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的讀者與今天的網絡文學
[摘 要]進入現代以來,講故事的時代似乎已經過去,但從德國哲學看,人是需要長篇小說的,對故事的講述今天依然滿足德國哲學的要求;對大眾來說,網絡文學就是滿足他們要聽的、信的、比較長的、完不成的故事;從德國市民社會的構成及需求看,網絡文學不一定是真正的文學,更多是一種社會現象。
[關鍵詞]網絡文學;德國哲學;長篇小說;社會現象
我覺得文學永遠不會死掉,所有人都需要好的文學,因為如果沒有文學的話,也就不可能有人,人的存在和書、文學的存在是分不開的。有人曾說過,人需要故事,如果人聽不到故事,他會很孤獨。1968年前后,文學的概念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讀者與評論家的眼中,小說特別是長篇小說才算是文學,文學好像就等同于長篇小說。中國的通俗文學大部分是通過網絡進行傳播的,網絡文學滿足了人們聽長篇故事的需求。而在德國,文學作品必須經由出版社出版,所以對于德國而言,可以說是沒有網絡文學的。我們需要思考,網絡文學究竟是審美的,還是社會的呢?畢竟,我們在研究網絡文學的時候,研究的好像不是文學,而是一種社會現象。
一、人需要長篇小說
我想在這里先提出一個哲學問題。德國哲學家叔本華曾經說過,每當人遠航歸來,他總有故事可說。他認為人需要故事,有故事的人應該去講述他的故事,而這些故事也需要有人來聽。但談及這個問題,你們可能會想起我以前說過:“講故事的時代過去了,我們不再需要什么故事了。”可事實上,的確有一些人還在給我們講故事,而這種講述似乎也依然能滿足我們德國哲學的要求。
關于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借助一個典型的德國哲學主題來理解。這個主題與黑格爾創造的新概念“不幸意識”(unglücklichen Bewusstsein)有點關系。這種“不幸意識”體現在個人身上,可以呈現出這樣的特征:他是這個人,卻想做那個人,他生活在這個世界,卻想要生活在那個世界,一個與這個世界不同的、更美好的世界。而聆聽故事就正好給我們提供了在精神世界實現這種“做那個人”和“生活在那個世界”的可能性,因此,它與哲學中的“不幸意識”息息相關。此外,“不幸意識”還對應著“憂郁”——一個蘇聯解體后在德國形成的哲學主題。并且,不同于美國,不同于當時的東歐集團,也不同于當時的中國情況,在德國從未禁止過“憂郁”。甚至與之相反,“憂郁”在過去以及現在都經常被視為哲學家的生活態度,也因此,哈貝馬斯會說:在哲學中,我們是絕望的。那么究竟為什么會絕望呢?是因為哲學并不解決問題,而僅僅是解釋問題。換言之,哲學僅僅是提供了一個機會,讓人們對自己知識的局限性進行思考,而這種思考,其實也是一些出色的故事能夠帶給或者引導我們進行的。并且,在發現自己知識的局限性后,人們也可以為此感到難過或高興。天主教思想家西蒙(Josef Simon)就認為,人在知識上的局限性是令人愉快的一個理由。因為如果人知道一切,那么他就跟上帝一樣,也就沒必要再研究哲學。不過,一個典型的德國哲學家不一定或不愿意承認他思想的局限性,這也會促使他去思考。另外,德國哲學家其實還不愿意提出那些他能夠回答的問題,而寧愿提出一些他無法解答的問題,有些被講述的故事或許也會在不經意間呈現出那些“無法解答”的問題。那么,這種故事的存在,自然也是滿足我們德國哲學的要求的。而至于這些“講故事的人”,我認為,首先對應的,就是一些創作長篇小說的作者。
關于中國的當代文學,我曾經說過:“中國當代文學存在的問題不在于小說的本身,它的問題在于長篇小說。”首先必須得承認,中國當代文學是有很好的短篇小說、中篇小說的,但是在我看來,還沒有好的長篇小說。因此我才說,我們不再需要長篇小說了。其實,從德國當代哲學來看,人依然需要長篇小說。因為現代主義文學矛盾的一個非常重要的點就在于不講故事,認為如果今天出現的還是一些看起來極具故事性的小說,那么就可能導致缺少很多東西。
二、網絡文學是滿足人要聽與信的長故事
在美國,讀者不區分通俗文學、文雅文學,他們認為什么文學都是一致的。但是從德國來看,從歐洲來看,不能夠這樣說。那么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德國,我們都會發現,到處都有我們所說的那種通俗文學。不過我們的通俗文學是“硬”的、出版的,而你們的通俗文學基本上是網絡的。那么這種文學講的是什么呢?它們是在講一些永恒的題目,比方說愛、愛情、幸福、疾病等等。而對于這類主題的故事,好像聽眾、觀眾會覺得永遠聽不夠、看不夠。因此,現在我們發現,不管是電視臺還是網絡平臺,總是給我們介紹具有連續劇性質的故事。
那么,為什么會這樣呢?從哲學的角度來看,人作為規則制定者,在具有現代性以后,他應該自己找他自己的路,沒有人告訴他怎么過日子。而文學本來就是人類復雜情感、美好理想的一種寄托:一方面,創作者通過創作來傳遞自身的價值觀念、精神狀態;另一方面,讀者也通過閱讀來尋找精神的“烏托邦”,探尋生活的意義、生命的本質。另外呢,因為人在現代化以后會非常非常累,他會希望他能夠有“樂”,通過沉浸于新的故事來暫時地脫離現實世界,告別煩惱,在釋放自己壓力的同時收獲快樂?,F在的人其實會更加重視精神需求,物質條件的提升、多元文化的發展和沖擊,都使人們的精神需求變得更加多元化。人的現代性讓他們求知、情感、社交的基礎型精神需求更加迫切,也讓他們娛樂和審美的享受型精神追求更加多元,對精神人格和理想信念的發展型精神需求也更有張力。
也可以這樣說,在這樣一個快節奏的時代里,對大眾來說,網絡文學就是滿足他們要聆聽、相信、比較長、完不成的故事。而網絡文學由于其內容的廣泛性、旨趣的通俗性、過程的互動性,不僅能極大地滿足人們的多樣精神需求,讓他們在其中找到共鳴,還可以讓讀者通過閱讀來緩解現實中的生活壓力,讓現實中不可實現的愿望在虛擬世界中得到“實現”,或者從網絡文學作品中尋找現實生活的映射。每個人只能活一輩子,但是進入虛擬世界卻可以讓人“重活一次”,并且,由于這些虛擬世界的故事本身就跌宕起伏,還具有自己的一套道德準則,有自己的世界觀,且文章的篇幅以及時間線也可以被拉得很長,長到甚至可以慢慢地呈現完一個人的一生,足夠讀者去慢慢地代入,去聆聽,去相信,去了解故事主人公到底是怎樣抉擇、怎樣走完自己的那條路的,進而獲得一種全新的感悟。
三、網絡文學不一定是真正的文學
從德國社會來看,網絡文學不一定是真正的文學。德國沒有網絡文學,不需要網絡文學,這可能與德國的生活方式相關。德國的社會生活方式或者說生活空間就是德國的市民社會,這種市民社會在中國可能很難被理解,因為中國主張“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覺得文學、文化最終服務的是整個社會,不能夠與社會脫離,而且每個人都有責任為國家而努力,要當“民族的脊梁”。但德國市民社會的主流則主要是由平民官員、知識分子、文化人士組成的,包括大學教授、醫生、牧師、博士等等,他們一直都自覺地遠離經濟、社會問題,遠離政治生活,把關注點全都放在人性、良知、自由、審美這些方面的,這些才是被覺得真正重要、有研究價值的內容。
從德國來看,如果文學發表沒有固定的編輯部的話,它不可能會成為真正的文學。我依然不認為網絡文學已經具備了學術討論的資格或價值。首先,文學作品的媒介非常重要。不管怎么樣,文學作品形態的出現都必然要通過媒介來產生,而媒介的不同,對于文學品質、文學形態都有明顯的制約作用。且不提實體出版與電子發行的區別,即便是發表在不同的紙媒上,那些作品都會有截然不同的意義。長篇小說是單行本還是在報紙上連載,又或者是在刊物上發表,三種不同的紙質媒介也同樣會意味著它們成為三種不同級別的作品。而網絡文學則是依托新媒體出現的,這種媒介對文體的制約作用本是依靠技術手段來支撐的,但是因為新媒體的技術至今仍在發展,依然不夠穩定,因此目前尚無法確定網絡文學的穩定形態,所以我并不覺得網絡文學現在可以被視為文學。其次,因為在互聯網發表文章基本不需要考慮版面、字數等問題,所以網絡文學的日更量毫無限制,而如果日更量減少,作品變得精細,網文作者就可能面臨讀者流失的風險,這會直接影響他們作品的閱讀量以及相關收入。在這種情況下,創作出有審美價值的作品是很難的。此外,創作隊伍的草根性、作品篇幅的冗長、文本內容的粗糙也是網絡文學一些很突出的問題,在這樣的背景下,網絡文學的文學品質實在是難以保證。我甚至覺得網絡文學不應該被算作文學,而應該是屬于“前文學”。它沒有經過準入程序,根本不構成一種獨立性文學,而既然不能夠被劃入文學領域,自然也就不存在對其進行文學研究的價值。
不管怎么說,我覺得網絡文學在德國都是不可能有,也不可能會成功的。但是為什么它在中國能成功呢?這可能就涉及我們現在應該面對的一個最嚴肅的問題:現代文學是進步的,中國當代文學也大部分都是進步的,但是網絡文學從德國來看是落后的,它的美學如果存在的話,肯定也不符合文學水平的要求,因此我們應該問一下,文學到底是什么呢?這是一個社會的現象嗎?網絡文學肯定是一種社會現象,但它也同時是一種美學現象嗎?我們研究網絡文學的時候,好像我們研究的不是文學,而是在研究一個社會現象,我們從文學評論家變成了社會科學家。雖然這樣也可以,但是朋友們,我請你們注意到,我還是想對此提出質疑。
附 本 文 題 錄
1. 〔德〕沃爾夫岡·顧彬:《當代的讀者與今天的網絡文學》,《社會科學輯刊》2022年第2期。
2. 〔德〕沃爾夫岡·顧彬.當代的讀者與今天的網絡文學[J].社會科學輯刊,2022(02):175-1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