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言情:女頻仙俠網絡小說的多元敘事
自2015年電視劇《花千骨》播出后,網絡仙俠小說開始借IP影視改編之勢進入大眾視野,再加上《三生三世十里桃花》(2017)、《香蜜沉沉燼如霜》(2018)等多部“爆款”影視劇的鞏固,令電視觀眾形成了對網文改編“仙俠劇”的一種固定印象——以女主角為核心、以仙俠世界為背景的“虐戀”愛情故事。這種印象,一定程度上反向塑造了大眾對女頻仙俠小說的想象。然而,這三部近年才被影視改編的小說全部創作于2008年,是當時女頻網絡小說最為流行的“虐戀情深”言情模式在仙俠類型中的典型代表。進入IP時代,它們在一眾類型經典之作中被重新遴選而出,恰是因為仙俠題材與“虐戀”模式頗得影視改編的青睞。如果基于“仙俠劇”的慣式去預設當下女頻仙俠網絡小說的創作,不僅是滯后的,更是以偏概全的。
而目前主流的網絡小說類型研究,幾乎都以男頻小說為中心,以男頻的類型劃分標準為綱。在男頻小說目前的分類邏輯里,“仙俠”這個詞是一個尷尬的存在。“仙俠”類型原本脫胎于武俠,從“低武/低魔”的武林,發展到“高武/高魔”的仙界,是武俠力量體系和幻想程度的加強版。[1]受到“西方奇幻”的影響,中國網絡小說從誕生之初就試圖創造一種相應的“東方玄幻”本土幻想,仿照奇幻的架空世界和勇士冒險,引入電子游戲的升級體系,再加上中國本土神話、宗教文化的豐富資源,最終融會成了新的大幻想類型。它可以被泛泛地稱為廣義的“玄幻”,早期借“仙俠”之名吸引武俠愛好者,但后來真正成為主流模式的是“修仙”或“修真”。這一類型講述的是人如何修煉成仙的故事[2],與行俠仗義的武俠小說之間已經不具有直接的繼承關系,甚至底層邏輯恰是相互矛盾的——修仙為己,行俠為人。只是起點中文網等男頻的主流網站仍因循舊例,以“仙俠”稱之。這就造成了一種奇特的悖謬:起點的“仙俠”分類事實上指的是“修仙/修真”,與俠無關;以晉江文學城為中心的女頻,其“仙俠”脈絡與武俠之間有著更為明確的繼承關系,卻又因刻板印象長期被簡單粗暴地解讀為言情子類,遮蔽了其他的面向。只有拋開男頻中心的分類邏輯,以女頻為本,才能準確把握女頻仙俠類型的發展變化,并厘清其與男頻相關類型的聯系和異同。
經過十余年的類型演進,如今的女頻仙俠小說,早已不是“虐戀”主宰的時代。近年來,以晉江為核心的女頻世界正在經歷一場重要的轉型,言情不再居于絕對的中心位置,親密關系的想象與世界設定的相關敘事成為并行的兩條主線[3],甚至有后者超越前者、呈現“無CP”或“反言情”傾向的趨勢[4]。這一轉型在各個類型中均有體現,具體到仙俠則尤為豐富。在“三生三世”、超越仙魔的“虐戀”之后,女頻仙俠小說不僅嘗試了新的情感模式,更在修仙之道、仙俠之義、世界設定等方面進行了多元探索,交出了與男頻范式不同的答卷。
一、仙俠言情與反言情:從“虐戀”“甜寵”到“女主修仙文”
對親密關系的想象,確實是女性網絡書寫的出發點,因此按照女頻的分類邏輯,最根本的類型只有言情和非言情兩種。男頻以“玄幻”“奇幻”的不同幻想設定為類型分野,而女頻則按照愛情故事發生的時空背景,區分出了現代都市、古代、未來三個大類。時空的變化不僅僅意味著不同的世界設定,其言情模式也隨之產生了不同傾向:未來世界,因其必然的幻想屬性,往往更多地與科幻、星際、系統等類型元素結合,興起時間較晚,實驗性較強;現代都市,更貼近“現實”,但也因網文避免直面現實的特性而更適合“造夢”,主導模式是經久不衰的“總裁文”;古代的歷史、架空或高度幻想世界,總是天然地潛藏一種危機意識,無論是否穿越而來,女主角總是攜帶著現代的靈魂和價值,要在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里生存下去,邂逅種種現代意識與前現代價值的交鋒,歷史的宏大敘事、叢林法則、愛情神話都在這里相逢,逐漸生長出言情與反言情兩條線索。而仙俠,正處在雙線交匯之處——其“虐戀”或“甜寵”敘事是典型的言情,隨著叢林法則意識的高漲,近年來反言情的傾向日漸突顯。
在大眾熟知的仙俠言情小說中,《花千骨》們的“虐戀”邏輯,一方面是基于啟蒙的愛情神話,“無論是生死輪回還是天下蒼生,都不及一段驚天動地的愛情來得感人和重要,整個世界坍縮為兩個人、一場愛”[5],愛情是絕對的核心敘事,“虐戀”帶來的犧牲感和崇高感賦予了愛情合法性;另一方面卻也保留了愛情雙方的不對等關系,拜入仙門的孤女花千骨與上仙白子畫、下凡歷劫化身凡女素素的白淺與仙界太子夜華,在親密關系的起始點,男性處于權力秩序的上風,與都市“總裁文”常見的人物模式相似,“有錢有權的強勢男主忽然君臨一個平庸懦弱的女主人公的整個生活,以霸道之愛俘獲女主芳心”[6]。至高無上的神圣愛情,與不對等的人物地位,是“虐戀”的前提和矛盾沖突、“虐”的重要動因,但也暗含了對自身敘事的消解——不平等的起點,如何通向完美的無功利性之愛?這是“霸道總裁文”與仙俠“虐戀”共同的內在矛盾,也驅使這兩個類型都走向了從“虐戀”到“甜寵”的轉變,以互相寵愛取代“總裁”單方面的霸道寵溺,以雙方愛情能量的平等輸出,作為懸置不對等的一種解決辦法。然而,這一解法對言情敘事又提出了新的挑戰——“虐戀”本身可以被看作一種敘事裝置,矛盾制造“虐點”,對不同“虐點”的需求生成了豐富的矛盾敘事,而缺乏矛盾的“甜寵”卻難以構成敘事本身,未能形成獨立的類型化的模式、套路,必須用其他類型來填補敘事模式和動力的空缺。因此,“甜寵總裁文”需要吸收“行業文” 的類型敘事,換上“刑偵文” “娛樂圈文” 等新的類型殼子;而轉向“甜寵”后的仙俠,則往往選擇回歸修仙求道,或升級、打怪、冒險等,言情敘事不再是唯一的中心。
無論如何,“甜寵”并不能真正解決愛情雙方的不對等關系,古言類型的反言情敘事,就是在認清不對等權力關系的前提下,拋棄愛情神話,承認強權邏輯,一頭扎進“叢林”的敘事。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讓生存危機取代愛情幻想成為女性的第一要義,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宮斗”“宅斗”類型。早在2006年流瀲紫的《后宮·甄嬛傳》(晉江原創網/新浪博客)中,后宮的女人們就已經明白了帝王無情的道理,與其奢求高處垂下的“愛情”恩賜,不如靠自己去爭去斗。而在仙俠故事里,如果遵循叢林法則的強權邏輯,光是依附一個強大的男性并不可靠,自己成為強者才最安全。于是,出現了一種新的仙俠言情模式,即“女主修仙文”。它引入了男頻“修仙/修真”的類型模式,把主角替換成女性,既滿足了“甜寵”模式尋求類型敘事的需要,又天然地帶有反言情的傾向:不可太“言情”,因修仙本就只關乎自己一人,修煉升級之路是注定孤獨的,有時“出世”之“道”甚至是排斥情愛的;即使要“言情”,也要注意分寸,不能擾亂修仙的主線,更不能成為修仙的阻礙,只可錦上添花,讓男主成為殘酷叢林中與女主達成默契、實現利益交換的聯盟伙伴,或是在漫漫仙途中增加“甜味”的調劑、點綴。青衫煙雨的《天下男修皆爐鼎》(起點女生網,2013年)以直白的書名道出了此類“女主修仙文”中男性角色的“工具人”地位,他們只是女主修仙路上的墊腳石。即使有戀愛的戲碼,也是為了完成“言情”敘事的任務、令女主的完美人生獲得“大團圓結局” 的固定動作,其職能與男頻小說中的“后宮”相似,或許也有幾分真情,但絕不會是超越一切的愛。
近年來,“女主修仙文”已經成為女頻仙俠小說的主流,這一傾向在晉江文學城表現得更為突出,一些作品會在文案中標明“有/無男主”“如有男主,戀愛情節占比是輕是重”等信息,是否有“感情線”成了讀者挑選作品的判斷指標之一,許多“有男主”的作品也都傾向于“無CP”的開放式寫法。如南柯十三殿的《全世界都在等我叛變》(晉江文學城,2018年),作品文案中雖有“師徒文”的言情標簽,但與《花千骨》式的“虐戀師徒文” 模式已然完全不同。小說的主線是女主秦湛找出師父溫晦叛出正道、自愿入魔背后真相的解謎冒險敘事,秦湛是仙門的劍閣閣主、天下第一的劍道至尊,而男主越鳴硯是秦湛身患“天生眼疾”的“殘廢” 徒弟,這對師徒與以往男女主角的權力關系恰好顛倒了過來。二人之間的情愫,是越鳴硯對秦湛單箭頭的孺慕之思,和秦湛對徒弟的寵愛,這種似是而非的“言情”始終讓位于主線敘事,對“情”的探討也讓位于對“道”的追尋。故事的矛盾在越鳴硯真實身份顯現后爆發出來,他原是創世仙人,創造此世是為了給天界祛除疫病,對于天界仙人來說,此世之“道”只是他們利用凡人來治病的工具,而秦湛的師父溫晦正是在飛升之際窺見了“道”的真容,才放棄正道,選擇入魔。得知這一真相后,秦湛當即決定斬斷連接此世與天界的“天梯”,讓此世掙脫仙人的掌控,重塑一條自己的“道”。小說中的師徒之情不僅沒有被展開敘述,更絲毫未曾改變主角對“道”的認同和追求,與為了愛可以毀天滅地的“虐戀師徒文” 言情模式相比,這部小說完全可以被當成“無CP”或反言情來解讀。只是,作者仍在結局處留下了一個開放式的言情可能性——“天梯”斬斷后,秦湛憑自己的“道”飛升,與越鳴硯在天界重逢。此后二人如何發展,自可由愿意“嗑”這對“CP”的讀者自行“腦補”。女性讀者越來越熟練掌握“嗑CP”[7]能力,某種程度上促進了女頻網絡小說的“無CP”寫作傾向,只要角色的“人設”(人物設定)足夠吸引人,即使原作沒有“官配”(官方配對)的原作,也不妨礙讀者們自行把角色配成對。在言情敘事方面,小說變成了一種敞開的文本,作者也許不必再糾結于“有/無男主”或“有/無言情敘事”,“無CP”的原作或許能借讀者“嗑CP”的補全,實現言情與反言情的雙向可能。
二、所“修”為何:升級與“叢林”的驅動機制
當“無CP”和反言情成為女頻仙俠小說越來越突顯的創作趨勢,擺在作者們面前的問題是,如何在言情之外另辟蹊徑,找到新的敘事動力。對此,女頻仙俠有兩種解法,一是升級,二是問“道”,二者正是“修仙/修真”小說要“修”的對象。在男頻的“修仙/修真”類型中,也存在兩種側重不同的傾向,有研究者對不同的稱謂進行了辨析,認為“修真”是“試圖將道教修行進行現代化闡釋,對符、丹、洞天福地、神祇體系等都會做更詳細設定”,而“修仙”則是“將仙設定為修煉的終極目標,而后從修仙方式中摘取一些作為修行各階段的標志,如煉氣、金丹、元嬰、原神、法相等,而后賦予它們數據化的分級,以當代電子游戲常見的升級模式為內核”。[8]換言之,“修真”更看重道教修行的世界設定,而“修仙”引入了電子游戲的升級,以數值化的等級體系為底層邏輯。
升級在電子游戲中是不需要理由的,對于游戲玩家來說,有任務就要去做、有更高的等級就要去升,這是游戲的基本法則。但在小說的敘事中,還是需要給升級一個鮮明的驅動力。男頻“修仙”的升級過程往往伴隨三種常見的敘事模式,按照男主自身的特質可被命名為“龍傲天”“廢柴流”和“凡人流”,分別對應著天賦異稟、不勞而獲,屌絲逆襲、扮豬吃虎,不懈努力、終獲成功三種快感機制。這三種敘事共同傳達著叢林法則的弱肉強食、強者崇拜,“仙”只是這座“叢林”金字塔的巔峰和終極目標,它是去道德化的,只與力量有關,在層級分明的等級體系中,力量是支配宇宙的絕對法則,所以必須變強、必須升級。而“女主修仙文”的升級,直接借鑒了男頻“修仙”的數值化等級體系,并在男頻的三種敘事之外,發展出一種女性特有的驅動力——復仇,并且是向男性復仇。
如時鏡的《我不成仙》(晉江文學城,2016-2018年),女主見愁升級的動力,就是向她的丈夫謝不臣復仇。謝不臣是個天才修士,在對力量的追求面前,發妻亦可棄之如敝屣,為了進入仙門,他不惜殺妻證道,隨后十日筑基、轟動天下。而僥幸被救活的見愁,要用更卓絕的天賦、更快的升級速度、更強的力量去復仇,用“有情道”去打這個選了“無情道”的男人的臉。這是典型的“逆男頻”寫法,男頻有“后宮”,女頻就有“逆后宮”,男頻有“雙修”和將魔教妖女當作“爐鼎”的橋段,女頻就寫“天下男修皆爐鼎”,以此向把女性當成欲望客體、當成工具的男頻寫作慣例和男性中心文化發起反擊。不過,當復仇與升級敘事結合,男頻的逆襲、扮豬吃虎、虐渣等快感機制也被女頻繼承過來,復仇是吊在毛驢面前的胡蘿卜,在升級的道路上仍是“叢林”的力量崇拜在發揮作用——見愁頂著“崖山大師姐”的名號橫行天下、把一個個傳聞中的天之驕子的對手斬落斧下,構成了小說更基礎的快感機制。
如果說男頻的“叢林”敘事主要體現在升級,那么女頻的“叢林”原本更集中在“宮斗”“宅斗”類型,后宮是赤裸裸的斗獸場,權力秩序也尊卑分明。不過,后宮是女人之間的戰爭,是將在愛情關系中不對等的男性(皇帝)懸置起來,在同樣處于弱勢位置的女性之間展開的“內卷”和“雌競”。近年來隨著網絡女性主義的興起,女性逐漸意識到“雌競”的局限,“宮斗文”也早已不再流行。取而代之的女頻“叢林”敘事,是包括“女主修仙文”在內的“女主升級文”,它是升級體系與各種類型結合的產物,如紅刺北的《砸鍋賣鐵去上學》(晉江文學城,2020年)就是一部女主升級的“星際機甲文”,寫的是女主如何成為星際最強單兵戰士、最強機械師的故事。這類“女主升級文”與此前的“女強”“女尊”類型相比最大的區別,是引入升級的數值化等級體系,還有淡化女主的性別身份——升級不再是女性之間的“雌競”,也未必要向男性復仇,女主是以“去性別化”的姿態、投入不論性別的“叢林”。
在這類“女主修仙文”中,修真“叢林”的殘酷一覽無余,如御井烹香的《借劍》(晉江文學城,2020-2021年),甚至把叢林法則上溯到了天地本源之“道”的層面。女主阮慈原是一介凡人,只因“借”得一柄東華劍,才踏上修仙之路。小說的升級體系為煉氣、筑基、金丹、元嬰、洞天、道祖,每個等級之間的壁壘就像跨越一個物種, 一旦升級,過去的“底層”經歷就像是上輩子的回憶般遙遠,不可能有所謂的眾生平等和互相了解,凡人如同無知無覺的螻蟻,筑基修士甚至不可直視洞天,但如果有特殊“機緣”,跨階相殺也未嘗不可。小說建構的修仙世界有且只有七十二道祖,每位道祖都有所修之“道”,且可以給他們主宰的“周天”設立一條新的規則,如離火道祖定下了“修士不可轉世”的規則,于是阮慈所在的“瑯嬛周天”的修士們沒有下一世的機會,競爭是加倍的殘酷;而即使到了道祖的層次也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大道三千,只要能“合道” ,都有機會晉升道祖,把原本的道祖拉下馬,“道爭” 是常態,輸了的道祖面臨“身死道消” 的慘淡結局。因此,有道祖試圖讓“大玉周天”取代“瑯嬛周天”,只因大玉修士心中沒有大不敬、不服之念,不會質疑道祖。女主阮慈因東華劍的“機緣”,有了超脫生死、平視道祖的心境,她所求之“道”,一是做自己的主宰,不再像棋子一樣被上層擺布;二是問天地法則,認清世界的全貌。要實現這兩重訴求,她必須不斷地與各種“道”和規則發生碰撞,強行破開天地,并保持自我、率性而為——阮慈的本質就是大不敬、不服。但這種不服之心,與今何在《悟空傳》(金庸客棧,2000年)橫空出世的那句“我要這天再遮不住我眼”不同,阮慈的大不敬,不是要推翻舊世界、成為革命者,而只是不服輸、想要贏、想要去做下棋的人。作者以寫“宅斗”的筆法去描繪阮慈與其他修士間的復雜博弈,也透露出這部“女主修仙/升級文” 與“宮斗” “宅斗” 相同的“叢林” 底色,小說旨在寫女性以與男性同等的姿態逐鹿天下,并取得最終的勝利。
升級的森嚴秩序與“叢林”的社會達爾文法則,二者的結合或許是網絡小說倒映現實生存危機的必然趨勢。但在升級和“叢林”之外,女頻仙俠還孕育著兩種敘事類型,一種與去道德化的“修仙”相反,繼承武俠的俠義精神,嘗試重建仙俠的道德標準;另一種與更看重世界設定的“修真”對應,但并不局限于借鑒道教的修煉體系,而是廣泛汲取中國古典的幻想元素,建構一個與升級無關的東方幻想世界。
三、在“俠”的延長線上:仙俠的“入世”與“反叢林”
如果要追溯網絡仙俠小說最直接的繼承對象,那么20世紀三四十年代還珠樓主創作的《蜀山劍俠傳》等“蜀山”系列小說,與1995年以來臺灣大宇公司推出的《仙劍奇俠傳》等“仙劍”系列游戲,是仙俠更為明確的源頭。當然,“蜀山”和“仙劍”與武俠的關系都十分密切。有研究者將還珠樓主的創作分為“出世仙俠”與“入世武俠”兩類,并總結出二者的五種區別,其中最重要的是行俠目的不同——“出世仙俠”的目的是“飛升紫府”、成為“天仙”或“地仙”;而“入世武俠”是為了推翻帝王專政,實現“六合一家,世界大同”。[9]而在“仙劍”游戲中,雖然世界設定從“低武”提升到了“高武”,但敘事的核心仍舊圍繞江湖武林展開,并非仙界,游戲的玩法雖然也有升級,但更重要的是人物之間發生的故事,更核心的玩法是戰斗、冒險和解謎。“入世” 和冒險、解謎,即是仙俠類型中本就孕育的,跳出升級和“叢林” 的其他敘事可能性。
武俠,可以說是前網絡時代最重要的通俗小說類型,它發揮著吸引初代讀者從線下奔赴網絡、孕育初代網絡作家、開啟網絡仙俠和玄幻等類型的承前啟后的作用。但在男頻那里,以“仙”代“武”的過程是不可逆的,一旦有了“高武”的高度幻想世界,“低武”的低度幻想就不夠看了,武俠勢必日漸衰微。而女頻的武俠,卻在現代/古代/未來的三分法里找到了歸宿,早期的古代言情小說以親密關系為核心,世界設定只是提供人物活動的環境,武俠塑造的“江湖”就與“朝堂”“后宮”一起,成了古代言情最常見的敘事空間。從王度廬、宮白羽的古典武俠,到金、古、黃、梁、溫的經典武俠,再到世紀之交的“大陸新武俠”,江湖兒女的愛恨情仇敘事,在女頻的古代言情中得以延續。這與仙俠的“虐戀”敘事是一脈相承的,也是女頻小說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可以不引入升級模式的重要原因。這種繼承自武俠的女頻仙俠,與男頻的“修仙”有著兩種本質上的不同:一是“情”,修仙者不談“情”或不重“情”,而俠義故事卻一直有言情傳統;二是“義”,修仙是為自己長生,“死道友不死貧道”,利己原則是第一位的,行俠卻是為他人仗義,只要所持之“義”能得彰顯,豁出性命也在所不辭。如果沿用“出世”和“入世”的區分法,那么“修仙”是“出世”的,仙俠卻有著“入世”的可能。當女頻仙俠試圖在升級和“叢林”的邏輯之外,去尋找新的敘事動力,武俠的“入世”精神就成了打開冒險、解謎敘事的鑰匙。
從武俠到仙俠,在“俠”的延長線上,“入世”的目的和俠義精神的具體內涵,在不同的時代有著不同的詮釋。如果說“蜀山”的“入世”是推翻封建統治、建立大同世界的民間義氣,而金庸的“入世”是彰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家國大義,那么這些重于泰山的價值到了“大陸新武俠”那里,已經變得“輕”了許多——在滄月、步非煙、沈瓔瓔的筆下,武俠之“義”總是與某一種“情”(包括親情、友情、愛情)綁定在一起,被詮釋為“愛”的信念,有“大愛”也有“小愛”,“冒險+戀愛”模式構成敘事核心,保護所愛,就是值得每個人去堅守的“義”。而到了網絡時代的武俠、仙俠,女頻作者們繼承了“冒險+戀愛”模式,當“虐戀”退潮,在“女主修仙文”的升級、“叢林”、反言情傾向興起的同時,“俠”的脈絡也在驅使作者重構“入世”的意義,為女主提供升級和叢林法則之外的動力。如《全世界都在等我叛變》,女主出場就是天下第一,無需升級,她的“入世”是典型的解謎冒險,只為找出師父入魔的真相,而她身上的俠義精神,是以凡人力量的極致去對抗天界,斬“天梯”,讓此世之“道”擺脫仙人設計的宿命,獲得自由。而好大一卷衛生紙的《見江山》(晉江文學城,2017-2018年)和priest的《太歲》(晉江文學城,2021年),雖然都有“修仙”的升級體系,但升級的主要作用是提供一個明確的人物成長路線,在更核心的冒險敘事里,這兩部作品的“入世”都有著心懷天下、濟世救民的情懷。
《見江山》的三位主角,總是順風順水地贏下一場場看似不可能的戰斗,一級一級地上升,但他們的底層邏輯卻是“反叢林”的。先賢們諄諄教誨著,叫他們識時務、謀大局,“等你站在我這個位置,再來審判我”,他們卻要為螻蟻掀翻大局,并對權力嗤之以鼻,“我對您的位置不感興趣”。[10]最后,當主角程千仞真正執掌天下時,作者利用他的現代穿越者身份,給出了一個不講道理的取巧解法——以民主思想對封建帝國進行降維打擊,以此說服魔王、收束帝制,建立元老院會議,開啟民主進程[11]。而《太歲》的主角奚平,雖是皇親國戚,且在修仙之道上天賦異稟,但升級和權力恰是他要質疑的“道心”。千百年來世界萬物的規則筑成三千大道,凡人修道后想要登頂便要找出其中一條規則作為“道心”,然而這“道心”卻反過來奴役了人心,讓仙界的宗師和人間的帝王都淪為大道的奴仆。所以奚平沒有“道心”——非要說的話,他的“道心”是不馴,是不看來路、不問因果,把大道拋諸腦后,只要當下問心無愧。當他陰差陽錯又命中注定地獲得那一副“太歲”的骨殖時,他就扛起了勞苦大眾掀翻舊秩序的“邪神”旗幟,與向“太歲”祈愿的貧民窟少女阿響,共同構成了上層和下層、秩序內和秩序外打破沉疴的兩把劍。作者在修仙之外,還引入了“蒸汽朋克”的技術設定,最終讓技術革命成為改天換地、反抗天道的關鍵,讓小說的社會寓言色彩愈發突顯。
在這些女頻仙俠的俠義精神與“入世”書寫中,女性嘗試重建的理想世界和道德標準,看似是回到了啟蒙價值的自由、平等、公正,但本質的共通性仍然落在“反叢林”上。美國人類學家理安·艾斯勒在《圣杯與劍》中提出過兩種人類社會的基本模式,一種是統治關系模式,即“劍”代表的生殺、統治、毀滅的權力,是父系社會的主導模式;另一種是伙伴關系模式,即“圣杯”代表的養育、給予、創造的權力,是母系社會的主導模式。[12]雖然這樣的二元對立不免有性別本質主義的嫌疑,但這一模型仍能為女頻小說的“反叢林”提供一些啟示——如果“叢林”是深藏在男性統治背后的底層邏輯,那么“反叢林”、反統治關系,用女性特有的愛和溫柔去召喚新的社會結構,或許是女頻小說的應有之義。在《見江山》和《太歲》中,取代統治關系的,正是伙伴式的情誼:程千仞不僅能與摯友肝膽相照,連他們的對手中也不乏光風霽月、磊落不凡的俠士,只要一諾,便可生死相托;而奚平反抗天道的坎坷之路,也有兄長、師父和遙遙相望的阿響與他一道。在反言情的仙俠故事里,伙伴之情,成了新的情感中心。
四、“仙”的東方幻想:女性的“世界設定小說”
仙俠脫胎于武俠,但仙俠的世界設定不僅僅是從“低武”到“高武”力量體系的變化,更意味著從低度幻想到高度幻想、幻想元素的大爆發。
中國網絡小說的高度幻想,可以說是直接受到西方奇幻(fantasy)類型的刺激。2001年11月,起點中文網的前身“中國玄幻文學協會”(Chinese Magic Fantasy Union)成立,協會的英文名不止用和奇幻同名的fantasy來翻譯玄幻,還出現了“魔法/magic”一詞,而同年12月誕生的“九州”世界設定,更是直接仿照西方奇幻進行的本土化嘗試,所以后來才招致“九州香蕉論”的爭議,被反對者批為“只是一個披著東方皮的西方設定”,“雖然外皮是黃的,但是里面卻是白的”,“表面用的是東方詞匯,內里的世界架構、思維模式卻來自西方奇幻”。[13]正是在這樣的“東方焦慮”驅使下,后來成為男頻“東方玄幻”主流的“修仙/修真”類型,大量吸收了中國本土的古代歷史、宗教神話、民間傳說等資源,形成了四種常見的世界設定,即“古典仙俠”的中國古代社會背景,“幻想修仙”的宇宙星空、架空世界等幻想空間,“現代修仙”的現代都市背景,以及“洪荒封神”的創世神話和《封神演義》《西游記》等神魔小說衍生的世界背景[14]。然而,無論在哪一種世界設定里,從人到仙的修煉都是文本最明確的結構,底層邏輯是電子游戲的升級體系——這樣的思維模式難道會更比“九州”更“東方”嗎?事實上,網絡小說的幻想(fantasy)發展至今,無論奇幻還是玄幻,其底層的敘事模式,都受到了電子游戲邏輯的滲透,游戲的不同的玩法——升級、冒險、解謎、策略、乙女,每一種都能在網絡小說中找到對應的類型敘事,游戲的思維模式成了這個時代的敘事主潮。于是,東方、西方之分,最終還是只能落到幻想元素的來源上,落到儒釋道、神仙妖魔的詞匯上。
正是在這種意義上,女頻出現了一些不升級、不修煉的幻想敘事,其世界設定借用的是東方元素,也可以說是一種廣義的“東方幻想” 類型。按照女頻用戶在晉江文學城的分類使用習慣,由于晉江的“類型” 選項下沒有“玄幻” ,比起“仙俠”,作者更傾向于采用“奇幻”或“傳奇” 來給這種類型歸類,回到fantasy這個詞的“幻想” 本意。
臺灣翻譯家朱學恒在第一次把西方的fantasy文學翻譯成“奇幻” 時,對這種類型的描述是:“這類的作品多半發生在另一個架空世界中,許多超自然的事,依據該世界的規范是可能發生的,甚至是被視作理所當然的?!盵15]“西方fantasy” (幻想/奇幻)類型的核心,就在于建立一個特殊的架空異世界,如《魔戒》的中土世界、《龍與地下城》的西幻世界、《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而女頻的“東方奇幻/fantasy”敘事中,異世界的設定也是作品的核心,其敘事大多采取冒險模式,借主角在不同地圖中的活動,緩緩展開世界設定本身的藍圖。因此,這類小說格外看重世界設定的獨創性和“泛仙俠”的東方色彩,繼承了“九州”的野心,試圖以類似民族志的詳盡寫法,去建構中國式的《魔戒》或《哈利·波特》。這種“東方奇幻”在非天夜翔的“驅魔師”系列作品[16]中最為典型,作者在同一世界觀下的系列文嘗試,更鮮明地表現出他對世界設定的重視。在橫跨古今的“驅魔師”世界設定里,沒有升級的修仙者,也沒有仗劍的俠士,主角們的驅魔之力,都來自古老的“東方”傳說:蒼狼白鹿,西域吐火羅祆教,燃燈古佛,不動明王,孔雀明王,金翅大鵬,鳳凰,鯤,龍……這些神賜的力量就在他們的血脈里,可以被激發、但不需要升級,天生天成,也帶給了他們與生俱來的責任和使命。小說的主線是主角團的冒險和解謎,而一切的答案就藏在世界設定里,于是敘事的推進就自然而然地與世界設定的展開合二為一了——認知世界,構成了敘事的核心。
男頻“修真”也有對世界設定的探索,最終目的是“合道”。而從親密關系出發的女性,在經歷認知性別身份的過程后,開始建立一種新的主體性,以一種新的主體身份去嘗試“入世”并認知這個世界,這是女頻從言情主導到親密關系與世界設定雙線并重的轉型背后的重要動力。女性的“道”在何處?是叢林法則,還是“反叢林”的價值重構?是“出世”還是“入世”?是“玄幻”還是“奇幻”?女頻仙俠走過的每一步,都是在邊界上徘徊的探索。
不過,除了在男性中心文化給出的范式里正著、逆著的反復求索,女性還有自己獨特的武器。“女性向”的同人文化,不僅讓女性學會了“嗑CP”、解放了原作的親密關系敘事,也給了世界設定更多的可能性?!班綜P”之所以成為可能,是因為在我們身處的數據庫寫作時代,小說的人物不再是對現實的模仿,而是按照數據庫的邏輯創造出來的“人設”(人物設定)。當讀者對數據庫足夠熟悉,就能立即解讀出人物的“人設”及其獨特的行為邏輯和敘事動力,這個人物就獲得了可以在文本內外自由行走的“后設敘事性”,日本學者東浩紀將以這種人物為中心的小說稱為“角色小說”[17]。而在數據庫寫作的時代,世界也不再是對現實的模仿,而是由幻想數據庫拼貼建造的世界設定,當這些設定足夠成熟,它們也能獨立地產生意義、邀請其他人物進入其中,成為同人寫作的一種AU(Alternative Universe,即平行宇宙)世界。致力于創造這種世界設定的小說,或許可以被稱為“世界設定小說”。目前,能被同人借用的世界設定仍以西方奇幻為主,如《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就是中文同人中最常見的AU世界,而在中國的文化資源里,唯有《紅樓夢》有“創世”之力,其他小說都只能為某一種類型的公共設定添磚加瓦(如《封神演義》《西游記》與其他古代神話傳說共同建構了“洪荒”世界設定)。不過,這也從另一側面印證了“世界設定小說”的可貴,一旦寫就,便成經典。女頻的東方幻想,或許可以把“世界設定小說” 當成一種可能的目標,在“仙” 與“俠” 的東方冒險故事里,建構新的理想世界與公共幻想空間。
本文系2019年度教育部重大攻關項目“中國網絡文學創作、閱讀、傳播與資料庫建設研究”(項目編號:19JZD038)階段性成果
注 釋
[1] “低武/高武”或“低魔/高魔”指的是幻想世界的武力值高低,與“高度/低度幻想”概念同時使用。幻想小說中對高度幻想、低度幻想的區分,主要依據虛構世界與現實世界之間的差異程度,修仙、玄幻、奇幻屬于高度幻想,武俠屬于低度幻想。參見陳新榜、吉云飛撰寫的“高度幻想/低度幻想”詞條,《破壁書:網絡文化關鍵詞》,邵燕君、王玉玊主編,三聯書店2018年版,第244頁。
[2] 參見吉云飛撰寫的“修仙/仙俠/修真”詞條,《破壁書:網絡文化關鍵詞》,邵燕君、王玉玊主編,三聯書店2018年版,第253-255頁。
[3] 參見肖映萱:《“嗑CP”、玩設定的女頻新時代——2018-19中國網絡文學女頻綜述》,《文藝理論與批評》2020年第1期。
[4] 參見肖映萱:《女孩們的“敘世詩”——2020-2021中國網絡文學女頻綜述》,《中國文學批評》2022年第1期。
[5][6] 王玉玊:《論“女性向”修仙網絡小說中的愛情》,《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6年第8期。
[7] “CP”是Coupling的簡寫,意為“配對”,這是一個動詞,強調的是將兩個角色配成一對的動作。這個詞最早誕生于“女性向”同人圈,“女性向”同人創作的主要內容和核心動力,就是將兩個原本不存在愛情關系的角色配成一對“CP”,去想象他們之間可能的親密關系。而“嗑CP”是一個更晚近的說法,2015年后才開始流行,指的是“CP”愛好者們如同“嗑藥”上癮一般在“CP”的親密關系與互動中獲得巨大的滿足和愉悅,是一種同好之間使用的戲謔說法。參見肖映萱:《“嗑CP”、玩設定的女頻新時代——2018-19中國網絡文學女頻綜述》,《文藝理論與批評》2020年第1期。
[8] 蔡翔宇:《試論“網文出海”中的文化內涵損失——以泛修仙類作品概念的譯介和理解為例》,《外國文學動態研究》2021年第1期。
[9] 另外四種區別是行俠手段、行俠時間、行俠地點和主要人物。周清霖:《論還珠樓主的“入世武俠”小說》,原載于《臺灣新生報》1992年8月16-18日,收錄于《還珠樓主小說全集·杜甫岳飛傳》(第46卷),裴效維、李觀鼎編校,山西人民出版社·北岳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562頁。
[10] 好大一卷衛生紙:《見江山》,第82章,晉江文學城,網址:http://my.jjwxc.net/onebook_vip.php?novelid=2580103&chapterid=82。
[11] 參見肖映萱:《少年俠氣,死生同,一諾千金重!——評好大一卷衛生紙〈見江山〉》,《中國網絡文學雙年選(2018-2019)·女頻卷》,邵燕君、肖映萱主編,漓江出版社2020年版。
[12] 參見[美]理安·艾斯勒:《圣杯與劍:我們的歷史,我們的未來》,程志民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
[13] 參見譚天:《網絡文學發展早期的“精英”與“小白”之爭——“龍的天空”論壇三次論戰綜述》,《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0年第6期。
[14] 參見吉云飛撰寫的“修仙/仙俠/修真”詞條,《破壁書:網絡文化關鍵詞》,邵燕君、王玉玊主編,三聯書店2018年版,第253-255頁。
[15] 參見王愷文、吉云飛撰寫的“奇幻”詞條,《破壁書:網絡文化關鍵詞》,邵燕君、王玉玊主編,三聯書店2018年版,第246頁。
[16] 包括《國家一級注冊驅魔師上崗培訓通知》(2014-2015年)、《天寶伏妖錄》(2017年)、《定海浮生錄》(2019年),均發表于晉江文學城。
[17] “后設敘事性”與“角色小說”的相關論述,參見[日]東浩紀:《動物化的后現代2:游戲性寫實主義的誕生》,黃錦榮譯,臺北唐山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