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中的科舉與明清社會生活
科舉與捐納
臺灣文人王松《臺陽詩話》(1905)記:“今人之所重者,惟科名而已。世俗混稱科名曰功名,甚而捐納、保舉,凡有服官服者,皆以功名中人目之,……吾臺改隸,已經十載,國籍雖異,而習氣猶存,寄金捐官者尚不乏其人。故每遇慶賀、祭禮,紅帽、黑靴,漢官之威儀依然如在也”。王松此話似乎語有微詞,但我每次引用總是心生感動。試想,當時已是清代末年,風雨飄搖,國家多難,財政亦極困難,臺灣則淪于日人之手“已經十載”,而臺灣同胞“習氣猶存”,熱衷科名、迷戀“漢官之威儀”者“不乏其人”,至其“寄金”,則于國家財政不無小補。這是令吾人心動處也。然則,科舉畢竟有其弊端、捐納畢竟屬于稗政,吾人又當有說焉。
在歷史上,科舉制度同捐納的交集在于,捐納的項目包括賣官鬻爵,也包括出售科名。科名里有監生、貢生可以捐納。捐納而來的監生稱例監或納監,捐納而來的貢生稱例貢或納貢,以其援例捐納取得監生或貢生資格也。取得監生、貢生資格,用于炫耀,屬于世俗行徑;為了參加鄉試,則是文人路子。例監(納監)、例貢(納貢)經國子監推薦(取得監照),均可參加順天府鄉試。譬如,清道光二年(1822)七月,張集馨到京捐納取得監生資格,又經國子監考到(即入學考試)和錄科(相當于各地生員于鄉試前一年接受的科考,合格者即有參加鄉試的資格),旋參加順天府鄉試并勝出為舉人。張集馨后來中進士、點翰林,曾兩度入閩,先后任福建汀漳龍道、福建布政使。最遲到了清光緒末年,似乎可以在當地捐納取得監照,經當地官府批準,參加當地鄉試了。譬如,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臺灣文人連橫到廈門捐納取得監生資格,并得參加當年舉辦的福建鄉試。至于科名里的生員,曾以“生員名目”或“生員名色”做過有名額和止期限制的買賣;而舉人開捐,據文廷式《聞塵偶記》,“甲午(1894)開捐,舉人二萬金一名,以百名為限”,“舉人開捐,至丙申(1896)春,應命捐納者僅二人”。
科舉中的弊案
在科舉時代,科名佳話(如“祖孫父子翰林”之類)和科舉弊案(如“順治丁酉江南科舉弊案”等),都是熱門的話題和談資??泼言捵鳛榧易搴图亦l的榮耀,總被科名佳話主角的后人和鄉人念念不忘、津津樂道??婆e弊案則罕有人樂意說起,但作弊作案的手段總是有人暗中使用。
在科舉弊案的手段里,“帶小抄入場”可以是個人作案,屬于小伎倆;動作大的,須合伙作案的有“雇槍手替考”和“送關節”等。我今天要從《清稗類鈔》引述和舉例,說明“送關節”的情形。
徐珂《清稗類鈔》(中華書局,2010)記:“考官之于士子,先期約定符號,于試時標明卷中,謂之關節,亦曰關目。大小試皆有之,京師尤甚,每屆科場,送關節者紛紛皆是?;驎鴶堤撟?,或也歟或也哉或也矣,于詩下加一墨圈者銀一百兩,加一黃圈者金一百兩”,又舉例而言之曰:“某科題為‘子謂子夏曰’全章,某生與考官暗通關節,令于破題中連用四個一字,某破曰:‘儒一而為不一,圣人一勉之一誡之焉’。榜發果掇高魁”云云。
我在《清稗類鈔》里還找到一個具體的事例:“光緒癸巳,殷如璋、周錫恩銜命南下,主試浙江,至蘇州,船泊閶門外。時蘇州府為王可莊太守仁堪,循例謁見。談次,忽有人以密函至,立待復書。功令,典試者在途,不得與戚友通音問,防弊也。殷得密函,請王啟視,王閱之色變,即呼拿下書者。書中所言,皆賄買關節語,并一萬兩銀票一張,署名者周福清,周即浙江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知縣,革職捐內閣中書者也。殷見事已泄,亦拍案大怒,請將下書者嚴究,以明心跡。于是周遂被禍?!鼻骞饩w癸巳為1893年,為了“恭賀太后六旬萬壽”即60歲生日,各省舉辦鄉試恩科?!般暶舷?,主試浙江”的殷如璋是清同治十年(1871)辛未科二甲第17名進士,下書“送關節”者周福清是同榜三甲第15名進士,殷、周二人有同年之誼。周福清為子侄5人向殷賄買關節,送“一萬兩銀票一張”。當時啟視密函“即呼拿下書者”的蘇州知府王仁堪是福州人,清光緒三年(1877)丁丑科狀元。
殷如璋、周錫恩為正、副主考的浙江鄉試清光緒癸巳恩科發生弊案,有人撰聯諷其事,曰:殷禮不足征,業已如瞆如聾,那有文章操玉尺;周人有言曰,難得恩科恩榜,全憑交易度金針。
附帶言之,周福清是現代名人、浙江周氏三兄弟(周樹人、周作人、周建人)的祖父。
科舉與考題
考題是科舉考試的核心。考試之前、考試之余,老師總要出很多、學生總要做很多模擬考題。模擬考題處于科舉的周邊。用今人的話說,四書、五經是“題庫”,模擬考題則是圍繞著科舉考試的“題?!薄?/p>
清初名士尤侗甚至超出四書、五經以外,從《西廂記》取題,用其中張生一句情話、用八股體作了一篇《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他練習的,或者說賣弄的,是寫作制義(八股文)的本領,卻居然得到了康熙帝的欣賞。
鄧云鄉《清代八股文》(中華書局,2015)據林則徐日記報告,林則徐當翰林院庶吉士時,“仍要按時舉行模擬考試,練習作八股文、試帖詩,隨時在作各種考試的準備”,課余以文會友,文會做的也是制義試帖,如制義《性相近也二句》《居之無倦二句》,試帖詩《仁義為巢》得巢字、《故人家在桃花岸》得花字和《辟宇啟論》得才字(《晉書·陸云傳》)、《騑馬輟解》得春字(《后漢書·章帝詔》)、《多少樓臺煙雨中》得與字(杜牧之詩);又據周作人日記報告,周樹人、周作人兄弟早年做過制義《義然后取》《無如寡人之用心者》《左右皆曰賢》《人告之以過則喜》,試帖詩《百花生日》得花字、《紅杏枝頭春意鬧》得枝字、《苔痕上階綠》得苔字、《滿地梨花昨夜風》得風字。清代科舉制義考題的命題范圍主要是《論語》《孟子》《大學》和《中庸》(俗稱四子書或四書);試帖詩考題的命題范圍則包括成語、典故、名言、名句等。命題范圍內的模擬考題,有的會成為考題,有的則是往年或外地的考題。臺灣進士鄭用錫《述谷堂制藝》收錄了他的制藝作品47篇、試帖詩248首。其中,《冉子為其母請粟。子曰:與之釜。請益。(至下)原思為之宰,與之粟》《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是鄭用錫“取進入學”即參加童生試(俗稱考秀才)的墨卷,《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明乎郊社之禮,禘嘗之義》《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是他的“戊寅鄉墨”即1818年參加鄉試(俗稱考舉人)的墨卷,《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入則孝,出則悌,守先王之道》《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是他的“癸未會墨”即1823年參加會試(俗稱考進士)的墨卷?!妒龉忍弥扑嚒防镒髡咦鲞^的考題和模擬考題,又可以是其他備考者的模擬考題。
上記林則徐、周樹人和周作人做過的模擬考題,以及鄭用錫做過的考題和模擬考題,確實具有智力測驗的性質。盧前(盧冀野)《八股文小史》(商務印書館,1937)說,“八股文(一曰四書文)系代圣賢立言”,“因題之異,其格局遂變而益多”。該書舉出從單句題如《過則勿憚改》之類,到截搭題如《其為仁之本與,子曰巧言令色》之類,“所舉四十種,文格猶未能盡”。鄧云鄉《清代八股文》謂:“林則徐會課詩題出自《元史》《宋史》,就比較僻了,因而參加鄉、會試的人,除四書、五經外,各代正史、先秦子書,也都要讀一些了”,并言及用韻(尤其是“窄韻”)之難。應該說,科舉考試的出題者和從考試勝出者,總體上來看具有相當高的學識和智力(當然也有部分學識和智力相當高的人,未能從科舉考試勝出)。
1996年,我在《廈門大學學報》上讀劉海峰教授的《論科舉的智力測驗性質》,服膺于他的論點和論述。科舉考試“具有智力測驗的性質,而八股文與試帖詩也具有特定的測驗功用”,誠哉是言也。
科舉與歌仔冊
我是閩臺歌仔冊(閩、臺兩地一種說唱文學的文本)的熱心讀者,又極喜歡閱讀科舉史,尤其傾心于劉海峰、郭培貴、毛曉陽諸教授的相關著述。今年1月5日,我到廣州中山大學參加黃仕忠、潘培忠教授主持的“閩臺歌仔冊研究工作坊”,席間得了潘培忠教授編校、黃仕忠教授審校的《閩臺歌仔冊全集》(初編稿),見其所收部分歌仔冊有以科舉為素材者,我的兩個興趣熱點:科舉和歌仔冊,瞬間聯結起來,情緒也瞬間“嗨”了起來。
讓我從《新刻金姑看羊劉永新歌》(《閩臺歌仔冊全集》本,以下簡稱《全集》本)的故事說起:劉永家貧,娶妻金姑。金姑兄金昌有“百萬家財好田莊”,悉為金姑的嫂子把持。劉永欲上京赴試,苦無盤纏。金姑向兄家借錢,遭嫂惡言拒絕。金昌私下取錢相助。劉永始得上京,金姑相隨。不料途中遭遇劫匪,夫妻失散。金姑只身返鄉,暫棲兄家,受嫂虐待,被迫放羊。劉永中了狀元,“天子門生出頭天”,夫妻也得重逢。金姑不計前嫌,為嫂說情,全家喜樂。在這故事的科舉情節里,赴考是起因和起點,考中則是轉機和結局。這似乎是歌仔冊里科舉情節的“母題”,《全集》本的《陳世美不認前妻》《特別最新呂蒙正彩樓配全歌》也有此類科舉情節,也有此一“母題”;劉永具有鄉土社會成員的本來身份,其他歌仔冊之科舉情節的主角如陳世美、呂蒙正亦然。這是值得一說的話題。
在歷史上,閩臺歌仔冊的創作者和說唱者(有時創作者就是說唱者,說唱者就是創作者)、讀者和聽眾(有的讀者是半文盲,有的聽眾是文盲),基本上是鄉土社會的成員。從科舉與歌仔冊的視角,我們可以直接了解(而不是通過文人的作品間接了解)科舉同鄉土社會的關系。從《新刻金姑看羊劉永新歌》等歌仔冊,我們可以看到,鄉土社會成員有通過科舉改變生存狀態的可能和愿望。這是科舉同鄉土社會關系的主要方面。另外,歌仔冊涉及的科舉的某些細節可以說明,科舉在鄉土社會是生活里常見的事物,鄉土社會成員對科舉是相當熟知的。例如,《新刻金姑看羊劉永新歌》里的劉永、《陳世美不認前妻》里的陳世美,都是未經地方考試直接上京赴考的。另有歌仔冊如《最新玉堂春三會審歌》(《全集》本)則明白唱道:“趁此鄉試好科期,嗡望(希望)金榜掛名時。中了舉人去會試”。上京赴試者未經地方考試與必經地方考試,兩種說法于傳唱中并行不悖。這是因為,鄉土社會成員也知曉,宋代科舉的科名和考試只有進士和進士科,這同后來明、清科名分秀才、舉人、進士三種,考試分童生試、鄉試、會試殿試三級的情況是不同的。
15年前,我曾寫《西觀樓藏閩南語歌仔冊〈臺省民主歌〉之研究》《1826—2004:海峽兩岸的閩南語歌仔冊》(收汪毅夫:《閩臺緣與閩南風》,福建教育出版社,2006),深知訪求歌仔冊的艱辛、校勘歌仔冊的繁難。有了《閩臺歌仔冊全集》,我們就有了收羅相對齊全的閩臺歌仔冊,有了校注相當精審的《閩臺歌仔冊全集》本,感謝黃仕忠、潘培忠教授辛勤而出色的工作。
科舉與占卜
臺灣著名學者黃美娥教授《一種新史料的發現》(載《竹塹文獻》第4期,1997年10月)報告,臺灣進士鄭用錫在其《感悟》詩后,附文《正陽門關圣帝簽詩》記簽詩與其一生的關系。清道光三年(1823),鄭用錫參加癸未科會試后,隨友人到京師正陽門關帝廟“叩求簽詩,以卜功名上進可否”。他抽到的是“五十功名志已灰,哪知富貴逼人來。更行好事存方寸,壽比岡陵位鼎臺”。鄭用錫說:“時闈試尚未揭曉,得此簽首句有五十功名之語,不勝悵然自失”??墒?,“迨揭榜竟邀獲雋,遂藉富貴逼人句,附會其說,指為此科之應。但于‘五十’句究竟未有著落”。后來,鄭用錫年屆五十“以養親為急”,告老還鄉。在鄉抗擊英夷(即在鴉片戰爭時期親率家丁追捕侵犯臺灣的英軍),兩次獲朝廷獎賞;年屆七十,運米赴津救災,“得邀議敘二品封典”。鄭用錫感嘆道:“撫今思昔,證諸(關圣)帝君所示,一一頗相吻合”,“京都正陽門關圣帝簽詩,靈驗著于天下”。
簽詩(包括京師乃至各地的關廟簽)的靈驗雖無其必然性,而確實有其偶然性。簽詩靈驗的傳說同簽詩預設的多種可能性有關。我舉“京師門前關廟簽”的另一首簽詩(“君今庚甲未亨通,且向江頭作釣翁。玉兔重生應發跡,萬人頭上逞英雄”)來說明。
清人金埴《不下帶編》講了寧波的兩個故事。一是狀元史立齋在杭州參加清順治甲午科(1654)鄉試后,于萬安橋邊關帝廟抽得此簽,“心怏怏,謂一第今無份耳”,不料甲午科榜發中舉,明年乙未(1655)則大魁天下,應了“甲、未亨通”之語;另一是翰林裘璉參加順天府康熙甲午科(1714)鄉試后,在京師正陽門外關帝廟求得此簽,榜發中舉;明年乙未(1715)參加會試,中為三甲第一名進士并欽點翰林。此亦應了“甲、未亨通”;而位其名之后者(即三甲第二名)名江濟,則應了“江頭”一語。
《清稗類鈔》記:狀元畢沅于乾隆庚辰(1670)會試前在京師正陽門關帝廟求得此簽,“頗不悅,然竟以第一人及第,蓋‘君今庚甲’四字,已示先機(庚辰科之甲)也?!?/p>
實際上,簽卜科舉之事不外“中”與“不中”兩種結果,“末亨通”可以有“尚未亨通”和“不亨通”兩種解釋,可以應對“中”與“不中”兩種結果;至于“中”的時間,可以是“今”年、“庚”年、“甲”年、“未”年和“兔”年即“卯”年,也可以在月、日上做文章,如“閏八月”應“玉兔重生”等;“庚甲”即庚辰科第一名是一種解釋,“甲未亨通”即“亨通在甲、未”是另一種解釋,“君今庚甲未亨通”即“一第今無份耳”是又一種解釋。無論何種情況,簽詩大抵可以應對。簽卜近于文字游戲,迷于文字游戲而信之,應該可以簡言為迷信也。
科舉制度下的會館
請允我先引述一段故事:張集馨到北京住會館、考舉人、考進士的故事。話說清道光元年(1821),22歲的江蘇揚州人張集馨在家“不為諸伯叔所容”、不堪諸伯叔“日尋嫌隙”的困擾,乃到父親墓前泣別曰:“兒遠出避禍,不能常守松湫矣”。然后于十月間“挈一新仆張升,買車二輛入都,寓菜市口,為明年秋戰之計”。他在北京住的是位于菜市口路北的揚州會館(原名江、甘、儀會館)之聯星堂(揚州會館內有和會堂、聯星堂及東西廂房)。同住者有甘泉商人黃藕船,張集馨記得“藕船粗知文墨,學作韻語,而議論卑鄙,究系市井細民,不足與語。然逆旅無聊,聽其村談稗論,藉以消遣閑愁”。張集馨到北京乃“為明年秋戰計”,指的是準備參加1822年順天府舉辦的壬午科(1822)鄉試。張集馨不是順天府生員(而是江蘇揚州生員),也不是貢生或監生,哪有參加順天府鄉試的資格呢?他自有捷徑,只需要在會館住下,專心讀書就是。不久,禮部因清道光皇帝登極,確定增開道光二年壬午恩科(1822)會試。到了1822年春季,參加會試的舉人們全到北京來了。會館本有定規,參加會試(春闈)和參加順天府鄉試(秋闈)的人員當相互禮讓、相互騰籠換鳥。張集馨另覓居處的動作稍遲,“幾為司事者所逐”。唉,且“忍胯下辱,移寓麻線胡同富順居”吧?!八脑?,會闈揭曉,公車四散,復至會館,仍住聯星堂”,仍然不管住館之人嘈雜,“閉門讀書而已”。不料,“奈讀書聲高,又為會館后進所住之吳中書廷珠所憎,余不顧也”。這個姓吳的內閣中書,不喜人讀書聲高,自己卻是“終日唱曲,而不慮人之厭惡”。到了七月,張集馨到國子監交了足夠多的銀兩,又通過了考到(相當于入學考試)、錄科(相當于各地生員于鄉試前一年的科考,合格者乃取得參加鄉試資格)兩次考試,取得國子監的推薦文書,有了參加順天府鄉試的資格。這條捷徑叫作“捐監”,是“銅綠色”通道。八月初六日,張集馨“移寓內城舉廠”,接著就是參加順天府鄉試,“三場完畢,幸無錯誤”。及九月初九日放榜,張集馨名列順天府鄉試壬午科(1822)第137名舉人。中舉之后,“仍住會館”。越年,應道光三年癸未科(1823)會試,揭曉未經中式。會試后張集馨考取景山官學教習,留京讀書。再應道光六年丙戌科(1826)會試,再次報罷。又應道光九年己丑科(1829)會試,考前又“移寓舉廠”,以近貢院也,終成二甲第22名進士。五月初六日引見,改翰林院庶吉士。
張集馨曾兩度入閩,先后任福建汀漳龍道、福建布政使,是曾在福建任職的官員。張集馨有自敘年譜傳世,該年譜有如一部年譜體的《官場現形記》或《目睹二十年之怪現狀》。1981年11月,該年譜以《道咸宦海見聞錄》為名由中華書局出版。上記故事,乃引述自該書。
從張集馨的故事可以看到,在北京揚州會館,張集馨的身份先后是江蘇揚州生員、國子監監生(例監)和從順天府鄉試(俗稱北闈、京兆試)勝出的舉人。就會館的“試館”功能而言,入住揚州會館的應試士子包括了應國子監考試的揚州籍生員,應順天府鄉試的揚州籍貢、監生,以及應會試的揚州籍舉人。當然,會館往往是多功能的。揚州籍的應試士子以外,在揚州會館入住的還有揚州籍的商人、揚州籍的京官。會館有明顯的籍貫色彩,有成文或不成文的定規如春、秋兩闈應試士子相互禮讓之類,會館自有會館文化。鄉試(俗稱考舉人)是省級科舉考試,由各省舉辦,錄取本省舉人。順天府是清初確定的鄉試單位之一,各省貢生、監生經國子監考試、推薦,可以參加順天府鄉試、當然亦可以從順天府鄉試勝出為舉人。會試俗稱考進士,參加會試的是從各省鄉試和從順天府鄉試勝出的各省舉人。臺灣的第一位進士陳夢球就是從順天府鄉試勝出為舉人,再從會試勝出為進士的。順天府鄉試和會試的考試地點都是北京貢院。
科舉對閩南鄉土社會的影響
魯迅翁的小說名篇《阿Q正傳》里,目不識丁的阿Q住在“本不是大村鎮”的未莊,卻也見過“趙太爺的兒子進了秀才的時候,鑼聲鏜鏜的報到村里來”的情形,知道“夫文童者,將來恐怕要變秀才者也”“狀元不也是‘第一個’么”的道理,聽說“皇帝已經停了考,不要秀才和舉人了”“舉人老爺到我們鄉下來逃難了”的消息,有過“文童落第似的覺得很冤屈”的時候,他在“秀才大爺”家做工,也曾“在舉人老爺家里幫忙”,還有把“秀才娘子的一張寧式床先搬到土谷祠”的“革命”計劃。如魯迅翁所寫,科舉制度對鄉土社會的影響是無遠弗屆的。
我們來看閩南鄉土社會的情況。
明代嘉靖二十四年(1545)勒石的泉州《青陽鄉約記》里說:“夫鄉之有約,古也。而約正之名,委重于士類,自吾郡守方南王公始”。鄉約制度,古已有之。鄉約同鄉規民約有關,但不是鄉規民約。鄉約是官方認可的鄉民自愿受約、自約、互約的自治制度、自治組織,鄉民推舉年高有德之人為約正(又稱約首、總理等),“為小民平戶婚、田土、斗毆、賭盜一切小事”,“不但果決是非,而以勸民為善”。在閩南鄉土社會,自泉州太守王方南(名士俊)始、從王方南在泉州太守任上的明代嘉靖年間以后,閩南地方鄉約的主事者改為“士類”即有科舉功名之人。據《青陽鄉約記》記載,青陽鄉約的約正莊用賓“年未三十聯魁科第”,“其為約正”也,年僅30余歲。他是明嘉靖八年(1529)進士,屬于“士類”即有科舉功名之人。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勒石的南安《鄉約社學記》也說,南安各鄉之鄉約也“擇鄉之庠士秀而有文者,使攝其役”,如“邑之二十二都為霞美鄉,有士之秀而有文者陳生育俊”攝鄉約之役。由于“士類”或有非“年高”者如莊用賓,清康熙五十六年(1717),李光地特地在《丁酉還朝臨行公約》里與其安溪鄉人約定:“約正于族行雖卑幼,然既秉鄉政,則須主持公道。自后鄉鄰曲直,有未告官而投訴本鄉者,除尊長發與約正調停者,則為從公訊實,覆命尊長而勸懲之。其余年少未經事者,雖分為叔行,不得役約正如奴隸,約正亦不得承其意指,顛倒是非,以壞民俗”。李光地本人也是“士類”,返鄉居住期間也主持鄉約事務如制定《臨行公約》。在臺灣,日人當據臺之初也發現,有科舉功名之人是“地方的指導者,具有相當勢力”。
科舉制度對閩南鄉土社會的影響,在閩南民俗、民諺和民間文學作品里也有留存。例如閩南中秋“博狀元餅”的節慶習俗,就是對科舉之途博取功名的模仿。餅分一秀、二舉、四進、三紅、對堂和狀元,一一對應秀才、舉人、進士、探花(一甲第3名進士)、榜眼(一甲第2名進士)和狀元(一甲第1名進士)。中秋博餅,取的是“秋闈奪元之兆”,乾隆《臺灣府志》記:“是夜,士子遞為宴飲賞月,制大月餅名為中秋餅,朱書元字,擲四紅奪之,取秋闈奪元之兆”。實際上,不僅讀書人和讀書人家,其他人和其他人家也熱衷參加博餅以取“秋闈奪元之兆”,因為古人認為科舉制度是開放、公平的,對鄉土社會各成員也是開放和公平的。閩南民諺“秀才人情紙一張”(自作字畫送人是秀才的交際方式,喻君子之交或世態炎涼也)、“秀才講人話,舉人打官腔”(秀才不失鄉土社會成員的身份,舉人可以是官員或準官員)、“有窮秀才沒有窮舉人”(舉人社會地位高收入也高)、“人怕老債怕討,秀才怕歲考”(歲考是各省教育行政長官提督學政對在學生員的考試,每三歲凡二舉,考后,一、二、三等有獎,四等以下有罰甚至被黜革)、“一名透京城”(入京中進士一舉成名)、“家伙了,秀才無”(科舉之路艱難,考試失敗陷于困頓)、“米街土地公,頭頂戴官帽”(臺南米街出了施瓊芳、施士潔父子進士,是當地榮耀)等,其內涵和背景都同科舉制度相關。
至于閩南民間文學作品,容我舉《暢所欲言》為例。這是泉州秀才楊介人用閩南“俗語綴成”、閩南“老嫗都解”的奇書,收文21種,寫作的時間跨度為1897—1907年,曾在泉、廈、漳、臺流傳?!稌乘浴芬辉僬Z涉科舉制度,尤其是科舉罷廢后的社會情形,如“有窮書生舊以鈔書度日,轉(賺)了三百二百,就有烏米白米,自無小考場,無人倩鈔小書”,“自???、歲,無教書,無用功”,“無考校,又無處轉(賺)食,十分枯燥”,“科舉一廢,書房兄改途趁食,有個學命卜,有個學山醫,各人行各路”等。涉筆成趣,是很精彩的“清末科舉制度與閩南鄉土社會”講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