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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文學》2022年第5期|張翎:疫狐紀(節選)
    來源:《北京文學》2022年第5期 | 張翎  2022年05月20日08:39

    張翎,女,海外華文作家,現居多倫多。著有《勞燕》《余震》《金山》等。曾獲華語傳媒年度小說家獎,新浪年度十大好書,華僑華人文學獎評委會大獎,《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紅樓夢世界華文長篇小說專家推薦獎等文學獎項。

    編者說

    多倫多的疫情之下,我抓住機會找到了一份住家工作,為一名叫Lillian的老婦人做家政。工作環境全封閉,唯有院子得見天日。我和Lillian由陌生、隔閡逐漸相熟,并因院子里偶爾出現的一只小狐貍而有了共同話題,我們兩個人逐漸把各自身上包裹著的秘密一點點打開,她和女兒的關系,她和患阿爾茲海默癥的老伴的關系,而我也有一個深藏于心的秘密,那就是我的女兒小雨……

    疫狐紀

    文 / 張 翎

    第1天

    廚房里有一扇大窗,站在窗前能看見整個后院。她正在院子里干活,但她不知道我在看她。

    我的頸子上有一絲涼風,我知道那是小雨在我身后,看著我看她。

    黃雀在后。我突然想起一個三百年沒派過用場、早已生銹的成語。

    “該上網課了吧?”我忍不住提醒她。

    小雨沒說話,但我知道她走了。

    十九歲零九十八天,這是小雨的年齡。她不會長大。和這個年齡的孩子溝通,你不知分寸在哪里,一句不合宜的話,就能讓她變成啞巴。小雨是個不驚不乍的孩子,她用來表達情緒的工具不是語言,也不是表情,而是沉默。小雨的沉默經過了十九年的鍛造,已經爐火純青。

    院子里的那個女人正在拔雜草。她不能久蹲,只能坐在一張板凳上勞作。八十歲的身體沒有奇跡,該消耗的都已經消耗完畢。她只是把她空蕩松弛的身體擺扯得比別人略為周正一些,所以我還能找見她頸脖到后肩那根走樣了的弧線。這一刻,她的世界就是以那張凳子為圓心劃出來的一個小圈。她把一只兩爪小鍬扎入野草的根部,抬成一個四十五度的斜角,然后將根鏟起。兩個指頭一夾一扯,斷了根的野草就落在了身邊的鉛桶里。無論在院子里還是在屋里,她干什么活都有那么一股子精準較真的范兒,像是在解剖青蛙,或者是檢查合成電路。

    五月在多倫多是個找不出什么詞來形容的尷尬時節,離冬天遠了些,但離夏天還差幾步路。倒是白天見長了,太陽開始有些小勁道。陽光里她的頭發是一朵揚著絮的金色蒲公英。昨天她是一團銀色的絨草。我們是誰,在白天取決于光線;在夜晚,取決于夢境。

    它就在她身后的那棵大楓樹下,離她十余尺,最多十二尺。我沒看見它是怎么進來的,它仿佛是從地上冒出來的。我的第一反應是狗,又很快知道不是,不僅因為它尖長的臉頰和嘴,還因為它的步態和神情——它沒有狗身上那種在人群中廝混熟了的市井圓融。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那是狐貍。在我心里,狐貍出沒的場所只能是童書、動物園和電視節目。每當我想起狐貍,就會想起趙忠祥低沉抑揚頓挫的解說詞。當它甩脫童書電視和趙忠祥,獨自出現在都市人家的后院時,它突然變得不像它自己。就如同在一個尺度很大的夜店里,你猛然撞見平日里正襟危坐的古漢語老師一樣,參照物的突兀轉移會將你拋出慣性思維的軌道,讓你一時迷糊。

    它大概剛從冬天的洞穴里走出來,瘦骨嶙峋,皮毛上滿是斑癬,火紅的顏色在那一刻還純屬慣性帶來的聯想。它沿著籬笆走了一遭,咻咻地聞著腳下的地,好像是為了辨識地界,又好像是為了尋食,它所過之處皆悄無聲息。后來,它靠著楓樹,在那個女人的身后坐了下來。女人沒發覺任何異常。她在干活的時候背對所有,目空一切。五月中旬的樹枝上還只有嫩葉,樹陰尚未形成,它身上灑著大片的斑駁的陽光。興許它就是為了這棵樹這片陽光來的,可是,哪里沒有樹沒有陽光呢?

    我沒敢提醒那個女人,怕嚇著她。當然,我也怕嚇著它。疫情把人的活動半徑裁去了一圈,獸走進了人讓出來的地盤。獸和人都在新的邊界線上試試探探,它的每一根毛尖都顫動著驚恐和不安。它和我都身在異鄉,它的膽小讓我心安。我愿意在有陽光的日子里見到它,看著它的皮毛漸漸變紅,知道夏天來臨。

    我拿出手機,拍了一張女人和狐貍的合影:女人意識之外的狐貍,狐貍視線之內的女人。

    今天是我來到女人家的第三天,也是我和狐貍第一次相遇的日子。我用編輯筆在照片上寫下了“第一天”。后來再看到這張照片,我才醒悟過來其實冥冥之中我已經知道:我和它還會再見。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會把和它初次見面的日子(而不是進入女人家的日子)定為元日。

    我馬上把照片發給了小雨?!耙粋€人一生里能有幾個機會在后院遇見狐貍?”我加上了注解。

    “Lillian阿姨,吃早餐了?!蔽掖蜷_窗戶,對院子里的女人說?,F在是8:42,我本該在12分鐘之前提醒她。她的日程規律得像米達尺劃出來的一條直線,早餐8:30,午餐12:30,晚餐6:30。但今天,狐貍攪亂了她的時間。

    她抬起右手,把被風吹亂的頭發攏在耳后,起身,收起凳子工具和鉛桶。

    我眼角的余光里已經不再有狐貍,它已在她轉身之前消失。

    第 -10天

    “我們需要問你幾個問題。”凡·丹伯格太太用南腔北調的普通話對我說。后來我知道她也說口音很重的英文。

    “特樹慶況,愿諒,請你?!狈病さげ裣壬鷱钠聊坏挠疑戏讲暹M來,用破布絮一樣的中文替他妻子作著補充。屏幕有些暗,他那顆頭發蓬松的腦袋看上去像一株掛歪了的吊蘭。背景里有個孩子在跑來跑去,嘴里發出嗚嗚的聲響。

    我是從小雨常用的那個留學生互助網站上發現這則廣告的。公寓租約快要到期,我不想再續。我離餓肚子還有好幾百公里路,我僅僅是不想坐吃山空。這份差使能滿足“衣食住行”里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內容。

    “不要一臉猴急?!蔽业亩粺帷鞘切∮暝谇那奶狳c。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我突然想起一句小時候背得滾瓜爛熟的話。偉人老矣,世界是他們的,完完全全,沒有“也是”。一個才上大一的孩子,如今她比我識得世面,我混場面時不時得她提點。白白浪費了我一整個前半生的閱歷。

    “問吧?!蔽艺f,語氣不卑不亢,不疾不徐。

    “你是一個人嗎?”凡·丹伯格太太問。

    我猜想這個問題的硬核是婚姻狀況。遲疑了片刻,我才說:“是的?!?/p>

    我甚至想好了下個問題的回答:“離婚,不可協調的分歧?!边@是我在八卦新聞和美劇里最常聽到的分手理由。它像一塊大披肩,遮擋住了華麗袍子上的無數黑虱。我不用告訴他們那些找上門來的女人和銀行賬戶上時不時消失的金額。沒有人喜歡黑虱。

    可惜,別說黑虱,連披肩也沒用上。凡·丹伯格太太沒有在這個問題上深究。

    “對不氣,因為,Covid。”凡·丹伯格先生繼續用中文為他妻子的問題作著笨拙的解釋。

    Covid和我的婚姻狀況之間的關聯,是我在結束了視頻對話之后才慢慢醒悟過來的:他們希望家里人口簡單,減少感染幾率。疫情修訂詞典,改變審美,讓一切粗魯變得合理。

    凡·丹伯格太太消失了幾秒鐘,突然,屏幕上涌來一股白色的潮水——原來她去開燈了。現在他倆都坐得離攝像頭很近,臉看上去像兩只拍爛在玻璃窗上的冬瓜。

    “你可以合法工作嗎?”她問。

    “我有部長特許居留,正在等待楓葉卡。”我答。

    “你會講幾句英文嗎,假如遇見緊急狀況?”凡·丹伯格先生換成了英文問我,我和他同時松了一口氣。

    “不遇見緊急情況也會說,而且,比幾句略多一些。”我也換了英文回他。口音沒有完全蓋住那絲刻薄(這個詞在某些場合也可以理解成幽默),他哈哈哈哈地笑了起來,屏幕上泛起了波紋。

    “你還擁有哪些技能?”他問。

    他的笑聲大大鼓勵了我,我頓時失去輕重平衡,口中隱隱似有蓮花開放。

    “技能沒有,本能有。會開車,急了也能換輪胎,知道怎么使用電鉆和千斤頂。能在第一時間聽見火警和二氧化碳警鈴。不畏高,能爬梯子,必要時也能跟保險公司磨嘴皮子。煮得熟飯,懂得基本葷素搭配。除了打架織毛衣,其他都會。要是把我們同時丟在荒島上,保不準我能先逃出來,運氣好的話還能返回來救你……”

    “更年期?!蔽宜坪趼犚娏诵∮暝卩止?,立即戛然而止,滿舌頭都是沒吐干凈的話渣子?!案昶凇笔切∮陮ξ宜行袨榈娜f能解釋,就像“抑郁癥”是適合于一切莫名癥狀的均碼帽子。

    時間停擺,飛塵在半空駐停。屏幕一片死寂,凡·丹伯格夫婦的五官固定如山石。一場剛剛開幕的戲已經被我演砸。無可救藥的更年期女人。

    半晌,我看見他們的嘴巴漸漸扭曲變形。我是在聽到聲響之后才明白過來那是笑聲。

    “我媽一切都能自理,就是不會開車。家務事不是主要責任,你管好她三餐營養搭配就行了。主要是三年前她發過一次心臟病,現在有限制令,萬一有個意外,你在,能救個急。”凡·丹伯格太太說。

    我猜這大概就是錄用的意思。也就是說,我會的那兩腳正是他們需要的,而我不會的那九十八腳,也還在他們的容忍范圍之內。

    “我們住在紐約州的羅切斯特,麥克在市政廳工作,疫情中間也開放,每天都接觸不同的人。所以,我們不敢回去看媽媽,怕身上帶著病毒。”

    過了一會兒我才明白她說的是她的丈夫。

    “薪酬已經在電郵里說過了。你覺得什么時候可以……”

    現在猴急的是她,我已經明顯占了上風。

    “我還有問題?!蔽抑浦棺×朔病さげ裉?。

    “老人家叫什么名字?”我開始反守為攻。

    凡·丹伯格太太怔了一怔,才說:“我媽姓周,大家都叫她Lillian,這么叫著方便。”

    “她有幾個子女?”

    “就我一個女兒?!?/p>

    “她從前是做什么的?”我追問。

    凡·丹伯格太太神情猶豫,仿佛我問到了她的內褲尺碼。

    “我需要了解一點背景,跟她溝通起來比較容易?!蔽医忉尩?。

    理由很充足,而且沒學他們的樣拿疫情來說事。她被逼到了墻角。

    “干了一輩子,技術活。”她終于說。

    “技術員?”我不依不饒。

    “算是吧?!彼f。

    “養老院那邊,親愛的。”凡·丹伯格先生提醒妻子。

    “我爸有老年癡呆癥,住在養老院里。現在不開放探視,只能通視頻。我媽想通視頻時,你一定要事先通知輪值護士,她好安排我爸連線。聯系方式我電郵你?!?/p>

    “你有什么要求嗎?”凡·丹伯格先生問。

    我能有要求嗎?我急切地想搬出那個公寓。我其實沒有選擇。

    我假裝在認真思考,半晌,才回答:“請轉告你母親:未經允許不要進入我的房間?!边@是一個安全的、實施起來很容易的要求,它其實只具備象征意義:那是一個人不值一文的自尊。

    視頻完結后我才突然想起,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面試。我走出大學校門就嫁給了小雨的爸,除了在他公司斷斷續續地管過幾年賬,我一天也沒上過班。我一輩子吃的都是那個男人的餉,先是作為他的妻子,后是作為他女兒的母親。

    帶著疫苗注射證明和相隔五天的兩次核酸陰性報告,我走進了Lillian的家門。

    第10天

    狐貍又來了,這是第三次。我站在窗口,第一眼里還沒有它,第二眼里,它就在了。

    我見過松鼠、浣熊、野兔、臭鼬,還有藍松鴉、紅脯羅賓、黃鶯。它們或是沿著樹干爬行,或是從草地的一頭躥到另一頭,或是在樹枝間飛來飛去。它們都有一條行動軌跡,你看得見它們的首尾。但是狐貍不同。院子的籬笆上沒有容它穿越的窟窿,但它總能猝然出現,猝然消失,它的來去仿佛是剎那間的一絲風。我開始懷疑是否真有遁地而行一說。

    它每次出現,都是在8:15左右,它的早餐之后。早餐是我對圈養動物的慣性想象。野生動物的進食,純屬饑餓和運氣的偶然碰撞。

    今天狐貍顯得有些躁動不安,沿著籬笆走了一圈又一圈,遲遲不肯在楓樹下落座,長著一圈白毛的尾巴尖在輕輕顫動。后來我才明白,狐貍是在空氣中嗅出了Lillian的情緒,狐貍是Lillian的鏡子。

    Lillian又坐在板凳上拔野草。院子里時令最早的水仙已經開敗了,郁金香正紅火,其他的多年生植物剛剛竄出新枝。新枝在地底下憋過了一個嚴冬,鉆出地面時都是紫醬色的,長開了才會慢慢褪去那份面紅耳赤的憤怒。野草已經長過了三茬,時下最猖獗的是蒲公英,黃色的花朵像浮在油上的火苗子,撲了這團,還有那團。

    院子里的事,除了割草澆水這樣的粗笨活,Lillian很少讓我插手?!安欢?,添亂。”她說,那份不屑仿佛來自一股三世為農的底氣。以小板凳為圓心劃出的那個圈,是她一個人的城堡,容不得他人插足??墒墙裉欤谒某潜だ锼⑽窗残?。她的手有些顫抖,兩齒鍬挖出來的,是蒲公英的花枝而不是根。根不除盡,一眨眼又是另一生。

    “Lillian阿姨,吃早飯了。”我推開窗喊她?,F在是8:45。只要狐貍在,我總會往后推延她的早餐時間——我想讓它多待一會兒。我不知道它怕不怕我,但我知道它怕她,它總會在她起身的那一刻消失。

    吃完早餐,我洗碗,Lillian在我身后磨磨蹭蹭,半晌,才猶猶豫豫地問:“小陳,會剪頭發嗎?我幾個月沒去過理發鋪了?!蔽覔u頭。我的十八般武藝中,偏偏缺了剃頭這一招。Lillian開始游說:“很容易,分三層剪,里邊短,外邊長,各相差1厘米。這樣剪完了,最外邊這一層自然朝里彎曲?!盠illian的講解聽起來像深入淺出的中學課程,我一下子懂了。

    我搬了一張椅子,讓Lillian圍了一條毛巾坐到后院的陽臺上。太陽到這時已經升到樹枝分叉處了,草地上是一塊塊深深淺淺的光影。風起來,影子勾肩搭背地跳舞。Lillian的頭發依舊厚實,捏在手里是滿滿的一把,從頭到尾地白透了,白得清楚徹底,稍稍一抖,就閃著一絲淡淡的藍。

    “到了你這個年紀,我很少看見腰背還這樣挺直的?!蔽艺f。

    好好的一句夸獎,從我嘴里出來,就帶上了一根毛刺。八十歲又怎樣?到了八十,查爾斯王子恐怕還在排隊等著當國王。

    “從前在大學里演話劇,練過形體,肌肉還有記憶。” Lillian沒有在意毛刺?;蛘哒f,她壓根兒沒有覺出毛刺。在她這個年紀,哪怕是等著當國王的,得到的夸獎已經有限,每一句都得當真。

    Lillian的指導有方,成果基本如愿。半個小時后,剪短了的頭發在她耳后繞成了一個彎,她的臉在那一刻是一片利落的廢墟。在沖澡之前,她吩咐我給朱迪打個電話,讓她安排十點一刻和葉千秋通視頻。葉千秋是Lillian的丈夫,朱迪是葉千秋的主管護士。前兩天我問過Lillian要不要和養老院通視頻,她不置可否。今天是她主動要求。

    我突然就懂了,她的頭發想見葉千秋。

    我在衛生間里清洗剪刀和毛巾上的碎發屑,洗臉池上的鏡子正對著Lillian的臥室。鏡子有手,伸出指頭輕輕一鉤,就把房間里的情景近近地扯到了我眼中。Lillian的平板電腦連上了線,一陣地動山搖之后,屏幕穩定在一堵白墻上。白墻漸漸上升,鏡頭落到一張白色的小床和一個白頭發的小孩臉上。是的,我沒說錯,是小孩,一個腦子里所有烏七八糟的記憶都已被時間滌蕩干凈的老小孩。

    “老葉,你好嗎?”片刻沉默之后,Lillian先開了口。

    “好,嘿嘿,好。”老頭搖晃著身子,蠶一樣白胖的臉上浮起一團茫然的笑意。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知道,嘿嘿,知道?!崩项^把所有的回答都重復了兩次,似乎堅持就是一種證明。

    “五月,二十五號,你說,是什么,日子?” Lillian一字一頓地給他遞著線索。

    老頭的五官突然扭成了一團,太陽穴上有一根青筋在游走——那是腦子在找路。路歪歪扭扭,老頭走了幾步就走丟了,眼角一垂,似乎要哭。

    “娟子哦,娟子!”老頭別過臉去,沖著門外大聲號叫。這家養老院是香港人出資建造的,護士都會講中文。“娟子知道,你問娟子?!?/p>

    “George啊,George!”走廊深處傳來一個女人的狂喊,接著便是一片嘈雜和混亂。腳步聲,物件翻落聲,哭聲,安撫聲。有人從外邊關上了老頭的房門,世界重歸寂靜。

    “老葉,老葉!”Lillian喊了幾聲,才把老頭的魂招回來。老頭看著她,又仿佛沒在看她,目光穿過她,虛虛浮浮地落在一個無名之地。笑容還在,那笑里卻有些悲從中來的意思。

    “你知道,娟子在哪里?” Lillian盯著老頭問。

    “他們把她拉走了?!崩项^嘴角一癟,嗚嗚地哭了起來。

    Lillian看著老頭用手背窸窸窣窣地擦著鼻涕,蠶皮似的臉上滿是青黃水跡。兩人再無話,便關了視頻。Lillian呆呆地坐著,陷在椅子里的背影很瘦,肩胛骨高高地戳著衣服。

    “是生日嗎?”我探進頭去,小心翼翼地問。

    “媽,那是人家的隱私?!蔽曳路鹇犚娏诵∮甑奶嵝选<词故菤饧睌?,小雨的聲音依舊聽起來波瀾不驚。

    我知道我問了這句話,就坐實了自己在偷窺偷聽。我只是管不住,都是那兩根肩胛骨惹的事。

    Lillian沒說話。沉默是最尖利的羞辱,我訕訕退出。走了幾步,我才聽見她的聲音顫顫巍巍地飄出她的房門:“五十五年,結婚……”

    五十年是金婚。六十年是鉆石婚。五十五年是什么?金鉆?還是鉆金?

    “那個娟子是誰?”我問。

    Lillian走出來,倚靠在門框上,隔著走廊看我用抹布蘸著清潔劑擦拭著水龍頭上的水垢。一下,又一下。

    “是我。那時演話劇《橘頌》,他是屈原,我是嬋娟,后來他就叫我娟子。”半晌,她才說。

    我被這句話一下子壓癟,終于知道,天底下能說的話很多,管用的卻很少。她心里的那個洞和我的一樣,無可修補。

    “Lillian阿姨,你知道院子里有狐貍嗎?我拍了幾張照片,你和狐貍的?!蔽彝蝗徽f。這不是我想說的話,可是我不知道我想說的到底是什么。

    女人怔了一怔,突然,臉漲得赤紅,毛孔粗如豬皮。

    “為什么要偷拍?你想干什么,拿這些照片?”她的聲音撕裂了,每個字都冒著青煙。在這個言語和情緒都很節儉的女人身上,我第一次看到了憤怒。

    ……

    試讀結束,全文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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