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與他的城市:但丁與佛羅倫薩
3月25日,意大利又將迎來全國性的“但丁日”(Dantedì)。這不禁讓我想起10年前的那個春天,我和朋友安娜瑪利亞在但丁(Dante Alighieri,1265—1321)的故鄉佛羅倫薩,在共和國廣場的紅馬甲咖啡館喝咖啡。那是未來主義的誕生地,帶著20世紀特有的先鋒質感,卻和這座城市強勢的文藝復興文化傳統如此和諧。我們聊得很愉快,她是典型的佛羅倫薩人,對文學藝術有著與生俱來的熱愛。從咖啡館出來,我們信步走到了附近的費爾特里內利書店,見有但丁專區,我便抽出一張CD,那是意大利著名導演兼演員貝尼尼(Roberto Benigni)朗誦的《神曲·地獄篇》第5章。安娜瑪利亞看到,隨口就背誦起來。我有點驚訝,拿出另一張CD,是第12章。她笑了笑,朗朗背來。
佛羅倫薩原來如此熟悉和熱愛但丁與他的《神曲》。然而,余生近20年都未能回到佛羅倫薩的但丁,如何看待他的這座城?700年之后,如果回到這里,他還能認出這座文藝復興之城嗎?
憤怒與熱愛:但丁筆下的佛羅倫薩
生于斯,長于斯,最后卻被審判和驅逐,但丁對佛羅倫薩的感情非常復雜,那是他一生牽掛的城市,卻也是他一生批判的城市。
彼時的佛羅倫薩,還是一座中世紀的城市,還沒有喬托的鐘樓、布魯內勒斯基的圣母百花大教堂圓頂、美第奇家族的豪華宮殿,甚至連新圣母瑪利亞大教堂和圣母百花大教堂都還沒有建起來,或許他最多目睹了這些工程的工地。就建筑的數量、規模和精美程度而言,還不如比薩。但這座城市正在順勢崛起,紡織業、金融業等造就了大批的“新人”(Gente nuova,指13世紀下半葉佛羅倫薩的暴富階層和涌入城市的勞動者)。
但丁對佛羅倫薩的憤怒是《神曲》最讓人難忘的主題之一。這種反佛羅倫薩是嚴肅的,也是持續性的。他描述的地獄中,到處都是佛羅倫薩人。但他的批評是有相對聚焦的主題的。但丁的注意力大部分集中在13世紀中期佛羅倫薩的圭爾夫黨和吉伯林黨的黨派暴力之爭,以及14世紀前后黑白兩黨的互斗上。《地獄篇》的第6章,恰科和但丁說他生活在“你的城市,那里充滿了猜忌”(本文《神曲》譯文均選自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9 版《神曲》,黃國彬譯),這是《神曲》首次提到佛羅倫薩,也奠定了但丁對她的基本情感基調。
佛羅倫薩的經濟發展并沒有讓但丁高興,在他眼里,舊時的佛羅倫薩“在古老的圍墻之下靜置”,民風簡樸、體面、和睦、有操守;人們將自己視為親密團結的公民群體的一員,這些“忠實可靠的市民社會”對那些暴富的家族嗤之以鼻。后來,佛羅倫薩卻成了“娼妓”,世風日下,腐敗不堪,而腐敗的根源是弗洛林,他將其稱為“被詛咒的花”。這是1252年開始發行的一種24K金幣,催生于佛羅倫薩日益增長的金融產業,迅速成為國際貿易中的主流貨幣。
但丁將《神曲》的旅程設置在1300年圣周(Holy week),他被佛羅倫薩驅逐的一年半之前,同時也是他密切投入政治生涯之際。在《神曲·天堂篇》第17章,作為朝圣者的但丁得到預言,他將會被流放——的確,1302年被流放之后,他至死未能回到佛羅倫薩,直到2008年6月,佛羅倫薩才通過決議,撤銷了對但丁的判決。但他也知道,他的流放有更高的目的,他的生命、他的詩人生涯,將在此后包含了各種他能夠企及的真相,而這正是因為他與佛羅倫薩這座城市的分離。離開佛羅倫薩成為必要。在某種意義上說,詩人與佛羅倫薩在智識和哲學上的分離是獨立于這個城市與他的分離的。在虛構的文字里,詩人拒絕了佛羅倫薩,并先于佛羅倫薩拒絕了他。正如美國康奈爾大學歷史學教授約翰·納杰米(John M. Najemy)所說:“將佛羅倫薩留在身后,成為人類賦予但丁政治和道德救贖愿景的必要前提條件。”
對佛羅倫薩的憤怒,歸根結底源于但丁對佛羅倫薩的熱愛。這在詩中也流露出來。他把對佛羅倫薩的美好理想留在了《神曲·天堂篇》第15章。但丁借高祖卡恰圭達之口,懷想了一下他理想的佛羅倫薩:那里的生活依然是田園的、和睦的和平靜的。他希望回歸往昔,希望阻止時間前進,重建一個被固有的政治體系所保衛的恒久不變的世界,恰如天堂中的永恒天庭。然而,那是回不去的歷史,是無法倒流的河水。那種退回式的愿景只能出現在想象里。
留存與延續:佛羅倫薩的但丁
但丁離開佛羅倫薩,是為了重新與佛羅倫薩相遇,就如同他寫作《神曲》,也是將其當作回到那里的護照。盡管但丁再也沒能回去,但今天的佛羅倫薩,到處都是但丁的影子。你能看到叫“但丁”的旅館、皮具店、咖啡館;大街小巷的紀念品店里,有但丁的半身像、明信片和他筆下的地獄、煉獄、天堂的圖片。甚至因為丹·布朗小說《地獄》(Inferno,2013)以及根據該小說改編成的電影《但丁密碼》(2016)的盛行,催生了佛羅倫薩“地獄之旅”的步行游覽路線。1907年開始,30多塊石碑就被放置在佛羅倫薩各處,標記著但丁詩中提到的地方。
從圣母百花大教堂往南直到阿爾諾河,有很多關于但丁的各類遺跡。不過,這些遺跡大多源于傳說,因為關于詩人的生平,有文字記錄并能夠考證的地方其實很少。
教堂門口便是但丁筆下的“美麗的圣約翰洗禮堂”。直到14世紀初,它是佛羅倫薩規模最大、裝飾最精美的建筑。洗禮堂的馬賽克天花板上,撒旦正在啃噬著一個罪人,也許這也給了但丁靈感吧?教堂旁邊的帕羅托勒廣場有一塊大石頭,上面釘了一塊金屬牌,寫著“I VERO SASSO DI DANTE”(真正的但丁之石)。據說但丁經常在那里沉思冥想。而就在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南側,有一塊大理石鑲嵌在墻上,上面也刻著“Sasso di Dante”(但丁之石)這幾個字。有人說,這才是但丁真正待過的地方。
繼續往南有切爾奇教堂,人們管它叫但丁教堂,因為這是其家族教堂所在地,也是他和杰瑪·多納蒂舉行婚禮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人們認為9歲的但丁正是在這里初遇貝阿特麗采。他對她一見鐘情,并一生都將她當作自己的繆斯和真愛。
離教堂不遠就是但丁故居博物館。很多人認為這是但丁的出生地,不過很多學者更傾向于認為圣馬提諾廣場的阿利格耶里之家才是真正的但丁故居。但丁故居博物館三層房子里陳列的藝術品呈現了當時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狀況,讓人看到但丁生活的方方面面如何影響了他的體驗。
東側的巴杰羅博物館曾經是城市公議會的中心,也正是在這里發出了但丁的驅逐令。這里有一幅但丁肖像的濕壁畫,據說是與但丁同時代的喬托所作。再往南一點,到了維奇奧宮,是但丁曾經擔任執政官時的辦公地。二樓的五百廳陳列著但丁的一個面具,據說是15世紀晚期隆巴爾多父子(Pietro and Tullio Lombardo)從拉文納的但丁墓上復刻的。
東面的圣十字教堂,門外豎立著一座巨大的但丁雕像,是1865年為紀念但丁誕辰600周年所立。但教堂里并沒有但丁的遺體。但丁長眠于拉文納,盡管佛羅倫薩人長期以來試圖將其遺體遷回,卻一直未能如愿。
再往南,就能看到阿爾諾河了。避開老橋的人山人海,往下游走,就能看到圣三一橋。盡管亨利·霍利迪(Henry Holiday)創作了著名的《但丁在圣三一橋邂逅貝阿特麗采》(1883),歷史上并沒有記錄過兩人的三次相遇有一次發生在這座橋上。但這幅畫似乎讓《新生》中的文字有了具象的呈現,成了真實的記憶。
紀念與新生:永遠的但丁與佛羅倫薩
歷史消解了佛羅倫薩和但丁之間所有的隔閡,但丁成為這座城永恒的一部分。2021年為紀念但丁逝世700周年,由市政府協調組成紀念委員會,聚集了該城30多個重要文化機構,通過各種活動,講述但丁和佛羅倫薩的故事。疫情并沒能阻礙人們對于但丁的熱情,某種程度上,也正是疫情讓人們更需要但丁。他筆下從地獄到天堂的旅程,他書中人類和地理的多樣性,給了人們直面災難和混亂的信念。
僅2021年“但丁日”當天,佛羅倫薩舉辦的活動就有16個。如當天開啟的“但丁的散步”計劃。自此,每個周日都開展免費游,探索這位偉大詩人在佛羅倫薩的物理和虛擬路線,恢復但丁時代的城市面貌。線上則舉辦“但丁和馬可波羅的旅程”對談、巴杰羅的“但丁日”研討會等。嵇康學會、烏菲茲美術館、托斯卡納戲劇基金會、各大圖書館,都有線上線下各類活動,形成了“但丁日”的大合唱。
“但丁日”之外,詩人也被各界全方位地紀念和解讀。文化界的但丁主題展覽自不必說,如烏菲茲美術館的“再見群星”、新圣母瑪利亞教堂博物館的“16世紀的但丁”、皮蒂宮的 “從地獄到最高天”等。法律界和歷史學界舉辦了“700年之后:但丁判決重審”研討會,從法理和歷史角度,試圖核實對但丁的定罪判決,是在常規司法程序下作出的還是為打擊政治對手的工具性司法的結果;宗教界則舉辦“從當時到永恒”講座,紅衣主教拉瓦西(Gianfranco Ravasi)解析《神曲》關鍵段落,反思但丁的詩歌與神學的關系。教育界也和各界合作,將但丁格言和詞匯做成數據庫,推廣給意大利的中小學。
佛羅倫薩向來是但丁研究的重鎮,光是但丁學會就有兩個。一個重學術研究,出版著作,舉辦講座;另一個重語言文化,開設課程,舉辦展覽和沙龍。兩者都歷史悠久,影響甚廣。在兩個學會的推動下,有關但丁的解讀、研究和推廣從未停止。但丁全集不斷增補,2021年又出新版,《神曲》等作品也不斷修訂再版。但丁與佛羅倫薩的關系也總是有新發現和新解讀,如近年來對但丁的闡釋已不限于文本研究或文化藝術研究,而與這個城市的各個場所聯系在一起,共同呈現佛羅倫薩的歷史和現狀。例如2021年出版的《但丁在佛羅倫薩圖書館的時光》(Dante e il suo tempo nelle biblioteche Fiorentine)深受讀者喜愛,還舉辦了同名展覽。
解讀不是紀念但丁唯一的方式。以但丁為起點,才是詩人永遠存在于佛羅倫薩的原因。而佛羅倫薩因為但丁,也不斷發生變化。但丁故居不僅開放線上游覽,也舉辦但丁元素的時裝秀。2021年朱塞佩·佩諾內(Giuseppe Penone)還在領主廣場展出當代雕塑,致敬但丁《神曲·天堂篇》中那句“這棵樹從頂部下生,其果常熟,其葉不謝”。這些先鋒前衛的當代藝術創作,和但丁各種紀念活動一起,在互聯網的助力下,給這座文藝復興之城帶來了新的創意和生機。但丁在這座城市里不僅僅被紀念,也一直煥發著新的生命光彩。
但丁故居的門口,有個街頭藝人扮成但丁,身披中世紀的紅袍,頭戴桂冠、臉涂白粉,似要引領人們穿越現實世界,抵達那個久遠的年代。他的節目就是朗誦《神曲》。你可以給他一些歐元,請他朗誦你選擇的段落。一天下午,我隨口請他朗誦《神曲·天堂篇》第18章,他用不到一秒的時間翻開了書,聲情并茂地讀了起來。我不禁詫異他翻書的速度,便湊過去看了一眼。那本書,是無字的。
就在那一瞬間,佛羅倫薩、但丁和《神曲》,歷史底色和當代形態,就這樣重疊在了一起。
(作者系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副教授、意大利比薩高等師范學院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