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另一個生命對話
了解一位作家,可以讀他的作品;了解他一生的選擇與追求,傳記則是一個可以接近其生命的方式。日前,以郭澄清為傳主的人物傳記出版發行,青年作家尚啟元取郭澄清的長篇小說《大刀記》之名,作《郭大刀》,用深入而細膩的筆觸,展現了郭澄清先生的不凡一生和卓越成就。近日,記者采訪尚啟元,聽他講述關于《郭大刀》的創作故事。
辨真偽 作取舍
為作家立傳,首要的是真實地再現作家的生活和創作道路;傳主的思想和精神意蘊,也總是深藏在生命歷程之中。
錢理群寫《周作人傳》,用十年時間搜尋、發掘歷史資料,還原其人生歷程;吳福輝寫《沙汀傳》,“盡量地運用當時、當地人們耳聞目睹的材料,包括他自己的口述、手寫、身感的各種回憶”;田本相寫《曹禺傳》,“力求寫得真實……把采訪搜尋來的史料,如曹禺同志同我的談話,以及他的親朋、同學的談話,征引到傳記中來,不敢妄加增刪,除個別的文字上的加工,均照原始記錄加以記敘”。
為了真實地再現郭澄清的一生,由郭澄清之子郭洪志提供的一手資料成為傳記的重要依據,尚啟元去郭澄清的家鄉郭皋村專訪那里的老人。此外,黃書愷、高艷國合著過一本《風雨大刀魂》也為傳記書寫提供了參照。
在龐雜的材料面前,關鍵要有考證家的眼光,辨析材料的真偽,做好材料的取舍。1946年,郭澄清參軍,被分配到渤海軍區青年干部學校學習,成為一名文藝兵。從1948年9月開始,人民解放軍先后在東北、華東、中原、華北和西北戰場上,發起規模空前的秋季攻勢,濟南戰役打響。郭澄清雖為文藝兵,也踏上了戰場。據資料記載,郭澄清隨部隊奔赴濟南,但未到濟南時,濟南戰役已經結束了。然而,尚啟元從親友那里核實后發現,這一記載與事實有所出入。“真實的情況是,郭澄清進入濟南城時,其實還在打仗,他處于待命狀態。”尚啟元說。
《郭大刀》中詳細地描寫了這段經歷,“郭澄清跟著部隊在一個黑咕隆咚的夜進入濟南城……所有人都爭先恐后地往前跑,想當第一個占領敵人陣地的人。他們向城里跑時,腳下總磕磕絆絆的,但誰也顧不上看腳底下是什么東西在絆他們的腳……待到集合的號聲響起來,已是黎明了。這時,郭澄清才看清楚,那些絆他們腳的,是橫七豎八的尸體!而讓他們更明白的是濟南戰役已經結束了,濟南解放了。”
由經歷而小說,由小說而傳記
郭澄清的一生頗具傳奇性,他出生在寧津一個偏僻的小村莊,幼時家庭貧窮困苦,跟父親學會了識字,《三字經》《百家姓》《論語》《孟子》《幼學瓊林》是他的啟蒙讀物。后來參軍,進入了青年干部學校,1946年,他的一組詩歌《黎明》發表于《渤海日報》,創作之路由此開啟。
在四十余年的創作生涯中,郭澄清筆耕不輟,即便病魔讓他左手和左腿的下半肢失去知覺,不能活動,還是以嘴代手拔下筆帽,以被子、枕頭當靠椅,以窗臺當書桌通宵達旦地創作,病重時也沒放下筆桿子。可以說,創作伴隨了他的一生。
在整理郭澄清的創作生平表、研究其小說作品的過程中,尚啟元發現,郭澄清的短篇小說有不少與其本人的經歷相重疊。短篇小說《黑掌柜》就是取材自郭澄清的親身經歷。
起因是一次在河北保定舉行的短篇小說創作會議。河北省文聯請來艾蕪、魏巍、侯金鏡、康濯、李滿天等到會講課。研討會上,圍繞如何提高短篇小說的創作水平,參會作家展開討論。幾方的觀點爭鋒下,郭澄清明確自己的創作理念,“我是歌德派!我要永遠歌頌!……我心里的人物多是好干部,揭露、抨擊生活中的問題,也要靠好干部,立足點還是歌頌,這有啥矛盾呢?關鍵是立足點!”
在創作理念的指引下,該寫一部怎樣的小說?郭澄清苦惱了好一陣兒。一天,縣供銷社接到一封群眾來信,稱某店缺斤短兩,郭澄清機緣巧合下接到了這個調查任務。結果發現,這位黑臉盤的黑掌柜,眼是尺、手是秤,量布稱鹽速度飛快,所謂的缺斤短兩也是一出鬧劇。回去之后,郭澄清立馬寫了短篇小說《黑掌柜》,發在《大公報》上。與之類似的還有《社迷》和《社迷傳》,主人公的原型是郭澄清在生產大隊里認識的一位飼養員。
將諸如此類的創作情景置于郭澄清人生的彼時彼刻,是尚啟元在傳記中所進行的嘗試。“郭澄清先生把生活的內容寫成了文字,我又把這些文字變成生活內容還給了郭澄清先生。”尚啟元說。
魯北平原的拾穗者
傳記是生命與生命之間的對話。雖然從時間上看,尚啟元與郭澄清所生活的時代沒有一絲交集,但隔空共有的生命體驗,開辟了他進入另一位作家生命歷程的通道。
“上小學的時候,就看過《大刀記》的連環畫,如果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山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后來上初中,讀了郭澄清先生的《大刀記》,很長一段時間對里面的情節如數家珍。工作后,才比較仔細系統地閱讀了郭澄清先生其他的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尚啟元說。
自小在農村生活的尚啟元,從郭澄清的作品中讀出了他在魯北平原這片土地上寄托的深深熱愛和眷戀。他想起法國畫家米勒的作品《拾穗者》。畫中,農婦在收割過后的田間拾起散落的麥穗,沒有龐雜的場面,也沒有過多細節,一目了然。三個農婦神態疲憊,頭頂著烈日,在似火驕陽炙烤的大地上尋找失落的麥穗,辛勞的汗水已浸透了粗布衣衫。
“我總感覺郭澄清就像畫中的拾穗者,守望著魯北平原這片廣闊的麥田。親吻炙熱的土地,用心感受農民的生活,撫摸家鄉的一草一木。”尚啟元說。
這樣的景象在傳記中得以呈現:寧津的蟋蟀與木匠,集市上的雜技與戲法,鐵鐘和螻蛄的傳說;祖輩習武,好俠尚義的家史;高粱、玉米、谷子、小麥,棗樹、槐樹、楊樹、桑樹、柳樹,坦蕩如砥的原野,春的新綠,夏的墨翠,秋的金黃,冬的蒼黃……一并鐫刻在郭澄清的記憶中。“這種記憶是凄然的、悲愴的,也是蒼涼的,里面含有濃郁的、獨特的鄉土味道。”尚啟元在《郭大刀》中寫道。魯北獨特的地域風情,滋養了郭澄清的文學人格,鑄就了他作品中抹不開的鄉土風味。理解郭澄清,不能忘記他所生長的這片土地。
“郭澄清的創作道路和文學精神,就是深入生活沃土、扎根人民的典型代表,因為他本身就是農民的代表,他筆下的農民形象不僅僅有著那個時代的縮影,更有著他個人生活經驗的嵌入。”尚啟元說,也正因如此,郭澄清先生才創作出了一系列既有生活厚度又有歷史深度的杰出文學作品,成為我國當代文學史上具有廣泛影響的代表性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