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2年第3期|李郁蔥:草木間(組詩)
滾動在高山湖面上的大霧
火和水在高于我們生活的地方
取得了平衡,曾經的火山口是這山巔的湖泊
那些環繞著它的泥濘硬化成為水泥道路
本地的抽象屬于方言里的熱情
而霧走動在水面之上,遮掩住對岸的
草木,和這邊相似的風景
我們并不知道,霧中藏著的覬覦
在山下時,我們叫它為云:云遮霧繞
松下問童子,但終究如饒舌的鸚鵡
在飛出鳥籠后茫然失措。醒來的湖泊
在我們到來時露了一下真容
僅此而已,須彌山恍如芥子,方寸之間
它有著中年后的好脾氣,藏起了
火,也藏起水的波動,只剩下那莫測的
深度:如果我們照見自己的臉龐
在一級一級走過漫長之年的石階上
得以完成一座山的高度,而霧消散時
凋敝的凋敝,繁茂的繁茂
草叢深處有莫名的鳴叫漏下了生之斑駁
草木間
請說出那些智慧,一歲一枯榮
時間和地域,植物學所呈現的符號:
耕耘,把干涸了的土地重新喚醒
凝視大地的人在微微戰栗
收集這草木間的黑暗和光澤
我們的視野如此菲薄—
但不能狹窄,不能命名于
大地上的事物。它們一直都在
凋敝或者葳蕤,我們只是其中的一件
在相互的發現和挖掘中,這些
閱讀者,嗅到植物的氣息
所有卑微中回蕩著經久不息的漩渦
猶如星空那崇高而曠遠的秩序
離我們那么遠,壓著我們
就像風一陣一陣地吹,就像季節
轉換:相似的面孔還會回來
帶著我們熟悉的姿態和影子
播種和收成,或者在無所事事的遠方
學習,學習那屬于植物的聲音
把根扎得深一點,傳統
給予遺傳的光暈,不動聲色中的一生
這些長長短短的命運在分門別類
它們是我們馳騁中的鑰匙
萬物的智慧,請讀懂一葉間的陡峭
遇見:一首練習曲
1
恰如我在獨自的漫步中看見
這低飛的蜻蜓:它沉默,張開了翅羽
用它一貫的姿態。但不如蝴蝶吸引我們的
視線,仿佛它闖入到了鏡子的表面。
2
所以是沉默的,這蓬勃的云彩
帶給我視野中的饕餮
大地之火?倒映著天空的欲望
當我的欲望在漸衰的身體里已經不值一提
3
如果有一個人在此時喊我
像一個影子深深喊我,我會抱緊了
自己。在這人潮簇擁著的街頭
我找到了自己:他總是在不斷出走中
4
那么記住這些偶爾所攜帶著的
事物,仿佛聲音會抵達耳蝸里的客廳
但并不入住,它只是一個訪客
滲透,或沉溺在我們蛋白質和水的肉體間
游泳池
1
相似于這種平淡的結構,簡單的
輪廓:長三十米,寬十五米,或者略有出入
重要的是深度,沿著泳池緩緩陡峭
有一些不知不覺,恰如耳朵里藏著的鳥鳴
正對著我的房間,風景的沉溺
那些沒有性別的孩子的軀體
在陽光下揮霍著一個假期不足的余額
用喧鬧,和對水的親近,但甚至
有些畏懼,在沒有學會讓水托住之時
至少踮起腳能夠把鼻孔露出水面
在午后懶洋洋的藍色里,空調的風吹處
窗簾隱現一段逶迤如蛇的遠山
削足適履。水會打結?
流暢的聲音投入在撲通撲通的遠方
凸顯了的體力似乎可以游得很遠
但在這樣一池平靜的水中,來回循環
2
它是一種無聲的咆哮,壓下
我在忍耐中虛耗了的情緒
離開熟悉的地方來到某地,依然
在那種熟悉的秩序里。像我
崎嶇的睡眠,我并不關心門外的事
但那些陽光下被積壓著的力量
在高溫中砸向地面的光,它單純地
炫耀一種威懾:純粹的,無聲的
削出一個夏日的內核:干枯
或者把根扎向幽暗的深處,避開
巖石和光線的煎熬。那些
沒有重量的笑聲掠過游泳池的水面
嘲笑我念頭里的沉重,而其中的一個
笨拙中游出了五米,脫離救生圈的
束縛,這孩子,他的腳不能觸到大地
有過一瞬間的驚慌和虛弱嗎?
(那種似曾相識的表情撩動了我)
打開通往游泳池的門,熱浪滾滾
而他,一個猛子扎向水底,也許
并不深,但足夠消耗他生命中的一段時間
當我抬頭,群山之間的游泳池空無一人
蟬鳴的喧囂接著塞滿我的耳朵
山峰之間
1
在低速的盤旋中抵達
但并無壓著頭頂的眩暈
暮色如鼓,敲動在肋骨的
一側,并翻出我胃的空虛
仿佛蹁躚之鳥。這幽深的山谷
能夠傳遞給我們凝視黑暗的勇氣
落石、坍塌,偶爾瞥見映山紅的臉龐
在山與山之間,有人吐出他
肺腑里的塊壘:那道不請自來的
彩虹,消失在我們的恍惚里
它抓住了我們的暗,能夠
更暗一點,讓每個人都在走動
2
有些事物到來就是失去,宛如
鳥鳴:剖開一座山的側面—
石頭、樹木,以及漫山遍野的寂寞
一座山峰抄襲另一座山峰的高度
壁立千仞,我們繞過了它的危崖
轉彎后卻沒有意料中的開闊和平坦
此刻,夾在山峰之間的洼地
再晚一會兒這里將盛滿大霧
而我們從高處讓視野重新陡峭
這里裝下了走獸、鳥雀和喧囂
它們在遮蔽中有著自己的面孔
直到這一夜的風聲讓我虛度如舞臺
李郁蔥,1971年6月出生于余姚,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居杭州。1990年前后開始創作,文字見于各類雜志,曾獲《人民文學》創刊45周年詩歌獎、《山花》文學獎、李杜詩歌獎等。出版有詩集《歲月之光》《醒來在秋天的早上》《此一時 彼一時》《浮世繪》《沙與樹》,散文集《盛夏的低語》,歷史小說《江南憶,最憶白樂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