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建湘:網絡文學的別現代審美特征
摘 要:我們目前處于一種前現代、現代、后現代雜糅的“別現代”社會形態中,網絡文學的敘事審美契合了這種語境,這種語境塑造了網絡文學的敘事審美特征。在敘事上,網絡文學構建了一個前現代、現代和后現代同時共存、文明博弈的時空,不同文明既“對立沖突”又“和諧共謀”,體現出時間空間化的特點。在人物塑造上呈現英雄化傾向,且英雄形象體現出多樣化、凡俗化的特點,體現出一種后現代娛樂性價值追求、現代個人主義張揚和前現代宗親倫理觀念和儒家基本道德復歸的雜糅、復雜而折中的別現代價值導向。在審美體驗上,以根植于前現代中國文化土壤的“樂感”文化為根基,借用前現代文化母題,采取后現代的表現手法,生成了“爽”的審美形態范疇。這一審美形態范疇與大眾在別現代時期多元思想涌動、內在對立緊張的社會精神結構下的需求相應和,體現了超越阻滯和有限、追求自由和無限的精神向度。
關鍵詞:網絡文學;別現代;審美特征
當前的中國社會形態復雜,對于這種“復雜的現代性”或曰“混合的現代性”,有學者稱之為“別現代性”,即“現代性、前現代性、后現代性等幾種元素的雜糅,表現為時間的空間化特征,即共時形態,無法進行前現代、現代、后現代的斷代分類”。中國別現代的現實語境,給網絡文學異軍突起提供了最佳土壤,這種特殊、復雜的現代性社會景觀,與網絡文學的知識學維度、價值學維度和本體論維度高度契合,使審美功利主義成為網絡文學的制勝法寶。在別現代社會語境中,網絡文學以前所未有的想象力進行題材拓展與敘事建構,貫穿起中國前現代、現代、后現代的現實社會形態,以全新的審美特性迅速迎合網友,成為中國當代文學乃至世界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
一、別現代社會語境契合了網絡文學的敘事建構
當前,我國脫貧攻堅戰取得了全面勝利,正在走向全面小康社會,開啟了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的新征程。但中國各地區發展不平衡、傳統文化與西方文化同時深刻地影響著人們的思想,中國社會實際處于一種前現代、現代、后現代的雜糅狀態中,在這種社會語境中生長起來的網絡文學,盡管其表面上是現代化的產物,這一點在其對現代媒介的依賴、對現代商業的訴求上表現得非常明顯,但在敘事建構上,卻是以這種“別現代”的社會語境為奠基,從而既虛擬又真實地反映了中國的社會現實,迎合了不同讀者的閱讀期待。可以說,網絡文學正是適應中國別現代社會的歷史產物,是社會現實與文學內發展規律合力作用下的時代印證。
網絡文學的產生與發展契合了別現代社會語境。網絡文學產生的直接誘因和最大推力是媒介技術的發展,數字媒介的全面滲透,使得文學的創作媒介、文本的存在方式、文學的類型、文本的閱讀和傳播方式等發生了顛覆性的改變,從而促成了文學范式的必然轉變。從這個角度來說,網絡文學是現代性的產物。但在“網絡”與“文學”的雙重表征中,“網絡”是存在場域,“文學”才是價值旨歸。在各種類型的網絡文藝形式中,網絡文學為何能獨占鰲頭?經過短暫的超文本、多媒體文學等前衛探索后,中國網絡文學為什么走向與西方網絡文學先鋒性迥然不同的通俗化道路?是因為中國社會并沒有真正進入現代或者后現代,而處于前現代、現代和后現代雜糅的別現代社會形態中。因此,片段性、游戲性、不確定性、隨意性的超文本形式并沒有得到廣泛的接受和認同。相反,接續中國古代文學傳統,從中國古典小說敘事模式中脫胎,采取講故事的方式創作的充滿前現代意味的網絡文學,卻得到了大眾的喜愛,并迅速地發展壯大。文學是“人類對世界的理解、反映和闡釋”,網絡文學也不例外。網絡文學所反映和闡釋的,就是雜糅復合的別現代世界。穿越、重生、玄幻、都市、科幻、歷史等熱門題材下,既有勤勉向上的現實圖景,也有一飛升天的白日夢想;既有對獨立民主精神的推崇,又有對等級觀念和權謀算計的默認;既有對高尚人格的謳歌,也有對金錢、權力、美色的熱望……網絡文學所構筑的駁雜的世界,傳遞的多元價值觀,是當下中國社會現實和大眾精神的真實投射。網絡文學是別現代社會形態在文學上的直接體現,包含了文學依賴于媒介變革與技術進步,社會文化思潮變革,以及個體獨特的生存狀態、生活經驗與精神困境。網絡文學能在近30年里得到蓬勃發展,受到廣大網民的喜愛,得益于技術支持下寫作話語權解放、讀者參與的互動式寫作模式、粉絲經濟和創新型商業模式的外部推動,但更為重要的卻是其在審美特質和內在精神上對時代癥候的呼應。
網絡文學的創作與接受是別現代文學審美形態的典型反映。網絡文學的產生,帶來了文學顛覆性的改變,包括創作主體的平民化、創作的自由化、發表平臺的開放化,也包括作品的類型化、情節故事的模式化、價值導向上的娛樂化等。這些改變曾經一度受到質疑,對于有沒有網絡文學、網絡文學具不具備文學性、網絡文學是否存在區別于傳統文學的獨特的審美價值等問題都展開過激烈的討論。網絡文學為什么會受到質疑和批評呢?自然是因為其與正統的主流的文學形態之間的差異,因為其“別”樣的特點,因為它作為當下社會形態發展下審美形態演變的產物,給傳統創作觀念、文學范式、批評理念帶來的沖擊。但縱觀中國文學的演變史,從最初勞動時的號子,到民間傳唱的歌謠,再到賦、詩、詞、曲、戲劇、小說的更迭,每種文學樣式在興起之初,無不是對前一種傳統樣式的反叛和挑戰,也體現出迥異于主流的“別樣”特性。網絡文學在別現代社會形態中,建構起獨特的敘事審美特性,突破傳統主流審美的規制從而成功突圍,不但把文學從社會邊緣重新拉入到社會中心,閱讀網絡文學重新成為廣大群眾喜聞樂見的休閑娛樂方式之一,更是走出國門,在世界文化中置入了中國式話語,傳達了中國式審美。
二、網絡文學在別現代語境中制造了多維的時間空間化現象
網絡文學以大膽的想象、新穎的敘事,在文本中構建了一個前現代、現代和后現代同時并存、顯性可感的時空,體現出時間空間化的雜糅型審美形態。時間空間化哲學認為:中國的社會發展并沒有復制西方前現代、現代、后現代交替出現的模式,而是呈現出時空的復合性,前現代、現代、后現代同時并存,并收攝于同一空間之內。在時間的空間化中,現代、前現代、后現代的對立、隔膜、矛盾構成了別現代多元并存、和諧共謀、內在張力、對立沖突、難以預測以及多變量等屬性。簡單來說,時間空間化,就是人們看起來處在同一個物理時間,但文明卻處于不同的時代。正因為如此,就產生了前現代、現代、后現代各種相互矛盾的思想、觀念、審美、倫理在同一空間出現,相互沖突雜糅,彼此妥協而達成媾和的奇異現象。
熱拉爾·熱奈特在他的敘事學理論中提出了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的對立,敘事時間是指敘事文本中出現的時間,故事時間則是故事發生的自然時間。在以玄幻為主體的網絡文學中,敘事時間和故事時間以及真正的歷史時間通常不具有同一性。《慶余年》中,構建了三個不同的時空。一是“過去”——慶國所處的封建時代,這是故事時間,但它對應的并非“過去”的時間,而是“過去”的文明。故事中,“慶國”被設定為人類文明中斷重啟之后的時代,時間上這是“后人類文明”時代,卻是文明的“前現代”時期,這一設定為過去、現在、未來的時空疊加與差序并入提供了可能。二是“現在”——范慎所生活的現代時空。雖然小說一開始范慎就已經穿越到了慶國成了“范閑”,故事的主要發生場域在慶國,但主角范閑仍舊保留了對現代文明的記憶,小說站在范閑的“現代”文明視角立場進行敘述。三是“未來”——以神廟為代表的未來時空。神廟是史前人類文明所留下的一個軍事博物館,這里有一臺存儲了此前所有人類文明的中央集成電腦和一批機器人使者。神廟以阻止人類文明發展、試圖控制其始終停留在冷兵器時代而避免文明的再次消亡為己任,可視為基于人工智能發展對未來人類生存空間的一種想象。過去、現實和未來三個時空交叉錯置,穿越者范閑帶著現代屬性生活于封建時代,又受到代表著未來智慧的神廟的掌控與操縱。《史上第一混亂》中,不同朝代的歷史人物如荊軻、秦始皇、劉邦、項羽、李師師、花木蘭等來到了同一時空,演繹了許多啼笑皆非的故事。“當前與過去和將來一起構成了時間的特征。存在通過時間而被規定為在場狀態。”多種時空混合而成為一種新的存在,在這一混合時空中,不同的價值取向、生活習俗、文化邏輯等纏繞對抗,形成激烈的沖突。它們既因為不同立場而相互排斥,又因為充滿陌生感而相互吸引,從而使作品呈現出一種時空流動,前現代、現代、后現代交織糾葛的狀態,推動了情節的戲劇性和富有張力的審美形態。
在這種多維時空環境中,現代精神與前現代環境的格格不入,后現代文明與現代文明的對立沖突,使得不同時空文明之間在矛盾和博弈之中彼此滲透、相互影響,“和諧共謀”與“對立沖突”交替出現。“和諧共謀”一方面表現為現代對于前現代的滲入,包括改造原有環境,改變歷史的進程和人物的命運,化解或者促成了重大的危機,也體現在主角的現代精神對前現代環境和人物的強大影響與感召。在《回到明朝當王爺》中,主角楊凌穿越至晚明,就開始思考如何改變國家貧弱、血流成河的悲慘情境。在第4卷到第11卷中,寫到了鏟除貪官、發展海外貿易、打擊倭寇、降服海盜、平定蜀亂、開發遼東等重大歷史事件,通過回到歷史生發點來推進系列現代改革,改寫了明清歷史,實現了大國崛起。《慶余年》中的葉輕眉協助慶帝登基改寫了慶國的歷史,其現代精神燭照下的人格魅力也感染和影響了身處封建時代的陳萍萍、范建等人,使他們成為其民主、獨立精神的追隨者。另一方面表現為前現代對現代的反向影響。沒有充分現代化所產生的腐敗橫生、等級觀念、尊卑之別等這些前現代意識隨處可見,爭權奪利、鉤心斗角,腹黑權謀、殘暴虐殺以及三妻四妾、男尊女卑等觀念也比比皆是。在《尋秦記》《回到明朝當王爺》《慶余年》《贅婿》等作品中,男主角對眾多女性的占有、在權謀爭斗中的腹黑與算計、身份地位的快速逆襲和財富的迅速積累都是作品的核心爽點。
“假如文化商品或文本不包含人們可從中創造出關于其社會關系和社會認同的他們自己的意義的資源的話,它們就會被拒絕,從而在市場上失敗,它們也就不會被廣為接受。”網絡文學中構建的這個前現代、現代和后現代交織糾葛的虛擬空間,雖然超出了傳統文學的邊界,但同樣是對現實的感知和觀照。在這個虛擬空間中,人物和故事可以突破現實約束的藩籬,更好地體現了別現代時期大眾復雜的欲望與心理訴求,這從網絡文學的許多情節設定中可見端倪。在情感設定上,主角明明是從現代穿越到異時空,受到一夫一妻制度的約束,但男主角來到異時空之后,經常會匹配多個異性配偶,而女性主角卻會加入多個女性對男性的爭奪之中,體現了現實世界殘留的男尊女卑、男女在情感中不平等地位的前現代思想。在升級模式中,主角從弱小一步一步變得強大,勤勉、自律、進取,在擁有平等思想、科學精神的同時,卻享受著各種地位、背景帶來的特權,憑借各類“金手指”獲得超能力,映射出生活中規則和潛規則并存且被接受的別現代現象。而“復仇打臉”“扮豬吃虎”等情節模式,表面上是對正義與公平的追求,實際上是將恩怨訴諸個人的裁決和暴力的審判以引起群體的狂歡,仍舊是前現代和現代思想的雜糅。
三、網絡文學在別現代語境中塑造了多元凡俗的英雄化人物
麥基在談到銀幕劇作中的人物設定時說:“從本質上而言,是主人公創造了其他人物。其他所有人物之所以能在故事中出現,首先是因為他們與主人公的關系以及他們每一個人在幫助刻畫主人公的復雜性格方面所起的作用。”作為銀幕劇作內容重要源頭的網絡文學,也體現出同樣的人物設置原則。大多數網絡小說中,都有一個絕對的“主角”,他承擔著讀者代入或作者和讀者雙向代入的重要使命,成為網絡文學價值取向的旨歸。在網絡文學中,這個人物的設定經常都是小人物通過打怪升級成長為“大BOSS”,男主實現鏟除黑惡勢力、拯救他人(國家/地球)、改寫歷史的夢想,女主獲得嫁良人、得獨寵、平步青云的身份逆轉,即“屌絲逆襲”模式。這種人物設定,其實是作者為大多數身為小人物的讀者在虛擬現實中打造的英雄,承載了讀者的英雄渴望和精神向往。但網絡文學的英雄形象塑造卻與傳統文學相去甚遠,這種不同一方面受到時間空間化等別現代社會形態的影響,另一方面也體現出別現代社會的價值取向。
一是英雄形象的多元化。網絡文學的人物塑造在情感立場上采取的是“弱者代入”,為的是實現讀者庸常生活之外的“白日夢想”。因此,網絡文學中英雄形象的崇高性和啟蒙性大大削減,作者可以根據自己的審美觀和價值觀、自己內心的缺憾與向往為自己和讀者塑造英雄,形成了一個包括經典英雄、職業英雄、道德英雄、平凡英雄、游戲英雄、惡魔英雄等在內的英雄譜系,英雄形象表現出多元化特點。《回到明朝當王爺》中塑造的是烏龍九世善人鄭少鵬陰差陽錯間回到了大明正德年間成為秀才楊凌,利用現代意識和經驗,憑借對歷史走勢的預判,推進系列“維新”,扭轉明清時期積貧積弱狀況,改變歷史進程,實現大國崛起。《星辰變》中塑造的是成長于修真世界秦家的三殿下秦羽,因為不喜歡權謀之術,又先天丹田不足而無法修煉內功,無法得到父親重視;為了得到認可,他努力修煉跨越先天不足,踏上強者之路而成為鴻蒙掌控者。《全職高手》中塑造的是網游榮耀頂尖高手葉修,因為各種原因遭到俱樂部驅逐,被同行羞辱,棲身網吧成為網管;但他并未放棄夢想,反而帶領一群榮耀菜鳥在榮耀新開的第十區重返巔峰,并最終奪回總冠軍。這些英雄化傾向的主角可以是擁有“外掛”而扭轉歷史的穿越者,可以是修真世界中的頂級高手,可以是架空歷史中的拯救者,可以是現實世界中的職場精英,等等。而網絡文學的時間空間化設置和“金手指”情節也進一步擴大了英雄空間,使得英雄形象的線性傳承關系消失了。英雄形象的線性傳承,就是在同一文明體系中英雄形象的傳承關系,比如“包拯”這一英雄形象就曾經歷了宋、元、明、清到現當代的傳承和演變。在前現代、現代、后現代同時并存的時間空間化甚至網格化中,那種從上古到古代、現代、當代的英雄線性傳承和延伸空間就消失了,而成為一個充滿隨機性和可塑性的三維體。在網絡文學人物塑造中,西方魔幻、東方武俠、修真、古代歷史等中西古今文化中的各類英雄資源都得到了充分利用。比如《詭秘之主》對克魯蘇神話體系的傳承,《悟空傳》對經典英雄孫悟空形象的解構與重塑,《誅仙》《牧神記》等東方玄幻小說對古代神話與現代武俠的吸收與借鑒。同時,“金手指”情節模式,穿越重生、天賦異能、神靈附體、隨身空間以及各種無所不能的道具,使得英雄的隨意賦形輕易得到實現,主角的英雄之路變得更為順遂平坦,困境可以及時化解,也使英雄的塑造變得更加容易。
二是英雄形象的凡俗化。對于在別現代時期去政治化環境成長起來的讀者,一本正經的英雄復魅容易遭到反感和厭棄,引發“宏大敘事尷尬癥”,但他們也同樣需要具有時代特征、符合其價值觀念的英雄。在當代文學中,英雄形象已經逐步從閃耀神性光輝的“完人”過渡到了有血有肉的“人”,在網絡文學中又進一步轉化為擁有世俗欲望和人性缺點的“普通人”。網絡文學借助時空的變化和“金手指”,普通人就可以成為“英雄”,擔負起家國使命,也獲得權利與財富,使讀者對英雄的感觀由“仰視”轉變為“代入”;同時,人物通過隨機化方式就能獲得人生成功和價值實現,陰差陽錯間就可以改變歷史進程和他人命運,這種隨機性使得故事情節波瀾起伏、引人入勝,也契合了讀者“快意恩仇”的渴望,增強了故事帶來的“爽感”。《慶余年》中的范閑前世只是一個重癥肌無力患者,穿越之后成為慶帝的私生子,有一個同位穿越者的媽媽(葉輕眉),擁有一名武功高強的保護者(五竹),被司南伯爵收養,經皇帝的奶媽(奶奶)養大,與郡主結親,與北齊的女皇帝有私情并生下一個孩子。從小偶然修煉而成的強大真氣,各方勢力的支持和幫助,讓他逐步成為一個功夫高深、權傾朝野、人脈通天的強者,但他也從不掩飾自己作為普通人想要保護好身邊的人、謀取權力和財富、獲得幸福安樂生活的愿望。網絡文學主人公們的人生仿佛是網絡游戲中的升級打怪,由弱變強、逆風翻盤、“扮豬吃虎”、打臉復仇等情節模式,都增強了讀者的認同感和代入感,滿足了普通人實現英雄夢想的想象。同時,在表達方式上,網絡文學放棄了莊重、深情的傳統英雄敘事語言,而更多地采用玩梗、吐槽等戲謔、自嘲的喜劇式語言,來消解主題的厚重感,強化英雄形象的凡俗化。《冒牌大英雄》中,經歷過21場戰斗的主角孫行健一出場就開始他的第21次逃跑,如同一只受驚的蜥蜴一頭扎進了叢林深處,又像一只被打慌的狗飛快地奔跑,而且他當兵的唯一理由是為了減肥。這類吐槽式的描寫消解了英雄的崇高感,讓讀者感到親切和愉悅,英雄成為消費的對象。
網絡文學英雄化的人物塑造,是網絡文學快感機制的重要組成,它的基底是對娛樂性的價值追求。“屌絲逆襲”的人物成長主線迎合讀者的潛意識訴求,以牙還牙、絕地反擊的人物姿態幫助備受壓抑的現代人發泄心中塊壘,插科打諢、玩梗吐槽的表達方式則帶來輕松愉悅的審美體驗,它們共同構建一個與現實平行的“異托邦”,給讀者帶去“爽”感體驗,讓讀者通過代入人物際遇宣泄現實壓力、釋放情緒,獲得治愈與療傷。但在“爽”的基礎之上,網絡文學也在人物塑造過程中探索生活法則、摸索道德底線,試圖建立一種符合讀者文化心理機制又尊重個體需求因而更能被讀者接受的價值觀。在英雄之所以成為英雄的動機上,網絡文學放棄了“無條件的愛與犧牲精神”“偉大而無私的品德”等較難被當代讀者接受的深刻立意,而從人的本性,從差序格局的倫理關系出發,主人公因保護親人、朋友的樸素念頭發端,隨著跟隨者、依附者的增加而不斷向外圍拓展,繼而承擔起對國家、國民甚至人類的責任。這種“愛朋友、愛家人、愛自己”和“護短、護犢子、護隊友”的價值觀也被稱為“親我主義”。“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的樸素情感邏輯下,使得主角由一個普通人被動或者偶然成為英雄,顯然更能得到大眾的相信、接受和認同。同時,網絡文學在人物塑造中刻意保留了英雄化主角的世俗性、庸常性,英雄也膽小、怯懦,貪財、好色,追求地位與財富,體現出對個人欲望的尊重與肯定。《詭秘之主》中的周明瑞、《擇天記》中的陳長生、《武動乾坤》中的林動、《慶余年》中范閑等,都是從底層逐步逆襲,也都有著各自的缺點、私心,從明哲保身到因羈絆而戰,因依附自己的人越多而承擔起對世界的責任,逐漸成長為與敵人對抗的英雄。網絡文學英雄化的人物塑造中,不止有對后現代娛樂價值的追求,還包含對現代價值體系中個人主義的張揚,以及對前現代宗親倫理觀念和儒家基本道德的復歸。正是網絡時代個人主義的放大,讓網絡文學選擇了英雄化的人物書寫;但網絡文學以讀者為主導的創作機制,決定了網絡文學中的英雄不是為了啟蒙民智,而是為了娛樂和消遣,因而從根本上拒斥崇高與說教;可見網絡文學并不想放棄價值觀的輸出,事實上完全規訓于“叢林法則”、放縱個體欲望的寫作也是沒有靈魂的,因此,便試圖回到樸素的倫理情感和儒家道德來為自己筆下的人物“重新立法”。這種嘗試讓網絡文學體現出一種別現代時期更為復雜、雜糅又折中的價值導向。
四、網絡文學在別現代語境中營構了樂感與戲仿的“爽”點敘事
不管是情節設置還是人物塑造,網絡文學都不遺余力地追求“爽”感。網絡文學中“爽”這一審美內涵有著明顯的前現代、現代、后現代烙印,體現出別現代審美的多元共謀和內在緊張屬性。“爽”是一個在中國古典美學中就已經存在的審美范疇。《說文解字》對“爽”的釋義是:“爽,明也。”在古典美學中,“爽”可以用于評價人物的品格和個性,說明人物之豪爽、干脆、暢快,如《世說新語》中評價身長七尺的嵇康,“蕭蕭肅肅,爽朗清舉”;評價衛玠的舅舅王武子:“俊爽有風姿。” “爽”可以用于品評詩畫,意指書畫之清新雄健,如蕭衍評價蔡邕的書法“書骨氣洞達,爽爽如有神力”。“爽”也可以品評詩文,如劉勰評價曹操父子的詩文“氣爽才麗”。“爽”還可以用于對自然環境的描摹,如王維之“若見西山爽,應知黃綺心”(《送李太守赴上洛》)。在中國古典美學中,“爽”具有力度、色調、形態等方面的審美質素,形成了一個龐大的“爽”范疇族,“其審美內核始終堅守了超越阻滯和有限、追求自由和無限、追求郁勃生命力的精神向度”,“是一個兼有傳統積淀和現代活力的審美范疇”。網絡文學批評體系中的“爽”最早來源于讀者評價,讀者簡單明了的表達卻恰如其分地歸納出了網絡文學的審美特征。于是“爽”被納入網絡文學批評體系,揭示網絡文學主動排斥深刻性而追求一種單純的“悅讀”快感之文學觀。“爽”感分為占有感、暢快感、優越感、成就感,為了制造“爽”感,寫手經常運用先抑后揚、“金手指”、升級、“扮豬吃虎”等敘事策略。
因在媒介時代與網民表達需要的契合,“爽”成了一個流行的網絡詞匯,隨之被納入網絡文學批評體系。評價網絡文學時使用的“爽”,與“X一時爽,一直X一直爽”等網絡流行構式并無根本不同,與中國古典美學中的“爽”范疇同樣存在承繼關系,尤其在超越阻滯、追求自由的精神向度上具有同一性。“爽”不止是一種文學創作觀,也是一種屬于網絡文學的審美形態,是對當下文化內蘊、人生境界、審美情趣的展現,它以根植于前現代中國文化土壤的“樂感”文化為根基,借用前現代文化母題,采取后現代的表現手法,展現了別現代的精神內核。
網絡文學體現了中國傳統的“樂感”文化根基。李澤厚曾經指出,西方文化是“罪感文化”,每個人都帶著“原罪”,要征服自己、改造自己,通過奮勇斗爭贖罪才能再次回到上帝的懷抱。與此相對,中國文化則是一種實用理性支配下的“樂感文化”。中國哲學不管儒墨老莊、佛教禪宗都非常重視感性心理和自然生命,都要求為生命、生存、生活而積極活動。中國人也不追求精神的“天國”,“從幻想成仙到求神拜佛,都只是為了現實的保持或者追求世間的幸福和快樂”。因此,中國有著源遠流長的俗樂文學基礎,從《詩經》“國風”到南北朝民歌,從唐傳奇、宋代話本到元代雜劇、明清章回小說,又從新鴛鴦蝴蝶派到金庸的武俠、瓊瑤的言情。網絡文學對“爽”的追求傳承了“樂感”文化的本性,“爽”感的實現則脫胎于前現代時期的俗文學形式。首先在文化母題上,網絡文學主題中的爭奪權力、建功立業,打怪升級、得道修煉,多金多情、左擁右抱(男性視角)/一見鐘情、忠貞不貳(女性視角)等在傳統俗文學中都可以找到蹤跡,比如《慶余年》中的建功立業模式與《三國演義》中的桃園結義、逐鹿天下異曲同工,而其中主角范閑有妻(林婉兒)有妾(柳思思)又有紅顏知己(海棠朵朵),有紅袖添香(司理理)還有一夜情緣(戰豆豆),這一情感模式則與金庸小說中的韋小寶、張無忌等類似,也與蒲松齡《聊齋志異》中被各類美貌妖精青睞的書生相仿。其次在敘事策略上,“爽”感的實現有其固定模式,主角雖然會遇到不少的困難和挫折,但最后都會取得勝利,壞人則會遭到報應。而且,主角每次遇到困難,都能在較短的時間內得到解決,沒有解決不了的困難和長時間無法解決的難題。這種敘事策略與《西游記》中“九九八十一難”的設置如出一轍。主題的奪權建功、尋寶升級和白頭偕老,過程的苦難有償、逢兇化吉,結局的皆大歡喜、團圓美滿,讀者對“爽”的感知仍舊是基于前現代的文化、思想、審美基礎,“爽”體現出一種前現代的審美情趣。
網絡文學的“爽”感實現,在敘事母題上是前現代的回歸,在表達上卻采取了很多后現代手法,如戲仿、拼貼、解構等。戲仿在西方歷史悠久,古希臘時期就已經非常繁榮。“戲仿是一種獨具特色的文學藝術創作方法,它通過對前文本的帶幽默滑稽意味的模仿和轉換以實現對該文本的形式和主題的致敬、玩味、批評等等復雜矛盾的意圖”。網絡文學的戲仿主要體現在對歷史人物、經典文本以及當下社會文化的戲仿。《步步驚心》中,四爺雍正胤禛和八爺胤禩等人物顛覆了其原有的歷史形象而變得深情專一。《悟空傳》延續了經典文學作品《西游記》的人物和故事主題,但大量調侃、反諷、幽默以及古今詩詞、歌詞、名言警句等的運用,人物之間強烈的自我意識和平等甚至有些粗鄙的對話風格,完全顛覆了的原著中的師徒從屬關系。拼貼是“一種即興或改編的文化過程,客體、符號或行為由此被移植到不同的意義系統與文化背景之中,從而獲得新的意味”。網絡文學中的時間空間化,使不同時代人物之間可以實現身份、語言、場景、文化、價值觀的拼貼,消解了文本深度,增強了游戲感和娛樂性。《慶余年》中有一段范閑偶遇販賣《紅樓夢》婦人的描寫:“正此時,一個穿著普通的中年婦女抱著嬰兒,像做賊一樣地磨蹭了過來,壓低了聲音問道:‘要書嗎?都是八處沒有審核通過的。’這個場景讓范閑覺得很熟悉、很溫暖、很感動,很有家的感覺。他抬起頭來,柔情無限問道:‘是日本的還是西片?’”這段描寫是現代出版審核、非法出版物地下交易等的鏡像反映,也是現代場景的異時空遷移,詼諧搞笑又別有意味。拼貼手法的運用使得古今、中外、雅俗等不同風格和語境的語言雜糅交錯,趣味盎然,讓人捧腹;場景的遷移和價值觀的碰撞也使得文本變得滑稽搞笑,形成了一種表達的狂歡。
在網絡文學中,生活場景是前現代、現代與超現代多元并存的,故事內容的意旨是前現代與現代雜糅的,在前現代與現代的沖突與矛盾中,后現代的戲仿、拼貼、解構等手法起到了中和作用,使得整個故事娛樂化、戲劇化。網絡文學沒有回避前現代、現代、后現代交織的別現代性,而是采用具有不同時代特質的藝術手法實現了前現代、現代、后現代混搭,極大限度地讓讀者產生代入感,滿足“YY”需要,得到釋放和快樂。而讀者在網絡小說中獲得的“爽”,這種時空轉換后的美夢成真,受盡屈辱之后的揚眉吐氣,與讀者在別現代時期多元思想涌動、內在對立緊張的社會精神結構下的需求相應和。為什么“爽”這一審美形態會得到讀者的喜愛?正是因為現實的沉重和遲滯:前現代的宗族觀念、男權文化陰影未散,現代的激烈競爭和內卷壓力,后現代的冷漠和疏離,而“爽”的暢快、自由與舒展則能使讀者暫時掙脫開這一切。網絡文學作家貓膩認為:情懷與爽文并不對立,它們分別滿足讀者不同層次的需要。“‘以爽為本’對‘文以載道’(或‘寓教于樂’)最根本的抵抗在于,‘爽文’不是不可以載道,但也可以不載道。”可見“爽”并非不能承載或者搭載意義,“載道”或者“不載道”是“爽”之外的另外一個維度。在以娛樂化和審美化的方式化解身處別現代時期的人們的焦慮和欲望,實現“心理療愈”的同時,把“情懷”“意義”等代表的正能量價值觀移植到快感機制之中,做到既“以爽為文”又“文以載道”,應該成為網絡文學健康發展的追求。
附 本 文 題 錄
1. 禹建湘:《網絡文學的別現代審美特征》,《社會科學輯刊》2022年第2期。
2. 禹建湘.網絡文學的別現代審美特征[J].社會科學輯刊,2022(02):167-1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