自打說要修鐵路,她就打算好了,等火車通了,她一定要坐上火車去趟深圳,去找回哥哥嫂嫂的骨灰,這次她不會再膽怯了,不找回來,她也不回來了。

    細(xì)姑盤算著把骨灰就埋在這個山崗上,哥嫂喜歡熱鬧,在這兒,可以天天看火車帶著旅人南來北往,給他們解悶,挺好玩的。細(xì)姑心想,到那個時候,某一天,友志也會坐著火車回來吧。那個場面,細(xì)姑也想過,她會瞪著友志,質(zhì)問他的心是不是被狗吃了,這么多年去哪里,不回家,也不作一聲,然后大罵他一頓。說是這樣說,細(xì)姑覺得她肯定不會這樣做。她會看一看友志是否長高了,長胖了,長成熟了,衣服是否穿少了,吃得怎么樣。其他的不指望,就友志吃好穿暖、身體健康,她就滿足了,剩下都是孩子自己的選擇,他自有他的道理吧!

    細(xì)姑長長嘆了一口氣。她平靜地望著大山,決定了:不等修鐵路了,趁著還能走,要去一趟深圳,找到哥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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