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與抵達:古爾納談寫作、歸屬與難民問題
2022年3月初,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古爾納在其任教的英國肯特大學與諸位同事公開對談。他從諾獎對個人寫作的影響談到自己新作《來世》的出版,從自己寫作的動因談到教學與寫作的關系,從小說體裁的便利談到是否應當迎接難民的問題。《愛爾蘭時報》報道了此事。
古爾納在思考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影響時,表示這個獎項使他“善待”自己的作品:“或許這些作品終究不是太糟。我們確實喜歡挑剔自己所做的事情。”
古爾納是肯特大學英語和后殖民文學的榮譽退休教授,上周在該校古爾本吉亞藝術中心舉行的活動中,與同事巴希爾·阿布-曼勒和艾米·薩克維爾對談,以此“慶祝和表彰他為學校和個人所取得的卓越成就”。
獲獎后,古爾納的早期作品得以再版,他談及了自己的喜悅之情:“所有這些書都重版了,這太好了。我最初的三四本書已經絕版多年了,現在得以再版,而人們會覺得‘這就是諾貝爾獎(得主的作品),這些都是好書’。”
這位諾貝爾獎得主談到了其作品中背井離鄉和流離失所的主題,說出了它們對自己的意義:“抵達是一個過程的終結。在此過程中,尤其當你年輕時,你不會思考你在離開什么。你念茲在茲的是抵達,是目的地。即便目的地在哪里,純屬偶然,但你一旦出發……我很肯定你正拋諸身后的東西會變得愈發清晰。
“我認為抵達也意味著辨識出已然失去之物。背井離鄉并非縈繞你心頭的事情,在你年輕的時候,更是如此。許多人并非主動選擇離開,而是因環境、暴力、戰爭或經濟需要而被迫離開,他們最終流離失所,由于面臨離開的壓力,他們不會考慮自己正離棄什么,直至一切無可挽回。
“呃,你需要經歷漫長的時間,才能以一種恢復正常而非悵然若失的口吻來談論它。我想它不會一直靜止不動,成為某種不能完全消化的硬塊。
“我想到了很多年輕人。我18歲的時候踏上這塊土地,對它知之甚少,且囊中羞澀,身無長技。”他說,“你需要過了很久,才會有時間反躬自省,因為很多時候你僅僅在疲于應付情勢,解決問題(運氣好的時候)。所以,到你反思的時候,你已經云開見月明了。”
被問及他對歸屬感的理解時,古爾納答道:“就算你原地不動,也很難說是否存在一種良性的歸屬感。
“你很難這樣說:這就是我所在的地方,這就是我所屬的地方,一切都很美好。對大多數人或者至少對某些類型的人來說,這是否有可能發生,真的很難說。也許對其他人來說,這是有可能發生的。
“流離失所有些悲慘,但要是運氣好,你可以找回一些東西。而這就是我在寫作中一直想表達的內容。找回一些東西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人類社會和人類文化,如此丑陋畸形之物,你能在哪里可以找到一個地方,表示自己屬于這里,很酷也很快樂呢?”
古爾納談到了他在1980年代和1990年代的文學批評:“在我看來,當時看待這種寫作及其內容的方式是片面的……我想確保自己能夠有所貢獻,告訴世人:‘瞧,你們沒有看到世界、文化和歷史的另一部分。’其中的動機是促使世人不那么狹隘地思考非洲。”
古爾納已在肯特大學授課三十多年,他這次也討論了教學和寫作是否“相輔相成”。
“我確信它們相互聯系、重疊,閱讀和教學讓我成為自己作品的讀者,從中受益,不過過程完全不同。當然,沒有什么堪比教學的過程了。你是在動態現場與人打交道。即便你已做好準備,你也必須即興處理好各個教學環節。撰寫學術論文是與創作小說迥然不同的經歷。
“不過,閱讀和談論文學顯然會對我如何寫作產生一些影響。或許我可能會說:‘天哪,這寫得真棒。他是怎么做到的?’試圖理解別人是如何做到的,對我手邊正在做的別的事情頗有裨益。當然,如果你是一位自尊自愛的作家,你會努力確保自己不會依樣畫瓢,或者盡可能加以掩飾,不讓人發現。”
古爾納朗讀了《來世》(2020年)一書的片段。這部小說的背景被設置在德國殖民統治時期的坦桑尼亞沿海地區,去年入圍了奧威爾政治小說獎。
古爾納談及了創作這部小說的動因:“說到《來世》,大眾對這一時期的情況知之甚少。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必須把它創作出來,告訴世人應該了解的情況。舉個例子,以前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那場戰爭的傷亡程度。”
古爾納表示小說是他感到自在的創作形式:“在戲劇創作中,你必須仰賴其他人,而這些人并不總是可靠。因此,創作小說的一個好處是在編輯插手前,沒有人給你搗亂。你可以寫下自己想說的種種,直到你覺得自己已完成此事。小說的空間廣闊無垠,選擇無限,所以在反思、探索和風格方面,你不會有太多限制。”
年輕作家該如何維持他們的動能和完整性?古爾納的建議是“寫下去”。
“就是寫下去。我不認為你還能做點別的。你就是要寫啊寫,直到寫得像樣了。或者寫得不大像樣。你會說,看來這樣寫,不大像樣。我認為沒有別的好建議了。”
一位聽眾問道,像英國這樣的前殖民主義國家是否有“特殊的道德義務”來接納外國人。古爾納回應道:“人類有義務接納需要幫助的人。我認為,這些人是否是英國人的活動的直接后果,其實并不重要。除了道德義務外,還有人道義務。
“若有可能,應當為那些試圖逃離戰爭、國家暴力、恐怖的人們提供繁榮的生活空間。你可以根據情況來決定義務的限度。你可以評估人們的實際需求,并為他們提供相應的幫助。這并不意味著任何人都應該被放進來。
“‘難民’一詞業已失去了它的意義。如今我們用‘難民’一詞來指稱任何想要進入西歐國家的人,也許重要的是要記住這并非該詞的含義。
“你在哪里劃線?這是需要以人道方式解決的問題。人們并非指望我們大門敞開。但我們千萬不要在人們的性命已經危在旦夕的情況下,還要造就讓他們冒險賭上身家性命的處境。”
原文載于2022年3月7日的《愛爾蘭時報》,譯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GL對言AS”(經言葉編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