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流東進》:個人成長與英雄史詩
《鐵流東進》劇照 王昊宸 攝
“軍人離開戰場只有兩種方式,要么凱旋,要么犧牲?!边@句堅硬斷言出自中國國家話劇院新創話劇《鐵流東進》。然而,作品中的主人公卻是以第三種方式“活著”離開的戰場,并以“活烈士”的狀態隱姓埋名幾十年。4月13日,這部充滿懸念的閃耀著金屬光澤的軍旅劇作,在層層剝筍式地解開人物身份謎團的過程中,拉開了“第七屆中國原創話劇邀請展”的序幕。
《鐵流東進》改編自作家季宇的小說《最后的電波》,編劇查文白、鐘鳴,導演查文浩。劇作既氣象磅礴、恢弘廣闊,又具體而微、見微知著。創作者聚焦通信兵的戰斗生活,表現普通人的精神成長,通過主人公賀永明(曾改名李安本)從被迫幫助新四軍發報到主動成為其中一員的故事,再現人民軍隊的鐵流、歷史生活的鐵流、民族精神的鐵流。整體看,該劇既是一部個人成長史,又是一部集體的英雄史詩。
以微觀視角為歷史存照、為英雄畫像,《鐵流東進》可謂立意高遠、落點扎實、角度巧妙。賀永明是誰?他為什么活著?圍繞著這兩個核心問題,故事在1941年的白馬山和當下時空中展開。大歷史中小人物個體際遇的傳奇性、個體選擇的偶然性、個體與歷史發生關系的可能性等,為微觀視角下的個體故事提供了巨大的敘事魅力,而主人公的精神成長就在其中以緩慢姿態完成。1941年,電報局發報高手李安本被新四軍皖中獨立師第三團“請”上了白馬山,請他幫助聯系師部并承諾,一旦得到師部回電即可放他回家??此坪唵蔚娜蝿諈s因戰爭形勢的復雜而困難重重。由于始終得不到師部回電,無法得知渡江路線,李安本回家的日期被耽擱下來。在與新四軍一起的日子里,在新四軍為保護李安本及家人所付出的犧牲的感化下,李安本從一個尊崇“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理念的市井小民,成長為了有責任意識、革命信仰與犧牲精神的新四軍通信班教官,在掩護三團突圍的戰斗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在中國當代文學發展格局中,成長敘事歷來是革命歷史和戰爭敘事的重要類型。從“十七年”時期的《青春之歌》《三家巷》《紅旗譜》到上世紀80年代的《高山下的花環》,再到新世紀的《歷史的天空》《亮劍》等,都以人物成長為敘事重心,這些作品也因此成為了時代經典,并多被搬上話劇舞臺。文學母體孕育舞臺經典,文學經典也借助舞臺獲得重生。依托文學原著的豐厚與細膩,軍旅戲劇中的趙蒙生、梁大牙等舞臺形象皆性格豐滿、感人至深。遺憾的是,軍旅舞臺上定型性格人物居多,成長人物鳳毛麟角。因此,《鐵流東進》中的李安本形象非??少F。尤為可貴的是,李安本的成長既個性化又有合理性。劇作中,他的成長進程緩慢而又艱難,其進程是以戰友的犧牲為推動力完成的,因而在邏輯上合理、在情感上動人。
從上白馬山開始,李安本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趕緊回家。這符合一般人性要求的愿望也與李安本以個人為中心的人生信念一致,如貪生怕死、挑三揀四、居功自傲等,與其只求一己之安的小民形象匹配。李安本成長過程中受到的第一次情感觸動來自小柴火。小柴火是因給他送家信報平安而犧牲的,但是這個少年的犧牲雖讓李安本痛惜,卻還不足以改變他的思想認識,他依然欺軟怕硬、愛講條件,有小貪心、愛占便宜,甚至腿傷好了也不吭聲,依舊坐著滑竿讓戰士抬著他走路。通過這些日常生活細節,李安本那種處逆境時低眉俯首、被敬重則趾高氣揚的性格特征被刻畫得入木三分。
如果說小柴火的犧牲刺痛了李安本,隨后團長對他的保護與善待便是春風化雨的過程,而彭大刀的犧牲則是一記重錘,敲醒了李安本內心的愛國情感和責任意識。若非李安本私發電報詢問妻兒情況導致身份暴露,他的妻兒和白馬山上的新四軍就不會處于危險之中,彭大刀也不會因此犧牲。而此時的李安本在三團生活中已受到了有限條件下許多無微不至的關懷,從得到最后一個雞蛋和全團的煙,到領雙倍“月薪”、享受專人滑竿,他已經在潛移默化中被打動、被感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劇作還以巧妙的一筆交代了李安本曾經也是熱血青年,為抗日救國曾加入過國民黨川軍,當年在戰斗中是他的表舅用自己的命救了他的命。他之所以改名換姓為李安本,就是為了糊弄日本人。有了這個前提,李安本的精神成長邏輯就更為嚴密可信了。因此,從剛上白馬山時的迫不得已到彭大刀犧牲后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忘我工作,再到主動請纓掩護部隊突圍,李安本的變化順理成章、令人信服。因為他的成長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戰友的信仰、友愛、犧牲的共同激發與推動下完成的。其個人成長史是由一個英雄群體共同寫就的。白馬山一戰,他能冒死帶著杜參謀和大牛不斷移位發報,吸引敵人注意力,掩護部隊突圍,是因為此時的他已成為了英雄群體中的一員。因此,《鐵流東進》既是一部個人化的英雄成長史,更是一部人民軍隊鐵流集體的英雄史詩。
“太平本是烈士定,從無烈士享太平”,作為被誤以為是陣亡烈士的白馬山戰役的幸存者,李安本身上背負了替戰友們活著的責任,從未因沒能確認組織身份、享受名利待遇而感到被虧欠。白馬山上的戰友或用自己的生命換得他的平安,或在后來的戰爭歲月中獻出了寶貴的生命,李安本也因此與組織失去了聯系,但他已經足夠幸運了,他愿以靜默的方式緬懷戰友、體味活著的意義。當作為軍人的李安本以“活著”的“第三種方式”離開了戰場,“活著”的并非一個個體,而是一個集體心愿、一種集體精神。尤其劇作中回環往復的由“七”和“三”組成的密碼“嗒嗒滴滴滴,滴滴滴嗒嗒”,更是強化了這種集體心愿與集體精神。這電碼既是發報結束的標識,也是美好祝福的暗示。當李安本在通信班收徒“授業”時,這組密碼以輕快、俏皮、靈動的姿態,制造了歡快的戲劇節奏和詼諧的戲劇趣味;在掩護三團突圍戰斗中,這組密碼作為準備犧牲的李安本發出的最后電波,又成為了他對戰友最深情的祝福,產生了萬山靜穆千水止息的感人效果。及至劇尾,犧牲的戰友們依次上場,在他們與賀永明彼此應和的“嗒嗒滴滴滴,滴滴滴嗒嗒”發報聲中,觀眾席掌聲雷動。這掌聲既表達了觀眾對烈士的崇敬與緬懷,也飽含著對當下太平生活的珍惜。
現場的掌聲就是時代的回聲。該劇將英雄敘事主題內化于個人成長與集體英雄的雙層結構中,既不教條也不生硬,順暢傳遞了革命精神傳統和當代主流價值。鐵血奔騰的戰爭背景、全男班演員的鋼鐵陣營,呈現了作品的“鐵流”氣質,不斷發出的電波、無畏的戰斗意志則是一股內在的、永不停息的精神“鐵流”。獨特的微觀視角、充滿懸念的故事情節、合理的人物成長邏輯、深厚真摯的情感、高貴的精神信仰、簡約詩意的舞臺、具有敘事功能的燈光等,讓該劇具備了未來成為“新主流話劇”代表作品的可能。
當然這部作品也還有可再打磨之處。僅就開場和結尾看,藝術處理多少還有些“硬”。如作品開場白馬山阻擊戰的戰斗場面就稍顯冗長,滿可以刪繁就簡、以點帶面,使戲劇節奏更加緊湊。結尾處,從歷史到現實的陡轉也可適當增加過渡與鋪墊,令情感的外化與劇作整體上的內斂基調更加協調。
(作者系原國防大學軍事文化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