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形象”何以在異域生輝 ──讀《俄語詩行里的中國形象》
中國文學與俄羅斯文學,在世界文學寶庫中皆有著無與倫比的經典意義。中俄兩國的邊境線接壤長達4300多公里,為世界少有,這種特殊的“搬不走的鄰居”關系,其文化生成與發展,必然會彼此影響,互為鏡像。
若論文學傳統的深厚和悠久,中國無疑擁有足以傲世的豐富遺產,俄羅斯則相對“年輕”,雖起步較晚,卻顯示出“后發先至”的強大優勢。俄羅斯民族形成于公元8世紀至9世紀,據記載,俄語書面文學的歷史,滿打滿算也只有千年歷史,自18世紀30年代開始發力,僅用一個半多世紀的時間,以長篇小說為標志,迅速崛起于世界文學之巔,其光芒四射為全球矚目。與此同時,俄羅斯的作家和詩人又有著學習和吸納別國文化精粹的自覺意識與謙虛美德,拉開了中俄文化交流的輝煌序幕,也是順理成章。這種交流由最初的破土萌芽,到果實累累,迄今已延續三百多年之久。其間,就俄語文學界而言,參與交流過程的不僅有學養深厚的漢學家,還不乏成就卓著的作家和詩人,比如米哈伊爾·羅蒙諾索夫、亞歷山大·普希金、亞歷山大·勃洛克、安娜·阿赫瑪托娃、弗拉基米爾·馬雅可夫斯基、謝爾蓋·葉賽寧、米哈伊爾·伊薩科夫斯基、約瑟夫·布羅茨基等,他們在各自的創作生涯中,都留下了值得紀念、啟迪后人的珍貴作品。
谷羽先生最新出版的《俄語詩行里的中國形象》,選譯了61位俄羅斯重要詩人的三百多首詩,作品誕生的時間跨度超過了三百年。于是我們知道了,近現代俄羅斯文學史上竟有那么多俄語詩人,用自己的才華,奉獻了如此深情、精美的詩句,傳遞著對中國文化的喜愛與敬仰。世界文豪列夫·托爾斯泰很早就接觸了《道德經》,他贊賞老子的“無為”和墨子的“兼愛”,還潛心閱讀《論語》《孟子》。還有許多詩人、作家,用瑰麗文字訴說著與中國文化的種種不解之緣,甚至把司馬相如、杜甫、李白、蘇東坡等古代中國文學巨匠,與有“俄羅斯文學之父”之稱的大詩人普希金相提并論,此種的萬千氣象,谷羽先生在“自序”中都作了極有價值的梳理、描述和評析。
19世紀初,中國元素就出現在了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之中,普希金對中國茶壺、茶杯和茶香的種種描寫,折射出當時俄羅斯高端文化階層對中國文化的看重與青睞,使得讀者眼前一亮。后起的另一位大詩人葉賽寧曾寫過《像李白那樣生活……》一詩,他毫不掩飾驚艷的沖動,抒發對李白的推崇之情:“像李白那樣生活,/合乎我的心愿。/縱然其他日子/更美更快樂,/我也不想交換!”大科學家羅蒙諾索夫同樣有某種中國“情結”,他沒有用科研論文而是用詩歌形式,表達了對中國瓷器藝術制造的贊美:“中國人的想法令人稱奇,/泥土制造器皿代替玻璃,/他們將沉重的禿嶺荒山,/用技藝變成精美的瓷器。/這讓其他民族漂洋過海,/不顧狂風巨浪為之癡迷。”這些俄語詩人有個共同特點,便是關注中國,探究奧秘,正如瓦列里·別列列申在《中國》中寫下的詩句:“看這天空,神龕一般蔚藍,/其中能容納失去的天堂,/黃金般富裕又饑餓的中國,──/你像是可愛的黃色海洋。”
書中涉及的中國文化名人不一而足,除了孔子、老子、莊子、李白之外,還有荀子、尹喜、陶淵明、竹林七賢、杜甫、王維、白居易、陸羽、李清照、陸游、齊白石、郭沫若、徐志摩、劉章、楊麗萍等古今思想家、詩人和藝術家,有幾首則是直接寫給朋友谷羽先生本人的,讀了更有親切感。這些作品囊括了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名山大川、宮墻廟宇、青銅古器、亭臺樓榭等,可謂方方面面,形形色色。為了便于讀者理解,谷羽先生不僅對每位俄語詩人逐一介紹,附有照片,更提供了譯者的觀照視角和獨特見解,包括導語、注釋、提示、附記和譯后記,充實了大量有價值的中俄文化知識,和有意味的日常生活細枝末節,令人獲益匪淺。
莊子對中國思想文化影響深遠,也引起許多俄語詩人的探究興趣。我印象最深的,是伊戈爾·布爾東諾夫的《讀莊子》:“常來的人──無需細問。/沉默的人──無從打斷。/要走的人──不必阻攔。/離開的人──不用懷念。”這樣的解讀,深入淺出,得其神髓。他們都無一例外地注意到了“莊生夢蝶”典故中的東方哲意,在約瑟夫·布羅茨基看來,短命的蝴蝶,可以在詩行里復活,詩人和藝術家也可以借助精神自由,滋生出蝴蝶的輕盈翅膀,飛舞蹁躚,穿越時空,傳之久遠,抵達永生。
還是這位詩人布爾東諾夫,在《李杜》一詩中突發奇想,同樣值得玩味:“我三十二歲的時候/沒有遇見李白。/我四十三歲的時候,/沒有遇見杜甫。/到洛陽的時候/我已經年過六十。/沒有遇到想見的人,/從那里坐火車去了杭州。/如今我已經偌大年紀,/許多人早已不在人世。/而一千二百七十七年前/相遇的兩個人至今還活著,/等我告別人生之后/他們的生命仍將繼續。”詩句貌似直白,卻寓意深刻。阿列克謝·費里莫諾夫的《蝴蝶的再生》,對中國的漢語方塊字有獨特認知,“哦,夢幻者飛翔在/漢語方塊字的高空,/在夢囈中追逐蝴蝶,/影子一樣匆匆飛行”。他在《中國》一詩中,再次展開對漢語方塊字的奇妙聯想,“尖塔、寶塔、角樓,/梅花凋謝,繽紛落英……/一個個黃色方塊字/在藍色閣樓顯得冷清”。
翻譯外國文學作品,尤其是詩歌這種文體,對譯者的解讀經典能力和母語駕馭能力是個綜合考驗。翻譯不同俄語詩人的不同作品,谷羽先生堅持的譯詩理念和追求是:以詩譯詩,以格律詩譯格律詩,在忠實傳達原作意象與內容的前提下,強調和重視其形式、節奏和音樂性,其筆下那些美如珠串、韻味十足的詩句比比皆是,也就不足為奇了。葉列娜·洛克的詩,就是嚴謹的格律詩,但詩里沒有標點,需要通過漢語的節律與音韻予以精準呈現:“陰郁天氣致使思緒沉重/四月的雨水讓心情暗淡/當你走向五臺山的時候/誰記得寒食節已經悄然來臨/空中飄浮著灰暗的云團/喜馬拉雅山有倒塌時刻/青海湖水味道又苦又咸/何來富貴?我布袋空空/縱使我跟黔婁一樣貧寒,/飛揚文字──是我的財富/有文房四寶:筆墨紙硯。”(《文房四寶》)其韻律之美,躍然紙上,給讀者以視覺與聽覺的莫大享受。按中國習慣的代際稱謂,洛克是一位“60后”俄羅斯女詩人,讀她的《陰陽平衡》《憶陸羽》《黃山天下奇》《中國扇子》《白馬寺》《玄奘法師》,可以看到,她對中國文化的興趣范圍,延展至中國的歷史、地理、佛教、電影和文學等諸多門類,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熱愛與癡迷。
在谷羽先生看來,所謂俄語詩人,應該是一個內涵和外延都很寬泛的概念,相當于華人文學中的漢語詩人和作家。谷羽先生在跨度幾個世紀的俄語詩寶藏中,仔細尋找其間的中國形象與中國元素,并以準確、優美、流暢的形式翻譯呈現出來,不能說是一個小工程。82歲的谷羽先生能夠勝任愉快,圓滿“竣工”,并不令人意外。紙面看來,全書37萬字,三百多首詩,體量并不巨大,但翻譯家在浩如煙海的作品中完成其甄別、遴選,對每位詩人寫作傾向予以令人信服的歷史定位與藝術把握,在每首入選作品俄譯漢的過程中逐一揣摩、打磨與推敲,力求提升其文學品質與文獻價值,其心血付出可以想象。半個多世紀以來,藝術激情與工匠精神成就了作為翻譯家和作家的谷羽先生。自退休后,谷羽先生的學術能量被充分激活,文體不一,涉獵廣泛,殫精竭慮,筆耕不輟,出版了近七十部譯著與專集,而此書也僅僅是谷羽先生海量著述的冰山一角。可以說,“中國形象”得以在異域亮相生輝,大放異彩,正是得益于包括谷羽先生在內的眾多中國優秀翻譯家的共同努力。
(谷羽編譯《俄語詩行里的中國形象》近日已由南開大學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