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三錄
一
齊梵《臨終口占》:“新綠還從舊處滋,鄉心無限與天垂。此生此別何時見,歲歲春風看柳絲。”
據編者注:“本詩作者是九六高齡的夜光杯老作者、老讀者,臨終前寫下這首天鵝之歌般的絕句交托我們。讀罷并不覺悲戚,反倒感受到一股可貴的生命力,生出感慨萬千。”
此詩可欽!可贊!
張恨水1927年寫了一首《蝶戀花》,心態就不一樣:“休言心病詩能藥,歲歲今朝,最是心情惡,一自牡丹開又落,便將近日思量著。一年一度花前酌。芍藥開時,歲歲都如昨。訂個今朝明歲約,相逢莫是還飄泊。”
此詩胸懷與齊梵相異,借牡丹、芍藥抒懷,字字離人淚。這種“心病”,詩不能藥,膏丹丸散也不管用,詩人對人生際遇很無奈,很落寞。兩詩對比,各懷抱負,把生命溶于時光、季節、新綠,生生不息,意境高于張詩,不自縛于個人情懷。
再看務觀(陸游)的《訴衷情》,則是另一種心情:“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
心在天山,身老滄州,空懷救國之志,即使死了,鬼可為神。務觀先生所處的宋朝,吏治混亂,買官賣官,冠蓋如云,貪腐橫行,作者有心報國,無由自達,滄州匹夫,心在天山,一嘆。
二
最早的詩歌:勞者歌其事。
《擊壤歌》產生在遠古時期,是我國最早的詩歌,所謂“擊壤”,即八九十歲老人,邊唱邊用竹條或木棍敲打地面:“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太陽出來,就出門辛勤地耕作,太陽落山了,便回家去休息,鑿井取水便可以解渴,在田里勞作,就可以過上自給自足的生活。這樣的生活多么愜意,就是帝王也不如我嘍!
這是一首淳樸的民謠。據《帝王世紀》記載:“帝堯之世,天下大和,百姓無事。有八九十老人,擊壤而歌。”清人沈德潛《古詩源》注釋說:“帝堯以前,近于荒渺。雖有《皇娥》、《白帝》二歌,系王嘉偽撰,其事近誣。故以《擊壤歌》為始。”
三
韋應物的《寄李儋元錫》:“去年花里逢君別,今日花開已一年。世事茫茫難自料,春愁黯黯獨成眠。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聞道欲來相問訊,西樓望月幾回圓。”
此詩可圈可點,表現了封建官員的思想矛盾和苦悶,詩中說:我身體不好,時常想回到鄉下老家去,這樣拿著俸祿,不能干事,待在城里,很覺得慚愧。
韋應物早年喪妻,與一雙女兒相依為命。大女兒遠嫁他鄉時,韋應物依依送別,叮囑女兒到婆家后,要盡孝道,好好相夫教子,其情景很感人,也是詩人人格寫照。在封建社會,為官有這樣的境界,是很可貴的,尤其是離退休官員。
再讀孟襄陽《歲暮歸南山》,卻有所不同:“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與其說是感時,莫如說是發悶氣,埋怨仕途不順,上面不看重自己,反把自己數落一通,只怪自己“不才”“多病”“年老”,總之是自己“倒霉”,郁郁寡歡,一懷愁緒,夜不成寐,有意見憋在心里,容易生病,何苦來。
不過,詩是好詩。顧嗣立說得好:“一生失意之詩,千古得意之句。”(《寒廳詩話》)孟襄陽這首詩,就是得意之詩。但錢鍾書說:“用一生的失意,換來‘得意’詩一聯,這代價可不算低,不是每個作詩的人都樂意付出的。”(《詩可以怨》)。不知孟襄陽(浩然)以為如何?
白居易《花下自勸酒》:“酒盞酌來須滿滿,花枝看即落紛紛。莫言三十是年少,百歲三分已一分。”
現在所說的倒計時,大概就是這個意思。“百歲三分已一分”,有緊迫感,但不消極,是積極向上的態度,人生難得這樣的自勸酒。而李白的“百年三萬六千日,日日須傾三百杯。”(《襄陽歌》)同樣是計年,卻說“有大把時間”可以傾杯,立足點不同,“自勵”程度也就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