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2年第2期|崔彧:蝴蝶斑(節選)
崔彧,宜昌市作家協會會員,秭歸縣作家協會秘書長,作品發表于《三峽文學》等。
蝴蝶斑(節選)
| 崔 彧
八九〇三房客接二連三給我打電話催單,我沒空接,著急趕路。電梯到九樓停下,門才開一條縫,我就擠了出去。中央空調很猛,冷氣洶涌而來,像鋼針一樣戳進我每一個瘋狂喘息的毛孔里。尖叫的手機鈴聲在幽深的走廊里回蕩,一波一波地拉高我的心跳頻率,越發顯得驚心動魄。我打了一個寒顫,摁掉電話鈴,數著客房門上閃著曖昧藍光的數字,急匆匆地朝前找。
左前方,八九〇三,門朝里開,一個裹著白色睡袍的女人走出來,兩手搓揉著如瀑長發,目光穿過發絲盯著我。
“這里、這里,煩死了!”
我匆匆往她頭頂的門牌號望了一眼,最后一次確認沒有送錯單,她身上的香味很好聞。
“陳先生的單對吧,您的電話尾號是……”
她從我手里奪走餐包,“給我,你這什么服務質量啊?你看看超時多久了?真是的,我一定給你差評!”
我望著她,舌頭打結,說:“女士,下班高峰,我從光谷過來,一路紅燈,您高抬貴手,理解一下,千萬別給差評啊……”
她對上我的目光,低頭,濃密的頭發垂下,遮住臉。她飛快轉身逃進房間,掩上門,說:“算了、算了!”
我瞥見房間里雙人床的一角,半截雪白床單拖在地上,一條長滿黑毛的男人腿趿拉著紙拖鞋挪過來。女人迅速拍上門,截斷了男人的話,那排藍瑩瑩的“八九〇三”差點砸到我的鼻子。
我愣在門外,好像有一只滾燙的小白鼠在嗓眼兒里抓撓。
她是路小布,是我最好的哥們兒老鄭的老婆!面相、聲音、身段,加上她認出我后倉皇而逃,錯不了!我踩著軟綿綿的地毯,飄飄忽忽地走開,掏出手機,翻到老鄭的電話號碼,沒留意腳下,被隆起的地毯絆了一下,一個趔趄,撲倒在地。這一下把我摔醒了,我定下神,把手機摁滅,塞進褲兜。
這種事,可不能草率處理。
我避開人群,乘貨梯到一樓。室外陽光強烈,刺得我眼睛酸痛,眼淚和汗混在一起,流了一陣。我收拾好自己,跨上摩托車,鉆進車流里,借助裹著汽車尾氣和瀝青味兒的熱浪,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點兒背!好哥們兒的老婆和別的男人開房,為啥偏偏叫我撞見呢?我要向老鄭告狀,可萬一是我瞧錯了呢?武漢烏泱泱一千多萬人,兩個女人模樣相似,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兒!可我要是瞞著老鄭吧,我這心里燙得難受,像吞了燒紅的秤砣似的。
老鄭與我是生死之交,他不止一次救過我的命。二〇一一年,我中專畢業后留在武漢,和朋友合伙在光谷開了一間街舞工作室。我們十個人,都是混完中專、技校后出社會的,十七八歲的毛頭小伙子。在世人眼里,我們都是失敗者——沒學歷、沒錢、沒背景,混在人群里,還不如地鐵里一條脫光了毛的流浪狗惹眼。不過我們絕不妄自菲薄,我們酷愛街舞,都想在這上面干出點名堂。十個小伙子,擰成一股繩,練舞、招生、上課、吃睡,都在那五十平米的舞蹈室里。我們不知疲憊,白天授課,晚上騰出睡覺的時間來,自己提升舞技。功夫不負有心人,短短三年時間里,咱們舞團拿下了兩個全國知名的街舞賽事齊舞冠軍。打出了名頭,我們的招生規模迅速擴大,超過了武漢許多響當當的老牌舞團。一幫毛孩子異軍突起,招來嫉妒,一些街舞同行說我們吃相難看。難看就難看吧,管他呢,我們吃,你們看!來錢快的行當里,有幾個人吃相是好看的?
二〇一六年,舞團經營達到巔峰,我們的分店發展到十一家,武漢市的元宵晚會、中秋晚會,我們舞團都上了節目。十一小長假,我們在江夏區工人文化宮組織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匯報演出。
我永遠記得那晚,月光像把刷子,把街道和廣場全刷上熒光粉,熱烈而清晰。我們拿出畢生所學,領著孩子們跳舞,演出非常成功。辦完活動,已經凌晨三點了。隊友們忙活了兩宿沒睡,都累趴了,但卻都興奮地睡不著。我們在附近夜市找了一處大排檔宵夜,聊舞蹈、聊舞團的未來,老板一箱一箱給我們開冰啤酒,每個人都喝高了。
隊長大頭對我說:“你小子不眼饞我的雅馬哈R1嗎?走,載你兜一圈去!”那輛車是他上周剛買的,還沒來得及上牌,通體烏黑發亮,像科幻片里躥出來的玩意兒,簡直帥得慘無人道。
我想駕車,大頭不放心我操弄他那寶貝,執意要我像個娘們兒似地坐他后面,抱住他的腰。去你的大頭,你才娘們兒,我揮舞著胳膊一通亂唱,大頭猛催油門,飛馳狂飆,城市被我們遠遠地甩在身后。道路兩邊從樓房變成了工廠和白楊樹,我們渾然不知。我們跑上一座纏滿雞屎藤的舊石橋時,我猜大頭當時已經睡著了,油門被他擰到了底,車子徑直朝石欄桿沖去。
我飛上了天,橋下凌亂的灌木和黑黢黢的石頭尖叫著朝我沖鋒而來,我倉皇迎敵,暈了過去。
據說大頭用他的腦袋撞碎了一根方形石欄桿,他留在了橋上,摩托車和碎欄桿、還有他腦袋的一部分飛到二十米開外。后來我聽交警說,那速度,當時戴沒戴頭盔都沒啥分別。
天沒亮,老鄭騎電動車從那兒經過,發現我們,報了警。他發現我還活著,便一直守到救護車趕到現場才離開。
我在醫院躺了兩個月,三根肋骨粉碎性骨折,一些碎骨頭扎破了隔膜,手術三次,我遭受了這輩子最難以忍受的疼。因為大頭那輛摩托車涉及買贓、無證照行駛、醉駕,住院期間,我還受到調查。老鄭幫我辦入院手續時,得知我和他是同縣人,便常到醫院來幫我跑手續,我倆的交情就那樣開始了。
身后憤怒的車喇叭聲把我拉回翻滾前行的車流中,對面路口的綠燈只剩下五秒,我趕緊催動摩托車油門,朝前躥去。
老鄭比我大三歲,他和路小布從大學開始談戀愛,畢業后結了婚,算是修成正果。路小布是武漢本地人,老鄭自然就隨她在武漢安了家。他們就讀的大學在他倆畢業后就上了媒體披露的全國百家野雞大學黑名單,可想而知,畢業也就失了業。他倆都家世平平,沒什么人幫襯,只能靠自己打拼。畢業之初,老鄭在菜市場里當搬運工,下白菜。后半夜,卡車拖著新鮮白菜到了菜市場,老鄭和工友們把白菜扛下車、爬一段斜坡,碼到叉車上,距離大約一百米。每袋白菜重五十斤、掙力錢一塊。老鄭學生時代一直是運動健將,干活就當練肌肉了,開市前扛兩三百袋是小意思,收入還算可以,干得興致勃勃的。可是干了兩年,身體吃不消了,腰椎間盤突出,只好重新找工作,到了現在的金店里當導購員,一干就是十年。
老鄭和路小布有個兒子,叫小龍,十歲,是個傻子。我去老鄭家蹭飯,他講過,孩子七歲時發燒,他們兩口子上班,沒重視,以為拖一拖就過去了,沒想到把孩子腦子給燒壞了。老鄭說,他有罪,這輩子,別的啥都不想,就是豁出命去掙錢,給孩子治病,贖罪。這病,年歲越大,康復的希望就越渺茫。
我分析路小布的出軌和小龍的病有關系,因為這孩子,老鄭和路小布的生活過得很寒酸。學生時代的愛情總給人情比金堅的錯覺,但攤上這么個孩子,感情那種虛頭巴腦的東西,很快會磨滅掉。
那幾天,我腦子里一直是這事,我對路小布感到憤恨、又有些同情,簡直瘋魔了,好像偷人的是我老婆似的。
最終,我下定決心,把這事兒捅破。老鄭救過我的命,我不能叫他傻乎乎地戴綠帽子。
我有天上午休假,便去金店找老鄭,給他帶了一份皮蛋涼面,醋和香菜放得很多,老鄭好這一口。
到之前,我給老鄭打了三回電話,他都沒接。那天他們店搞促銷,老鄭正忙著。他梳著個大油頭,站在金店門口的紅色充氣彩虹門下,胳肢窩里夾著一疊香腸狀的氣球,抽出一支來,在手里繞幾圈,變成羊啊、貓啊、鳥啊這些小動物的形狀,一群孩子圍著他搶。
室外溫度起碼在三十六攝氏度以上,老鄭卻和店內的導購員們一樣,穿著白色長袖襯衣。那襯衣的領口泛黃了,最上面一顆扣子很緊,把他的喉嚨勒出一個凸起的肉圈。一圈一圈的汗水把襯衣貼在微凸的肚子上,顯出肚臍眼兒那黑乎乎的一塊陰影。
老鄭抬頭看見我,笑了一下,兩手握著氣球飛快繞了兩圈,氣球成了一只惟妙惟肖的鴨子,他把小鴨子遞給一個扎著沖天辮的小女孩,幾個孩子鼓掌歡呼起來。
老鄭對我喊:“今天不上班?”
一個男孩子繞到老鄭側面,伸手搶他夾在腋下的氣球。他轉身躲開那孩子,強調:“小朋友們,一人一只,人人都有,不要搶。”
我擰起手里的涼面給他看,說:“吃了再干活吧!”
“這是一只小天鵝,對不對?送給你,祝你像小天鵝一樣美麗……我這一時半會完不了,你自己吃吧!”
我坐在墻角的瓷地磚上,等了一個小時,老鄭還沒有換班的意思。常覺這個時候,我就覺得老鄭混得像條落水狗似的。我看過他十年前的照片,談不上帥,但還是瓜子臉、頭發還很濃密,算清秀的。那時候,老鄭還站在柜臺里面,當導購員。后來導購員清一色換成二十歲左右的小姑娘,老鄭就被清除出隊伍、踢到店外,混成了勤雜員。客人開車來,他就幫人停車;貨車來了,他又變成搬運工;那幫小姑娘們要換吃飯、喝水、上廁所,臨時頂個班,都使喚老鄭。誰都能看出來,老鄭是他們金店里混得最慘、最差的,只有老鄭自己傻乎乎的覺得沒啥,他說,當年在菜市場,那活可比這苦多了。
看看時候不早了,我得趕去公司,老鄭還沒收工,我蹲在墻角,飛快把那碗涼面呼呼掉。老鄭遠遠瞅見我,說:“去后面,有空調,叫芳芳給你開門!”
我說算了,你忙吧,我吃完就去上班了。
我用手背抹嘴,朝玻璃墻里張望。芳芳站在柜臺里,側身對著我,結實的小腿上繃著一層泛光的絲襪,大腿把黑色包臀裙撐出美妙的曲線。她前傾身子在柜面上,向一位女顧客介紹金項鏈。
我想進去和她搭個訕,討張衛生紙,擦擦嘴。不過念頭一轉,還是算了。我在這附近送餐,常來店里找老鄭,逐漸和店員們都混了個臉熟。芳芳屬于一堆姑娘里一眼就出挑的那種,我有時候和她開兩句玩笑,她也憨憨傻傻的,不計較。我有兩回半夜醒了睡不著,心里像貓抓似的,想著和芳芳那啥……不過我有分寸,我也不是那種涎皮臉的男的,偶爾想想就得了,我從不往她身邊去湊那閑趣兒。
沒找到機會向老鄭挑明,我始終不甘心。一周后,我帶了三盒盒飯、三杯奶茶,又去金店找他。店里一忙,老鄭常常整天吃不上飯,這點我清楚。所以我送餐期間,有空就給老鄭送一份盒飯去。
我遠遠瞧見老鄭穿著那件鄒巴巴的白襯衣,站在門口,激烈地打著手勢,和一個染著紅頭發的小青年爭執。不大一會兒,一個滿臉粉刺的小胖子從店里走出來,加入他們。那小胖子是店長,老鄭和他不對頭,我認識那孫子。店長把手機伸到紅頭發的眼前,叫他看,紅頭發一把扒開店長的手,手機飛了出去。
我走近了些,聽見店長說:“先生,咱們別站在這里,我們去休息區坐下來談,好嗎?”
紅頭發相當橫,“滾蛋,龜兒子,老子愿意杵這兒你管得著嗎?你員工誣陷我,還他媽打人,賠錢來!”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掐著煙,用中指和無名指使勁戳老鄭汗涔涔的前胸,逼得老鄭連連后退。
老鄭吃力地招架著,說:“別動手,咱們講道理,好吧,我可沒對你動手……”他躲著紅頭發亂搗的手,扭頭看見我。
紅頭發伸出尖細的粉紅舌頭,舔了一下煙屁股,把它粘在焦黃的嘴唇上,一邊推搡老鄭,一邊瞇著眼睛用半邊嘴叫囂:“幾個意思,還想動手?你從哪個窮鄉僻壤鉆出來的?老子信了你的邪,叫你龜兒子死在大武漢!”
老鄭始終躲著對方的攻擊,徒勞地解釋著,往店長身后躲。店長頻繁看手機,好像手機上有克敵制勝的武功秘笈。他被紅頭發的手指扒到眼鏡,趁撿眼鏡的機會,溜了。老鄭一人迎敵,明顯扛不過,很快,他頭上就挨了好幾巴掌,一綹上了頭油的頭發散下來,扎到眼睛里,露出油膩膩的頭皮。
我把盒飯放在地上,朝他們走去。老鄭對我喊:“你別管,這沒你的事,去后面等我!”
紅頭發看見來了個敵手,他嫌老鄭太慫,不過癮,于是撇下他,朝我沖來。
我車禍手術后,肋下留了一條恐怖的縫合疤痕,我想過很多辦法把這條疤弄掉,卻始終奈何不了它。更要命的是,我再也不能做劇烈的體育運動了,不能再跳舞,我就啥都沒了,兩眼一抹黑。出了這事,舞團被并購,隊友們各奔前程。我不能再跳舞,就成了廢人一個,被街舞同行們排斥在外。以我的學歷,干不了寫字樓的工作,重體力活又做不了,只好當起送餐外賣員。有一次我因為一條差評,把一碗熱干面砸到了兩個體育生臉上,和他們大干了一場。打架我沒慫,可打完架,我被公司開除,失業五個月,連房租都交不起,多虧老鄭幫我墊付了兩個月的房租,我才沒流落街頭。
我克制住自己動手的沖動,只仗著高大魁梧的體型優勢,朝紅頭發軋過去。紅頭發瘦得像塊賤價處理的排骨,身上還有股濃烈的臭氣。他抵擋不住我,就用王八拳胡亂朝我臉上招呼。
我架起胳膊護住頭,始終不還手,像扒拉一堆垃圾一樣把紅頭發往墻角逼。紅頭發的王八拳對我不湊效,他便吐口水,用手指甲一陣撓,純粹一副“買刀牛二”的賤樣。就在我的忍耐快要達到極限時,店長帶著兩名巡邏民警趕到了。年長的警察和紅頭發一打照面,就喊出了他的名字,紅頭發立馬焉了,把手舉起來疊在腦袋后面,自動靠墻根兒站好,動作嫻熟。年輕警察摘掉他的煙,在他搓衣板一樣的胸骨上摁滅,丟進垃圾桶,紅頭發被煙灰燙得“哎喲我草,尼瑪……”,年輕警察指著他鼻子,他閉了嘴。
老警察向我們詢問情況,叫小伙子做筆錄。臨走時,老警察對店長說:“他吸毒吸得腦仁兒都爛了,你們和他爭什么?他要往你店里一倒,裝個死,你生意就別想做了。下回再遇上他,直接報警!”
警察把紅頭發帶走了,老鄭滿臉疲憊,領我到后門走廊里吃飯。他瞅了一眼我手里的盒飯和奶茶,說:“芳芳今天休假,你帶三份給鬼吃?”
我說:“你辛苦了,多吃一份唄。”
老鄭實在餓了,他把汗透了的襯衣脫掉,攤在地上,坐在空調出風口下面的地上,狼吞虎咽。
我問他:“怎么回事?”
“吸毒的,沒錢買粉子了唄,今天在店里瞎逛,盯梢了一上午。”
“你知道他吸毒,還去招惹他?”
“他硬賴上我,我能怎么辦?一個女顧客把手機插在牛仔褲屁股口袋里,被他盯上了。我提醒顧客注意財物安全,就這一句話,這貨就不依不饒了,硬拉住我不放,要我賠他錢,你評評,天下哪有這么不要臉的人?”
我嘆氣:“老鄭,你那腦袋里就一根鋼絲弦,轉彎的都沒有!店里有監控,顧客丟了財物,她自己不會報警嗎?到時候警察一看監控,不就完了?”
老鄭心煩意亂,對后門一努嘴,他意思是指店長:“他和你出的是同一個餿主意,就因為這事,給我擺臉子呢!”
“難道不是嗎?”
老鄭被我逼得詞窮,頓時惱羞成怒:“見人偷東西,你叫我當睜眼瞎?傳出去,以后誰還敢來這店?影響多壞!”
“他和你在門口一鬧,影響不更壞?”
“兩碼事!”
老鄭這人我太了解了,臭脾氣一上來,油鹽不進,我懶得和他爭論。
我倆把芳芳那份兒盒飯分了,老鄭不肯多喝奶茶,他說兩杯都歸我,他喝不了,膀胱松了,裝不住水。一天只有三次跑廁所的指標,這是規定,超標了“那孫子”開會的時候又得嗶嗶。
我尋找著合適的話頭,把那事兒挑明。我剛把第二杯奶茶插上管,“那孫子”就把老鄭叫走了,說來了一個旅游購物團,叫老鄭去前面招呼停車。
老鄭走后,我心里空落落的,兩次都跑空,見鬼。我坐空調下打盹兒、準備到時間直接去上班,偏偏快睡著時,我媽打了電話過來。
她問我吃了沒?今天上沒上班?武漢天氣怎樣?家里昨夜下大雨,天亮前雨倒是停了,村東頭李三叔家的母雞叫黃鼠狼叼了三只去。
她說這些話除了浪費我時間外,毫無其他意義。我說李三叔家的雞丟沒丟,我不關心,我在武漢過得還不如雞呢。沒事我掛了,我急著上班。
我媽說,明天小琪要帶她爺爺來武漢看病,你明天休息不?給他們帶帶路。
小琪是我小學同學,是同村韓跛子的女兒。我已經記不清她長什么樣了,只記得她臉上有一道難看的疤,我媽說那叫胎記。她小時候上唇常干結著一團鼻涕,從沒干凈過。她話挺少,學習成績也不行,就是個子高,從學前班上到六年級,一直坐在最后一排,直挺挺的,像塊墓碑。
我說,來就來唄,她爺爺看病,她爸媽干什么去了?輪得上我帶路?
你這孩子,真老實!我跟你說啊,小琪和小時候不一樣了,人家現在出落水靈了,高高大大、白白凈凈的,好看著呢。
我就知道,保準是這事兒!我媽每次打來電話,三句話離不開相親結婚、傳宗接代。
我反唇相譏,白白凈凈?我怎么記得她臉上有塊疤,洗掉了?
不許你這么說人家啊,不積嘴德要遭報應的。天生一點小破相,是富貴命!人家現在在網上賣水果,還“播手機”,啥來著,叫直播……
算了,媽,你別說了,我要上班了。
你咋這個態度呢,你怎么老是不懂點人事兒呢?還有啊,上次和你說的,回來登記的事,你想好沒有?下個月可就截止了啊。村里集中蓋新農村小洋樓,發展新品種臍橙。我和你爸商量好了,你回來,咱家就牽網絡,給你打游戲。空調也給你裝上,哪點不比武漢強?你想清楚,趕快給我回來登記,不登記,村里可不劃你的地基……
我媽喋喋不休,我拗不過她,只好存了小琪的電話,并且保證明天一定找時間陪他們去醫院。我說我要上班了,連忙掛了電話。
答應的事,不能放鴿子,否則我媽又得拿這事興師問罪。晚上,我躺床上玩手機,用小琪的電話號碼加了她微信,很快,她就通過了我的好友申請,發了一個微笑的表情過來。
她的頭像是個長發女子,一朵白色的百日菊遮住一只眼睛,那照片和我腦海中的她完全對不上。
我回了句:“你好。”便去翻看她的朋友圈。
她朋友圈里都是賣橙子的文案,翻了好久,翻到一段她直播錄屏的小視頻。她手里拿著橙子,身后是果園和莽莽青山,一堆“誰誰誰送來小火箭、送來蘭博基尼跑車”的彈幕往上翻。
鏡頭前的她,確實變了,容貌變了,性格也變了,長發披肩,嘟嘴賣萌,話挺多,連那塊胎記都不見了。
我發消息,你明天什么時候到武漢。
中午十二點半,漢口火車站。
我回,好的。
我打電話給主管請了假,說天太熱,屁股在摩托車座板上捂出了坐瘡,明天下午去醫院瞧瞧。
反正我這個月的假還沒休完。
我去漢口火車站接站,隔著出站鐵柵門一眼就看見小琪。她真人和視頻里差不離,白襯衣下擺扎在牛仔褲的褲腰里,吃力地拖著一個大箱子。
她在鐵柵門里對我揮手,我覺得仿佛時空錯亂,很不真實,揮手回應她。
小琪的爸媽扶著老爺子走在后面,韓跛子長胖了些,變白了,人變和氣了,不像從前那樣,和我們這幫孩子一說話就瞪眼了;她媽我倒是印象不深,但也覺得人白了,走路說話都精神多了。
小琪她媽拽住我的手,說,你媽說你長得又高又帥,果然,你這模樣,和你爸爸年輕時候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老爺子和韓跛子直點頭,我接過小琪手中的箱子,只笑著點頭,答不上話來。
去醫院看病根本用不著我帶路,出了火車站,小琪爸媽就把我們支開了。這用意再明顯不過了,就是安排我倆來相親的。
我和她并排站在人潮洶涌的出站口,全世界仿佛只剩下尷尬。我倆誰也不說話,一直朝前走。她不停地喝手里的半瓶農夫山泉,從出站口走到公交站還沒喝完。
我說,餓了吧,咱倆去光谷吃飯。
她點頭說好,頭發垂到左邊臉上,伸手捋了捋。那塊胎記還在,暗紅色的,像蝴蝶的兩只大翅膀,從左眉梢飛到太陽穴。
她發現我在看,便用頭發把它遮住,嚴嚴實實的,我急忙挪開目光。
吃飯時,我們聊了些各自的生活,打開話匣子并不難,我們逐漸丟開尷尬的小學同學、相親對象身份,聊起熱門的電影、網絡熱梗和娛樂八卦來。我學著鄰桌的男孩,給她盛飯、夾菜、剝小龍蝦。
吃完飯,我倆去看電影,那電影是個不中不西的古裝玄幻片,怪無聊的,我倆靜悄悄地、心不在焉地看完了它。
從電影院出來,天已經黑了,我倆都不感覺餓,便在廣場一隅的桂花樹下,在長條石凳上一左一右坐著。
小琪給她媽打電話,得知爺爺已經安排住院,后天手術。她爸媽在醫院附近的酒店里住下了,問她什么時候回去。
她掛掉電話,我說,我送你去地鐵站吧。
再坐一會唄,這么著急趕我走,約了人啊?
怎么會呢?
沉默,我撿起一片桂花樹葉子反復折疊。
你有什么打算?
我這樣,還能有什么打算,重活干不了,輕松活輪不上,飄著唄。
怎么啦?不開心?
我媽跟你說過沒有?我以前出過車禍……
昨天看你朋友圈發過,都過去了,你現在不挺好嗎?
我沒答話,車禍毀了我的夢想,改變了我的生活,我茍延殘喘著,這能叫“都過去了”“挺好”?
她岔開話題,說,看你以前跳街舞,好帥啊。你朋友圈里說不跳了,多可惜啊,別丟掉,重出江湖,說不定可以去參加《這就是街舞》呢!
我有種被施舍的憤怒。
她很快捕捉到了空氣里的火星,繼續補救,說,我前些年在廣州做海關報關。
我說,挺好。
她說,歲數大了,就回了,今年三十一了嘛。其實現在回鄉下做電商也挺好呢,我們那兒臍橙發展起來了,出了名,去年央視去我們那兒直播,我一天銷了六千多單。
我不說話,她也不說了,撿了一片樹葉,揉成絲。
過了一陣,她望著我,問,你覺得我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我故意氣她,更多是氣我自己,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犯渾。
我的話湊了效,她像被拳頭打中了似的,語速也加快了。她說,你覺得你這么說話,尊重人嗎?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不就是我臉上的胎記嗎?我存夠了錢,隨時都可以把它去掉,不過我不會為了迎合誰、悄悄把它抹掉,它不丑,我活著也不是為了叫別人順眼。
我雖然沒談過戀愛,但我懂,不要和女人講道理。
我說,你誤會了,算了,我送你去地鐵站吧。
她站起來,朝廣場外走去,腳步快而漂浮。我有許多話,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于是走在她身邊,望著馬路上明晃晃的車流越過她的肩膀朝前流走。城市像一條令人憎恨的喧囂流水線,日夜不息。長久以來的孤獨封住了我的嘴,我反抗不了,便由它去。
……
(本文節選自2022年第2期《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