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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花》2022年第5期|李薔薇:野草莓
    來源:《雨花》2022年第5期 | 李薔薇  2022年06月10日14:45

    一切都始于黃昏。陽光如暗淡的絲綢,遠山如水波在眼前搖晃。沒有人聲,沒有鳥鳴,站在樹蔭下,寂靜好像是從自己的耳朵里傳出來的。他四處張望,想找條路下山,突然看見一個女人站在離他不遠的岔路口。一頂編織寬檐帽,一襲綠色長裙—嬌艷、豐滿,像朵剛從地里鉆出的玫瑰。

    他不是那種會主動和女人搭訕的人。非正式場合,他總是自覺離她們遠遠的。還有,他從沒長時間盯住一個女人的眼睛看過。因此他只是起身,往灌木的方向走了幾步。天越來越暗,下山小路像條慵懶的灰蛇,在暗淡的天幕下發著幽光。他知道,如果再不動身,最后一輛開往郊區的汽車將嗚咽著與他擦肩而過。他不喜歡那種景象,這些年,與他漸行漸遠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山泉水,新鮮的山泉水——不甜不要錢——”遠遠地,從“灰蛇”的脊背傳來挑夫的叫賣聲。這山實在是空曠,在這離山巔最近的地方,一天下來也沒見著幾個人。真難想象這挑夫如何養活自己。

    女人走近他的時候,他正在原地轉圈。她仰著頭,戴著長長的花朵耳環,顯得連衣裙的領口更低了。因為極度的美感帶來的震驚,他開始用左手摸鼻子,后來又改用右手摸了一下。他第一次抬頭看了一眼女人的瞳孔,原來是棕色的,既不是黑色,也不是褐色。

    “看樣子要下雨?!迸苏f。

    “天氣預報說夜里兩點。”男人說。

    “云朵還是白的,不過有一點點發紫?!?/p>

    “待會兒紫會越來越深,變成靛藍、墨黑?!?/p>

    “您對色彩可真在行,是搞繪畫的嗎?”

    “不,不是。只是偶爾看天?!?/p>

    “您準備在這里過夜嗎?聽說早上日出很美。”

    “我正準備下山。”

    “聽說山上有家老牌茶餐廳,很漂亮。”

    “是嗎,我不知道有那么個地方?!?/p>

    “我有點餓了,想上去吃點東西。您能陪我去嗎?”

    “沒聽說山頂有吃東西的地方?!?/p>

    “我不可能記錯,那里面的燒鵝和菠蘿包很好吃?!?/p>

    “對不起,我要下山去了?!?/p>

    “也許我不該麻煩您,可要是您知道,我的腳——就是剛剛,跳過那個路口時,發出很小的‘咔嚓’聲——可能里面某根骨頭斷了?!?/p>

    “如果是這樣,你該趕緊下山?!?/p>

    “不行啊,我還有事?!?/p>

    “抱歉,我也是?!?/p>

    “啊——不好意思,我要吐了,我的胃—可能因為太久沒吃東西——”

    看見女人突然捂住自己的喉嚨,吐出一堆嘔吐物,男人的眉心倏地一跳。

    “你先坐下,我這里有野餐墊——”

    “不,野餐墊沒有這個功能——”

    “好吧,那去那邊的木椅,有靠背,會舒服一點。”

    “那太遠了,我可能走不過去——”

    “我扶你,你抓住我的胳膊?!?/p>

    “不,高跟鞋會讓骨頭移位。”

    “抓緊點兒,這邊——”

    “瞧,我說了不行,您還不信!有沒有壓到您?”

    “我沒事,你稍等一下,我去拿餐墊?!?/p>

    “不,我不吃——”

    “我包里有泡面,味道不錯?!?/p>

    “您這是在打發我!您怕我糾纏……”

    “瞧你說的。”

    “請用事實證明?!?/p>

    “行——你想去什么地方?不過我時間不多?!?/p>

    “謝謝!放心,不會耽誤您太久的?!?/p>

    女人微笑著,露出石榴籽般的牙齒,不過,是白色的。這讓男人有些眼花。

    “山頂是吧?”男人問。

    “對,從那條岔路上去,抄近路?!?/p>

    “那邊的岔路口?不行,那條路太陡了。”

    “要是走大路,保安關門前您是來不及趕下山的?!?/p>

    “那個留山羊胡子的老頭嗎?沒事,可以和他商量?!?/p>

    男人蹲下身,蹲得很低很低,好讓女人很容易就伏到他的背上。正如他想象的,女人像靈巧的小鹿一樣輕。

    “不,現在換了個較真的年輕人。您今天上來時沒注意到嗎?山羊胡子退休了?!?/p>

    “看樣子你對這里很熟?!?/p>

    “我只是喜歡和保安聊天?!?/p>

    “你想做保安?”

    “我是保安的女兒。從小在門衛室長大。”

    “現在幾點了?”

    “剛過六點,六點零五分。”

    “你這樣做沒有意義。先不說有沒有那家茶餐廳。那菠蘿包的味道,只存在于你的心里,確切說,是記憶里。”

    “也許您有道理?!?/p>

    “據我所知,那上面除了一個賣水的亭子,沒有任何東西?!?/p>

    “您確定?”

    “誰也不能百分百確定?!?/p>

    “那我還是要去看一下。”

    “我們已經走在這條岔路上了?!?/p>

    “謝謝!您真是個難得的好人?!?/p>

    “我嗎?從沒人這樣說過?!?/p>

    “沒有女人這樣說過?我不信?!?/p>

    一陣微風吹過,男人能感覺到女人的一縷發絲,像一只小手,在他的臉頰飄來拂去。

    “也許有吧,我不記得了?!蹦腥苏f。

    “您可真有意思?!迸苏f。

    “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女人,你是誰?”

    “我嗎?我是誰?”

    “你不知道自己是誰?”

    “我不知道……那你知道嗎?你知道自己是誰?”

    “我?”

    “對,是你!”

    “你說得對,我也不知道?!?/p>

    男人聽見女人笑出了聲,想了一會兒,男人也笑了。

    “看,那邊有白煙,還有歸鳥,看來天真要黑了。”女人指著天邊,對著他的耳朵說。

    “是炊煙和寒鴉。要起風了。”男人說。

    “要不要歇一會兒,你的背都濕了,是不是我太沉了?”

    “有點兒?!蹦腥擞中Γ坪跤X得很開心。

    “那坐一會兒吧,也不急在這一時。”

    男人松了口氣,就地坐下。女人從背上滑落下來,坐在他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天色比剛才更暗了些,挑夫的叫賣漸漸聽不見了,只有一陣接一陣和煦的晚風,如一波波春水溫暖地撲向他們。男人從地上拔起一棵青草,放在自己的鼻子前,伺機觀察女人的臉。原來是緋紅色的,像一朵被晚霞染紅的玫瑰。真是奇怪,從看見這個女人開始,他已兩次想起了玫瑰。而這種俗麗的東西,在他平常的生活中鮮少出現。他在那里想得出神,女人已悄悄捋了捋頭發,將寬檐帽摘下。她果然已不再年輕,薄暮的余暉中,烏黑的眼圈像兩只熟透的李子,額角有清晰的鳳尾紋。可即便如此,也無損于她的美。

    “真想就這樣坐下去啊,不用上山,也不用下山?!蹦腥藢χ筋^遠眺時,女人感嘆道。男人有些納悶,聽上去她似乎是個很重要的人??尚枰臅钦l呢?

    “您有孩子嗎?”女人問。

    “算是有吧,怎么了?”男人說。

    “什么叫算是?”

    “有很多年沒見了,現在和他媽媽一起生活?!?/p>

    “很久以前,我也有過,是個可愛的男孩。”

    “現在你們分開了?”

    “是,他離開了,不過,我們永遠不會分開?!?/p>

    “是這樣!對不起?!?/p>

    “您不必道歉,孩子總會離開的,就像雨水會滴落、花兒會枯萎?!?/p>

    女人說完低下頭,面露哀傷。他想問問那孩子到底怎么了,可終于還是沒問。他不想關心另一個人,尤其還是一個女人。而且他明白,如果她想說,總歸是要說出來的。

    “那年,您多大?”

    “什么?”

    “我是說,第一次做父親。”

    “哦,記不太清了,大概二十來歲吧?!?/p>

    “是奉子成婚吧?”

    “不記得了,這些都不算什么重要的事。”

    “那您就是天生對孩子不感興趣?!?/p>

    “也許吧,我無所謂?!?/p>

    “您的第一份工作是什么?”

    “開船,在江上一刻不停地掌舵。很枯燥,不過我喜歡?!?/p>

    “您一定是生活的強者。”

    “這話怎么說?沒人是生活的強者。”

    “您戀愛過嗎?”突然,女人問出這句,兩只琥珀似的眼睛,灼熱地盯著他,似乎想將他融化。

    “戀愛?你說的是那種頭暈目眩、神魂顛倒,又生離死別的經歷?”

    “對!”

    “沒有?!?/p>

    “這么肯定?”

    “我還沒老到能忘記這種事?!?/p>

    “您真幸運?!?/p>

    這次,輪到男人沉默了。不過很快,他就被山下傳來的陣陣鐘聲驚醒。這再一次提醒他,時候不早了,還有更緊急更重要的事在等著他。

    “走吧,如果你還想上山的話?!蹦腥苏f。

    “好的,多謝你!”女人柔順地趴到他的背上。一股撩人的香氣,如一隊看不見的螞蟻,在男人的后脖頸里蜿蜒開來,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血液開始加速。

    “那你呢,是因為戀愛結婚的嗎,和那孩子的父親?”

    話一出口,男人就后悔了,他感覺到背上的女人猛地一顫。

    “如果你不想回答——”

    “沒關系。我當然戀愛過,但不是和孩子的父親。”

    “那么,他早就離開了?”

    “我不想回憶這些,整件事不值一提……就像,當你還稚嫩得像枚雞蛋,就被人狠狠地摔在地上,你只能忘了自己,假裝那不是你……”

    “假裝那不是你……”

    “對,每天,像碎片一樣活著……”

    正如男人所料,女人開始講述男孩的故事。她是那樣愛他,以致于無法讓自己重獲之前的平靜。一開始,誰都覺得這份愛動人——就像一朵燭火在風中搖曳??蓾u漸地,沒人能容忍它的熱焰,它燒著了周圍的墻壁、家具,甚至所有通向出口的門。男孩似乎永遠不會長大,他唯一的愿望,就是睡在永恒的襁褓中,而她的手臂就是襁褓的蒼穹。直到一個男人、一個真正愛她的男人闖入。當然,這樣說并不意味著男孩不是真的愛她。“可這是截然不同的,你明白嗎?”說到這里,她從背后偏過腦袋,追著他的眼睛。“那么現在呢?”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反問,“是男人趕走了男孩,還是相反?”“都不是,”女人搖了搖頭,瞇起眼睛,“男孩打電話給警察,說有人猥褻他。結果他走了,男人進了監獄。”

    故事講完,女人像朵熄滅的燭火般沉靜。而男人,卻感到耳骨邊兩片溫熱的輕盈。

    “也沒什么不好,像碎片一樣活著。”過了一會兒,男人氣喘吁吁地說。

    “是的?!迸苏f,“這樣就會有很多個你,而且每一個都會反射別人的光?!?/p>

    “你很在意別人嗎?”

    “不在意,我是個壞女人??匆妱e人痛苦,我會感到快樂。”

    “這也沒錯??鞓房偣簿湍敲炊啵瑒e人多了,你就少了?!?/p>

    “那您的快樂是什么?曾經最快樂的時刻?”

    “我嗎?我喜歡爬山,不要人結伴,容易缺氧的那種。我喜歡一切處于巔峰狀態的東西。”

    “真奇怪,您竟然沒有戀愛過。”

    “不過我喜歡戀愛的結果?!?/p>

    “那是什么?結婚?”

    “征服,或者說是臣服。一個女人的繳械。”

    “就像抵達山的頂峰?”

    “或猜出謎語、找到答案?!?/p>

    “您從未對女人動過心?”

    “那是在最開始的時候。就像你第一次來到森林,無法不震驚于花朵和樹木的美?!?/p>

    “那后來呢?”

    “后來,就只看到果實和木頭。”

    “果實可以吃,木頭能打成家具,是這樣嗎?您為什么沒想過改變?”

    “你倒是告訴我,這種事情怎么改變?”

    “您有沒有想過,變成另外一個人?”

    “你說的是演戲?”

    “是的,人生可不就是演戲,您想一想。假裝喜歡這樣,假裝喜歡那樣。”

    “我沒有假裝?!?/p>

    “我不信有人第二次看見玫瑰,就不再覺得它美。”

    “如果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就會這么覺得。”

    “什么更重要的事?”

    “我跟您說過了,爬山,爬向山的頂峰?!?/p>

    “那您爬到了嗎?”

    “就差那么一點兒!”

    “是,永遠差那么一點兒!都是這樣說的,這說明你們的方向是錯誤的!”

    “那正確的方向是——停下來欣賞玫瑰?”

    “如果做不到,可以先假裝?!?/p>

    “然后呢?”

    “慢慢地,就會進入狀態,覺得它是真美。”

    “再然后呢?”

    “你會發現,時間像流水劃過,而你卻完全感覺不到。你只感覺到蒙昧的舒適,就像剛剛逃離黑暗的森林,開始等待黎明的日出,就像現在、此刻?!?/p>

    “你是在誘惑我嗎?”

    女人一怔,接著咯咯笑起來。

    “您可以這樣認為,沒看見我正緊緊摟著您的脖子?”

    “可以把我放開一點兒嗎?我快喘不過氣了?!?/p>

    男人停住腳,夸張地喘著氣。女人的手臂緩緩放開了,他不知道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

    “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蹦腥苏f。

    “哪種人?”

    “一見到漂亮女人就動心的男人?!?/p>

    “我沒有那樣想。”

    “我是說,在我看來,女人和女人,男人和女人,并沒什么兩樣?!?/p>

    女人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伸出一只手,在男人的肩胛上輕輕揉捏?!澳阋欢ㄊ翘哿耍迸苏f,“你在說胡話,是我太沉了嗎?”

    男人的臉先像被蛇咬了似的僵住,但很快又皺皺鼻子,笑了起來,“沒有,不過別這樣。”

    “那我該哪樣?”女人停下手里的動作,也笑了。

    男人想了一會兒,又恢復了原先長長的撲克臉。他一直知道怎么讓自己看起來更嚴肅,或者,用她們的話說,叫不好惹。他突然感到一陣傷感,他想起了被人追債的經歷——曾經有一次,為了甩掉他們,他迫不及待地跳入水中;還有那只可愛的小雞——他后來如何忍淚殺了它,并且津津有味地享用了它。這個女人,似乎讓他想起了很多更深的、之前從未意識到的東西。比如那些眼睛的顏色,他現在想起來了。它們多數是黑色,黑中帶咖,或黑中帶棕,有一對甚至是淡淡的天藍色——那是個寬臉頰的少女,大大的額頭和眼睛,看上去很聰慧。再比如那個時常在夢中出現的難題——他真的有過妻子和孩子嗎?因為無法弄清這兩個詞的實際涵義,他總是得不到正確的答案。

    “想見見那些碎片嗎?”男人凝視眼前的荊棘舉步不前,女人問。什么碎片?男人納悶。“光影的碎片。剛剛我看見那邊的樹林里有口井?!迸私忉?,“我想見見那碎片,我想—照一照鏡子?!蹦腥撕闷娴剞D過頭,凝視女人的臉。和之前一樣,還是如玫瑰般嬌艷,還有絲絲縷縷的黑發,像烏軟的綢緞。如果沒有這雙深棕色的眼睛——讓人想起老虎、豹子或任何一只叢林中的猛獸——他愿讓自己湮沒其中。

    “你沒帶小鏡子嗎?或者手機之類?”

    “剛剛在山下被我扔了?!?/p>

    “確定嗎?那可能是口枯井,沒有水?!?/p>

    “不會的,我剛剛看見有寶石一樣的反光。”

    “肯定沒蓋子,里面會有毒蛇或蜈蚣?!?/p>

    “蛇膽可以入藥,蜈蚣也是?!?/p>

    “時間不早了,我還得下山?!?/p>

    “很快的,我看一眼就走?!?/p>

    “光線這么暗,你可能什么都看不見。”

    “看不清楚也不要緊?!?/p>

    “別任性了。山頂可能會有水洼,前兩天剛下過雨?!?/p>

    “不,我只想去那口井。”

    “可我不想,也不喜歡?!?/p>

    “為什么?怕我在井口照鏡子,會變成女鬼,或是狐精,而后,偷偷地把你吃掉?”

    “行了,別說了。我帶你去。”

    男人走在通往水井的小徑上,不知是不是擔心草叢里的毒蛇,他走的是踉蹌的之字步。女人卻管不了那么多,她看起來很快樂——喉嚨深處,甚至哼著一首不成調的歌。

    “等一下!”經過一處灌木叢時,女人突然喊了一聲。

    男人聽到了號令,立刻站住。

    “野草莓!是野草莓—真漂亮?!?/p>

    女人說著,已經從他背上一躍而下。

    “野草莓?”男人納悶地重復,心里隱隱地覺得哪里不對勁。

    “一定很好吃。我想摘點——”

    女人伸出手,聲音像銅鈴一樣清脆。

    “別——”男人也伸出手,本能地想去阻擋,“那個紅色的嗎?那是野果。顏色這么鮮艷,可能有毒?!?/p>

    “讓我嘗嘗。”女人繞開他的手。

    “別——”

    “唔……味道不錯……”

    女人將紅果子放進嘴里,咀嚼著。

    “等等—你怎么什么都往嘴里放……”

    “來,您也嘗一嘗?!?/p>

    “不——”

    男人抬手擋住眼前的光線,好看清女人的臉。女人卻偏了偏腦袋,將一粒猩紅的野果放入他口中。來不及咀嚼,鮮紅的汁液滴落下來,像一縷新鮮的血?!澳愕淖彀土餮?。”女人說著,伸出食指,在他蠕動的唇上輕輕一點。男人怔住了,像只呆鳥似的呆呆地朝她望著。“真是個傻瓜!”女人笑著,嘀咕一句,撩起裙角走開了。男人不及細想,跟了上去?!斑@水烏幽幽的,一定很甜。”女人走到井邊,彎下腰,像只展翅的大鳥向里面俯瞰。男人站著,一動不動。

    “您一直都是這樣嗎?像磐石一樣理智?”過了一會兒,女人問,這時,她用手臂撐住井沿,編織草帽下的腦袋微微顫抖著,像隨時會被吹落到水里。

    圖片

    枯井里已經重新充滿了水。他不知道這是如何發生的。在他的想象里,這里除了水銹、血跡,就只有微雨中一串讓人心驚的腳印。他不知道雨水有沒有及時沖刷掉它們。為了躲避這焦慮的痛苦,他選擇了遺忘。

    “也并不總是這樣,有時也會犯錯。”他說。

    他往井沿的方向湊近了點,猶豫要不要繞過一旁的草叢,回到下山的公路,再坐上一輛通往郊區的大巴,將這里的一切遠遠地甩在腦后;還是干脆走過去,嘗嘗那炫目的紅唇,是不是像剛嘗過的野果子一樣讓人難忘。

    “比如說?”女人直起腰,用草帽從井里舀上水來。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得走了。”

    “怎么,您不渴嗎?過來,喝點兒?!?/p>

    “不——我不渴?!?/p>

    “來吧,別這么固執。”

    “松手,離我遠點兒……你這個瘋子……也不擔心這水——”

    “什么?”

    “有沒有被人泡過?!?/p>

    “被人泡過……哦,原來您是這么想的!那,是自己跳下去的,還是被人推的?”

    “你——你有病吧,我就這么一說?!?/p>

    “也對,您想得可真周到?!?/p>

    “你還有完沒完?你不走我走了。”

    “您再稍等一下,馬上就好?!?/p>

    女人最后一次往深井里看了一眼。透過灰色的水面,她看見一張微微抽搐的臉—她知道他就站在身后,離她后背不到兩厘米的地方。沒來由地,她覺得背后的脊柱升起一陣冰涼。

    他們默不作聲地回到了原來的山路。

    天色更暗了,暮色在山林間跳躍著,像只看不見的小鹿。好幾次,男人的腳在石子上摩挲著打轉,女人的身子也無力地歪向一邊,她的腿被荊棘劃成了猩紅的兩片??蓻]有了之前活潑的氣氛,女人只是盯著眼前的山麓,沉默著。

    “怎么不說話了?”跨上一層長滿青苔的石階,男人問。

    “您讓一個瘋子對您說什么?”女人說。

    “哦,別介意,其實我是說我自己。你和我能說到現在,說明你也是。而沒人發現這一點,說明大家都是?!?/p>

    “您是什么時候發現這一點的?”

    “什么?發瘋嗎?”

    “不,是您和我,能交談——用您的話,是說話?!?/p>

    “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

    “原來目光會說話?!?/p>

    “我覺得是這樣?!?/p>

    看見女人露出詫異又深思的神情,男人想告訴她,自己的生命其實早已結束,所有有意義的時刻都已成為過去。很久以前,也曾有一個女人讓他心動,可那時他又太年輕。后來,在他眼中,除了重量,女人再也沒有任何用處——有那么一陣,他有一種神奇的本領,隨便哪個女人在眼前走過,便能準確報出她們體重的數字。堅實的肉體,奔騰的血液,那是比美還要輕盈一百倍的東西,它們能讓男人飛上高空。不過,當他斟酌詞句,想講述這一切時,卻發現它是多么乏味。而且他又意識到這也是極平常的。雖說她也是個平常的女人,可她那么美。而美,是極不平常的。

    “沒什么意思。談論我沒什么意思,還是談你吧?!蹦腥苏f。

    “您想知道什么,悲慘的失戀史嗎?一個女人,能記住的就只有這個?!?/p>

    “我倒是想聽,不過,那一定會讓你很不愉快?!蹦腥苏f,“你可以說點別的?!?/p>

    于是女人想起了一個個心碎的瞬間。男人離開了,而她還在原地,為所有的道路都通向唯一的終點而憤怒。她迫切地想知道,他們為什么要毀了一切,是出于憤恨,還是天性中的殘忍?可當她的目光射向灌木、泥土和上面的重重陰影,她又覺得,詢問毫無意義。于是,她露出了一個憂傷的微笑,開始講述自己的童年?!皩τ谝粋€女人而言,除了愛,還能記住的就只有這個——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所有的人都像在另一個世界,中間隔著一條冰封的河。就是在那時,她愛上了烈日下的徒步行走,酷熱的田野,人們從禾苗間詫異地抬起頭,像盯著一只從河里上岸的鷺鷥——”

    圖片

    “為什么是鷺鷥?”男人突然問。

    “因為我那時不僅黑瘦,而且奇高?!?/p>

    “不是因為動作靈敏?”

    “不,從小,我就不是那種靈敏的孩子?!?/p>

    男人笑了,不過因為沒有聲音,女人沒有注意。天已黑得失去了蹤影,女人張大了嘴,猶豫要不要講下去。

    “到山頂了。”男人說。

    “放我下來?!?/p>

    “再堅持一下。”

    “可山上剛下過雨,一不小心就會滑倒?!?/p>

    “不會的,放心?!?/p>

    “快點放我下來!不然我就——”

    “你就如何?

    “拉著您一起一了百了。”

    “好吧,一切都按照你的意愿?!?/p>

    上山的石階變得深邃又模糊,男人將女人放下。一開始,男人讓女人走在前面,每當女人的腳趾無法及時抓住腳下的石塊,男人就從后面輕輕地扶她一把,可漸漸地,女人越走越快,后來,竟然離男人有一兩丈遠。臨近山頂,風越來越猛,女人的裙裾不斷向后飛起,像一把大大的雨傘,襲擊著男人的褲腿。有一兩次,女人感到男人正在變矮、變小,并鉆進了那頂雨傘,可當她回望,想象中的一切并沒有發生。

    “鷺鷥可是捕魚能手?!蹦腥苏f。

    終于,他們跨上了懸崖的最后一層石階。

    “是嗎?我怎么不知道?!迸搜刂鴸艡冢蜇Q著海拔標志的巨石走去。

    “現在,可以告訴我為什么嗎?為什么非要來這里?這里明明什么都沒有。”

    男人說著,朝四處看了看。確實,就像他之前說的,這里沒有什么茶餐廳。除了晚風、山石,就只有遠處模糊的山峰,和身旁一個孤零零的百貨亭,賣東西的人早在日落前下山了。

    “是嗎?可能是我記錯了。不過,正如你說的,這不重要……”女人終于到了她想到的地方,轉過身來,將紅白相間的柵欄藏在了身后。

    “哦?那重要的是……”

    “重要的,是當時你和誰在一起?!?/p>

    “你是說,那個愛你的男人?那個男孩?還是……”

    “不,都不是,是另一個……”

    “那是誰?”

    “真奇怪,您為什么對我這樣感興趣?”

    “你可以不回答。”

    “有時候,另一個其實是這一個的重復,但又會稍有不同……”

    “你看上的是它們重復的部分?”

    “不,我是個蠢人,我看不透這個。我喜歡陌生的男人,就像男人喜歡第一次見到的玫瑰……”

    “可是剛才在山下,你說——”

    “愛,是另一回事。”

    “那個你愛的男人……”

    “他已經死了,在他被扔進監獄的第二天。”

    “所以你就抓住一個在山腳遇見的陌生男人?”

    “您可以這樣說?!?/p>

    “我是個幸運的家伙!”

    “我也這么認為。”

    “那么,請問,現在,你還需要我做什么?”

    “現在嗎?您什么也不用做。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您該走了。您可以從原來的小路下山,山腳會有迎接你的燈光。”

    “離開之前,我想知道,上次,陪你來的男人是誰?”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就像不知道我的一樣?”

    “沒錯?!?/p>

    “后來呢,他去了哪里?”

    “當然是下山了。既然上了山,就一定會下山?!?/p>

    “是的,不可能一直在山頂。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永遠留在了這里?!?/p>

    “您想象力真豐富。”

    “謝謝?!?/p>

    “所以,現在結束了嗎?”

    “是的,結束了。一切都太晚了?!?/p>

    “您是說那輛車,它肯定開走了。您可以找個地方住下,等明天早上的第一輛。”

    “我不是說這個?!?/p>

    “那是哪個?”

    “是我見到你的時機,太晚了?!?/p>

    “什么意思?”

    “我太老了。”

    “您今年多大?”

    “四十二?!?/p>

    “您還年輕,一切還來得及?!?/p>

    “來不及了,我要下山了?!?/p>

    男人說著,轉過身去,盡管他知道,下一秒,也許下一秒,他就不得不轉過身。

    “過來。”終于,他聽見女人的聲音。他轉過頭,看見女人仰著臉,笑著拍了拍身邊的欄桿,“到這邊來?!?/p>

    “不。”他說。

    “為什么?”

    “天黑了,白天結束了。”

    “是的,我知道。可風太大了,我有點兒冷?!?/p>

    男人遲疑著,像被一陣看不見的微風推著,朝女人緩緩移去。女人注視著他,上身微微前傾,兩只手背在身后,像個等待中的溫柔少女。她為什么要這樣?男人想,是出于天真,還是某種讓人恐怖的興奮?難道真的是演戲?真是一個危險的女人啊,稍有不慎,就會讓人沉醉其中。男人沉思著,終于挪到了女人的身旁。為了掩飾自己,他伸出一只胳膊,輕輕搭在她背后的柵欄上?!霸龠^來一點。真奇怪,您不覺得冷嗎?我是真冷?!迸硕哙轮呎f邊撩起裙角裹住自己的臉。一對藍得發綠的眼白,在黑暗中靜靜地照著他。他搖了搖頭,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耙苍S還有另一種方式,沒這么復雜,也沒那么痛苦。比如,再爬高一點,到另一座山上去;然后干脆,一起下山?!迸寺犃?,捏了捏手邊的裙裾,瞪了他一眼?!跋律?,上山,把事情再重復一遍,就像我們以前做的那樣?不,我受夠了。”說著,她咬緊牙關,更緊地抱住自己。直到這時,男人才注意到,那件綠色長裙是絲質的,在朦朧的夜色下,像條正在流淌的綠色的河。他有點困惑,她怎么會穿這樣的衣服,可當他又瞥了一眼她的臉,便即刻明白了。美是超出一切規則之外的東西,而她之所以美,正是源于這份罕見的勇氣。

    最重要的是,她說得對。就是他自己,也千百次地想過,只有那一條路——既充滿了美麗的憧憬,又避開了無意義的雷同,是最完美的解決方案。

    “找塊石頭坐一坐,或者到那個百貨亭的背面,那里背風?!蹦腥苏f。

    “不,你走吧!我就待在這兒,哪兒也不去?!迸撕侵鴼?,轉過身去,朝著柵欄下方張望。那里,除了黑魆魆的山谷,只有零星的微光——可能是躲在草叢里的螢火蟲,也可能是早已腐爛的野獸發出的磷火。

    真是個任性的女人啊,他想。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盼望能遇見這樣一個女人——美麗、任性,視時間的一切壓迫為無物——一個悲慘又無辜的人間女神。

    他一下子陷入了窘境。一切似乎都變得不確定了。上山?下山?最可恨的是,他的雙腳固執地粘在土里,不再聽從他的命令。還有他的眼睛,朦朧地睜大,盯著她的背影——上一次,上一次和女人在一起是什么時候?記憶中,他還從來沒和一個女人待這么久,還有,說這么多的話。他不明白這其中的心理順序——是因為這一點,讓她和認識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樣,還是正好相反?不過這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接下來發生的事。他無法想象,自己將重新變回一個嬰兒。像嬰兒一樣微笑、咧嘴,然后撲入她的懷抱。這于他是一種恥辱。

    看上去,只剩下一個辦法了——忘了他自己,一切都按照她的意愿,全心全意做她的奴仆。

    “讓我死吧,讓我去那個神秘的、從沒有人回來過的黑暗世界!”女人說。

    他似乎聽見女人說了這樣一句,又似乎什么也沒聽見。后來,他向很多人描述這一刻時,說自己聽見了,但當他們逼問更多的細節,他又否認,說很有可能是他的杜撰。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愛她,愛所有他遇見過的美麗女人。他這樣做的目的,是要讓與美作對的所有丑陋消失、讓更糟的未來消失,他要讓美停留在巔峰時刻——就像他無比熱愛的至高峰。

    “穿上它!”

    在越過柵欄、結束一切之前,他在她耳邊低語,并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到她身上。無論如何,他不能讓她受凍,哪怕下一秒鐘,他將看見那黏糊糊的腦漿和飛出去的眼睛(他是見不得血的)。畢竟,她是最高的玫瑰,是他唯一沒有見過第二次的玫瑰。他不忍讓她受苦,哪怕是在她失去知覺之后。

    他伸出食指,試著碰了碰她胸前的骨頭,然后,胳膊稍一用力,便看見她的身體晃悠悠地飄了下去。“你可真輕啊,像紙飛機?!彼戳搜鬯闹?,喃喃自語。

    李薔薇,1979年10月生,江蘇江都人。畢業于南京政治學院新聞系,文學碩士。作品散見于《作家》《上海文學》《野草》等刊,有作品入選《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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