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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2年第6期|傅菲:水牛的世間
    來源:《長江文藝》2022年第6期 | 傅菲  2022年06月15日08:39

    東生養過拉姑三代水牛。水牛走過的路,就是他所走的路。或者說,他的路是由水牛代替走的。

    他十五歲,他便養牛了。他從村中學退學——倒閉的村中學讓二十多個少年無書可讀,他是其中之一。他的祖父大燈對他說:不讀書了,跟我學耕田,有田就要耕田師。他接過了牛繩,去養牛。牛是母水牛,身材勻稱滾圓,肩胛骨凸出來像兩個石墩,皮毛溜滑。早上,他騎上牛背,拽著牛繩,往峽谷里去。峽谷幽深狹長,草木蔥蘢。牛在吃草,他躺在草地睡覺。也不是睡覺,而是瞇眼,眼縫飄著白云。農耕時節,田水白泱泱,他的祖父趕著牛下田。他去割草,挑竹筐去豆地割。豆地的狗尾巴草抽芽不久,茂盛羞嫩,葉尖垂著水珠。他摟著草割,割了滿竹筐,挑到田頭,看他祖父耕田。他的祖父揚起竹梢,吆喝著:快快耕,耕了兩圈去吃草。?;仡^看,不是看耕田人,而是看草筐和少年。少年開闊,眉宇透出一股俊美的英氣。

    少年盤腿坐在田頭,望著撬開泥塊的犁鏵。泥塊從犁頭往兩邊翻,水也翻出兩邊的波。他的祖父大燈赤裸著雙腳,戴著破了半邊的斗笠,深一腳淺一腳地蹚著泥漿。“公(方言,公即爺爺),給我耕一圈,我想耕田?!彼麑λ娓刚f。

    “你還是毛孩,牛繩捏不緊,過兩年給你耕?!彼娓刚f。

    耕了兩圈,牛站著不走了。祖父把犁鏵插在田里,卸下牛軛,解了牛嘴封(竹編嘴兜),拍一下牛臀,說:去吃吧。唵唵唵,牛輕快地叫,跑過來吃草。東生摟出草,攤在地上,牛撩起舌頭,撩草吃。看著牛吃著嫩草,東生好快活。牛吃得肚子圓滾滾。他又去割草。牛有嫩草吃,肥肥壯壯。

    但他最想的,還是趕牛耕田。他盼著自己快快長大。

    草割了一季又長一季。東生下田了,給牛上牛軛,套牛嘴封。他像他祖父一樣赤裸著雙腳,扶起了犁鏵,趕著牛耕田。田草開著稀稀淡淡的花,小小的燭火一樣迎風搖曳。田泥翻開,新泥有青草的氣息,一個個泥孔冒著氣泡。這是田野翻滾而來的氣息,清新濃郁,百草之氣撲鼻。他的吆喝聲還顯得稚嫩,但清脆剛猛。他唱起了《呼牛調》:

    牛喂嗬嘞

    嗬哇嘞嗬哇

    日頭落山了呃

    你快歸欄了吶

    日頭落山了呃

    你快歸欄了呃

    嗯吶

    嗯吶

    他祖父看著他唱《呼牛調》,春風一樣笑了。他祖父已七十多歲,個頭略顯矮小,頭上只有須須的白毛發。笑起來,他祖父的眼睛瞇出兩顆葡萄,嘴巴張得大大,露出山洞般的口腔。他祖父爽朗,跟著哼唱起來。太陽下山了,他趕著牛去河里洗澡。牛鳧在水里,鼻子潽著水花。他也鳧在水里,撲通撲通扎水花。

    他祖父老了。老人耕了太多的田,腿骨變形了。腿骨承受不了老人身體的重量,老人臥床了。臥床兩年,老人病故了。東生成了地地道道的耕田師。他和兄弟分了家。東生尚未婚。他父親對東生說:我掙不了錢,把牛留給你作老婆本。

    水牛兩年產一胎。東生把牛犢子養兩年,賣出去。賣了三胎牛犢子,他已經二十五歲了。耕田的人出不起高額聘禮錢,找個姑娘比淘金難。鄰村的姑娘九難見他忠厚勤快,托媒人說:銅錢銀子花花目,男人勤快比錢重要。

    東生說,再怎么難,還得體面一些娶老婆進門。他賣了母牛,留了一頭牛犢子備用。母牛也該賣了,牛角彎得厲害,角紋皺得密密匝匝;臉灰白,毛發稀得光溜溜,牛尾剩下最后一絡毛。老母牛被一個牛販子牽走,它回頭望著東生唵嗯唵嗯叫。牛犢子也唵嗯唵嗯叫。

    牛犢子是牛母(方言,牛母即雌牛)。東生說,雞生蛋,牛生犢子,就叫你拉姑吧。每天早上,他畚一畚斗米糠給牛犢子吃。牛犢子吃了米糠,腿骨壯,長膘快。拉姑體毛油黑發亮,走路雄壯,昂著頭。秋燥了,拉姑的眼睛淌白液。東生用一個竹筒,舀半筒菜油給拉姑吃。一天吃一次,吃了半個月,拉姑不淌白液了,體毛更濃密更油黑了。它的眼睛烏黑黑圓溜溜,牛角也烏黑黑。

    拉姑下田了。牛軛架在它肩胛骨上,它拖著犁鏵走。東生扶著犁鏵,小跑跟上它。耕了田,耖田。耖了田再耙田。拉姑拉著耙,東生站在耙上如同站在雪橇上,耙滑過,泥成了泥漿,均勻地浪開。淺淺的水浪泛起,啷啷啷響。這是一副新制的牛軛,是東生自己動手做的。他去深山取了一根飯碗粗的硬漆樹,用火煻了半天,煻成一個弓形,再刨光。他把軛架在自己脖子上,試了試,挺重。硬漆樹是緩生樹,堅硬,一個軛用十年也不會壞。生木傷肉,他用棉布包了一圈。牛上田岸,東生叉開手,給牛肩胛骨按摩。拉了一天的犁,肩胛骨受力得紅腫,使勁地搓摩半個小時,肌肉松弛下來,在腫塊部位涂抹陳菜油。

    牛耕田,東生早早起來伺候牛。撈飯上來,他揉飯團,飯團添不多的食鹽和麻油,添葡萄糖粉。飯團拳頭大,揉二十個。拉姑喜歡吃,一口一個。拉姑吃十六個,東生吃四個。東生蹲在地上吃,也看著牛吃。吃了飯團,他牽著牛去溪邊吃草。早晨的溪邊露水深重,草葉鮮美。他的老婆九難站著門口,看著牛和男人漸漸消隱在草色的田畈。

    耕田,一年有兩季:春末,夏末。耕季是牛受累的苦季。田太多,村里耕牛也就那么有數的幾頭。還在耕這家的田,那家又催急了。耕田的日期,一日排著一日。耕田人累倒了,雇人耕。牛一日也閑不得。牛耕著田,嘴里淌著白沫,氣呼得粗重。牛實在扛不住軛了,回過頭,用牛角頂軛,軛卡得緊,頂不出來,牛便站在原地不動。耕田人揚起竹梢,狠狠地打在牛臀上,打在后腿上,咧開嘴巴責罵:你這頭懶牛,糠吃了草吃了,耕起田來像磨石磨,田還沒耕三圈,賴著不走挨工夫。責罵了,牛還不拉犁,又挨了竹梢,又挨了責罵:你看看其他牛,犁拉得磨豆腐一樣,呼呼響,挨千刀的,不拉犁就去挨千刀。若是沒有閹割的青壯公牛,挨了三五次竹梢,會發怒。怒氣是瞬間爆發。牛突然紅了眼睛,反轉身子跑過來,撞耕田人。東生的一個本村人,就這樣被牛撞倒,倒在田里。牛頂起牛角,把耕田人頂得高高,摔下來,摔出一個泥人。

    老牛溫順一些,再累,天再熱,也慢慢耕著。老牛踏了十余步,站著,仰著烏蒼蒼的頭,對著天唵唵唵叫。老牛的叫聲,只有老耕田師聽得懂。老牛的叫聲也是老耕田師的叫聲。老耕田師見老牛望著天,他也望著天。天是蒼天,太陽白花花,天空空得只剩下藍。天發燥。老牛叫了幾聲,繼續耕。耕著耕著,老耕田師扔下竹梢,卸下牛軛,給牛吃草,讓牛滾漿。牛汗腺不發達,散熱慢,以滾漿和飲水來降體溫。牛躺在泥漿里,撐開四肢打滾。老耕田師蹲在田埂上,默默抽煙,滿眼淚水。

    有的牛太老了,牛角都發白發青了,烏黑黑的金屬色澤消失了。但它還在耕田。耕了一天的田,?;沃_回家,走到溪邊喝水,水喝得呼呼響,鼻孔潽著急促的氣,潽完了,牛突然跪下去。牛撐了撐腳,極力站起來,可身子晃著,晃了晃,牛撲倒在地,再也起不來。它的鼻孔還在潽氣,潽出了水花,潽出了稀稀的白沫。白沫沒有了,黏液流出鼻子流出嘴角。黏液沒有了,呼吸微弱了。它的眼瞼在翻動,眼球不滾動。眼瞼撐開又耷拉下來。后來,眼瞼再也撐不開或再也耷拉不下來。它的四肢僵硬著,蜷曲在身子底下,像枯死在樹下的老藤。耕田的人見牛倒斃了,撲在牛身上,大哭。牛就這樣死了,他悔恨?;诤拮约焊颂嗟奶?,悔恨自己沒有好好善待牛,悔恨牛直到死日還讓它耕田。悔恨歸悔恨,牛已經死了,趁牛身還熱,就放在溪邊,打著松木火把,給牛剝皮、破膛、剁骨、挑筋,連夜煮牛雜。

    第二天早上,肉攤上有了牛肉、牛雜、牛蹄、牛鞭、牛排賣。牛頭留著養牛人自己吃。牛骨煮蘿卜,一家人吃三五天。喝著牛骨湯,喝著燒酒,唱起了《呼牛調》。一家人忘記了牛是累死的。牛都是要死的,老死和累死沒區別,比挨板斧死得舒服。牛角換布,可以給孩子做兩件衣裳。牛牙齒沒人買,用一根紫線串起來,掛在墻上。

    村里有一頭水牛,耕田耕得太疲乏了。水牛在半夜,頂開欄,跑到深山。養牛人早晨起床,沒看到牛了,找遍了村子,也沒找到。他去派出所報了案?!斑@么個搶耕搶種的時候,誰這么缺德偷我家耕牛呢?我家唯一值錢的,就是這頭耕牛了。全家人的生活指望它?!别B牛人對警察說。邊說邊嗚嗚地哭了起來。

    警察查了兩天,沒個頭緒,也就不了了之了。過了半年,有一個去深山砍木料的人,看到了水牛在高山草甸吃草。他認得這頭?!獌芍慌=侵g有兩個大“漩渦”。他告訴了養牛人。養牛人上山找牛,找了兩天,找到了。牛在悠哉游哉地吃草。養牛人拿起繩子去拴牛鼻子,還沒走近,牛就沖撞了過來。養牛人沒想到,才隔了半年,牛就不認自己了。養牛人說:你不跟我回去,我就殺了你過年。牛哪聽得懂他說什么,又撞他。他拿起木棍趕它,它往山巔上跑。他追了上去,牛站在懸崖上,無路可走了。??粗?,唵唵唵叫。他逼近了過去,牛揚起蹄子,跳下了懸崖。養牛人下了懸崖,見牛腦殼裂開了,脊骨全斷。他嚎啕大哭,說:你寧愿去死,也不去耕田,你算什么水牛啊。

    東生早上耕傍晚耕,避開熱日。他舍不得拉姑干得太受累了。他說,事勻著干,飯勻著吃。他很少離開村子。他種稻子,種甘蔗,種黃豆,養牛。有了牛耕地耕田,他節省了很多氣力。他說,拉姑代替我做了好多事,是我家忠誠的勞動力。他善待拉姑。他無論多累,他得給拉姑吃得飽飽的。東生早上起床,第一件事便是去牛圈看拉姑。拉姑聽到門閂拉動的聲音,聽到輕快的腳步聲,它就知道是東生來了。它在牛圈里來回走,用牛角頂欄桿,頂得哐當哐當響。東生清理牛圈,鋪上一層新稻草,趕拉姑去峽谷吃草。拉姑走到溪口自己去,太陽快要落山了自己回來??掣收崃耍美收?。收黃豆了,拉姑拉黃豆。東生很少在外面過夜。有一次,他遠在義烏的外甥結婚了,他去喝喜酒,住了一夜,他就回來了。外甥說,大冬天的,沒什么緊要事,舅舅在義烏多玩兩天。東生說,事是沒什么事,我沒看到牛,心里慌。他執意回來。

    東生的孩子十五歲了。東生忙不過來了,叫孩子去放牛,孩子不去。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孩子說,牛繩拴著的,不僅僅是牛,也是人。東生有些鼻酸。誰也不想手里拽著一條牛繩,假如生活有別的辦法。孩子在長大,拉姑在長老,老得皮色灰白。它去野外吃草,牛背鷺站在它背上吃蟲子。它滾泥漿,絲光椋鳥撲棱棱飛來,在它鼻腔、口腔、耳朵和眼角啄蟲吃。拉姑瞇著眼睛,任鳥啄,一副很享受的樣子。拉姑老了。東生把拉姑賣給了牛販子,說:你把拉姑賣到別地去,越遠越好。

    東生賣了拉姑,留下了牛犢子,也是一頭牛母。耕田人很少養公牛,公牛性燥。立春后,田野有了淡淡的草青色。鬼針草抽出了第一片幼芽,春菊悄悄打起了蛋白色花苞。公牛發情了。公牛發情周期一般為15到26天。在發情期,公牛好斗。見了別的公牛,就立馬擺起架勢,頭向下抵著,頂起牛角。一對牛角如兩把磨尖了的彎刀。這個時候,人是拽不住公牛的——它用力擺一下頭,人便打個趔趄,翻到在地。兩頭公牛如兩艘戰艦,不開火,而是直接對撞。腦門對撞腦門??茨莻€陣勢,這一仗,不僅關乎生死,更關乎榮譽和尊嚴。因此,以死相搏是完全可理解的。撞擊了腦門,并不馬上移開,而是抵著,僵持著。這是對牛綜合素質的嚴峻考驗:體力、腳力、支撐力、爆發力、毅力,不可缺失其中之一。狹路相逢之下,智者選擇佯退——跑向田野,唵唵唵叫著,昂起頭,挑釁追上來的公牛。田野是一個大戰場,佯退的公牛反轉身,取得了進攻的優勢——撞向迎面而來的公牛腹部,把它掀翻在地。首戰告捷并不意味著最后的勝利。摔倒的公牛撐起粗壯的四肢,用牛角頂對方的脖子,緊緊扠住,把對方撂倒。

    公牛打架,孩子不能看。因為公牛亂撞亂踏。養牛人慌了。公牛越斗,興致越高,非斗傷一方至無招架之力不可。這叫斗紅了眼。公牛越斗,眼睛越紅。養牛人跑回家取一塊紅布,晃在手里。晃啊晃啊,其中的一頭公牛以為紅布是對它的挑釁,低著頭猛沖過來?;渭t布的人連滾帶爬,爬上高處的墻垛,繼續晃著紅布。公牛站在墻垛下,唵唵唵,憤怒地吼叫。另一個養牛人牽起自家的牛,抽打著竹梢,快步逃離。

    也有晃紅布不起作用的時候。公牛已經斗了半個時辰,各自的臉部掛著斑斑點點的血,戰斗的氣勢卻絲毫沒有減弱,彼此僵持,毫不退縮,尋找時機斗垮對方。養牛人跑到雜貨店,買來萬響鞭炮,掛在竹竿上,在兩頭公牛之間啪啪啪炸響。鞭炮四濺,硝煙刺鼻,公牛奔逃,跑出一華里之遠才駐足,四處望望,田野茫茫。

    也有公牛斗著斗著,突然不斗了——牛角套進了對方的牛角,絞得死死,牛角抽不出來。兩頭公牛頭對著頭,嘴對著嘴,彼此潽氣。也有被斗死的——咽喉被牛角刺穿,氣絕而亡。

    只有閹割了的公牛,才不斗架。閹割了的公牛腿腳無力,無人養,賣個肉價,拉去宰殺場。

    東生選牛母養。牛犢子16個月大,再養半年就可以下田了。東生對牛犢子說:你媽媽叫拉姑,它被牛販子拉去集鎮賣了,以后,你也叫拉姑。拉姑這個名字好,順口,叫得舒服。牛犢子望著東生,唵唵唵叫。小拉姑肩寬,肩胛骨敦實粗壯,腳蹄寬,膝蓋骨突起,髖骨大,臉內收,鼻孔大,兩只耳朵如兩把蒲扇。東生知道,小拉姑是一頭好母牛,性溫,耐力強。東生的父親對東生說:牛沒田耕了,還養牛干什么。田都由鐵牛耕。鐵牛耕田快,吃油,不要人伺候。那么大的一個田畈,10頭鐵牛要不了半個月便耕完了。誰還會養牛呢?村里只有東生養水牛。

    水牛到了十六歲,很少生育了。老拉姑身體強壯,生了最后一胎。生產的時候,老拉姑體力不支,胎出不來。老拉姑在甘蔗田吃甘蔗頭,疼痛得唵唵叫。東生知道它要生產了,便一直站在拉姑身邊,喚著它。他摸著它的頭,摸著它的脖子。他安撫拉姑。羊水破出來了,犢子遲遲不出來。東生給它助產。老拉姑產了牛犢子,累到在地上,站不起來。老拉姑看著趴在地上的犢子,唵唵叫。東生說,老拉姑產一頭牛犢子,去了半條命。

    對這頭牛犢子,東生伺候得很用心。老拉姑走到哪兒,牛犢子跟到哪兒。牛犢子圍著老拉姑團團轉。牛販子牽著老拉姑走,老拉姑站著不動,望著東生,望著牛犢子。牛犢子無措地望著老拉姑。牛犢子走近老拉姑,唵唵唵,叫得讓人心疼。老拉姑舔牛犢子的臉,舔牛犢子的嘴巴。老拉姑舔遍牛犢子的全身,像牛犢子出生時一樣舔。

    沒田耕了。東生還養著小拉姑。小拉姑長大了,牛販子又來了,說:養水牛耕不了田,掙不來錢,不如賣了,賣給養殖場,可以賣個好價錢。

    東生說:我是想賣個好價錢,可我不能賣啊。

    牛販子說:賣了青牛,再買一頭牛犢回來,錢就來了。

    東生說:我公走了也有二十來年了,這頭青牛是公手上留下的牛種,我怎么舍得賣呢?我公耕了一輩子的田,啥值錢的東西也沒留下,也只有這頭牛種了。

    牛販子說:我認識大燈公,我從他手上買過好幾頭牛犢呢。

    東生說:我小時候,都是我公帶著我睡覺的,我跟我公學耕田。我養了半輩子的牛了,我天天早上蹲在牛圈看牛,就像看到我公。我伺候了牛,也就孝敬了我公。

    牛販子說:你是個粗人,想不到你心思這么細。

    東生說:牛去耕田,牛去拉車,我公在天上看著。我不能舍下他留下的牛種。

    牛販子說:怪不得村里人外出打工賺錢,你還守著薄田。

    東生說:我十多歲的時候,看到牛軛特別喜歡,覺得牛軛多神奇啊,牛軛架上牛的肩胛骨,牛就拉著犁耕田,乖乖順順。我有了孩子,我才明白,每一個人的肩胛骨上都套著一副牛軛。人只有死了,才卸得下牛軛。這就是人的命。我的命就是養牛。

    東生盤出家里的積蓄,從貴州買了22頭牛犢回來。他成了職業養牛人。牛犢都是水牛母。峽谷的中間地帶,有一個叫東茅塢的盆地。盆地有一片山田,種番薯種花生種芝麻種大蒜,后來荒了,長滿了雜草。東生建了一個大牛圈,一欄一欄地把牛隔開養。牛是放養的,傍晚了,牛自己歸欄。拉姑是頭牛,早晨放欄了,拉姑走在前面,昂著頭,唵唵唵,沿著山路叫。草茂盛,長長短短,牛吃著吃著就散開了。到了傍晚,拉姑喊山似的叫,牛群忙不迭地下山來,歸欄。

    牛在欄里存了三年,多出十余只牛犢。他一個月賣一頭大水牛。東生不賣給集市,賣給闊嘴。闊嘴是職業殺牛人。鎮里有兩個職業殺牛人。另一個人叫扁頭殼。東生詛咒扁頭殼。扁頭殼殺牛之前,把牛繩吊在樹上,一只手抱著牛頭,一只手掰牛嘴巴,他老婆往牛嘴巴里灌水。灌了滿桶水下去,牛鼻子噴水,腹部開始發脹,蹄踢得巴巴響。女人繼續灌水,用竹筒灌。竹筒塞在牛嘴巴里,牛喉嚨成了漏斗,水往下沖。牛的咽喉在咕嚕咕嚕地蠕動,下身嘟嘟嘟地排液,腹部鼓得像繃緊的羊皮鼓,筋脈暴突出來。一擔水灌完了,扁頭殼解下牛繩,抽牛兩鞭子,讓牛跑兩圈。牛晃著脹起來的腹部,跑不了,又挨了鞭子,昂著頭叫。它的臉部透濕,它的眼角不斷地滾下大圓大圓的淚珠。牛排了液,被拴在一根橫在院角的粗木頭上,扁頭殼掄起板斧,狠狠地敲擊在牛腦心。牛癱倒下去。扁頭殼取出尖刀,捅進牛咽喉。鮮紅的血射出來。牛掙扎著,想站起身。它的四肢用不了力了,它用力地晃了一下頭,突然叫一聲:唵——唵——唵——唵——。像是對自己的哀悼。

    “扁頭殼以后肯定死得慘。他作孽太多了。牛在他手上,死得太痛苦太恐怖了?!睎|生說。

    闊嘴雖然也是職業殺牛人,但不會像扁頭殼那樣殘忍。東生不忍心看別人殺牛。他小時候看過殺牛。他還是十來歲,他跑去曬谷場看殺牛。被殺的牛是一頭老公牛。養牛人拽著牛繩去曬谷場,老公牛死死地站在原地不動。它似乎預感到被宰殺的時刻已經到來。它唵唵唵地叫著。養牛人摳著牛鼻子,登雪山一樣,拽著老公牛走。冬天,雪飄零。天太寒,老牛很難熬過冬天。水牛體毛稀疏,無法御寒,最怕過冬。水牛因此在南方生活。而北方冬天風大,風如針尖,令它無法忍受。寒天,水牛很少會去戶外。在野外,它神情麻木,哆哆嗦嗦地迎著風,腿腳逐漸被凍得僵硬。水牛大多在牛圈里過冬,吃稻草吃豆稈吃玉米稈吃糠。牛圈鋪上厚厚的稻草,牛躺在稻草里,挨著低氣溫。太陽高升了,養牛人牽著水牛往田畈走走,不為吃草,而是活動筋骨。老牛挨冬如挨刀。挨不了寒刀的老牛,在牛圈里安靜死去。殺牛人沒經驗,有膽量有渾身蠻力,卻下錯了刀。牛被蒙了眼睛,拴在樹樁上。殺牛人摸起尖刀,捅進牛脖子。但刀沒有進入氣管,血噴射出來,也僅僅是噴血。牛被刀所激怒,癲狂起來,把牛鼻閂拉斷。牛的鼻子和脖子噴著血,在曬谷場亂闖亂跑??礆⑴5娜擞袔资柸?,驚嚇得四散。沒一個人敢去降服噴血的牛。雪地上,全是猩紅的血。殺牛人被牛嚇傻了,提著刀,站在雪地中央,木頭一樣豎著。牛身上儲了多少血?沒人知道。牛在跑,血噴得更猛。血在雪地上,噴出了無數個繞來繞去的血圈。

    血不噴了,但滴著血。牛始終沒有倒下去,站在雪地上,慢慢閉上了眼睛。

    東生再也不看殺牛了。

    東茅塢有一個很狹窄的關口,僅容一條山道和溪澗穿過。在關口設一扇木柵欄,牛便關在盆地。東生在牛圈側邊,搭了一間石屋,供自己過夜。他一個人在石屋住了三年,九難跟他住了進來。九難得了一種病,看了很多醫生也沒看出是什么病。九難怕人,除了自己家人,她不和別人說話??腿巳ニ?,她躲在房間里或把人趕走。她甚至關了門,一個人躲在屋子里。九難不是孤僻的人,怎么會得這個病呢?東生只好把她接進了東茅塢。

    東茅塢無外人來,是個清凈世界。九難養了三百多只雞鴨。雞棲在樹椏上過夜,鴨在溪邊草叢搭窩。

    每年立了春,趕水牛牯(公牛)的姜家拐子趕五頭水牛牯進山,讓水牛牯在東茅塢生活三天。姜家拐子見東生住在石屋,亂糟糟的,說:養這么多牛真不容易,好好的房子不住,生活都享受不了。

    不養牛,我也不知道做什么事,我只會養牛。東生說。

    養牛不如殺牛賺錢,你不如自己的牛自己殺,一頭??梢远噘嵡О褖K錢。姜家拐子說。

    我也算過這筆賬,但我下不了手,不忍心殺自己的牛。東生說。

    殺第一頭難下手,殺第二頭便利索了。姜家拐子說。

    刀捅進牛的脖子,像捅進自己脖子一樣難受。東生說。

    每個月都得殺牛賣,一年少賺上萬塊,好好的錢給別人賺去了。姜家拐子說。

    牛的發情期過了,盆地春意盎然。酢漿草和花草(方言,花草即紫云英)開遍了荒田。

    有一天,一頭亞成年的公牛吃多了花草,腹部脹得鼓鼓。牛愛吃花草。吃多了花草,牛會胃脹氣。當地人不懂科學,認為春陽照射足夠,花草長一種叫“斑蝥”的蟲子。至于“斑蝥”是什么蟲,誰也說不出所以然,只說“斑蝥”的形狀像鞋底,活在花草根部,斑蝥在牛的胃里,會放很多屁。屁把牛胃脹大了。牛排不出屁,會腹脹得痛苦死去。讓牛排出屁,唯一的方法是用鞋底拍打牛腹,把“斑蝥”拍死。東生牽過牛,脫下鞋子,給牛拍腹。啪啪啪。東生來來回回拍,拍了半天,牛腹也沒消腫。花草是粗纖維植物,難消化,在消化的過程中會產生氨氣,氨氣積在腹中,牛中毒而死。當地人不知這個道理,用鞋底拍,拍到牛癱倒了,還在拍。牛在抽搐,渾身肌肉抽動。牛的肺功能慢慢衰竭。東生看到牛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唵唵唵地叫著。他知道牛很痛苦,在極度掙扎。牛在他眼前承受著漫長的苦熬。他從石屋里取出尖刀,捅入牛的咽喉。鮮血飚射,射出一個紅紅的弧度。牛伸了伸四肢,躺直了身體,安然死去。

    死比苦熬更讓牛舒坦。東生開始給牛剝皮剁骨。

    殺一頭牛,并沒有讓東生害怕。用東生的話說,無非是摸準了氣管,刀直接捅進去,然后轉動刀子,抽出來。人活著是一口氣,?;钪彩且豢跉?,沒了這口氣,任何肉身都會糜爛。

    東生不賣牛了,賣牛肉。他傍晚殺牛。殺牛,剝皮剁骨切肉,煮牛雜,料理完了,天也亮了。他騎個四輪車,拉牛肉去鎮里賣。

    欄里的牛看著東生把挨宰的牛拴在樹上,黑布蒙臉,板斧敲擊牛腦心,咚咚咚,三下,牛癱倒,刀捅入咽喉。東生的牛肉好吃,半個上午便賣光了。

    東生殺了十年的牛。拉姑老得瘦骨伶仃。東生舍不得殺它。拉姑的眼睛每天淌白液。渾濁的白液。拉姑有了一張滄桑的臉。東生也有了一張滄桑的臉。拉姑去吃草,孤零零地去山塢,又孤零零回來。拉姑站在山岡上,唵唵叫,多了一份蒼老的意味。拉姑吃得很少,大部分的時間在叫。有時,叫得聲嘶力竭。獸醫老五每個月來一次,給牛檢查身體。他查出拉姑肝硬化。獸醫老五說,這頭老母牛活得很痛苦,肝痛得厲害。

    拉姑天天慘叫。東生去找闊嘴。闊嘴說,你自己動刀吧,你也是個殺牛的老手了。東生面哀哀地說,拉姑三代都跟著我,撐起了我這個家,現在,我半頭白發了,拉姑還在,我怎么下得了這個手。我不忍心它活得那么痛苦,還好,拉姑的牛犢子還留著,算是留了種。

    闊嘴說,好說,不就是三板斧再補一刀的事嘛。

    水牛拴在香椿樹,眼睛被一塊黑布蒙著。豁嘴蹲在地上嗍面。面鋪著一層紅辣椒粉和蔥花。他腳邊的斧頭還滴著磨刀水。唵——唵——唵——,拉姑叫得哀絕。嗍了面,豁嘴問東生:你估估,這頭牛花草(方言,花草即毛重)大概有多少?東生撫著牛臀,手指弓成爪,給牛搔癢,嘴里不停地喚著:拉姑,拉姑。

    豁嘴提起斧頭,走近牛。牛突然跪下去,昂起頭,唵唵唵地叫。東生說:我再喂拉姑兩個飯團。

    馬上要宰殺了,別浪費了飯團。豁嘴說。

    死刑犯臨挨槍了,還要加兩個雞腿。東生說。

    牛是畜生,吃進去的,等一下又要掏出來?;碜煺f。

    黑布濕了兩個圓圈。東生解下黑布,牛還跪著,望著東生,兩眼淚汪汪。眼淚圓圓,渾濁,掛在眼角,遲遲不滾落下來。東生拉起牛鼻子,牛還不起來,唵唵唵,一聲比一聲低緩,一聲比一聲輕長。東生拿起兩個飯團,牛不吃。飯團往牛嘴里塞,牛也不咀嚼,含在嘴巴里,望著東生。東生說:你看著我干什么,我也不想殺了你,可你活得那么痛苦,比死了還痛苦。

    快下手吧,剝皮剁骨,還得不少時間呢?;碜煺f。

    牛又蒙上了黑布?;碜鞉嗥鸢甯?,對著牛的腦心,咚,敲擊下去。牛的頭低垂下去,又抬起來,板斧又敲擊下去。牛的頭沒有抬起來。板斧再次敲擊,牛癱倒在地,腳蜷曲起來。牛沒有叫,也沒有呻吟,嘴角吐出白沫。豁嘴搓搓手,掄起板斧,擊打腦心。緩了兩分鐘,牛嘴流出血。血帶白沫。牛腿慢慢伸直,但牛的腹部在劇烈地起伏,腫脹起來,像鼓了很多氣體進去。東生撫摸著牛咽喉,低喚著:拉姑,拉姑。

    腹部再也不起伏了?;碜煸谂2弊酉聣|了一塊厚厚的松木板,說:先剁了牛頭吧,再剝皮,剝下的皮用竹竿晾曬一下?;碜斓亩绻堑对诳拷6鷤鹊牟弊硬课?,比劃了一下,切開肉縫,一刀剁了下去。血從刀面溢了出來。

    東生捂住了臉。他不忍看那把刀。東生說,拉姑跟了我十八年,我得用牛頭立個墳。拉姑是他接生下來的,是他養大的,也是他養老的。拉姑老了,肝硬化了。肝病折磨得拉姑日夜長叫。它叫,他就心疼。他睡不了覺。

    墳立東茅塢。東生對九難說,這批牛出欄完了,不再養牛了。

    九難說,養了大半輩子的牛,怎么不養了呢?

    東生說,養了多少生,我就殺了多少生,這就是孽障。以前,我養牛是為了耕田,沒田耕了,我又以養牛謀生,謀生就是謀錢。謀了錢,就殺生。自己被自己推著走。我還是去種藕。

    牛沒出欄,東生便種藕了。他把牛場轉手賣給了豁嘴。出藕了,他騎一輛四輪車拉藕去菜市賣。他種了藕,種了荸薺,種了芋頭。這些都是好賣的菜。沒了牛,他自己挖田。每次挖田,他便想起耕田。犁耙耕耖,他樣樣在行。他想起了三代的牛。他想起了自己的祖父。他便想起村中學。村中學的倒閉,把他推進了田里。他也因此與牛相依為命。

    菜市有一個牛肉鋪,賣新鮮牛肉,賣牛雜,賣鹵牛肉,賣牛肉丸子。東生從不去買,也不去看。每次去賣菜,九難跟他一起去。他騎著四輪車,九難和他擠在一個座位,敞篷遮著。她摟著他的腰。自他不養牛,她的病好了。也可能是在東茅塢生活了那么多年,人不焦躁了,妥妥帖帖地安頓著。東生有些老了,額頭往內收著,臉上糙糙的,像一塊烤焦了的鍋巴。他的指甲很厚很短,和他的手掌一個樣。人真不經老,東生才養了三代牛,便這個樣子了。

    人怎么活,是不可預想的。在自己身上,有很多事是被安排。

    既然被安排了,也就認了。也是生活給自己的造化。

    傅菲,江西上饒人,專注于鄉村和自然領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風過溪野》《元燈長歌》等二十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獎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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