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煩》創作談:唯有悲憫勵我心
其實,我是個很笨的老男人。
一部長篇小說竟然徹底推倒四次重新來過,你說我足夠笨了吧?第一次初稿形成,是在2015年的初冬。那時我滿懷激情寫下了三十四萬余字,完工當晚便邀約幾個朋友喝酒慶賀,酒醉之后還給北京的作家哥們兒打電話“報喜”,后來又歷經半年多時間先后修改七次,信心滿滿請兩位老師“把脈”。但是,當我滿懷希望期待半月以后,其中一位評論家老師卻說:“你寫的那稿子我讀完之后毫無感覺,沒有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即便是一部自傳卻也面面俱到,顯得很散亂。”老師在電話里指導說:“小說不僅要有生動的語言,更要塑造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要有扣人心弦的情景細節,要用對話傳達思想情感,要以場景描寫烘托藝術氛圍……”我聽罷頗受啟發,也很感動,便向單位請了年假,獨自驅車一百多公里,躲在河南的一個陌生縣城重新謀篇布局,投入新的寫作。恰在這時,一位多年交好的編輯老師打電話來,問及我多年之前曾給他看過的一個中篇小說,但我當時正在這部長篇小說創作的興頭上,就說:“我躲在外地寫一部長篇小說,等寫完后送你審閱,看能否刊用。”差不多一個月初稿完成后,我便信心滿滿地將稿子發給那位編輯老師,卻不料多日以后,當我們在北京謀面的時候,他卻婉言告訴我說:“你這篇稿子目前在雜志上刊發可能還是有些障礙的。”后來他才勉為其難地說:“你寫小說把主要精力都用在交代故事上了,那樣既不靈動,也顯得很笨拙。”
聽罷此話,我頓時啞然。不斷追問老師:“你看我到底能不能寫小說?”老師笑而不語,但他沉默許久后說:“這個問題你今晚都問我三遍了,我也回答了三遍,我不想就這個問題再說了,但通過看你的這個稿子,感覺你是個很有生活的人。”他后來給我提示了寫作的切入點,還苦口婆心教導我如何擺脫單純的故事贅述,讓小說變得更加像小說。臨別之際,他還向我推薦了澳大利亞作家帕特里克·懷特的成名作《人樹》和冰島作家哈·基·拉克司奈斯的《獨立的人們》,叮囑我要認真閱讀,以便借鑒。
或許沒有人會相信,那天晚上我與老師告別返回賓館后,為創作的失敗而抱頭痛哭。在滿含酒意的悲傷中,我回想自己過往的人生——幼年遭受饑餓折磨,少年失去父母雙親,初二輟學后種地、養蜂、挖煤、伐木,還跟著工程隊一起搞建筑,當兵以后生活才發生逆轉,不僅考入軍校當上軍官,在河南省省會鄭州找到老婆,還有了可愛的女兒。2005年底,從部隊轉業到地方工作后,努力拼搏幾年竟然迷離巴登又混個“小領導”當了。這時我才發現,我的人生看似經歷豐富、艱辛曲折,但是當所有生活往事皆成為過眼云煙的時候,相對于依然守望著陜北南部山區那片貧瘠的土地討生活的親人來說,我其實是生活的寵兒,而他們的人生才異常艱辛又苦難。
“文學是苦難的藝術。”這是我當時想到的一句話。截至目前,我沒有就這句話查詢出處,我想也無須查詢出處。如果已有名人說過,那就是我的引用。如果還沒有名人說過,那就是我的獨家創作。“文學是苦難的藝術,唯有苦難,才讓人性生輝;唯有苦難,才能抵達生命的本質;唯有苦難,才能觸摸社會的真實;唯有苦難,才有藝術的夸張與虛構。”這時我又想起幾年之前,一家省級文學期刊的副主編曾對我說:“小說就是要夸張,夸張,再夸張。沒有夸張,小說就沒有藝術的質感。”我還回想起一位評論家老師曾經對我說過,“小說就是要虛構,沒有虛構就不是純粹意義上的小說”。說實話,對這幾句話我當初還不甚理解,但是當我對這部長篇小說第三次推倒重來時,突然就頓悟了“小說就是要夸張”“小說就是要虛構”這兩句話的真諦。我想,關于小說創作,苦難是生活的真實,而夸張是藝術的真實,虛構則是小說的品質。小說再現真實生活卻不能拘泥于生活的原生狀態,是藝術夸張和情景虛構后的生活再造。所以,當我打開電腦草擬第三稿寫作提綱時,我想到了我的兩個姐姐。我的兩個姐姐,如今依然還在陜北南部山區那片貧瘠的土地上苦苦掙扎著。我知道,她們都經歷了很多生活的苦難,但她們卻堅定堅韌地守望著那片貧瘠的土地,守望著家園和孩子苦難地生活。我的兩個姐姐的年齡相差比較大,性格特征也各不相同。大姐是個樂觀豁達之人,但二姐的性格卻十分沉靜。與大姐坐在一起的時候,她時常對我講述她的婚姻與我們姚家的生活往事,但與二姐坐在一起卻沉悶得你想發瘋。然而,沉默的二姐卻是個內心格外堅定的人,她為了生個男孩被“計劃生育”罰款搞得傾家蕩產,但最終卻還是“超生”了個男孩,滿足了她的心愿。
當我想到兩個姐姐的時候,腦海里的寫作思路突然改變了——原本以哥哥為“原型”的主角,卻被兩個姐姐替換了——“禎秀”的形象就這樣突然躥入了我腦海。在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把兩個姐姐人生的經歷仔細回想幾遍,可愛的禎秀,堅定的禎秀,堅韌的禎秀,就漸漸地浮現眼前。她年輕漂亮,性情溫和卻又堅定堅韌;她心懷家族使命,有強烈的責任擔當精神,為了給弟弟創造讀書機會,為“楊家”能夠過上安穩的生活而與傻子訂婚成婚;她豁達樂觀,堅守“家族信仰”,忍氣吞聲執著“孝道”的精神追求。所以,當她愛上傻子以后,就不遺余力為傻子傳宗接代“生兒子”,但現實社會卻讓“生兒育女”這個簡單的問題變得極其艱辛與苦難,人類的繁衍生息自然屬性,便成了她生活的現實羈絆。但對生活懷有信念的禎秀,在苦苦的掙扎當中走出陰霾,頭頂依然是一片藍天。
生活在這個復雜社會的人們,遭受的苦難是自己難以預料的。當生活向禎秀展開笑臉的時候,因為“傻子丈夫”的突然死亡,再次讓她深陷生活的旋渦之中,她被唾棄、被辱罵,甚至因為思想差異導致兒子“反叛”……兒子付盛明棄她而去的事實,使她遭受了巨大的精神打擊,但她依然忍氣吞聲默然承受,依然笑容滿面地面對未知的人生。是信念支撐著“禎秀”坦然面對苦難,是“愛”讓禎秀保持堅定堅韌的精神追求。她愛孩子,愛弟弟,愛所有應該去愛又或者不應該去愛的人,唯獨時常忘記愛自己。禎秀在苦難中熬過了她孤寂的一生。生之意外,死之突然,卻迫使我們思考:“生活在當代中國社會底層的人們,他們應該如何把握人生?社會應當如何幫助他們擺脫生命的苦難?活著的我們,當生活遇到困難的時候,應當保持怎樣的精神狀態來面對未知的生活?”這些我們無法解開的謎團,的確值得不同階層的人們,尤其是社會“精英們”深思!
關于小說中的“禎虎”,是基于哥哥的原型進行的藝術虛構。我這一輩子幾乎是在哥哥的陰影下長大的。小時候哥哥學習優秀一俊遮百丑,很得父母和姐姐的賞識。他是我們姊妹四個當中唯一參加過高考的“文化人”。但多年以后,當我們姊妹四人都已長大成人的時候,這才發現唯有哥哥的生活最為艱難……說實話,哥哥的生活是苦難的,他的苦難是因為知識。知識沒能涵養他的人生,反而成了他生活的障礙。哥哥的悲哀雖有他自身的問題,但更是“鄉村中國”對農村知識分子的心靈碾軋。
小說是虛構與夸張的藝術。在創作這部長篇小說的時候,大概是受了所謂“現實魔幻主義”思想的影響,借用了很多“夢幻”和神秘場景來推動故事進展。我不知道這種運用是否恰當,特別是對“白廟老嫗”,“神人”皮四爺,父親母親,黃狗傻子和小狗“憨頭傻寶”等人物和動物的描寫,都有些看似神神道道,卻寄予了小說思想靈魂的支撐。在這部長篇第四次推倒重來的時候,我設計了“家譜”這個道具貫穿始終,寄希望通過對“家譜”的守望與反叛,來反思當代中國社會變革中,傳統文化與思想信仰的缺失根由。
我很感謝失敗,至少那兩次寫作是對創作長篇的積極嘗試,也幫助我理清了故事發展的基本脈絡。尤其要感謝在我創作過程中,不斷給予我指導的幾位老師,是他們看似三言兩語卻十分準確的指導,才讓我對小說創作有了頓悟。我感謝在創作過程中,能夠忍受聒噪不厭其煩地聽我嘮叨,并一起討論故事情節的好朋友,他們雖然不會寫小說卻懂得生活藝術,給予我更加深刻的生活感悟。我感謝默默支持我堅持“作家夢想”的妻子和女兒,是她們讓我在不斷失敗的過程中信念堅定而不寂寞。當然,我更要感謝生活。它給予我生命的磨煉和人生感悟,讓我始終心存悲憫與善良,內心向善且敏感而脆弱,始終對生活充滿希望、飽含熱情,我才不至于沉溺于酒色,消沉墮落。當然我更要感謝自己——這是因為,我不是專業作家,每天不僅要面對大量的機關公文,還要處理繁雜的機關事務,寫小說的時間對我來說極其零散,與此同時,存在的現實問題是,處理機關事務和撰寫公文需要的是理性思維,但小說創作卻是感性思維的產物。所以,往往在理性思維與感性思維的現實環境和語體切換中,總是覺得內心很累,甚至還有精神崩潰的感覺,好在內心始終懷有“當作家”的美好夢想,這才寫出了我人生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耐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