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2022年第5期|周華誠:時光消逝之地
要“重返故鄉”,想來想去,還是聊聊我的讀書史吧。我最值得自豪的人生履歷是——我把我所有上過的學校,都讀沒了。
我沒有上過幼兒園,也沒有上過大學。我的小學在村莊里,許多年后撤掉了。我的初中校園也沒有了。我在杭州念的中專,省衛校,那里已經變成了高檔住宅區,原來的中專變成了浙江省醫學職業技術學院,遷去他處;后來又改名為杭州醫學院,再遷他處。
工作后我參加了自學考試,念的是杭州大學中文系。拿到畢業證書時,杭州大學也沒有了,證書上寫著“浙江大學”。
拿到證書的時候,我特意帶了一本書,在老杭州大學的草地上坐了一會兒,讀了幾頁書。這樣,我到底也算是真的“在杭州大學讀過書”了。
我精神上的故鄉,也是這一所一所的學校吧。
民辦老師
劉老師在黑板上布置了十道數學題,然后轉身去教二年級的語文。一小時后他又來給我們批作業。我把本子交上去,發下來時,我見上面赫然打著十個紅叉叉。
我沒憋住,大哭起來。
接下來正是吃中飯時間,整個中午我都悶悶不樂,甚至牛二這一伙人口沫橫飛講神雕俠侶的故事時,也絲毫沒吸引到我。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的數學題怎么就做錯了。
我們的小學校就在河對岸的小山上,劉老師也是本村人,“民辦代課老師”是我多年后才曉得的說法。那時候他每天騎個自行車到學校,車后座上一般都夾著一把鋤頭,早上或中午的空閑時間,以及傍晚放學后,他都得抽空下田去,給抽穗的水稻灌點水,在絲瓜地里挖幾鋤,反正都是諸如此類的活計。
聽說他是小學畢業,初中沒畢業——不過教教我們這些小毛孩子,就算有點難度的知識點,他琢磨幾下,也就通了,哪像現在……那時有啥東西是難的?
下午又來上課時,劉老師在教室里,當著全班十幾位同學的面,對我說:“早上是我自己弄錯了,你是對的;你把作業本拿來,我改過來。”
我倒有點不知所措了。作業本再拿下來時,我看到紅叉叉全被圈掉了,邊上畫著鉤,底下寫了一個大大的“100”。
民辦代課老師的工資不高。劉老師同時要種田種地,遇上農忙時,他就要在家里割稻插秧,好在我們各家都忙,雖說我們只是孩子,也要下地幫忙干活。這樣,學校正好放上兩天農忙假。我還記得,曾經全班同學出動,幫劉老師割了一天水稻。
劉老師要是家里有事,比如要去鄰縣抓豬崽、進城買化肥,就不能來給我們上課。這樣,他新婚不久的妻子會來代課,讓我們朗讀幾篇課文,做些數學習題之類的。其實,能管著我們,不讓我們鬧翻天就成。我記得那時,師母還挺漂亮,只是有些胖。她手上舉著課本,皺著眉頭一言不發,在教室里來回踱步,倒還真有些教書的樣子呢。可是,她也只是讀到初中沒畢業。要是師母也正好有事,劉老師就會讓他的弟弟來代課。好像還有一回,劉老師的一個遠房親戚也來代過一次課。
后來我去鎮上讀初中,再后來又去了外地讀書,于是很少再見到劉老師。有一年暑假回來,突然聽說他已經不教書了,因為是“民辦”,不能繼續教了。又過了幾年,我參加了工作,一次回老家我在村口看到他,他正坐在大樹下抽煙。我大聲地喊他一聲:“劉老師!”他神情有點落寞,仍笑著說:“你回來了。”我點點頭。大概,已經好多年沒有人再叫他“老師”了。
不當老師以后,他沒有太好的謀生手段,種田不擅長,做生意更不行。曾當過兩屆村干部,似乎是村委委員這樣的職務,但基本上,當村干部也是沒有什么收入,不算正業。村莊里的小學校,許多年后也沒有了。村小并到鄉中心小學,村里的孩子要走很遠的路去上學。
算到如今,我又有好些年沒見過他了,也不知道他是否還好。有一年教師節,我想到他,寫了一篇短文獻給他。以前在語文課上,他讓我們用“永遠”這個詞造句,我造過一句話:“劉老師,你永遠是我的老師。”這句話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自行車
1991年,夏天還沒有結束時我上了初中。學校在離家三四十公里的一個小鎮上,這個小鎮再過去十幾公里就是外省了。雖然只是一個小鎮,對于我來說,它已經是大地方了,因為它幾乎是我去過最遙遠的兩個地方之一。另一個是我們的縣城。
我的小學生涯令人懷念,堪稱完美。過大片田野、一座木橋、幾塊竹林,翻兩個山坡,躲開一群鵝的追咬、幾條狗的遠吠,就到學校了。小學畢業我以全村第一的好成績考上了全縣最好的中學之一——常山四中。學校仍然處在一片田野之中,那是個偏遠的集鎮。在上初中的那個暑假我開始學騎自行車,因為從家到學校,有三四十公里路。自行車搖搖晃晃地學會了,仍不放心騎,就和別的孩子一起走路上學。
上了初中,我就離村莊越來越遠了。不過,那個年代村莊里的人都在往外走,每次回來時,帶回新鮮的玩意兒。大多數人都是出門去打工,去杭州、寧波或者溫州。一般來說,初中畢業就可以出去打工了,如果你沒有考上好學校的話。
穿過無數田野、十幾座木橋、不知道多少竹林,翻一個很長很陡的山嶺和許多小山坡,躲開更多的鵝和狗,才能到達學校。往事不堪回首啊,那長長的路真難走。書包很沉重,不僅有書,還有一瓶霉干菜和夠吃一星期的大米。一學期后我就下決心騎自行車上學了。那是父親的自行車。現在這種自行車早已經消失,就是永久二十八英寸的大自行車。二十八英寸的自行車后架上一邊是書包,一邊是編織袋,里面是不變的霉干菜和大米。再過一學期,自行車后架上多了我弟。我弟也上了初中。于是十四歲的我騎車帶著十二歲的我弟,以及雙倍的霉干菜和大米——大汗淋漓地彎腰騎行在每個星期天下午的上學路上。
除此之外,對20世紀90年代初,我并沒有留下什么更深刻的印象,因為無論是村莊還是上學的小鎮,都顯得非常寧靜。在浙江西南部的一個小縣城,對于一群剛上初中的少年來說,生活中幾乎沒有什么大事發生。
那輛自行車叮叮當當,修修補補,搖搖晃晃,吱吱嘎嘎,一直陪伴我讀完了整個初中。
音樂課
下午三點,要上一節音樂課。
聽說有音樂課,我們所有人發出一聲長長的歡呼。
很久沒有音樂課了呢。這是初二,每一分鐘都顯得那么金貴。但音樂老師的出現,顯然有些突兀,也讓我們有些莫名地驚喜。
我們的音樂老師,是年輕的大學生,畢業后來我們學校才兩年多。這是一所鄉村初中,整座校園都被黃澄澄的稻浪包圍著,遠離城市,也遠離村莊。我們的音樂教室,是在校園最偏僻的角落里,梧桐樹掩映下的一排平房,平房黛瓦背上,總是積著一層厚厚的朽葉。
音樂教室平日里多是關著的。音樂老師來了之后,校園里就時常發出叮叮咚咚的琴聲了——我們學校還沒有鋼琴呢,事實上,我們每個同學都并不知道鋼琴是什么樣子——那是一架風琴發出的聲音,音樂老師時常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教室里彈琴,他的腳有節奏地踩著踏板,雙手輕柔地撫過琴鍵,臉仰著,眼睛微閉,那種陶醉的樣子,常常吸引我們這些孩子擠在教室窗外看他的稀奇。
音樂老師耀眼的純白襯衫、斯文的金絲邊眼鏡,甚至真的與這個校園有些格格不入!他的雙手白皙,手指很長,在打籃球時,他的兩手也擺著彈鋼琴的姿勢。這真是惹人笑話。
他給我們上的第一節課,是讓每個人上臺唱一支歌,他說了三遍,仍然沒有人第一個站出來。“這樣吧,”他說,“每個人都要輪著唱一支,我來給你們伴奏。”
那時候我們除了會張嘴扯兩句“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幾乎沒有人能完整地唱一支歌。少數同學跟著家里的電視機學會了唱“流行歌曲”,可我們聽著,總覺得不是一個調兒。
在音樂老師一而再再而三的鼓勵下,終于有同學帶著無法克服的羞澀,開始唱歌。風琴的聲音不緊不慢地附和著。唱歌的同學常常會忘詞,于是他常停下來苦苦思索,然后接著唱,而琴聲始終忠實地跟隨著。
午后三點的陽光,溫暖地從窗外投進教室,把婆娑的樹葉晃晃悠悠地映在我們的課桌上。同學一個接一個上臺唱歌,長的一兩分鐘,短的也就兩句三句,而音樂老師始終微微笑著,一邊彈琴,一邊轉頭望著風琴邊的歌者。
唱的歌各式各樣,有七八人都是唱《義勇軍進行曲》,也有人唱《一條大河波浪寬》,花樣百出。唱歌在挨個進行,沒有輪到的,就坐著聽,并嘲笑別人,輪到自己唱時,又被別人嘲笑。還有的,已經趴在桌上,在溫暖的陽光里睡去,口水從桌沿滑下,拉起了長絲。
有位同學叫葉子文,輪到他了,他站在風琴邊,憋了半天,臉已經紅到耳根,仍是開不了口。葉子文對音樂老師說,我真的不會唱歌。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而臉更紅了。
音樂老師笑了,他說,沒關系,你隨便哼哼吧。
葉子文又想了半天,囁嚅著說,我會唱那首歌。
然后他開始唱:“兩只老虎兩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沒有耳朵一只沒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大家訇的一聲大笑起來。整個教室氣氛達到了高潮。甚至屋頂沉積的灰塵都被我們的笑聲震動飄落下來,浮動在陽光斜照的空氣中。睡覺的同學也被這笑聲驚醒,用手抹了抹嘴角的涎水,迷惑地詢問:笑什么?大家笑什么?
音樂老師也在笑著,他的手沒有停下,還在為葉子文伴奏。
那節課上完了,甚至拖延了大家的晚飯時間,但是大家都覺得很過癮。葉子文的歌聲更給我們帶來很多快樂。下課的時候,音樂老師說,唱歌本來就是為了快樂。“而且——”說到這里,音樂老師神情鄭重起來,“唱歌,還可以讓我們的心靈到達很遼遠的地方。”
就是在他的音樂課上,我們聽到了小虎隊,聽到了羅大佑,聽到了《東方之珠》和《蝴蝶飛呀》,也聽到了《命運交響曲》,那“梆梆梆梆——梆梆梆梆……”的樂符一聲聲像敲在我們的心上。
后來,我們就有了一個小小的合唱團,每個星期四晚上,我們十個男生和十個女生都會悄悄地聚集到這間音樂教室里來唱歌。在那里,我們第一次知道了“和聲”,也第一次知道“男聲部”“女聲部”“高音”“低音”。我們甚至合唱了《長江之歌》《黃河大合唱》這些歌,雖然我們唱得不怎么樣,但我們唱歌的時候,一定會很投入。
每當我們在唱歌時,音樂老師就會發出一種微笑,那種微笑一直鼓勵我們張大嘴巴,發出聲音。
一年以后,就是初三,我們的音樂課從課程表上被剔除了。好多次我們從音樂教室外面走過,常常有些無以言說的遺憾。
在初三的最后一個學期,每一個主課的任課老師都把我們的時間抓得緊緊地,語文老師會在每一個早自修時來到教室,讓我們背誦古文和詩詞;數學老師會在中午一直盯著我們,把他發下來的試卷做完;英語老師來晚了,只好搖搖頭,但是在第二天早自修時,他會提前半小時出現在我們面前,這一個早自修,我們只好背單詞。至于晚自修時間,更是幾個老師爭奪的重要對象,他們輪番出現在教室,把我們搞得無所適從。
音樂課、體育課,已經徹底從我們的校園生活里走開。曾有個中午,我們幾個男同學剛吃過中飯,看見有低年級的同學在操場上玩籃球,就手癢起來,過去運動了一下。手上還沒起泥呢,數學老師已經黑著一張臉,站在操場邊上了。他讓我們站成一排,又從掃把上取下幾根竹枝,讓我們一個個伸出左掌,他要抽打掌心。不打右掌,是因為右手還要寫字。竹枝抽下來的瞬間,每個人都發出了號叫。
很多人站在邊上看。音樂老師剛要騎一輛自行車準備出去,這會兒就扔了車,沒管黑著臉站在邊上的數學老師,徑自過來,挨個看我們的手。我們把手掌藏在身后,一言不發。
就在這事發生后,第二天,音樂老師來到教室。那天下午有一節本是音樂課,但這節課已名存實亡太久。音樂老師說:“這節課,我們還是放到音樂教室去上,我們很久沒有聽音樂了。不愿意去,要做習題的同學,仍可以不去。”
他說完這話,下面響起了一片歡呼聲。
那天下午四點,音樂教室坐滿了人,所有人都到了。叮叮咚咚的風琴聲,混合著我們的低低吟唱,從鋪滿朽葉的瓦隙間飄出,在梧桐樹與無邊稻浪上空飄蕩,隨風傳出很遠。
文具紛飛
寒風凜冽啊,寒風凜冽。我們七八個人站在黑暗中瑟瑟發抖,每個人身上只穿了一條短褲。
操場上悄無聲息的,我們誰也不敢出聲,只有前面一支香煙冒出忽明忽暗的一粒紅色的光。
煙抽完了,副校長把煙屁股一彈,紅色光點在黑暗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地了。副校長說:“半夜不想睡覺是不是?我帶你們出來吹吹風。現在還想講話嗎?”
我們誰也不敢回答。那是20世紀90年代初,我們在一所縣屬中學上初二或是初三。該所中學處在一大片田野中間,空氣很好,天很藍——這是毋庸置疑的。我們學校教學質量不錯,中考成績在全縣數一數二,有幾位老師以對學生極其嚴格而出名,聽說過有一名化學老師一個耳刮子把某學生的耳朵打聾了。
這名副校長,又是我們的語文老師,虎背熊腰,身形威武,平時我們都很怕他。那天晚上是他值班,宿舍樓熄燈后,我們宿舍的人還躺在各自床上聒噪不停,不曉得什么話題這么有吸引力。當我們還沉浸在一片歡聲笑語中時,副校長站在了我們的宿舍門外。他把所有人像小雞一樣拎出被窩,命令我們不要穿衣服,下樓,到操場上去吹吹風,涼快一下。
這是冬天了啊,空曠操場上的夜風必然是冷的。當我們的牙齒上下直打架的時候,副校長讓我們交代是誰帶頭吵鬧的。說實話,我們哪知道是誰帶頭吵鬧呢,都差不多吧。所以沒有人交代。不想交代是不是?副校長說,那好,分成兩排面對面站好,相互打兩個耳刮子,要用力!
兩個耳刮子打完,手也熱了,臉也熱了,站在風里果然也不那么瑟瑟發抖了。副校長又帶領我們去操場邊上一個地方,那里弄堂風最為強勁,在那里我們繼續展示了十幾分鐘的“風采”,直到剛剛熱乎起來的手和臉重新變冷。裹著大衣的副校長扔掉了又一個煙頭,我們才洗心革面地回到了宿舍,重新鉆進了溫暖的被窩。
奇怪的是,第二天竟然沒有一個人感個冒、著個涼啥的。那時大家身體都好著呢。更沒有人把這事告訴家長,哪還有臉說啊。再說,這種事也太正常不過了,學生不聽話,老師管得嚴,家長不知道多開心。
我的同桌鄭同學生性調皮,他父親與我們數學老師是老熟識,數學老師甚至被邀請去他家吃過幾次飯、喝過幾頓酒,鄭同學父親也一次次委托該老師,無論如何要抓緊這孩子的學習,“不聽話就打”。有一次,大概因為數學作業沒有完成,鄭同學在晚自習時被勒令雙膝跪在掃帚柄上。掃帚柄是一根硬木頭,膝蓋下也是骨頭,沒什么肉,學過物理我們都知道,雙膝與木頭的接觸面積很小,壓強很高,這是極痛的酷刑。該同學跪上去時,臉上表情都痛得扭曲了,一些女同學干脆都不忍心再看。但數學老師硬是對著手表,看他跪足十五分鐘才讓他下地。下地時該同學搖搖晃晃,差點站不起來了。
數學老師還擅長用飯盒、鉛筆盒、黑板擦敲頭。飯盒是鋁制飯盒,四十多歲的數學老師力大無比,一飯盒敲在同學頭上,飯盒立刻扁成了麻花,若有剩飯則立即稀里嘩啦地灑落一身,視覺效果奇佳。鉛筆盒一記敲下去,則立即解體,鋼筆、圓珠筆、尺子和圓規會飛遍教室的每一個角落。
我有一次也被敲過鉛筆盒,初三第二學期某次課外活動,我在操場上打籃球,數學老師突然出現,把同學們叫進教室補習。我因在籃球場上玩,沒有聽見,進教室的時候,數學老師就爆發了:“還有幾個月就要中考了,還在玩!”
他抄起我課桌上的鉛筆盒,就往我的腦袋上砸下來,砸完了說:“成績好怎么樣,成績好我照樣要打!”我只是很心痛我的鉛筆盒,它本來就不新了,這會兒更是四分五裂(后來的中考成績我竟然奪了全縣第一名)。
跟這兩位強悍的老師相比,個子不高的地理老師則只是從語言上給予同學們“惡評”,例如“你這只大肥豬”這句話,就被一次次用到某位偏胖又稍顯遲鈍的男同學身上。
現在我寫下這篇文章,并非想翻舊賬,事實上我們或許早已原諒了那些體罰過我們的老師。我只是想說,我們要歷史地看待問題——那個年代這真的只是校園里的一種常見現象。可能現在的孩子們都無法想象。
事實上,現在的校園走到了另一個極端:大多數老師根本不敢動學生一根毫毛。
實驗課
初三那年填報志愿,我報的是中專。成績好的同學都報中專,如果不報中專報高中,老師還去家里做工作——怎么不讀中專呀,怕考不上是不是?你成績這么好,不用擔心,沖一沖。
好了,中考成績發榜,全縣第一名。
向村里最有文化的老人咨詢讀什么學校好,老人顫抖著嘴說,哪朝哪代,你看,醫生都有飯吃。
好,學醫吧。
什么專業呢,根本也看不懂,哪個分高填哪個。
就這樣,我進了省衛校,讀醫學檢驗。說白了,就是驗血的。
不過,學醫真難。什么都要背。有一段我根本無心向學,什么統計學、微積分這種課,我聽得是稀里糊涂。專業課都是死記硬背,也懶得背。臨到考試了,實在覺得沒法拿這種成績回家去交差,就捧著16開、六七百頁的專業書,什么《醫學化學》《醫學生物學》《生化檢驗》《病理學》《臨床檢驗學》《微生物檢驗》《免疫學》種種,躲到距學校不遠的省圖書館,在那里狠狠地看上幾天書,考試出來,成績都很不錯。
不過,在衛校,我們這幫學醫學檢驗的被公認為“最具自我犧牲精神”。
上實驗課,我們常常“捉對廝殺”,干些“相互迫害”的勾當。第一次上生理實驗課,測血型。老師給每個人發下來幾顆似鋼筆尖樣的東西,亮閃閃地泛著銀光。老師講解了幾分鐘動作要領后,我們開始兩人一組,分別在對方身上做起了實驗。
一手捏住對方的無名指,另一手持針,飛速一扎,殷紅的血滴便會冒出來。很快實驗室里響起了一片鬼哭狼嚎聲。
我的同桌阿貓,他手指纖長,指肉并不飽滿,這給我的扎針帶來了難度。我狠勁捏住,一針扎下,阿貓怪叫一聲,我們睜眼細看,發現只有一絲血跡冒出,離實驗要求血量相差甚遠。我只好捉住他的另一只手,又一針,他大叫一聲掙脫,拼命擠壓痛處,然而結果仍然令人失望。我為自己的心慈手軟向阿貓表示歉意,阿貓把苦臉擠成笑臉,說沒關系,只是他比我心腸更軟。我大笑,落荒而逃。
回來時,見阿貓上身前躬在實驗臺上,神情怪異,細看才見他左手四指奮力將中指壓在臺板上,右手捏針躍躍欲試地做著模擬扎針動作。“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口中念念有詞。阿貓看我一眼,咬緊牙關,一針戳將下去,臉上表情當下由痛苦轉成了高興——成功了。
那一堂實驗課,據好事者統計,共有五位女生始終閉著眼睛癱在桌上,手掌攥成拳頭,身如篩糠。另有一位名叫毛根珍的女生,扎針時嚇得閉上了眼,結果針扎到了自己指上,成為實驗完成速度最快者之一。
后來到了第三年,我們專業課增多,扎針、抽血成了家常便飯,大家終于達到習以為常、面不改色的境界。
解剖課也令人生寒。那幢樓位于校園背陰處,走廊內氣氛壓抑陰森。實驗室內,福爾馬林的氣味刺鼻難聞,使人口干舌燥。我們三五成群,圍于一處,指點這是肝、那是肺。一個多小時后,人人被熏得頭昏腦漲,胸中惡濁難耐。還沒完,老師又對著各種各樣的病理標本詳細講解。終于聽到下課鈴響,無異于聽到天外福音,紛紛寬衣而出,拼命抽吸外邊的新鮮空氣。解剖課多排在午飯前,這令我們班上有減肥想法的女同學一舉多得,食欲盡失,不必再與飯菜做心理抗爭。而男同學大多無所謂,打來滿盤的豬肝菠菜湯,一邊吃還要一邊觀察分析,嚼得有聲有色。
那時同學中有一個傳說,某班某某凌晨夢游,徑自來到解剖樓內,翻窗入內……半小時后回寢室,自言自語道,味道不錯,就是淡了些。這傳說多由男同學說與女同學聽,后者無不哇哇怪叫,前者遂露出得意之色。
實驗課上得多了,“理論聯系實際”就自然而然潛移默化在醫學生的意識中,許多課程也在一次又一次的實驗中完成。我還記得有一回理論考試,眾人埋頭答題,一個間隙里,我見到隔壁的陳洪把褲管卷到大腿上,手持一支鉛筆一道一道在皮膚上畫。那監考老師走過來問,是不是想作弊啊?陳洪紅了臉,指著考卷說:這道題是皮膚反射實驗。所有人哄堂大笑。
報紙與少年
上衛校,父親每月給我寄生活費一百五十元。那時都用匯款單,匯款單寄到的時候,傳達室老頭就把收件人的名字寫在小黑板上。
小黑板上,每天都有很多名字。三三兩兩的同學經過傳達室,都會駐足一會兒。等錢花的同學,也每天都去小黑板前張望,看看有沒有自己的名字。
很奇怪,有段時間,小黑板上有個名字“悅誠”,掛了好久。傳達室老頭每天在小黑板上寫了擦,擦了寫。我日日從那兒經過,也不認得這個名字。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一份從老家衢州寄來的報紙,發現自己的一篇作文居然發表了。我這才意識到“悅誠”就是自己——狂奔到傳達室,老頭幾乎是帶著怨氣地把那張單子遞給我的。
匯款單上清清楚楚寫著,十二元稿費。
錢不多,但是太激動興奮了。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篇文章變成鉛字,發在《衢州日報》上,題目至今記得清晰《第一次溜冰》。那徹頭徹尾是一篇學生腔十足的作文,六七百字。那時候,我們衛校附近的橫河公園有個燈光溜冰場,附近還有浙江省圖書館——在周末,我跟同學一起去橫河公園學溜冰。溜旱冰很流行。現在許多電影里,還會出現溜旱冰的場景,相當懷舊(如一部褪色的青春劇)。
也不知道怎么的,我就寫了一篇小短文,也不敢張揚,只是偷偷地抄在方格稿子上,做賊一樣,把信封投進郵筒。那封信的收件人,是“《衢州日報》編輯部”。
那時沒有手機,沒有微信,沒有電子郵件,想跟遠方的人聯系,必須靠寫信。
《衢州日報》,是我家里一直訂的一份報紙。在一個山村里,一份報紙簡直就是一扇窗戶,十多歲的少年低頭趴在報紙上,如小鹿俯首在山澗飲水。那時我們沒有什么課外讀物呢,這樣的閱讀是多么令人驚嘆。沒有人教過我,我從小學開始就自己學會了剪報,把感興趣的內容剪下來,分門別類貼在本子上,沒事時就翻一翻。
當我寫完那篇小作文時,不知道投到哪里,下意識地就投向了老家訂閱多年的《衢州日報》。
那應該是1995年。
在杭州讀書三年,大致也從學校圖書室里借了些書來讀。讀了哪些書,真的都不記得了。也是在那時候,有了自己買書的習慣,經常去解放路新華書店附近的一家兼賣舊書的書店逛逛,雜七雜八地買了些。路遙《平凡的世界》讓我記憶深刻,因為百萬字長篇,印在一本厚厚的紙頁上(盜版),讀得人眼睛好累啊。
學校的閱覽室有大量期刊,開拓了我的視野,于是我開始學著投稿。
過了兩年,我開始給《杭州日報》投稿。后來,連學校的語文老師都對我刮目相看,因為最多的時候我一個月能上幾篇稿,而他幾個月才上一篇稿。《杭州日報》的稿費比較高,一篇三四百字的短文,稿費居然有三十元。最多的時候,一個月我收到二百多元稿費。這無異于一筆巨款。我可以奢侈地去圖書館后門的弄堂里下館子炒兩個菜了,還能請同學一起吃飯了。
寫東西是一件令人沉醉的事情。每次在報紙上登個幾百字,就覺得人生無限美好,從此就迷失于此種游戲當中,再看不見拯救地球、振興中華等宏圖偉業。
1997年的暑假,我從衛校畢業,等待著分配工作。畢業前,老師問我想不想留杭。我說,留杭干嗎,不考慮。為什么?回家過年,那火車多擠啊!每次擠得我兩只腳不能同時放在地面上,擠得我七八個小時不能上一回廁所。
不留,堅決不留。
后來我跟很多人提起過不留杭的原因,可惜,沒有人相信。
回到老家,等待工作分配的那個漫長而燠熱的暑假,我唯一可以自娛的事情,就是躲在老家的窗下,寫下長長短短的句子。高樹上的知了叫得有氣無力,而現在想來,那個在窗下伏案寫文章的家伙,傻得可愛。
十九歲。文字——當然——幼稚得很。門前每天會有郵遞員,騎著綠色的自行車來送報紙,收信件。而郵遞員的自行車鈴聲,也成為我每天最期待的樂音。
當然,后來我才知道報紙副刊是許多著名作家最初的出發地。報紙的副刊,曾滋養了多少文學青年;在閱讀物稀缺的時代,它又是多少普通人的精神家園。
1998年,我買電腦的時候,整個醫院都轟動了。
在醫院當醫生的時候,單身日子,十分快活。一個月三百多塊錢的工資,我愣是用兩年時間省出來六千多塊錢,買下了全醫院職工中,個人擁有的第一臺計算機。
那時只有院辦公室才有一臺,那時都叫計算機,還不叫“電腦”。
為什么買電腦?用方格稿紙謄寫稿件真是太累人了。
我那時候就開始努力學習打字了,五筆字型輸入法。我一下一下笨拙地敲擊鍵盤,看著屏幕上跳出一個一個方塊字來。
仿佛屏幕的原野上,開出一朵又一朵的花。
仿佛看到了一整片的繁花似錦。
中文系
我要什么時候才知道,世上居然有一個專業叫“中文系”呢?
到底,我是喜歡寫作的。
在縣人民醫院當醫生之后,我果斷地報名參加了漢語言文學的自學考試。
從來沒想過要靠文字吃飯,只是因為喜歡,并且覺得自己書讀得實在太少了——喜歡寫作,怎么可以不讀中文系。可惜,在上衛校之前,我聽都沒有聽說過中文系,更不敢想象,世上有人居然還可以把寫作當作職業。
那時候,自學考試過硬!每本書,我是扎扎實實從頭看到尾,又把輔導書從頭做到尾。
《古代漢語》據說是考了全縣幾年自考生里最高的分數。《古代文學作品選》《現代文學作品選》《外國文學作品選》讓我讀了大量的文學作品。
我估計后來我從事文字工作所要用到的所有知識,都是那幾年里打下的基礎。
那時心真靜。
單身宿舍樓里,同事們玩什么的都有,打牌搓麻將,通宵看錄像,還有上舞廳的,我都不會玩,就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在房間里看書。從來沒想過,要去改變人生。那時候看書,一點兒沒有功利想法,只覺得喜歡讀書,喜歡看書。學醫的人,學中文系有啥用呢?加不了工資,也評不了職稱。
讀了三年,把大專文憑拿下來了。回家我跟我爸說,現在我也是個大學生了。
我弟那時,已經考上了大學。我上中專那會兒,他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衢州二中,開始整天打籃球。直到高二,成績一落千丈,聽到老師說“高考”這才如夢初醒——原來不是跟大哥一樣,讀完這三年就有工作的,敢情,還要考大學啊!
這這這,怎么不早說!晴天霹靂呀。
他這才奮起直追,考上了大學。
都怪我這中專上的,把他給誤導了。
再后來我也還陸續讀書——從醫生到衛生局機關,到縣委大院,再跳到衢州日報社,最后還是跟文字打起了交道。這期間,還把漢語言文學的本科文憑拿到了,不過,自學考試這塊硬骨頭是啃不動了,電大。在《衢州日報》六年后,我來到了《杭州日報》。
現在回頭一看,原來當初所有的努力都是有用的——什么自學考試、窩在房間里讀書,什么買電腦學五筆打字、寫下厚厚好幾個筆記本的文字垃圾,讀什么《安徒生童話》《平凡的世界》,都是有用的——正是所有看似毫無用處的零碎昨天,一小片一小片地拼湊成了今天。
我報名參加中文系自學考試的時候,報的學校是“杭州大學”。
等我拿到大專畢業證書時,“杭州大學”已經沒有了,證書上赫然四個大字:“浙江大學”。
不過,至今“老杭大”人都只稱自己是“老杭大”的。“老杭大”,一塊閃閃發光的招牌呀,可惜了。
作者近照(攝于2021年)【周華誠,生于浙江常山。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散文》《江南》《雨花》《散文選刊》《廣州文藝》《人民日報》等刊發表作品逾百萬字。著有散文集《江南三書(三種)》《陪花再坐一會兒》《素履以往》《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草木滋味》《一飯一世界》《下田:寫給城市的稻米書》《造物之美》等二十多種,小說集《我有一座城》《沒人知道你在尋找什么》等多種。曾獲三毛散文獎、草原文學獎、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中國百本自然好書獎等。作品收入各種年度選本。有作品被翻譯成英文、韓文、越南文等多種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