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學》2022年第5期|袁海勝:時光水印
袁海勝,男,遼寧省朝陽人,出版散文集《月色河邊》《永不銹蝕的鑰匙》《春天鼓掌》。在《人民日報》《散文》《鴨綠江》《福建文學》《北京文學》《四川文學》《散文百家》《中國校園文學》《芒種》《駿馬》《當代人》《延安文學》《佛山文藝》《雪蓮》《千高原》《歲月》《滿族文學》等報刊上發表散文作品。
1
雪一片一片地落下,毛茸茸的,像誰把上帝的棉被扯破了。
落雪無聲,實乃有聲。人的肉耳聽力非常遲鈍,低于二十赫茲的聲響會捕捉不到。譬如落雪的聲音,羽毛飄動的聲音,花開的聲音……人耳竟然不如曠野上站著的一棵樹,它在傾聽呢。是一棵什么樹呢?它的葉子已經落盡,樹枝像鐵條一樣凝重。北方的冬天,樹都長成一個模樣。紛揚的雪花撲向樹身,樹枝上馱著雪,枝丫上垛著雪,樹冠像用銀子打造的,也像大洋深處的白珊瑚,晶瑩剔透。此時,樹就不是那棵樹了。雪繼續落在樹身上,它完全進入陶醉狀態。傾聽是自然界里一個沉寂的表象,生靈心靈相通、彼此知曉。這時天地間一切都靜了下來,靜,恰似雪落的聲音。曠野在雪地前仆后繼中脫胎換骨,像要否定塵世的一切,變成一種全新的、唯一的統治。光陰里的一些零碎牽掛,現實中的物,自然地凸起和凹陷……一件一件收起,藏進雪寬大的袍袖里。卻看不見那只改變一切的手,只有雪花片片,爭先恐后,大地多出一層潔白柔軟的鋪蓋。雪花落下是一種什么聲音呢?觀望者眼里或心頭會有0.1秒的微涼。零攝氏度以下是一個秘境。血肉人體,包括世間大多數生靈,不宜觸碰的領域,隱匿或逃遁。人類最大的妄念,是想涉足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不惜耗盡人力物力心力。我注定有一些愿望終生都不能實現。一個平凡的人,知道地球的美好就已足夠。我珍惜所有自然界的呈現,所以迷戀雪,這種無聲的美妙,這種神賜的珍品,地球上唯一的、不可模仿的生態。大自然諸多的不可思議中,雪是其一。雪片片落下,覆蓋山川,把樹打扮得仙風道骨,誰看了都心生敬畏;僵硬的巖石和蒼茫的山巒在雪的安撫下轉眼間柔順,像變了性格。
雪精心打造銀質的世界,讓人間看到平靜和安寧,殊不知,這是自然界一種殘酷的美麗障眼法。誰能忍心揭開雪帶來的創痛呢?像雪壓塌人類蔬菜大棚——雖說此乃人類逆襲大自然規律的回應——體現出雪給人類帶來的實質性損失。雪也給自然界的生靈帶來一場生死劫。被美化的破壞行動適度減輕施暴者的罪惡感,像雪無與倫比的精美,像我對雪無法自拔的癡迷。暫不提雪給人間帶來的隱性善惡。美和傷害同一載體出現時,往往忽略疼痛。雪是自然界的辯證者,掌握客觀規律的現實,如它的純凈、潔白、飄逸,打造自己的殿堂,形成世間唯一的水質的結晶,像一種信仰;同時,根本不為遮擋本性尋找借口,遵循自己的法規。雪的精美是人類感官的結論,其品性無善惡可言。
一只灰褐色的野兔在雪地上艱難跋涉,身后留下一串醒目的、歪歪扭扭的蹄印。厚厚的雪原,讓野兔的蹦跳變成行走,小短腿費力邁起的弧度,蹚起的雪沫閃爍簇簇銀光。野兔的皮毛上、尾巴上結著一綹一綹的冰霜,讓它的行動更加吃力。它會選擇一個合適的地方挖出一個雪洞,像密探一樣鉆進去尋找食物。白雪皚皚的山坡上密布洞穴,寬大一點的是野兔挖的,細窄一點的是山鼠所為。還有一些不規則的雪洞,它們來自自然界不明的生物,為了生存暴露行蹤。雪層下面干枯的植被和籽粒,藏著往昔的陽光雨水。草這種天底下最卑微的植物,是神留給牲靈保命的口糧。野兔吃過幾口枯草后迅速退出洞口,扭頭警覺地向四周張望。它在警惕什么?當然有人的成分。人類對眾牲靈犯下的錯誤不能推諉,承認便是。恐慌、疲憊、饑餓的野兔再次鉆進雪洞,一只狐貍悄然出現在它的身后。食物鏈的魔咒,是自然界解不開的恩怨。
大雪降臨之前,候鳥早早地飛往溫暖的地方。留鳥面臨又一次饑寒交迫。雪把大地封存,同時封存的還有鳥類的食物。降雪后,鳥類更加激憤和匆忙。鳥在空中極速飛翔,像一枚枚黑色的石子。若不是為了生計,鳥不愿在寒冷中停留片刻。妻子把小米撒在窗臺上,盼著鳥來吃。麻雀掠過一圈,又掠過一圈,像偵察機。這種整天與人類斡旋的鳥,時刻充滿警惕。饑餓是一只無情的手,會把鳥推搡至危險的前沿。終于有一只麻雀帶頭落在了窗臺上,啄一下米,頭頸靈活扭動。我從麻雀的眼睛里看到了驚恐,像妻子眼中流露出的驚喜一樣鮮明。又一只麻雀落在了窗臺上,接著又落下了兩只。妻子很滿意,拍了一下手,返身到廚房做飯。窗臺上的麻雀越聚越多。
2
我們在貢格爾草原看云。云是天邊的另一場雪。
正逢佳季,草色芳菲,野花像對飲的酒盅,紛紛舉起又紛紛落下,前仰后合開懷暢飲。貢格爾河魯莽,腰身肥碩,碎銀般的浪花揚起半尺高,醉漢一樣跌落。水在草原上忘我瀟灑。水有驕傲的本錢,一邊流淌,一邊攬天色于懷,胸襟寬闊。吉日河細如麻繩,晶亮隱忍,草深處只聞其聲,平坦處婉轉迂回,細腰性感,常見牲靈涉足其中,飲水或者打滾沐浴,弄得渾身皮毛濕漉漉地打綹。草原的水和牲靈最親。我很想蹲在河邊捧水啜飲,又怕同行人笑話。有時人活得真不如一只羊、一匹馬灑脫。河流是草原里的神仙,呵護眾生,神通廣大。自然生長的植物、牛、羊、馬、駱駝,還有鳥和河流,它們都是草原的主人,人才是外侵者,混成這片天地里的異族。
一群牛在吉日河畔散開,岸邊的水草高過人的頭頂。牛——白底襯黃色花斑,或黃底襯白色花斑,也有一身純黃、一身素白的——在贊嘆造物的精妙的同時,我在想,牛可以自主選擇皮毛的花色嗎?像人類出門前挑選衣服?眼前一切都是好景致,像草原的拼盤。我們紛紛選擇背景和姿勢,留下永恒的瞬間。視角、凸透鏡、影像傳感器、曝光,相片把人和景物固定在一個時光的鏡框內。人生不易,相片是最好的紀念。同行的女子們換完衣服后,又照了一次。她們為此行準備了好多飾物,傘、遮陽帽、太陽鏡、圍巾……蒙古族女孩麗花送的一條藍色哈達輾轉其手。快門聲此起彼伏,她們用科學的手段,把生活的細節收集在一起。
我們住的蒙古包主人叫孟克(音),他說,過去的草原渺無人煙,羊啊、馬啊、牛啊四處游蕩,自由自在。放牧的人偶爾看一眼就行了,余下的時間去做別的事情,譬如喝酒、摔跤、唱歌、戀愛。說到這里,孟克棗紅色的臉龐更深了一層,加上了手勢。當然還要勞動嘛,像撿牛糞、種馬鈴薯、割草。蒙古包與蒙古包之間最近的也要騎馬走上半天。孟克用手抹了一下下巴,眨了眨細長的眼睛。現在的人突然多了起來,草原到處是人,搞得人心里慌得很。我說,你們不也掙了好多錢嗎?孟克咧了咧嘴,對呀,錢,我兒子上大學,每年要花好多的錢,年邁的父母也要花錢買藥。可是,草原啊!孟克欲言又止,好像有許多話硬憋了回去。他默默地把一袋袋從景區撿回的垃圾放到架子車上運走。
貢格爾草原天邊的云層層疊疊,潔白至無法言說,姿態萬千,飽滿、圓潤、立體、流暢、玄幻……云陣剛露一小手,觀望者的智商便跌至谷底。我的想象千奇百怪。首先想到的是牲靈,一匹狂奔的馬,一頭駱駝,一群羊——潛意識里,牲靈帶著野性,凸顯原始的、烈性的美。假如天上的云層突現人的模樣,是不是索然無味?
真有一群羊緩緩地向我們靠近,在廣闊的貢格爾草原上。綠色的草地被一塊塊淹沒,像草甸上繡上一片云朵。
3
誰會在城里專門關注一棵樹?無論是什么樹,像楊樹、柳樹、銀杏、國槐、暴馬丁香……在城里做一棵樹很不容易,有哪一棵樹能在一個地方站一輩子呢?
6月中旬,我居住的朝陽城長江路兩側的暴馬丁香,會從蔥郁的葉子里捧出一嘟嚕一嘟嚕雪白的花串,濃香把整條街熏透了。這是最好的季節,連夢都是香的。常看到麻雀跌跌撞撞地從樹冠里鉆出來,熏暈了。一對對年輕人,喜歡偎依在樹下談戀愛,月光是香的,記憶也是香的。有一個春天,暴馬丁香被挖了出來,橫七豎八地躺在坑里。說是路面要擴展,暴馬丁香都要往后挪一兩米,給汽車和行人讓出一條路。經受此劫的暴馬丁香一直沒緩過神,蔫巴巴的,沒精打采、一身疲憊。又過了一年,一些暴馬丁香被間隔著挖走了,說是為一條新修的馬路做綠化。暴馬丁香間隔變得很寬,遙遙相望,已形不成嚴密的花陣。
每次上下班,行至市政公司的院墻外,要穿過一片楊樹林。楊樹林只有三排,五米寬,一百多米長。城里難得有這么多的樹湊到一起,撐起一片林子,雖然小,卻為人遮陽避雨。在林子里走走,甚感欣慰。冬天寒冷,樹干銀白,上面有許多凝神的眼睛盯著你,你看它的一瞬,它已經把你看透。春天樹枝結蕊,像紫紅色的蟲,七上八下掛滿枝頭。暖風徐來,樹干泛青,白絮紛飛,綠葉初展,小樹林給人繪一幅春光。夏天綠色沉淀,一切歸于平靜。燥熱的日子里,一棵樹的枝葉編織出一小塊兒樹蔭,樹蔭連綿不絕,樹林里多出一百多米的清涼。秋風起時,樹葉和樹干一起變化。葉片一部分鵝黃,一部分嫣紅,還有一部分黃綠相間,像是一場沒有秩序的辯論。這樣一鬧,秋天就五彩繽紛了。
我天真地認為,這片林子是屬于我一個人的。雖然有一堆麻雀占據了這里,但我毫不介意。每一次走過,都格外精心。連樹下的一棵草我都心懷敬意。喝過酒,感情最易暴露的時候,我會站在一棵樹前癡看,用手撫摩樹干。仰頭看樹冠的葉子,想看出什么。偶爾會有一兩個路過的行人,故意遠遠地繞開我,認為我是一個精神有毛病的人。麻雀不嫌棄我,圍著我跳來跳去。有一只飛落我的肩頭,我倆對視約三秒鐘。大多數時光里,我都是匆匆地走,默默地看,默默地想。
某一日,這片林子靠馬路一側的樹冠被統統鋸掉,樹樁被挖掘機叼走。原來的位置換上了國槐。我也喜歡國槐,但一排楊樹的突然遣散,讓我很意外,也很惋惜。一段光陰里,我們每天都見面,熟悉了。世間的物件一熟悉就有了感情。哪怕是一棵樹,突然不見了,我也會想念它。不知挖走的楊樹在城市的哪一個角落里?它每天會遇到什么樣的人?還有沒有像我一樣的人,在酒后孤獨地與它交談?
為什么換上國槐呢?這也是一個謎。幾個來回,我和國槐也混熟了。一群曾經落在楊樹上的麻雀,又落在國槐上。
世上的事情變化太快,城市變化得更快。好像沒離開多久,再回去尋找一個老地方、老建筑、老物件,大多都消失了。有時尋找一個熟人,也會找不見。我們好像生活在一個擅長消失的時代。像明明看好的一個村子,再尋它的時候,它變成另外一個模樣。
一日清閑,我找到了那條新修的馬路,看望遷到那里的暴馬丁香。它疲倦的葉子里挑著零星的花束,好像一直在路上遷移。有麻雀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像過客。暴馬丁香認出了我,這個頭發不多,常在樹下傻站的人,現在和它一樣的疲憊。我拍了拍暴馬丁香的樹干,告訴它,你的伙伴在想你。
挖走的楊樹不知所蹤。它們太普通,在哪里一站,很難讓人認出來。在凌河花園的一角,我看到一棵枯死的楊樹,它的根部,鉆出了幾條嫩芽。我很為它的命運擔憂,如果是在野外,這棵樹無疑是重生,但在城市里,這棵樹注定會被挖走,包括它重現生機的嫩芽。長在城里的樹,很難完成自然輪回。
當我揣摩一棵樹的命運時,自己也將面臨風吹日曬、雨雪落肩。在這個自認為熟悉實際上很陌生的城市里,甚至不能把自己活成一棵樹。從一棵樹身上,我摸清了自己在這座城市中的軌跡:漂泊,停頓,再漂泊,再停頓。
“出大門左拐,在第五棵樹下等我,不要著急,一會兒就到。”
這是一場刻骨銘心的愛情。我忠誠地站在第五棵樹下。下雨時,樹葉漸漸油亮,像換了一片新葉;刮風時,樹枝盡量往一起靠攏,樹冠吼叫著俯下身子;下雪了,空枝丫垛上雪,像白珊瑚一樣婀娜多姿,雪會埋過二尺高的樹根。
我等到半生,直到那棵樹消失,渴盼的熟悉的面孔也沒有出現。
4
家里沒有糧食了,是我的一時疏忽,忘了買。沒有誰比一粒米重要。饑餓降臨時,人再次發現自己是弱者。
這是一個凌晨,我要出差,需要做一頓飯墊墊肚子,這樣旅行才會溫暖,少一些恐慌。米桶空了。面粉早在一個星期前就沒了。我是個懶散的人,認為樓下就是超市,隨吃隨買不會耽誤事。思想一麻痹,就會出現失誤。等米下鍋時才發現米已告罄。
糧食是一種意料之內,又意料之外的物。我太熟悉它了,每一天都靠它維持生命,它養活我半輩子。我又對它很陌生,這一句真不是胡話。糧食出現在世上,本身就是一個神話。春耕秋收是一種表象,千萬別認為,糧食真是通過這個渠道來到人間的。千萬別這樣認為。
自然萬物,人是很奇特的物種。一只羊、一匹馬、一頭牛,只要有一片草地就能活下去。從大地上生長出來的草,從一棵樹上生長出來的樹葉,賦予多少生靈活路,卻不能養活一個人。這一點有悖自然法則。糧食是唯一為人類操心的東西。糧食身份顯赫,它的地盤不愿容忍野草,它孤傲地生長著。它有極好聽的名字——大豆、谷子、高粱、水稻、麥子、玉米……生長時統一稱為莊稼。這些和草一樣生長在大地上、陽光中的草本植物,體系龐大。它們的果實就是人類賴以生存的糧食。進入大地腹部,莊稼地一塊連一塊,鋪到天邊,毫不客氣地把野生植被擠到了邊邊角角,莊稼有著人類的豪橫。然而,糧食就是糧食,純潔的、無辜的、偉大的、高尚的。捧起一把大豆,像捧起一把金子。用什么樣的美好的詞匯贊美它都不為過。托起一粒糧食,看到它的飽滿、圓潤、可愛,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妥帖。而托起它的手掌,卻有萬千心思。
糧食和水一樣,養育著城市。糧食完全可以代表人類生命的全部,實際上卻身份卑微。人說起它們,只會說到一袋大米多少錢、一袋面粉多少錢這種庸俗的話題,面孔上表露的是驚訝、憤懣、焦慮和不安。糧食確實能逼人焦慮和不安。這是一種生存的危機。民以食為天,這種危機只存在于普通百姓的意識里。糧食作為人類不可或缺的物品,成為一種精神層面的參照物。
普通人不會浪費掉一粒糧食;尊重生活的人不會浪費掉一粒糧食;珍視生命的人不會浪費掉一粒糧食。無法想象出一個人會用一種什么心態去糟踐一粒糧食。在人間,浪費是一種罪。人的德行和糧食的德行根本不是一個水準。
“看,還有一把掛面!”妻子喜滋滋地說。
那是半包被遺忘在冰箱底層的食材,說不清是誰,什么時候把它放在那里。它像救世主一樣出現在我這個即將遠行的人面前。妻子給我煮了一碗熱湯面。我再次聞到食物的清香是多么的激動,像從沙漠中走出來的人,生活因此飽滿滋潤,瞬間達成一種完美。
5
一滴水在水龍頭上緩緩落下,叮咚一聲,盆里的水振出一圈一圈漣漪。又一粒水珠在龍頭孔緩慢形成,久懸不落。我等得有些焦躁,擰開水龍頭,水嘩的一聲噴涌而出,水盆頃刻外溢。
有多少人會想到,水是城市的一部分,像水是人的一部分一樣?城市里,我們看到的是高樓大廈,好像跟水沒啥關系。但仔細想一想,每一塊磚,每一處根基,每一根梁與柱,哪一個不是從水開始呢?何況還有一種叫“水泥”的東西,支撐著城市這個龐然大物。一座大樓的崛起,像一棵生長的樹一樣,需要水澆灌和滋潤。一座建筑完成后,會散發出濃重的水汽,經久不散。水汽悄然隱退,交給我們一個城市。
城市的幸運是有一條河,比這里出現一位大人物幸福多了。人類會謙遜地把它稱為“母親河”。像大凌河,是朝陽城的“母親河”。凌河水湯湯千年,哺育無數生靈。水的神圣,是人類無法到達的領域。世上的人誰能說清水的來路呢?一條河,人會幫它找出許多源頭,人極會用一些假象欺騙自己。水卻不能,實實在在擺在那里,任由人肆無忌憚地利用它、破壞它,它仍會義無反顧地出現在人的眼前——灌溉、滋潤、為眾生解渴,成為人身體的百分之七十。假如沒有工業廢水,沒有人為污染,或者說沒有人類的摻和,水一輩子都是清白的。
在城市的居民區或是某條大街小巷,經常會看到一條自由流淌的水。這是一條逃跑的水,是哪一處管道破裂造成的。浪費只是人的說法。水歡快地流淌,從一個封閉的空間逃出來,很高興地伸展著身軀,像是從課堂里出逃的孩子。麻雀紛紛落下叼水,歡快地啼叫,呼朋引類,它們比人更懂水。
水能流多遠就流多遠,不惜體力。實際上水一直流向自己。水流著流著消失不見了,不久后它會重新出現,像是和人捉迷藏。
人的身上藏著更多的水。專業說法是人身上有百分之七十多的水,我認為說成百分之百也不為過。人的悲喜極限都要落淚,眼睛是人身上的泉眼。眼淚這種無根之水,縱橫千古、包羅萬象、無限豐饒。人類才是真正的水貨。人這一輩子,實際上是和水一起混日子。水在人身上叫血肉,像起了一個筆名。人喜歡觀賞自然風光,一草一木、一枝一葉,綠植的體液和人的血液是一樣的出身,人類真的和植物有血緣關系啊!水在身體里流動,在五臟六腑中形成江河湖海,拱起手背捂住耳朵,會聽到水在身體里流動的聲音。如觀賞自然界的江河湖海,每一朵浪花都代表現實的意義,實際上是人在觀看自己的前世今生。
水是最大的民生。人把河水囤積起來,形成水庫,以備人飲用,但仍能出現水荒。人的缺點之一是不懂節制,荒廢了很多水,破壞掉很多水源,像搶劫性開采大自然礦產資源一樣使自己陷入絕地。城市出現過定點供水,說明缺水的問題很嚴重,嚴重到影響生存。人很聰明,學會從另一個地域引過一條水。好在天下的水都一樣,純凈,只做自己的事。
大街上人來車往,妻子說,多像一條河啊。
妻說得沒錯,這本來就是城市里的一條河,人不過是一滴轉瞬即逝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