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塞北伴遷飛 ——小天鵝“羋月”和“平平”的故事
兩只不幸的小天鵝。一只在洞庭湖屈原大堤外的湘江河道遇險,一只在屈原垸內的青港蝦塘受傷。
幸運的是,它們都先后獲救,最終重返藍天。
鳥國淵源
汨羅江源遠流長。這個“羅”,是“羅網”的意思,源自羅子國。
古羅子國是個擅長羅網捕鳥的部落,楚文王時遷至今湖南湘陰(現湘陰縣、汨羅市和屈原管理區)一帶。那還是公元前700年左右的事。
公元前278年,楚國三閭大夫屈原寫下絕筆《懷沙》,自沉汨羅江,以身殉國。
電視劇《羋月傳》播出后,這里被認定為秦昭襄王母宣太后羋月的故里。
同為汨羅江畔的農家子弟,多年來一直關注候鳥遷徙的志愿者,我和周自然不止一次討論羅子國時代的國計民生。
三千年前,汨羅江口是什么樣子呢?
那里曾是一片莽莽蒼蒼的洪泛平原,每年汛期水漲為湖,旱季水落為灘,湖草開始蓬勃生長,整個洞庭湖、湘江和汨羅江的河口地帶,就變成了一片茫茫大草原。這個時候,北方的天鵝大雁和各種候鳥,不堪西伯利亞的寒流侵襲,不遠千里飛到這兒享受鮮嫩的美食。
到了農耕時代,人們不斷與水抗爭,開始修建堤防和水利設施。新中國成立以后,大興水利,圍湖造田,汨羅江入湘江口就辟道鳳凰山,先后圍出屈原和磊石兩個大垸。人湖爭地,人類完勝。
美麗的洪泛濕地不再是候鳥的溫床,困難年代,甚至還出現過打鳥副業隊,大張旗鼓地捕殺雁鴨,以補糧荒。
但是,美好的品德總能在老一輩的口口相傳中保留下來。“弋不射宿”“勸君莫打三春鳥,子在巢中盼母歸”,原始的慈悲之心和悲憫之情,成了保護生態的內在動力。
總有優良傳統被繼承下來,總有人在自發保護野生動物。岳陽市江豚保護協會就是專門為保護洞庭湖生態和生靈成立的,很快就聚集了大批環保志愿者。而此前,他們中很多人就在以各種方式保護母親湖。
汨羅江畔的周自然便是其中一名志愿者,他發起“跟著大雁去遷徙”護鳥活動,立志要使湖湘文化中悲天憫人的傳統得到傳承。10年來,我倆每年春天組織志愿者在洞庭湖畔送雁北遷,秋天迎接它們歸來,在中俄境內重要鳥道10次立碑,4次全程跟蹤守護大雁遷徙……
天鵝之約
2020年,洞庭湖退水較緩,小天鵝突降岳陽市屈原管理區東古湖,而我們“跟著大雁去遷徙”全球跟蹤守護候鳥團隊剛好也跟隨小白額雁從東北遼河流域跨過渤海灣經黃河入海口、鄱陽湖進入洞庭湖。
時任屈原管理區黨委書記金晨、區管委會主任萬東盛情邀請我們活動組專家去座談,意在留住天鵝。
寒暑易節,又是一年。
2021年,瑞鳥如期而至。現任區黨委書記向科軍、區管委會主任楊林彬大喜,他們看到了小天鵝在東古湖及周邊濕地穩定過冬的可能性。接下來的鄉村振興和產業規劃都要以生態環境保護和小天鵝的長期棲居條件為出發點,大意不得。
他們要聘我為屈原管理區生態文明建設顧問,希望我組織生態和鳥類專家盡快來屈原“共商國是”。我認為隨著小天鵝的到來,大批觀鳥人、攝影愛好者會隨之而來,如果不合理引導,可能對小天鵝棲息不利,宜急邀專家來做方案。
我隨即視頻連線周自然,通報了這個想法。他深表贊同,并積極幫忙聯絡有關專家。
這時,屈原管理區黨委宣傳部部長韓德輝向我通報,一只小天鵝誤入青港村蝦塘的地籠,掙脫時翅膀被勒傷,鼻骨受損;蝦農下塘救出,已送東古湖志愿者龍勇家中救護。
我將這只天鵝命名為“羋月”(昵稱“月月”)。若再有一只受傷天鵝獲救,就叫“平平”,因為屈原名平。
周自然當即聯系湖南省動物物聯網工程技術研究中心主任周立波博士,邀請他參加研討會,并給“月月”裝上鳥類衛星跟蹤器放飛。
2021年12月19日,湘鄂贛三省鳥類專家如約來到屈原管理區東古湖。江西鳥類專家王欖華診斷后,認為小天鵝的身體已經基本康復,回到野外恢復比籠養更好,屈原管理區自然資源局于是決定馬上放飛。
在龍勇的協助下,周立波給“月月”戴上跟蹤器,由向科軍放飛。剛一打開鳥籠,“月月”就大步走向水邊,隨后一步三顧、從從容容游向湖心,慢慢接近天鵝大群……
“這是本周放飛的第二只小天鵝了。”周立波說。2021年12月15日在屈原大堤西岸、湘陰橫嶺湖保護區的青山島救護放飛的小天鵝這幾天也飛到了東古湖。
“那就叫它‘平平’吧。”我高興地說。
從此,周自然每天都會打開手機上的跟蹤軟件,查看“月月”和“平平”的活動軌跡,并截圖發送到微信群,讓大家及時了解兩只小天鵝的野外生存狀況。兩只小天鵝的行蹤,也成為了屈原人民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話題。
飛向長江
2021年12月23日起,周自然發現“月月”停止了回傳信號。
她怎么了?是否沒有真正恢復、衰竭而亡?萬一“月月”的跟蹤失敗,如何跟屈原人民交待?“月月”的故事要不要繼續講下去?
26日,岳陽大雪。周自然和攝影家潘學兵、張京明同往屈原,直奔“月月”最后的信號點。透過樹林,隔渠相望,很多大雁、天鵝在鬧騰。但雪霧茫茫,視線不好,無法觀察到“月月”。
2021年12月31日一早,周自然發布“號外”:“月月”向北飛行100公里,進入湖北石首市長江故道天鵝洲。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我斗膽向湖北長江天鵝洲白鰭豚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處總工龔成發出“指令”:“請安排弟兄們到天鵝落點附近觀察,并發動鄉親一起保護。拜托了!”
龔成雷厲風行,馬上聯系保護區巡護科科長陶樂,讓他帶兩人迅疾趕往現場。同時,我又請求石首市江豚保護協會救護隊立即派人守護。
“月月”當時已經有了很多粉絲,我設法在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開設了《一湖天鵝一湖詩——屈原作家、詩人的天鵝詩流》專題,編發當地作家們的生態文藝作品。
從這些詩詞作品中可以看出,“月月”的離開,讓岳陽人民多少有些惆悵。
今年1月25日(臘月廿三),周自然再也坐不住了,決定驅車前往石首天鵝洲看“月月”。
在石首天鵝洲麋鹿自然保護區工作人員的帶領下,周自然來到天鵝洲長江故道,眼前有成群的小天鵝在嬉戲、打鬧,他用望遠鏡來回觀察了很多遍,并沒有找到戴著項圈(衛星定位器)的“月月”。
他仔細分析了“月月”的最近行蹤,發現“月月”每天白天都會前往天鵝洲北面10公里處的秦家洲村的農田覓食。如果明天他能夠在小天鵝到來之前,提前進入那個區域,可能是一個極佳的觀察機會。
次日,南方小年,風雨交加。
一大早,周自然進入“月月”覓食的農田。這里是大片的龍蝦養殖場,現在不是養殖期,蝦田大水漫灌,水生植物蓬勃生長,這是小天鵝們最理想的食堂。周自然與村莊之間的距離大約為300米,如果“月月”今天來到這里,他在車里就可以清楚地拍到。
但是,等了很久,還不見小天鵝到來。“月月”今天會來嗎?或者這個天氣,它根本就不打算來。
雨勢很大,周自然只得收拾器材,準備離開。就在此時,30多只小天鵝由遠而近、一路歡歌,出現在頭頂。它們可能發現了這個新來的黑色怪物(車),在上空盤旋了一陣,然后一部分小天鵝朝北方飛去,另外一部分則展翅懸停,準備降落。
“‘月月’肯定就在里面!”周自然通過手機直播,十分肯定地說。
直播畫面中,12只小天鵝已穩穩降落在他的左前方。
雨越下越大,周自然用毛巾蓋住相機和鏡頭,繼續拍攝。忽然,他看到一只天鵝的頸上有明顯的暗部。
“那就是‘月月’的頸環!”周自然拿起望遠鏡,仔細辨認。
沒錯,那就是衛星跟蹤器。
12只小天鵝,自然分成3組,“月月”這一組,兩只純白色羽毛的成鳥,兩只灰色羽毛的亞成鳥。成鳥“月月”開始在左邊,慢慢地游到中間,與其中一只亞成小天鵝做出交頸親昵的動作,隨后領頭往左越過大群,一起到另一邊覓食。
有可能它們是一家!如果真是這樣,就說明“月月”放飛后,與家人破鏡重圓,共享天倫之樂!
周自然心滿意足地踏上了歸程。這時,女兒打電話過來,他才想起今晚是小年夜。他無比感慨地寫了一首詩:我生前世是情癡,鳥過無痕獨我知。獨守蝦塘待鴛侶,心留云夢護歸期。苦雨凄風單騎過,萍天葦地萬羽棲。紅袖窗前小年夜,一車風雪載傳奇。
共護遷飛
大年三十,萬家團圓的日子,“平平”離開東古湖來到了“月月”所在的天鵝洲。難道它們也要辦春晚嗎?大家都覺得樂不可支。這個大年,天鵝們也給我們貢獻了一個特別節目。
正月初一,“平平”先飛汨羅江畔的白塘湖,隨后重回東古湖。
但是,“平平”放飛后一直沒有被拍到過,終究是個遺憾。考慮到“平平”這幾天一直在洞庭湖和東古湖之間往返,2月13日,周自然徑直開車去了東古湖。
16時許,天鵝完成了覓食,開始陸續起飛,前往遼闊的湘江湖洲過夜。周自然舉起望遠鏡反復搜尋。
突然,一個戴環志的天鵝出現在鏡筒里。
在東古湖水面的一個淺水區,六七只小天鵝聚集在一起,不斷點頭交流。其中一只體型較大的天鵝,背對周自然,但是頸部一晃而過的黑色物體還是沒有逃過他的眼睛。
這就是“平平”!“平平”離岸邊的位置,跟衛星地圖上的位置完全吻合,說明這個下午,它就待在這里覓食。
次日,岳陽鳥友龍春濤聞訊趕來,拍到“平平”嬉戲的場面,“平平”昂首挺胸,振翅欲飛,十足王者風范!
時值雨水季節,南方陰雨連連,黃河開始解凍,小天鵝即將北遷。
2月24日,央視記者文允毅來電,告知央視將在3月下旬直播“候鳥北歸”,擬分東、中、西三個線路直播,希望周自然提供相關素材。
周自然隨即推薦了“月月”和“平平”,還給他講述了這兩只小天鵝在洞庭湖揪心又溫馨的故事。央視二話沒說就將其列入了選題。
說話間,周自然刷新了信號,驚奇地發現,“月月”已經北遷到河南秦嶺東麓區域。當天,江漢地區天氣晴好,正刮南風,“月月”御風而行,一鞭直渡河洛。
三天后,“月月”抵達黃河濕地烏拉特前旗段。黃河尚未完全解凍,樹木還沒有發芽,小天鵝卻飛過來了,它們只能吃上年殘存的莊稼和植物根莖。為了生存和繁衍,在饑寒交迫中遷徙,這就是候鳥的宿命。
遷徙很壯觀,但也很艱辛。
3月9日凌晨,“平平”北遷。與“月月”的遷徙路線基本吻合,平均時速75公里。次日,“平平”和“月月”在黃河勝利會師。
這條小天鵝遷徙的路線,我和周自然是再熟悉不過。2015年,岳陽救助放飛小天鵝“春春”和“濤濤”,我們就發起了一個大型跟蹤守護活動,從洞庭湖出發,跨過長江、漢水、黃河,來到烏梁素海,一路守護小天鵝出境。活動按小喬初嫁、荊有云夢、河洛索圖、雁丘問情、長河落日、天涯明月等預設情節進行,從月滿到月虧,每到一處,所需情景應時而出,妙不可言且充滿人文美,很好地宣傳了生態文化和湖湘文化。
這個活動還促成洞庭湖與烏梁素海兩個重要濕地,在2021年5月23日締結成為友好濕地,南北愛鳥志愿者相約一起守護鳥道平安。
現在,小天鵝再次來到黃河,一直在默默關注“平平”“月月”的烏拉特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局長程峰,馬上派出工作人員和志愿者接力守護。期間,志愿者羅躍忠天天守護在黃河灘,央視進行了同步報道,而且成功地拍到了“平平”在黃河覓食和起飛的珍貴鏡頭。
3月21日,“月月”在巴彥淖爾市的磴口縣北遷進入蒙古國,一周后“平平”也飛越陰山,經蒙古國往北遷徙。
4月11日,“月月”進入俄羅斯。
5月1日,俄烏戰爭戰事膠著。“月月”從額爾齊斯河的俄羅斯鄂木斯克段悄悄飛往鄂畢河,開始沿烏拉山向北飛行,此時它已平安飛行4500多公里,但離北極繁殖地還有2000多公里。
半載相逢終北去,留取丹心相守。每年,岳陽市江豚保護協會志愿者都是這樣守護天鵝、大雁在洞庭湖越冬。隨著小天鵝的北遷,周自然每天都在播報它們的行蹤,以及沿途的生態與人文環境。“跟著大雁去遷徙”,我們為全國人民奉獻了一個精彩的生態人文故事。
小天鵝待在洞庭湖多長時間呢?岳陽市江豚保護協會秘書處和巡邏隊都知道:約5個半月。
這里常年沒有冰凍,在候鳥南遷的時候,就是洞庭湖退水的日子,秋水長天,大湖落日,青草嫩芽,平湖落雁。如斯良辰美景也不知迷倒多少觀鳥客和攝影師。
所以,小天鵝真正的樂園,還是在咱們洞庭湖。
現在,洞庭湖所有的小天鵝都已離去,我們若有所失。
再次相見,便是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