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2年第2期|李曉君:以書之名(節選)
當你打開這本書時,實際是在與一個人交談。
——惠特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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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維諾一九八四年,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圖書博覽會”的一次演講中,對未來書籍和閱讀方式的改變——那由文字處理軟件,帶來的電子書、電子閱讀表達了憂慮。盡管部分地成為事實,但慶幸的是,紙質書籍和閱讀,依然是日常的主流。翻動書頁的沙沙聲,還是這個世界最美妙的聲音。
這是一個寫作者對這世界最懇切也是最后的期許:他的作品能以紙質的方式問世。而不是像電子文件,處在與圖書館無關的什么地方(當然,電子圖書現在也是它的一部分,并且趨勢愈益明顯)。經常有一個疑問自動在我腦海升起:為什么寫作?我想,我寫作是因為想勘探日常生活的深度;同時,在虛擬中積累現實中不曾有的“經驗”;此外,還是喚醒記憶并賦予它光彩的一條通道(唯有記憶是我們可以確認的已知)。我希望有限的一生,接下來仍然是紙質書伴隨閱讀:當樂趣隨著年齡增加而逐項減少,唯它帶來的愉悅和安慰,卻在遞增。
我和妻曾經為了陪伴孩子讀書,在老城一個熱鬧的社區居住過幾年。好處是,離我喜愛的書店較近;不利的地方,就是混亂、嘈雜和喧囂——我發現,年輕時喜愛的這些特質,現在成了不堪忍受的缺點。隨著孩子去往北方的大學就讀,作為一個父親階段性的使命告一段落,我們便急不可待地搬回了早已在郊外昌東艾溪湖畔購置的房子里。與前者相反的是,這里空氣優良、環境宜人、干凈而清靜,但文化公共設施較匱乏。稱心如意的事,本來就少見。我也便安之若素,不希求太多。去往單位上班的距離拉長了幾倍,地鐵是我主要的交通工具。我愛上了在擁擠的人群中,處在一個熱鬧世相的“假想”中,不讓自己那么“脫離生活”——當我越沉浸在郊外安靜的家,便越感到離一種煙火氣的生活很遠。出門和社交,越來越成為厭煩的選項。我在越積越多的書中,津津有味地駐足徜徉——讀完了許多購置多年不曾閱讀的書——它們又延展出更多的書來,使數個本來就滿滿當當的書架不堪重負。
艾溪湖,是我們選擇在此購房的主要原因之一。它離我們的房子這么近,而我們卻很少涉足。這片湖泊,占據著這個城市不小的面積;如果從空中看,就會發現,眾多的湖泊,散落在這個贛北城市的區域;不遠處則是一個更大的湖泊——鄱陽湖,長江之肺。這是一座水城,也可以說是湖城。艾溪湖已經被打造成一個宜人的濕地公園:茂密的香樟樹林,成群的天鵝、大雁,寬闊的草地,平整的步行道……我們浪費這么好的資源太久了。意外的是,我們在茂密的香樟樹林里,發現了一個圖書館:美書館。我和妻曾在網絡上見過它,一個網紅書館。沒想到,就在咫尺之遙。在那一瞬間,我的愉悅感爆棚,稱心如意的事并非不可攀折。原來,像我這樣喜愛紙質書的人,還大有人在。不久,我居住的這片區域,又新開了家圖書館——來自同一個叫劉白的小伙子的團隊在經營、打理。它很快也成為另一個網紅圖書館。我素來對“網紅”這數媒時代蹦出的新鮮玩意兒,持懷疑心態。兩家書館,卻都能滿足普通白領之家對閱讀的需求,同樣也能讓我這樣稍嚴苛的閱讀者滿意——符合我心目中圖書館的樣子。我和妻都是寫作者,很慶幸,在家的附近,有這樣的圖書館存在。
早先,在賢士花園暫住的時候,旁邊有家文藝餐廳:十里春風。酒店門口有無數鮮花,大廳有歌手駐唱,有隨意而文藝的用餐氛圍。我和妻帶外地的朋友去過。這家餐廳就是劉白和伙伴們開的——他對鮮花植物的喜愛,延續到了后來打理的書館,招募而來的志愿者們,也無一例外地成為鮮花綠植的愛好者和呵護者。某種程度上,劉白打理美書館,是按照一個花園的樣子來行事的。像他這樣熱愛鮮花的男子,確實少見。書店,采取的是預約制,否則,每天都要坐得滿當。我理解這樣一個細節:是為了保持閱讀環境的舒適和必要的安靜。盡管限制人流,每天預約的人數卻不見減少。
之前,我和劉白有過一次合作。為了整理和記錄散落在贛南山區的民歌,我供職的單位啟動了一個項目,找的就是劉白團隊來完成的。這是一個年輕的群體,構成有:電臺主持人、藝術院校畢業生、文字編輯,等等。這個所謂的體制外團隊,身上沒有油膩氣和一些在體制內浸淫太久的人的僵化思維,他們有情懷,也有激情。片子完成后,確是洋溢著一種田野的清新氣息和唯美風格。
我們期待繼續合作的機緣幾年來都未曾實現。我和劉白偶爾聯系,見面不多。他身上有著一種罕見的能將文藝追求轉化為實踐的能力。有文藝愛好的人很多,但能將其在生活中轉變成一個實體并能很快讓方方面面滿意,引起大多數人共情的人,卻不多見。他性情溫和,有一副被上帝吻過的好嗓音——此前正是在電臺做主持。離開那個環境,自由發揮他對文藝生活的態度,已有多年了。這些年來,他持續、專注地做著我們不易察覺、使觸手可及的生活變得更文藝的事。我經常在微信上看到他在“光影聲色”中,對生活的記錄:一次出神、一次漫游、一個停頓、一個微小的白日夢……每次,他邀約“大咖”到書館與讀者交流,都會請我參加。幾年下來,我竟然一次都沒去成。恐怕也與我隨年齡增長對社交的興趣降低有關。我雖發現艾溪湖及森林書屋的好處,但很快,還是回到慣常的苦行僧般的生活中去了。也許這是我感到舒適自在的方式。處在大庭廣眾之下,我不僅無法真正閱讀,而且與周圍的人之間有種不適感。這與我坐在地鐵里的情景不同:雖然也是在陌生的人群中,不僅不會不自在,某種程度上還喜歡這環境給人造成的孤獨、內省狀態。我處在一種與我一樣為生計而生出某種“艱辛”“疲憊”感的人群中,滋生一種觀照自我處境的真實感。同時,我們是這固定旅程的陌生人:我可以放松地打量和觀察他們,這也成為一種隱秘的樂趣。試想一下,在書館里,讓目光離開書本而東張西望,顯得多么可疑。我本就是個注意力不能長久的人,喜歡離開眼前的事物,去往一個不受羈絆的漫游的世界……也許,只有在家里,才能讓閱讀變成一種真正的生活。
2
艾溪湖,因此仿佛成了你的大溪地。在夜晚,它以禽鳥的鳴叫代替濤聲傳達一種曠遠的靜謐和深邃。湖像一本打開的虛無之書:那灰色的波光粼粼,沉陷的白晝消失后經過一段黑暗突然變得明亮起來的天空,雁鳴島內黑色天鵝在黃昏的目擊者眼中彎曲的頸項,在周末像密密麻麻的符號般的人群(在夜晚,他們把空間還給了草坪、彩色步行道、香樟樹林、咖啡館、鐵藝座椅……),湖畔酒店低調的標志,你在散步時林子像合攏的穹頂帶來的靜謐和幽暗,美書館薔薇花籬淡淡的香氣……抵達你正閱讀的讀物中來,與書中的文字混為一談——你像是在閱讀中,看到湖面在眼前升起,拱起深情的浪涌,像一面面書頁,在面前翻開。他們也在你隔著鏡片和湖面的夜晚,出現在眼前……他們談不上讀書人,一個老嫗,舊式軍官的幼女,從你記事起就一成不變的齊耳短發,嘴上的黑痣閃閃發光,笨拙、行動遲緩(向來如此),廚房和菜地的擁有者,法國巴比松畫家米勒筆下的人物,有時把生活的半徑延長到菜市場的一個不起眼的菜農,卻不以此為生,在你的視覺中是個坐在沙發上津津有味的讀書主婦形象——那還是你在每晚響起動物號叫的公園邊上的單位房居住的時候,一個進城幫忙帶孫女的老人,夾在鼻子上的老花鏡快要掉下了——她讀得那么專注,你傍晚坐在餐桌前她興沖沖地說起一個細節——那是你書里刻畫的帶著情緒的回憶——她進一步幫你完善、穿衣戴帽,回到往事的現場,笑與哭,說起你印象模糊的外祖父——那個舊式軍官、養蜂人、鄉村老叟、年輕時逃婚中年喪偶的續弦者、擁有四書五經的書蟲、鄉村書法家……坎坷、卑微、隱忍,就這樣走完了毫不起眼的一生——多年后,他開辦工廠的堂侄推倒舊屋建筑鄉村別墅的時候,在舊屋磚縫中摸到黃埔軍校徽章和他寫給胞弟的家信:遒勁小楷書寫了一個軍官帶隊渡黃河抗擊日寇的故事——仿佛他的人生景象完全是另一種風貌——生活,哪樣是真實?哪樣是幻影?他像一只夜晚的禽鳥在鄉村消失,帶著對大女深切的擔憂——這個離經叛道的高中生,被人盯上,在抗拒勢家說媒后遭到報復——在榨油坊,一個巨大油瓶砸落在養蜂人頭頂——帶著幾千年鄉村的無限沉重和慍怒,一朵血紅的惡之花,洇濕了經由她口述故事形成的家族回憶——在你下班推門進屋時,看到她倚靠在黑色布沙發上,如此專注地看著手中這本書(你關于家族的回憶),當她目光與你相遇,眼神中有做了錯事般的孩子的羞怯。這個形象一直刻在你的腦海里,以至于覆蓋了她忙碌在廚房、菜園,挑著擔子一瘸一拐從菜市場回來的樣子……一個讀者的形象,占據了你對她整個的記憶。而另一個讀者,從來都是一個報紙愛好者(他會將手中的報紙翻來覆去看好幾遍,好像——也確實是讀物匱乏的結果),在那個隱藏在大山中的三線廠,一個國營鎢礦職工醫院,他讀報的形象——與此相關的是:緊扣的中山裝、一格格中藥、深谷中的激流和山頂的車廂式宿舍。有一次,你在家中他的床邊一張從你有記憶起就在使用的書桌上,看到被鞋盒遮擋住的幾本讀物:《戴笠與蔣介石》《上海青幫》,此外還有一本《暫居漫記》和一本淘寶上點錯收貨地址寄來的《芙蓉》雜志……
他們,兩個最卑微、樸實的人,在一個慣于靠精明和勢力謀生存的小縣城,在步步退讓的人生中,完成了對你的塑造——按照他們相反的樣子。其實根本地,他們未曾對你有過遠景的構想——他們自身的人生,且是在一根燈芯草下摸索著殘存的一生。看起來,沒有欲望,沒有念想,也沒有真正讀過幾本書——那些你從中領悟到的蒼涼、厚重的命運和無限美麗的風景,他們都不曾接觸過。他們不屬于一個文字鍛造的世界,而是在一個具體而微依靠慣性和持久忍耐生活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沒有虛幻的愛情,永恒不滅的正義和公理,只有一日三餐的擔憂和瑣細、一日挨著一日的艱難、相互的怨恨、永遠看不透的計較和對生命晚歲不定的恐懼……你是如何成為這個樣子,看起來是個永遠的不解之謎。艾溪湖邊的房子,他只來住過一晚,看起來也沒有過來住一住的打算。你在屋中讀書——想到不遠處面積廣闊的湖泊,被溫暖燈光照耀鮮花簇擁的圖書館,不時扇動翅膀從水面掠過的候鳥,靜謐的樹林,感到欣慰;閱讀和書寫,成為你不斷還鄉的旅程,像一個流亡者,在夜晚中,看到讓你再次陷入回憶的文字。
3
不敢設想在我居住的湖邊有座圖書館——這樣一種虛幻般的現實,竟然成為可能。在讀物匱乏的少年時代,你想象不到未來的書店會是這樣一個樣子。那時縣城書店(國營的),未能增加你對書的熱愛,看到那幾個店員的表情和對書的厭煩(那是他們不快的原因),你就毫無興趣進去了。
對書的熱愛卻像病根,無法醫治。書——創造的第二世界,愈益打開一個更具吸引力的世界,讓你得以逃離現實。你用書中的故事來看待現實的故事,用書中的形象來反照現實的形象,用卡爾維諾的話說是“從另一個角度去觀察這個世界,以另外一種邏輯、另外一種認識與檢驗的方法去看待這個世界”。以書之名,你得以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你有時會想:像劉白這樣的人,本身并不寫作,但對書的熱愛達到這樣的程度,動因是什么?是什么支撐他持久地做“閱讀推廣”這件事?就在不久前,劉白團隊打理的另一家圖書館——蓮花書屋,甫一開業也很快成為“網紅”。
我坐在湖邊一個小區里,經常想象劉白在美書館中忙碌的樣子——他有不少新穎的創意:新年帳篷夜,一頂頂帳篷內家長帶著小孩在閱讀和花香中迎來新年;創藝太空燈,通過手繪、丙烯顏料和親子創作秀,讓閱讀與游戲融為一種日常的熱愛;開啟深夜模式,讀書燈開放至二十四點;邀請兩百多名文化學者成為“一日館長”開展公益分享;每周一晚上,讓高校音樂教師以歌聲或樂聲陪伴閱讀;以“花花室界”名之的茶、花、詩會……高新圖書館最年長的讀者,是位肖女士:九十五歲;在館時間最長的泡館達人,姜先生,全年累計一千七百三十一小時;入館人數最多的一天,七月十一日,進館人數超三千……這些都是我不經意間在劉白微信上看到的。我對這種精神生活的建設者充滿敬意。劉白身上有著一些堂吉訶德精神,但他巧妙地將單打獨斗整編成一個團隊。我雖無法像他那樣去做推動閱讀、建立愉悅精神空間的事,但很樂見這種傳播閱讀的行為。
至少,我是直接的受益者。當初選擇這里居住帶有的隨意和盲目性,現在仿佛成了一個押對了寶的人的竊喜:我不僅可以與城區罕見的自然對話,還可以擁有書香[盡管只是在意識里感覺到它的存在,極少光顧,但它仿佛連接著我的寫作,讓我與這虛擬中的閱讀建立可能的聯系。我試想我的某本書被其中某個讀者讀到,他(她)坐在花園般的書館里:窗外是浩渺的湖泊,種著艷麗的波斯菊、芍藥和牡丹,有春陽和煦或秋雨霏霏——我的家族回憶,縣城充滿辛酸和歡愉的過往,對父母的逃離與眷戀,一些舊年代尋常的故事、卑微的靈魂和仿佛永不會消失的丘陵之夜、少年的背影……引發他(她)的共鳴,仿佛觸手可及,或者就是他(她)自己的故事、未曾說出的部分……]我想,如果沒有劉白團隊打理的湖邊圖書館,我不會產生這些想法,也不會認為我的寫作與這湖泊之間會產生什么聯系——經由書館引發,甚至對我正在寫的文章,潛移默化帶來影響。我以前沒有真正想過我的書寫與讀者之間的關系。我是個悲觀主義者,認為日常和個體,都是相似的,毫無“傳奇”可言。正如卡爾維諾寫《帕洛馬爾》之前,為主人公“帕洛馬爾”在日常生活的行為所引發的人類學、宇宙學上的思考,而做的對日常生活細節的一些觀察、記錄。日常構成了我寫作的半徑,回憶——像普魯斯特那樣內置的視角,是我慣常的方式。如果我們僅僅看到雷諾阿筆下這些花園中的女性形象(或者德加筆下的舞女形象),很難想象她們,所能達到達·芬奇筆下——蒙娜麗莎、拉斐爾筆下——圣母、德拉克羅瓦筆下——自由引導人民中的女性,甚至米勒筆下——晚鐘里祈禱的農婦形象——的深度。但雷諾阿(包括德加)創造了一種虹彩般的光暈,使這些慵懶的花園的婦女(或舞女),獲得一種超凡入圣的魅力。日常生活,是需要這種“虹彩”般的魔力去喚醒和擦亮的。
在那溫馨、明亮、溫暖的美書館內,坐在地上、椅子上的正在閱讀的母子們,那在品茗的男讀者和目光望向窗外花園、湖泊的“一日館長”,甚至穿著仿佛廚師褂子的劉白……就像是雷諾阿筆下的人物。這樣一種情景,在你的觀察中,也獲得了一種藝術的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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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他驕傲的是,正是搬到湖邊居住的這兩年里,他差不多讀完了卡爾維諾、納博科夫、帕慕克的所有作品。這種閱讀是伴隨著每日與寫作無關的工作、出差、會議(它們擠占了睡眠之外的大部分時間)。其中,有的雖是年輕時就讀過,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系統地閱讀,“又或者說在不同時期的閱讀會留下全然迥異的記憶”。這幾位,文本上的精致、講究,語言上的絢爛、繁復,是出了名的。淺嘗輒止,無法獲得滿足,只有像徒步者登到最后的山頂,才會在心里油然升起巨大的滿足感:那沿途的美妙風景、一草一木、真實與虛構的細節,都匯集成一幅巨大的、無法忘記的、歷歷在目的斑斕星象。
彼得·漢德克,也差不多是瀏覽了一遍——他有一種抓人的敘述腔調,描寫能力驚人,空中取物的手法嫻熟,是個悲憤的魔術師;舒爾茨,那薄薄的兩冊短篇集(是他問世作品的全部),給他帶來的震驚和愉悅也不小,可以從他的每一個句子開始那奇妙而單純的旅行……有時,閱讀的樂趣超過了寫作本身。如果不是那些皇皇巨著,勾起他寫作的沖動,而是帶來無法抵達的絕望,他也許只打算做個優秀的閱讀者。就像艾溪湖畔美書館里的無數個面影一樣。他在自己的居室,獲得了與美書館、蓮花書屋、高新圖書館的讀者們相同的樂趣,仿佛是對他們閱讀行為的一種支持、呼應和補充。唯一可以共同憑借的是,那虛無、浩大的湖泊——滿足了在閱讀中疲憊雙眼的撫慰。湖在閱讀中,構成了一種田園詩、與生活間隔的停頓、一片精神坡地性質的背景;湖,像個潮濕的節拍器,一個呼吸的肺,一本透明的無字書……
這樣一種閱讀的生活,與在賢士花園——他寫下《暫居漫記》——的閱讀有什么不同?那段時辰,他更多的是將那嘈雜、陳舊的城市社區當作一本可以隨處采擷段落、詞句,進行凝視和撫摩的書;而艾溪湖,則是一本需要靠想象和虛構去完成的書,它處在城市邊緣,像一塊飛地,或者說一個空的舞臺,這個地方,每出現一個人,發生一個情節,上演一個故事,都像是正在進行中的創作。每天的生活、每個偶然的細節,都是對一本正在形成中的書的生成、完善。那些讀過的書都對這本書構成了必不可少的條件:在他的時間之軸里,形成了積蘊、底色,使一個空無的舞臺變得充實起來。
這樣一種閱讀,是建立在一種空間感之上的。他身處其中,與第二世界中的人展開對話。湖畔、城市邊緣、一個清靜之地——這與那些在山麓搭建一個草堂、以閱讀和冥思度日的人,沒有什么不同。需要從人群中抽身離去,回到自己身邊,成為自己的知己,與自己密語。而這樣的時刻,寫作不斷朝向過去,記憶的甬道,本身就像一個湖邊的圖書館:源源不斷的燈光鋪泄出來,人影在燈光下栩栩如生,室內的陳設就像某本小說(喬治·佩雷克《人生拼圖版》,一棟九層的公寓樓里,九十九間房內的陳設、居住者的故事構成的生活拼圖;故事的紛亂、隨機和繁復的屬性,使得記憶成為一種并不牢靠的可以拆分、組合的方式;而誰是這個“圖書館”的主人?劉白抑或他?在他凝定的目光中,劉白露出迷之微笑,這個溫和的文藝男,他所知甚少,劉白穿著顯示忙碌狀態的褂子,一個書的仆人,在閱讀的人群中隱現——所有人,臉上都呈現出一種深度閱讀的癡迷狀態,仿佛醉酒的人一般——他對此感到驚訝不已,在那個房間里,所有的人:小孩、母親、男人,都仿佛被施與魔法,處在一種入定的狀態)。
就在這樣的幻想中開始了一本書的寫作。他回到了舞臺中間,像個獨角戲演員,開始述說:從很遠的地方開始說起,那是故事的源頭,丘陵地、一條河流、一道街巷、兩間房子,夜晚,空中有飛鳥,一個舊城顯出模糊的輪廓,年代的歌聲,擁進廣場的人民,空蕩蕩的主席臺,一個孩子出現,背后是模糊的人影……總之,故事開始,他坐在夜晚的臺燈下,坐在湖畔,想象身邊有座圖書館,想象有片密林和一條小徑,那些新鮮而亙古的故事,在他的述說中,朝向過去的深淵,也朝向未來的懸崖……
【作者簡介:李曉君,本名李小軍,1972年6月生,江西省作家協會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散文集《時光鏡像》《江南未雪——1990年代一個南方鄉鎮的日常生活》《梅花南北路》《后革命年代的童年》《暮色春秋》《暫居漫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