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雯:詩歌是對世界的修復
思考詩歌與世界之間的關系,就像是在思考人與器物之間的關系。尤其在現今世界被物質統治的時代里,詩歌作為精神最有力的存在,正是對物質的世界最大的抵抗和協調。在透視詩歌與世界的關系時,我覺得正可以通過器物修復的“金繕”法——使破碎不僅得到修復,而且通過這修復,重新讓破碎得到完整和美好——來討論詩歌與物的世界的存在價值和聯系。在這兒,金繕就像日本工藝師小澤典代說的:“金繕不僅不單單停留在技法和器物的修復層面上,而且還用美給修復后的傷痕賦予藝術新的價值和新的景色。”而詩歌作為精神和破碎物的世界共處時,就正是金繕藝術和破碎器物的共處和聯系。金繕關心的是修復之藝術,而詩歌關乎的是人與世界相處的協調和物之世界的存在和美。這一過程和金繕藝術的存在,讓金繕的過程成為了美和詩,而詩和世界的聯系又成為金繕藝術的存在和美。
“修復”一詞來自于日本的一種傳統陶器修繕技藝——金繕藝術。而這種技藝源自中國,于明末清初傳入日本。在中國,金繕修復被稱為鋦瓷,是中國最古老的修復技藝之一,至今有兩千多年的歷史。在我國古代修復破碎瓷器時,是以鋦釘為主要修復工具的,但隨著中國制瓷業的迅猛發展,鋦瓷修復跟隨瓷器從中國傳到了日本,這種修復的技藝,在日本又增加了符合現代審美的新元素,他們先用大漆粘接碎裂的器皿,再用金粉或者是黃金對修痕加以美飾,使其比碎裂的原貌更加耀目和美觀,以這種美妙的想象感受到心靈被滋養的美好和慰藉,勇敢擁抱碎裂,成為生命中永遠回響的“圣歌”。從此,人們開始愛上了這種殘缺的修復和美感。金繕技藝一直到今天,在日本的修復藝術中,逐漸發展為“蚊足”“無衣”“百川”三大流派。據說其中以“無衣”流派修復最為出彩,而“無衣”流派名字又是出自中國詩經《國風?秦風?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由此可見金繕藝術和詩歌之關系。詩歌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學體裁,也是人類最早的文學形式。《詩經》更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詩歌總集,距今約有兩千五百多年歷史。而今天我們賴以生存與生活的這個物質的世界,因為物質而硬化,因為硬化而碎裂,戰爭、掠奪、災難、貪婪、物欲等,使世界如同破碎了的瓷器般。而詩歌與其他藝術作為人和世界的精神存在,正是那一道修復殘缺的金粉和鋦釘,能夠把世界和生活中的碎片拾起粘接在一起,讓殘缺的現實和希望之間達成一種和解與協調,同時又不會隱沒曾經的破損和殘缺,努力在殘留中展現希望和力量,使生活重新閃耀出光明和美來。
面對現實和歷史中的殘缺和破損,波蘭詩人扎加耶夫斯基最知名的詩作《嘗試贊美這殘缺的世界》,我認為這完全是金繕藝術的書寫和憲章:“嘗試贊美這殘缺的世界。/想想六月漫長的白天,/還有野草莓、一滴滴紅葡萄酒。/有條理地爬滿流亡者/廢棄的家園的蕁麻。/你必須贊美這殘缺的世界。/你眺望時髦的游艇和輪船;/其中一艘前面有漫長的旅程,/別的則有帶鹽味的遺忘等著它們。/你見過難民走投無路,/你聽過劊子手快樂地歌唱。/你應當贊美這殘缺的世界。/想想我們相聚的時光,/在一個白房間里,窗簾飄動。/回憶那場音樂會,音樂閃爍。/你在秋天的公園里拾橡果,/樹葉在大地的傷口上旋轉。/贊美這殘缺的世界/和一只畫眉掉下的灰色羽毛,/和那游離、消失又重返的/柔光。”從扎加耶夫斯的詩歌里,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詩對殘缺世界的贊美,還是一種關乎和殘缺世界相處的世界觀。
詩歌為什么能對殘缺世界贊美和修復呢?美國印第安詩人西蒙.歐迪斯對此回答說:“文學,尤其是詩歌,具有一種內在的潛質和能力,把人類、眾生與土地聯系在一起。詩歌不是一種純粹的描寫與符號,不只是寫在紙上的東西。在更深沉的意義上,詩歌表現了人和土地在本源意義上的聯系。”美國當代女詩人簡.赫斯菲爾德,對詩歌與世界的聯系,也有其相似的認知和理解,在她看來:“詩歌攜帶著許多承諾,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是:我們所看到的一切,都可以用新的語言,從新的理解角度,以新的眼光來看待。因此,當世界上的苦難和美被帶入藝術中,它就變成了一個能重新塑造與重新校準人類與我們生活的形態、事件和理解的機會。藝術創作是一種親密、孤獨和秘密的行為,也是種參與行為,一種與所有活著的人相聯系,并與之共情的行為。詩歌是一些‘小東西’,可以放在口袋里,也可以存放在心靈中。然而,路過的旅行者的“渺小”,卻能喚醒并改變他們周圍山脈的‘廣大 ’。”
詩人吉狄馬加在與吉布提詩人切赫.瓦塔對話錄中談到《身份、語言以及我們置身的世界》時說:“在這樣一個全球化背景下,最終每一個民族都是以其獨特的思想價值體系、精神文化體系以及他們獨有的文化傳統和生活方式存在于這個世界的,當然這也包括他們的文字語言以及詩歌,而這一切都是這個民族屹立于這個世界的最重要的精神標識和文化符號,如果這樣一些寶貴的東西消失了,對人類整體來說是一種更大的不幸。”在此,吉狄馬加說詩人要承擔起保護文化的多樣性,保護文化傳統、保護語言,其實是對弱小文化消失的修復和拯救。
在這個世界上,人生應該以一種什么樣的姿態存在著?這是我從小到大一直都在思考的問題。在各種因緣際會下,我慢慢學會了用文學去構建一個精神的空間;用文字去塑造一個時代的象征——關于想象和精神的象征。于是我試圖在紙上建造天堂,作為承接我人生精神的載體。中國是詩歌的國度,從古至今,中國乃至世界的每一步發展,都沒有離開過詩歌。而于我,寫詩是一種生命,是一種存在。是我對自我的尋找和在現實撕裂中將撕裂的雙方或多方聯系起來的線條和橋梁,使我由此岸通向彼岸的僅供自己行走的一條狹窄的小路。
在寫作中,即是最絕望的詩,也飽含著強韌的生命力。詩歌是生命的狀態和理想,在我最迷惘的時候,詩歌會給予我點撥和救贖。對此在阿多尼斯的思考中,也有著這樣的感受——詩歌是超越苦難的迂回路徑。換句話說,詩歌是生命的證詞,是靈魂的囈語,是時代精神的象征。因為對詩歌有這樣一種類似宗教的情懷,這讓我更加篤定地相信,守候漢語與詩的意義,就是守候詩對世界的抵抗、修復和共處。
作為一名地方的詩人和作家,我很在意自己的心靈感受,渴望有思想的碰撞和火花。而在此基礎上,我認同自己的猶豫和彷徨,愿意在當下的時代里困惑著、焦慮著、存在著。在當下,我們大家都已經感到了世界的碎裂和巨變。而在這巨變的過程中,人不僅是渺小的,許多時候時還是無助的,如一只蟻蟲、一粒塵埃在浩瀚中獨守著一片空曠和虛無,每一天都充滿懸浮感和與大時代相遇的幸運焦慮感。在這個時代里工作、生活和寫作,讓我們撕裂、猶豫和彷徨;也讓我們在孤獨中守望、糾纏和對抗。
因此,當我看到“修復”、“金繕”這些字眼時,心中有無數的感想交融在一起,這種感想也可以說是一種來自內心的創想。是面對不完美的事物時,急迫地想用近乎完美的金繕手段來對待,要把某一件東西修補到完好而至藝術美。
在我們的現實生活里,我們每天經歷著的或大或小的煩惱和痛苦,愛而不得,忘而不卻,這種感受何嘗不正如匠人們手里捏著破碎的瓷器般。但有了這樣的一顆面對不完美的事物,而急迫想要把某一件東西修補到完好而至藝術美的心時,才會用最珍貴的黃金去修補必須面對的世界和器物。并以最大的誠意、善良和堅韌,去直面生活中遇到的碎裂和挫折。或者這個世界本身就是一個破碎的瓷器物,它在等待著智慧、聰明、善良的人,用世上最寶貴的精神去面對缺陷和殘損,畫繕為藝,修繕其心,使我們面對存在的缺陷而坦然接受生命中的不完美,在無常碎裂的世界中,恪守心中那份對美的向往和堅守,化殘損為美望,在不完美中追求完整和美好。
由此讓自己成為現實生活的金繕技藝者,用詩歌、散文和小說,把我們的思想、靈魂安放在等待修復的“容器”里,用力、用心、用情和用智,像金繕技藝的匠人們對待那些破碎的器物那樣,虔誠地對待自己寫出的每個字詞和句子,不斷去修補和修復,將情感凝結在現實世界的裂口上。
“彌合一道缺口,需要插入造就缺口之物——填補它。
用它物——會讓裂縫變得更大——
你無法用空氣,焊接深淵。”
這是狄金森的詩,也是我們面對撕裂的世界時,文學何用、詩歌何用最好的回答。老子在《道德經》中也說:
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
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
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
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這就是詩歌面對世界的“支撐”和“用途”。是詩存在的最好的理由和意義。是詩人、作家、讀者和我們所有對詩歌還有熱情的人們,在面對世界和詩的存在時,對修復、存在、對抗、協調最恰切的理解和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