擔桿島上
從遠處看,它像一根長長的兩頭低、中間稍稍弓起的扁擔,浮在蒼茫的大海上。這座由7座山峰連成一線的島叫擔桿島,面積13.2平方公里。
雖說碼頭附近散居著十來戶漁民,其實跟“三無島”沒多大區別,無長明電,生活用水是島上的地表水和巖層滲水。
同行的教導員萬頃說,盤山路以前有一段是砂礫搓板路,全程修成水泥路時間不長。
從碼頭仰望,山高聳陡峭,如直立。大卡車轟鳴著爬坡,奮力向上。一邊懸崖上,巖石嶙峋;另一邊是直插海底的峭壁。
車子吼叫著,風聲呼嘯,路窄而陡,稍有不慎就可能摔進深海的恐懼,讓我心驚肉跳。
一
營區山坡上,一排一排平房,被綠樹遮蔽。島上蛇非常多。菜地圍欄、營區路邊樹木上,都吊著裝有硫磺的塑料瓶,防止蛇進入人的活動區域。我自小怕蛇,卻忍不住想去看看那些老房子、坑道和工事,它們是一代代守島官兵曾經戰斗生活的地方。
我讓戰士找來一把砍刀,拎一根長木棍,打草驚蛇,砍掉擋路的灌木荊棘。
老房子是石頭的,低矮,窗子窄小,墻壁用碗大不規則巖石砌就,尺許厚,勾縫的水泥線很粗,石頭上長著墨綠的青苔。有的墻面上,隱隱殘留著字跡斑駁的標語。
曾經的訓練場和旁邊的禮堂,官兵們仍用著。訓練場邊豎著8個紅色大字:丟掉幻想,準備打仗。
凝視著這些堅固如初的石頭房,我似隱隱聽到鋼釬、鐵錘、鎬頭與堅硬巖石的撞擊聲,粗重的喘息,汗水砸地的碎裂聲……在一代代軍人的接續努力下,房屋、山路、坑道在巖石上、在冰冷潮濕的巖層深處,一寸一寸向前延伸。
雨水和巖層滲水,一點一點流進蓄水池。溢口水聲潺潺,喧嘩著穿過亂石、雜樹,順峰谷流向大海。蓄水池里的水通過管道引入營區,便是守島官兵的生活用水。炊事班班長、二級上士楊鵬說,通過凈水系統,三桶水可凈化出一桶飲用水。
營區兩畝多菜地,皆從巖石叢里掏挖、平整出來。巴掌大的地塊,一畦一樣,或兩畦一樣,種著韭菜、小白菜、油麥菜、生菜、豆角、辣椒、芹菜。有的菜畦被鐵絲和黑色紗網圍著。楊鵬說,紅蘿卜、白蘿卜和西紅柿島上能種,但種不成,還沒長大,就被獼猴糟蹋完了。
菜地邊一個圍欄里,養著幾十只雞鴨鵝。楊鵬說,還有8頭豬,大小20多頭黃牛。牛散養在島上。
連隊供應是靠登陸艇定期保障,若遇上臺風或持續數日的大風大浪,船靠不了岸,島便成了孤島,這些農副業生產成果就可緩解官兵飲食難題。有一年夏天,大風浪持續58天,伙食除米面,只剩幾頭牛。頓頓牛肉,吃得官兵們直反胃。
樓前一方不大的池塘里,浮著五六叢睡蓮,黃色花朵爭相綻放,像連隊官兵蓬勃的青春和夢想。十多只白鷺,在草地上覓食,從容,優雅,不怕人。一只黑狗,蹲在營門哨兵旁邊,神情嚴肅。
二
山坳三面環山,像一個喇叭口。海風從喇叭口入,尾部出。營區的樹大都向喇叭尾部傾斜,許多樹身粗如桶,仍扛不住海風吹打。有的被吹死,有的被吹倒,更多的樹身斜得快要趴向地面。風吹來的方向,樹干上幾乎沒有枝杈和葉子。
狂野的海風可以把樹吹斜、吹死,卻吹不走一代又一代堅如磐石的守島官兵。
楊鵬是連隊守島時間最長、兵齡最長的兵,已在這里堅守了16年。
2006年春天,新兵下連的楊鵬,登上了擔桿島。
“我們在登陸艇上顛了一天,吐得頭暈眼花。下了船,我一路上不停地問下山接我們的班長,離連隊還有多遠。班長說,快了,轉過前邊的彎就到了。轉一個彎沒到,又轉一個還沒到,不知轉了多少道彎。”楊鵬笑著回憶。
那時,連隊照明還靠發電機供電。除做飯和看晚間新聞時間,其余時間不供電。周六還得上山砍柴,一捆捆背回連隊,作燒飯的柴火。有手機也沒用,沒信號,與外界聯系只能靠書信。送上島的報刊、信件,大都是一個月前的。
新奇與熱情散去,楊鵬陷入了痛苦與迷茫。他在被窩里抹淚,在巖石上呆坐,渴望時間過得快一點,再快一點,期盼服役期滿退伍。
2007年底,楊鵬主動申請留隊,經過考核,選晉了士官。
“咋改變了想法?”
楊鵬笑瞇瞇地說:“不到一年,父母給我寫了20多封信,不停地鼓勵我。還有連隊官兵的愛和溫暖。從連隊干部和老兵身上,我學會了擔當、堅強,也懂得了怎樣當一名優秀軍人,不知不覺就喜歡上了這里。”
營門西邊一片山坡被暴雨沖塌,楊鵬用半個月的課余時間,找來木條、石頭、廢瓶子和水泥,在上面用綠瓶組成一個大五角星,里邊鑲嵌一個帶“八一”的紅五星。在旁邊用水泥做出的白色長方格里,用紅漆寫了16個字:不講條件,不怕困難,不懈奮斗,不斷超越。
班里上等兵王輝想考軍校,楊鵬一邊幫王輝強化軍事素質,一邊找連隊干部協調,調整他的站哨時間。每晚熄燈后,讓王輝在燈下多學兩小時文化課。離島上學時,王輝抱住楊鵬哭得拉不開,到校后又寫來一封長信,向全連官兵致謝。2017年,班里上等兵陳云飛也在楊鵬的傾力幫助下圓了軍校夢。
16年來,初上海島“水土不服”的戰士,在楊鵬和連隊干部的關愛里一點點適應、成長,幾乎都留隊成了連隊骨干。
二級上士李金磊,剛上島時一到武裝越野訓練,就說頭暈跑不了。楊鵬陪著他,慢慢跑。李金磊每次跑到一個500米長的陡坡前就會暈倒。楊鵬知道他心里的疙瘩,不說破,也不批評,讓戰士推一個小推車跟著。暈倒了,就用推車將李金磊推回連隊。推了四五次,李金磊不再暈坡,還成長為連隊的訓練尖子。
在不斷超越中,楊鵬也成長著,從副班長、班長、代理排長,他幾乎干遍了連隊所有專業和崗位。去年底,炊事班長退伍,找不到合適人選,正干著文書兼軍械員的楊鵬主動請纓,挑起了重擔。
三
尖嘯的海風刮得門窗啪啪響了一夜。天還未亮透,院子里已響起跑步聲。我原以為今早會推遲起床。昨天,連隊組織步兵班全過程戰斗演練。烈日下,官兵們全副武裝,在25公里的奔襲途中完成23個課目連貫作業,戰斗從早上8點一直持續到今天凌晨。震耳的口號聲從窗外傳來,讓我想起門前路邊牌子上的兩行大字:聞雞起舞,聞令而動;平時練就硬骨頭,戰時亮出鐵拳頭。
吃過早飯,官兵出去訓練。楊鵬帶著炊事班戰士搞完體能訓練,到菜地里割韭菜和芹菜。我過去一邊幫忙,一邊聊天。楊鵬說,這段時間全連忙訓練,菜地照顧得少,許多菜再不吃就老了。
2017年春節,楊鵬的妻子胡明月帶著不滿一歲的兒子上島過年。兒子突然嘔吐高燒,連隊沒有小孩的藥品。海上風大浪急,人出不去進不來,只能物理降溫,妻子急得一次次抹淚。折騰了一周,兒子病情才慢慢緩解。
臨走時,連隊官兵齊聲對胡明月說,歡迎嫂子下次再來。她眼里含著淚水說,我再也不來了。
第二年,她又帶著兒子,一路輾轉兩千多公里,上島來看丈夫。
楊鵬笑著說:“許多第一次上島的家屬,跟我媳婦一樣,下島時都說不來了,可是愛和思念在這里,該來還得來。”
去年“六一”,兒子幼兒園搞活動,老師突然打來視頻電話,讓楊鵬跟兒子說幾句話。5歲的兒子只喊了一聲爸爸,就放聲大哭,誰都勸不住。
滿臉笑容跟兒子視頻之后,一轉身,楊鵬淚流滿面。原本圍著楊鵬要聽視頻那邊叫叔叔的官兵,眼里也噙滿了淚。
從菜地出來,我跟萬頃去擔桿頭哨位看看。路上,聊起他第一次上島的經歷。
那年8月,萬頃跟幾十名甫出校門的新干部上島任職。登陸艇走走停停,最后抵達擔桿時,已是晚上8點多,船上只剩他一個人。這時,一名司務長急匆匆跑到碼頭,問他是不是新來的排長,他心里一熱,以為是來接自己的。
司務長讓他把甲板上的兩頭小豬扛上。雨越下越大,他背著背包,一個肩上一頭小豬,司務長背著一大袋子物資。陡坡忽上忽下,陡峭處滑得腳都蹬不住。兩人沉默著,使盡渾身力氣,在暴雨里跌跌撞撞走了兩個多小時才到連隊。那天晚上的大雨,澆冷了他的激情與夢想。
萬頃在孤獨、焦慮、迷茫混雜的苦悶里掙扎了近兩個月,心才漸漸平靜、敞亮起來。
在島上兜兜轉轉16年,被調到機關任科長的萬頃,2018年又遞交申請,平職重返海島。兩個空出的營職主官崗位,一個在市區,一個在海島。當時,女兒剛出生半年,家里沒老人幫襯,他一上島,家庭重擔全壓在了妻子肩上。
“你愛人理解嗎?”
“我們能在島上安心堅守,離不開家人的理解支持。”他轉臉看著我說,“剛上島的人,都會有一個迷茫痛苦期,過了適應期,感受到海島官兵堅守里的明亮、淳樸,就會愛上這里,舍不得離開。以前在島上,我愛人經常上來看我,她知道我為什么愛海島。”
四
海上風浪不小。在下島的船上,那年的生死歷險又默片般浮現在我眼前。
那是我第一次上擔桿。因為風浪,遲遲等不到船。我貿然坐一只小漁船下島。風急浪高,船發動機突然發生故障。失去動力的小船,如一片樹葉,在波濤里猛烈起伏,船頭隨著浪頭直往浪谷里撲。船上裝魚的泡沫箱子,掙脫繩子捆綁,像秋風里的落葉,紛紛向海里飛落。我們在死亡峰谷里一次次掙扎,絕望。
在距外伶仃島約3海里處,我脫下紅外套,拼命向趕來救援的登陸艇揮舞。
我死里逃生,重回陸地。從那一刻起,我深深理解了那些笑容靦腆、不善言辭,被烈日海風吹打得黑不溜秋的守島官兵。他們在鮮為人知的堅守里追求,內心深處涌動著波浪,有明亮、單純的執著,亦有不為人知的焦慮與憂傷。
有時候,人只有身體親歷,情感和精神才會抵達。
下島前一天日落時分,我爬上山坡一塊寫著“堅守”的巨大巖石。微風,晴空。我聽著一首老歌《你鼓舞了我》,一直坐到夜色降臨。大海浩瀚無際,星空璀璨深邃,營院里嘹亮的歌聲如潮水般一陣陣向我撲來。那一刻,我無法用恰切的語言表達內心震撼,唯有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