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李大釗的工資條說開去
1918年1月,李大釗經章士釗舉薦擔任北京大學圖書館主任一職。從最初月薪120元到犧牲前的280元,他在北京大學度過了38年短暫人生中的最后10年,也是濃墨重彩的10年。
這10年間,李大釗的職位和薪金都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呢?我們不妨通過相關資料和館藏文物,來簡單梳理一下。
民國時期國立大學教職員薪俸表
李大釗的月薪
李大釗的月薪標準,依據的是1917年教育部頒布的《國立大學職員任用及薪俸規程》:蔡元培是一級校長,月薪600元;陳獨秀是四級文學科學長,月薪300元。李大釗當時不在教員序列,他領取的是五級主任的月薪120元。
擔任北京大學圖書館主任期間,李大釗對北大圖書館進行了一系列整頓和改革,使得北大圖書館由一個封建藏書樓變成為教學和科研服務的圖書館。1918年10月,北大紅樓落成,圖書館也隨之遷入,幾乎占去整個一層樓。一樓東南角有兩間房連通,外間是圖書館會議室,里間則是李大釗的主任室。也就在這個月,經楊昌濟介紹,毛澤東到北大圖書館任助理員,和李大釗一起工作了4個多月。他后來回憶道:“我在李大釗手下在國立北京大學當圖書館助理員的時候,就迅速地朝著馬克思主義的方向發展。”
正是在李大釗指導下,1920年3月,北京大學進步學生鄧中夏、高君宇、羅章龍、何孟雄、黃日葵、王復生等19人秘密發起成立“馬克斯學說研究會”。這是中國最早的一個學習和研究馬克思主義的團體,并得到蔡元培校長的支持。
兩年的時間里,李大釗的聲譽日隆。魯迅曾回憶說,李大釗留給他的印象很好,“誠實,謙和,不多說話。《新青年》的同人中,雖然也很有喜歡明爭暗斗,扶植自己勢力的人,但他一直到后來,絕對的不是。”1920年7月8日,北京大學評議會特別會議,全體通過“圖書館添用助教,圖書館主任改為教授”。此后,李大釗便以北大教授的身份兼任圖書館主任,1920年為政治學系教授,1921年改聘為史學系教授。聘為教授以后,他的月薪也變成了200元。
當時的國立大學教員分為正教授、本科教授、預科教授和助教,一共4等,每等6級。原則上,教員連續工作滿一年就可以晉一級。根據《教員延聘施行細則》規定,能否晉級還要參考以下條件:(甲)教授成績;(乙)每年實授課時間多寡;(丙)所任學科性質;(丁)著述及發明;(戊)在社會之聲望。
從1920年起,李大釗先后在北京大學史學系、政治學系開設了《唯物史觀》《史學思想史》《現代政治》《工人的國際運動》《社會主義與社會運動》等課程,開啟了在中國大學講授馬克思主義理論課程之先河。其中,《史學思想史》是史學系的選修課程,授課地點在紅樓第十四教室;《現代政治》是政治學系的講座課程,《工人的國際運動》的授課地點在紅樓第三教室。除北京大學之外,李大釗還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講授課程,當時是以講師身份計酬。講師,在當時是一個非常設的兼職工作崗位,只按授課鐘點給予酬勞,視難易程度從兩元至五元不等。
受聘為教授之后僅幾個月,李大釗就入選了“商決校政最高機關”的北京大學評議會。評議員只能由教授擔任,并且由教授互選產生,每年改選一次。1920年10月14日的《北京大學日刊》公布了新一屆評議會選舉結果:有效選票41張(總票數為43張),李大釗得20票,與其他15人一起當選。從1920年至1923年,李大釗連續4年當選,且得票數逐年增加。
1922年12月,李大釗辭圖書館主任職務,轉任校長辦公室秘書。1924年以后,李大釗專注黨的工作,只保留了北京大學教授的職位。此時,他的月薪已逐漸漲至280元。
李大釗的三張薪俸收據
三張薪俸收據
這是李大釗在北京大學任教期間的三張薪俸收據,每月280元的月薪,都由夫人趙紉蘭代領,最晚的一張是1927年2月1日,此時距離李大釗英勇就義僅有兩個多月。值得注意的是,這幾張工資條的拖欠時間基本上都超過了半年。1926年9月領取的薪俸是上一年3月的,1927年1、2月領取的薪俸是上一年5、6月的。其中,1927年2月1日領取的只是半薪,也就是280元的一半。
堂堂大學也會出現拖欠教職員薪俸的情況嗎?這是因為當時的軍閥政府為了爭權奪利,經常推遲撥付教育經費。馮友蘭回憶說:“有一個教授,同時在四個大學里教課,到了年節,四個大學都發不出工資,當時稱為‘四大皆空’。”早在1921年3月15日,北京國立八校就成立教職員代表聯席會議,決定聯合行動,集體罷教,開展索薪斗爭。會議推選北大教授馬敘倫為主席,李大釗為新聞股干事。馬敘倫被軍警打傷后,李大釗代理主席,繼續領導斗爭一年多。這也是造成他沒有到上海參加中共一大的主要原因。
相當一段時間里,北京大學教職員的月薪都是在一個月以后分兩次發放,每次支付半額,且多以“現洋五成中票五成”發放。所謂“現洋五成中票五成”是指薪俸中一半以銀圓(即現大洋)支付,一半以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發行的鈔票(兌換券)支付。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是北洋軍閥政府的兩大金融支柱,它們發行的鈔票或兌換券(簡稱“中票”),在市場上貶值,很難兌現。
因此,李大釗前兩張薪俸收據上的280元應是足月工資,能一次領到較為難得,而第二張薪俸收據的140元,明顯只是半月之數。從薪俸收據上看,李大釗在1926年的工資已達280元,遠遠超過1918年他擔任圖書館主任時的120元。工資雖然漲了,但支出也更多了。
李大釗生活儉樸,嚴于律己,很少在自己和家人的身上花錢。蔡元培發起成立的進德會,以不嫖、不賭、不娶妾為基本戒條,李大釗一入北大即加入進德會,成為甲種會員,言行統一,克己待人,被廣大師生稱道。
在北京大學任職之時,李大釗是出了名的樂善好施,“他經常傾家紓難,接濟貧寒的青年和支持革命活動,以至學校發薪水時不得不預先扣下一部分直接交予他的夫人,以免家庭生活無以為繼。”對此,趙紉蘭沒有任何怨言,將有限的生活費精打細算,照顧好家庭,讓丈夫沒有任何后顧之憂。
李大釗的部分借薪收據
李大釗的借薪收據
李大釗接濟過包括劉仁靜、曹靖華等人在內的許多貧困學生,這幾張就是他的借薪收據。第一張印有“北京大學用箋”抬頭的信紙,“今借用大洋叁佰元”,中間兩張是專用的“北京大學教職員借薪收據”,金額分別是63元和175元。最后一張的數額較大,是1924年6月5日,于樹德代收的400元的借款單據,幾乎等于李大釗一個半月工資。當時,正受到京師警察廳通緝的李大釗,接到黨中央派他率團去蘇聯參加共產國際第五次代表大會的通知。臨行前,他委托于樹德到北大借款400元,作為了黨組織的活動經費。
李大釗的公而忘私、舍己為人,真正達到了“忘我”的境地。1920年10月,李大釗在北大紅樓圖書館主任室秘密召集會議,成立北京共產黨早期組織,并當眾宣布每月從個人薪俸中捐出80元為開展各項活動的費用。很多時候,明明工資已經捉襟見肘,李大釗還繼續寫借條讓人到北大會計室領取,發工資的時候再扣除。在已知的早期共產主義者中,李大釗是每月資助革命最多的人。
為了革命同志,李大釗不僅僅借款,連心愛之物也捐出來。1924年在莫斯科期間,時近寒冬,他見羅章龍衣著單薄,隨即取出自己所帶毛毯相贈。羅章龍一再推辭,但李大釗再三堅持。事后,羅章龍才知道這條毛毯跟隨李大釗多年,上面有趙紉蘭一針一線縫上的薔薇刺繡和文字。
據資料記載,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大學教授收入相當豐厚,而且北京的生活成本較低。一個小家庭的用費,每月大洋幾十元即可維持。如每月有100元,便是很好的生活。本來,李大釗可以安安穩穩地拿著高工資在北大教書,過著富足的生活。但是,為了尋求真理,他偏偏選擇了一條最艱難的道路,用自己的苦難和動蕩才換來了今天的幸福和安穩。
沈尹默代領的兩張北京大學教職員借薪收據
革命的底色
李大釗英勇就義以后,中外記者到他租住的府右街朝陽里3號家中采訪時,震驚不已。《晨報》《京報》等紛紛報道,“李夫人回家后,僅一元之生活費”,就連日本人主辦的《順天時報》也撰文曰:“李大釗平昔不事儲蓄,身后極為蕭條。”
李大釗就義之后,他的生前好友,紛紛為趙紉蘭及孩子們捐款。這其中還包括北大同事沈尹默代領的兩張“北京大學教職員借薪收據”,時間是1927年5月30日和6月8日,金額分別是224、264元。李大釗一生中的借款,從來都是慷慨地用于黨的事業和其他同志,這一次終于用在了自己的家人身上。
李大釗的靈柩在北京宣武門外妙光閣浙祠內停放了6年。1933年4月,被北洋軍閥趕回老家的趙紉蘭帶著兒女從河北樂亭返回北京。蔣夢麟、沈尹默等昔日北大同事紛紛伸出援手,為李大釗發起公葬。蔣夢麟親自在香山萬安公墓為李大釗代購墓地,劉半農教授執筆撰寫碑文:“君溫良長厚,處己以約,接物以誠,為學不疲,誨人不倦,是以從游日眾,名滿域中。”
李大釗終于入土為安,了卻心愿的趙紉蘭也在一個月后離開人世,兩個人從此長眠在北京西山腳下。在這段革命年代最令人唏噓的浪漫故事里,“有福禍相依的相知,有榮辱與共的相守,還有彼此珍惜的相望。”尤其是李大釗高舉的旗幟,更是為他與趙紉蘭的愛情添上了最后一抹革命的底色。
(作者系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館員,本文文物為首次公開,轉載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