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藝海拾貝》
一
當年,下鄉插隊處不遠,有一個園林站。我們知青點吃水,一半靠下面一條渠,渠水渾濁或枯涸時,便去園林站取水。平時寂寞,晚上大家常常結隊去園林站看電視,這里還有我一個初中同學。
那天同學在隔壁宿舍聊天,我跟了過去,看到窗臺上擱著一本翻卷了的書,已沒了封面封底,一看就是讀的人太多,翻“爛”了。剛翻時,我不以為然,讀了一點,即刻被吸引,余下時間,其他人說話似乎都聽不見了。文章不大長,一口氣讀了有三篇吧,坐不住了,提出借回去讀讀,抱著書急匆匆趕回知青點。
接下來兩天,出工干活、吃飯之外,所有時間都沉在此書中。深刻的印象,是其內容豐富、文字暢達,尤其運用大量事例,引出其中文藝情理,那說理平和、例證充分、態度自然的熨帖文字,真叫人極為受益。
二
究竟是什么內容及表達,有如此魅力?略略重翻回憶,印象深刻的有這么些。
有一篇《數字與詩》,說詩歌中適當引用數字,有時可以“格外情趣橫溢,詩意盎然”。作者引了一組唐宋名家句子,我當時抄錄了下來:“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韓愈)“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李商隱)“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李白)“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杜甫)“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柳宗元)“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蘇軾)“三萬里河東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陸游)那時沒見過幾首古詩詞,不承想這些名家運用數字,能寫出如此拓展胸懷,讓人耳目一新,甚至生發無限感慨的詩句來。
還有些具體例子或生動句子至今印在腦子里。譬如一篇文章說一個著名的小提琴手到某地演出,大家都知道他那把小提琴異常珍貴,演出過程,聽眾皆為優美的琴聲深深吸引。不料演出結束,音樂家一下子將提琴砸向椅背,大家認為的“珍貴”提琴即刻粉碎。頓時,四座震驚。后來大家知道,音樂家演奏的,是一把很便宜的提琴,是提琴手精湛的演技,使它發出如此美妙悠揚的聲音。接下來再用價值高昂的提琴演奏,大家便不再關注樂器的價值,而專心欣賞演奏者的技藝了。
還有一文,是說大象和螞蟻比力氣,大象能卷起大樹,螞蟻只是拖動一根草。最后卻判螞蟻力氣大,因為它拖動的草,是它自己體重的十多倍。這倒給人看問題一種啟示。此文中引用俄國作家契訶夫的一節話,讓我至今不忘:“自從莫泊桑以自己的才能給創作定下那么高的要求之后,寫作就不容易了。不過還是應該寫……而且在寫作中還應該大膽。有大狗,也有小狗;可是小狗不應該因為有大狗的存在而慌亂不安。所有的狗都應該叫,就按上帝給它的嗓子叫好了。”這段話,很長時間,都是我學習寫作的動力。
三
盡管愛不釋手,可兩天后,書還是還了回去。但由此播下種子,念念不忘。從今天夾附在購存書中的發票單可知,我后來獲得該書的時間是1978年7月3日,是在書店一個單位預訂的內部室中,無意翻閱時,發現其中篇章有些熟識。仔細回憶比對,果然是在園林站借閱的那冊。這才知道,此書名為《藝海拾貝》,1962年出版,作者是廣東秦牧。愛好了數年,不期而遇,豈能放過?這里的書是人家預訂的,怎么辦。我找到書店一位同學,苦苦懇求下,他們答應先將這冊給我,然后再想辦法訂購一冊。我終于腆著臉捧回了曾珍藏心海的“珠貝”。
距離《藝海拾貝》初次出版已經過去了六十年,曾經喜愛它的人有很多,作家葉永烈也是其中一個。他說過,《藝海拾貝》中的文章,視角特殊,令人耳目一新,而作者娓娓道來,看似閑聊,“仿佛牛頓當年在大海之側偶拾小貝,卻涉獵古今中外,搏擊于大海的怒濤中”。這位熱烈的“粉絲”,不但精讀了此書,在書上畫滿了“紅道道”,還因此寫作了一本《科海拾貝》。
獲得《藝海拾貝》時,我尚在農村插隊,不久考入大學。由該書引發的好感,我入校不久,就在大學書亭,購存了一冊剛出版的秦牧的散文自選集《長河浪花集》。它包括各種類型的散文五十篇,都是從之前出版的《花城》《潮汐和船》兩個集子中選出來的。除去犀利文風,作者的廣博學識,給文章帶來斑斕色彩,使其更富感染及說服力。秦牧的散文,皆有這樣的特色。
在校期間,我還購存了秦牧的一個文集《花蜜和蜂刺》。作者在“后記”中說:“這本集子的作品,從廣義來說,都是散文。但是如果比較細致區分起來,也可以說它們有的是抒情散文,有的是雜文,有的是報告,有的是札記。”雖然是談自己的作品,可其中對散文的涵納空間,也從側面加以擴充。我國古代的散文,幾乎涵蓋了韻文之外的一切文字。《古文觀止》中,不僅有今天通常意義的散文,更有筆記、書信、游記甚至上陳奏章,天寬地闊。
四
畢業后不久,被作者稱為《藝海拾貝》姊妹篇的《語林采英》問世,我當然馬上購存。這部作品,按秦牧的說法:“它比較集中探索了語言藝術的問題而不是泛談文學技巧。”文學是語言的藝術,這是今天人們認可的觀點。秦牧是一位長期從事寫作、有豐富創作經驗的作家,對語言運用,當然有甚深的感受。他對語言的見解,是實際運用中探索得來的,比較語言學家或文藝理論家的表述,有自己獨到的感性成分。
今天,即使一些有過寫作經驗的人,還是將所謂“文采”理解為華麗語言。對此,秦牧在《流暢自然的文筆》一章里有這樣的主張:“歷代許多卓越的文學家,談論他們的學習心得和經驗體會的時候,可以說都主張淳樸自然,反對堆砌雕琢……”他借了一些古人句子:“看似平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王安石)“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元好問)其實,杰出作家往往以準確運用語言為要,并非追求華麗辭藻。這一點,秦牧的認知對今天的許多作者依然有啟發意義。
從一些資料我還獲知,《藝海拾貝》《語林采英》兩本談論語言現象及文藝問題的小書,居然成了秦牧作品中最為暢銷的集子。《藝海拾貝》中的文章,本是作者準備創作長篇小說時瀏覽一些文藝理論后的副產品。它們大都發表在《上海文學》雜志,后來由上海文藝出版社結集印制面世。該書出版后,短短時間便連續再版,后來新疆、浙江也各印了一版,一些大學中文系還把它作為學生課外的必讀書;后來秦牧還知道,一些地方盜印了此書,前后相加,這部“副產品”共印有七十萬本以上。
由于這樣的效果,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秦牧又寫成了姊妹篇《語林采英》。其中文章最初由《作品》雜志連載;此書出版時,大約看到發行前景,曾出版《藝海拾貝》的上海文藝出版社和作者所在地的廣東花城出版社,都來搶出版權。后經作者同意,兩家出版社協商,該書分兩地同時出版,稿費嘛,也由兩家出版社各支付一半。兩家出版社同時印制一本書的情況,在當時和今天,都應該非常少有吧。它的受歡迎程度,由此可見一斑。《藝海拾貝》和《語林采英》兩書,最后匯計印數超過了一百萬冊。
并非專業的文藝理論家、語言學家,卻寫出了談語言、文藝的文章,受到讀者如此廣泛的歡迎,這確實是一個有趣的題目。一種觀點或理論的表達,對于多數讀者,總希望能深入淺出、化抽象而具體、語言活潑鮮活,可要做到這些并不容易。散文家秦牧的這兩部作品,有感而發,獲得極大成功,堪稱經典范例。筆者有幸,較早偶然接觸到其中文字,受到教益,成為讀書生涯中一個有益的拓展點。雖然以今天眼光看去,兩書內容顯得淺了些,可其說理的生動筆觸,仍可以引發普通讀者的閱讀興趣,并收獲頗多文藝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