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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江文藝》2022年第4期|強(qiáng)雯:雄關(guān)
    來源:《長江文藝》2022年第4期 | 強(qiáng)雯  2022年04月20日08:25

    - 1 -

    從紅蟾關(guān)的長空橋望下去,公路如斷頭鉛筆。群山密集,似雨未雨,云霧趴在山間。唐季歷說不出話來。每逢大事降臨前,他都這樣啞口無言。

    這座根據(jù)近代詩詞《憶秦娥·紅蟾關(guān)》打造的長空橋,堅(jiān)不可摧。“西風(fēng)烈,長空雁叫寒塘月”,陽刻的行書還在青苔巖石上冒著水汽。唐季歷隨著石壁字跡念了一遍,點(diǎn)點(diǎn)頭,這一處,景區(qū)沒有篡改歷史。烽火歲月,此處應(yīng)有座橋。不然戰(zhàn)士們怎能迅速到達(dá)對面山頭呢?這兩座山頭之下,可以來個甕中捉鱉。美中不足的是,鋼索嶄新,橋面整齊,空氣中還有新鮮鋼鐵的味道。當(dāng)然,戰(zhàn)士們可以一路小跑下此山、上彼山,但是時間就是戰(zhàn)機(jī),浪費(fèi)不起。所以,長空橋建在這里是對了的。木橋?繩橋?幾百年了,當(dāng)是腐化成草木。

    滿目蒼翠。紅蟾關(guān)戰(zhàn)役的血腥實(shí)在想不起了,唐季歷感到思路受阻。

    “哎,師傅——”

    十米開外,一個穿藍(lán)色工作服的景區(qū)管理人員轉(zhuǎn)向唐季歷,此處也沒有別人。

    霧氣橫亙在他們中間,唐季歷看不清他的面容,而且他帶著雨帽。

    “這橋是什么時候修的?”

    對方看了看橋,慢吞吞地說,“這橋是新修的。”

    唐季歷想聽他更多的解釋,每一個景區(qū)工作人員都愛滔滔不絕,樂于分享他們知道的正史野史。但是針葉林以及沉默的綠色替代了一切。

    這個景區(qū)工作人員并不作解釋。他看上去四十幾歲,恐怕不知道紅蟾關(guān)大捷。大概也是本地人。

    唐季歷等待了片刻,雨霧終于凝結(jié)成水珠,落在頭發(fā)、眉毛、眼睫毛上,萬物嚴(yán)陣以待。唐季歷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戰(zhàn)壕遺址,平整、簇新,像等待播種的好田。

    但是木制的“戰(zhàn)壕”兩個字,還是刺激了他,應(yīng)該有泥巴糊面,頭盔歪戴,潮濕疲倦的士兵,寧靜中等待槍林彈雨。不多,一共有五個坑,都在他身后。

    紅蟾山已經(jīng)連續(xù)下了兩周的雨了。

    喘不過來的潮濕,讓人急也不是,不急也不是。

    - 2 -

    守候毫無價值。唐季歷呆呆地看著那些山路,間或私家車開過,再無其他。連續(xù)的雨天,造成了山洪暴發(fā),紅蟾關(guān)景區(qū)早在兩天前封山,自駕游者費(fèi)力地驅(qū)車上山,停頓、被拒,又無可奈何地開往桐梓或遵義方向去了。

    山腰的云霧盤旋不定。一時半會它們是不會散的。唐季歷趁守門人不備,悄悄溜進(jìn)了景區(qū)。

    兩年前余婷婷經(jīng)過紅蟾關(guān)的時候,唐季歷的心就曾跳到了嗓子眼。“幫我去拍幾張照片,尤其是紀(jì)念碑。”他的聲音洪亮,像在臨時會議上強(qiáng)調(diào)一周考勤。

    妻子并沒有接他的茬。她的沉默并不表示拒絕。至少在當(dāng)時,唐季歷是這么想。電影《紅蟾關(guān)》,他七八歲時就看過,黑白片,戰(zhàn)斗激烈,戰(zhàn)術(shù)變化多端,以少勝多。祖國的山山水水也走過,對亭樓閣榭興趣不大,文字介紹看得累人,他就只喜歡紀(jì)念碑,陣亡紀(jì)念碑、英雄紀(jì)念碑、抗戰(zhàn)紀(jì)念碑。在那些碑前,好好地拍兩張挺胸收腹的紀(jì)念照,感覺增加了一份功力。

    這功力說不具體,“總之,就是特別有精氣神。”他用了一種官方話語對妻子宣布。

    做他這一行,臨時會議特別多,幾乎每周一次,后勤、安保、庫房看管,紀(jì)律嚴(yán)明,都得三令五申。在酒廠工作,可不單單是陪客應(yīng)酬這么單純,當(dāng)然,這也是工作內(nèi)容之一。現(xiàn)代化管理的書唐季歷看了好幾本,“隨時都要提升自己的業(yè)務(wù)水平。”這是一家清代延續(xù)下來的老字號手工酒坊,幾經(jīng)易手,但技術(shù)沒變。進(jìn)入現(xiàn)代化管理后,更繁忙了。在唐季歷任職的部門里,他說一不二。

    “不一定有時間。”余婷婷蹙眉。

    “想辦法克服!”唐季歷再次洪亮道,“那是個男子漢都愛的地方。替我去看看!”他囑咐,“你去拍了照,就好像我去了一樣。”

    他看見余婷婷拖著行李在門口猶豫不決。女人家就是這樣,一點(diǎn)也不利索。唐季歷有一絲不快,但并沒多想。十幾年的夫妻,還不是他說什么就是什么。翅膀硬了?

    “照我說的去做,對你也有好處。”到底有什么好處?多說無益,自己去揣測吧。浪費(fèi)口舌,懶婆娘只能靠下命令。

    “走了。”女人關(guān)門。

    唐季歷轉(zhuǎn)身去了陽臺。葳蕤聳立,天然屏障,他仰著脖子的樣子,好像已經(jīng)站在了紅蟾關(guān)腳下。他的女人,正在替他沖鋒陷陣,他指揮著她,勇往直前,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就像他們并不順?biāo)斓娜兆樱傆幸蝗说冒l(fā)號施令,鼓勁、加油,拖著一成不變的日常樂觀前行。

    - 3 -

    長空橋上來了三個人,兩女一男。

    稀客。唐季歷盯著他們。

    他們在橋上蹦。但是云霧中的長空橋巋然不動。

    “搖不動呢。”

    “我來。”

    “哈哈哈。”

    “呵呵呵呵。”

    唐季歷看著他們由遠(yuǎn)及近,臉上也跟著露了笑。他們是遭遇戰(zhàn)之前的哨兵,有些滑稽,又必不可少。

    這三個人似乎并沒有把自己放在眼里,依然嘻嘻哈哈,熟視無睹。

    “好冷啊。”

    “好潮濕啊。”

    “快看,紅蟾關(guān)大捷。”其中一個年輕男性指著戰(zhàn)壕大叫,另外兩個人跟著跑過來,“哪有紅蟾關(guān)大捷?”

    “這里!坑。”

    他們?nèi)齻€身體湊緊。

    沒有“紅蟾關(guān)大捷”幾個字,三個人斗嘴、較勁。一聲壓一聲。

    霧氣越來越重,讓他們的斗嘴很快沒有了力氣。

    悶,胸悶。

    “走了,走了。”三個人嚷嚷著要離開,還得重新走那條長空橋。

    “還有其他的路可走嗎?”其中一個問唐季歷,又好像在問自己人。

    “這里還有兩條路。”唐季歷洪亮答道。三人同時側(cè)目。唐季歷指了指南邊山脈旁的岔道,“這里,看到?jīng)],可以直接下去。”但是山路蜿蜒,這其中的曲折并非肉眼可見。三人猶豫了,他們在思量唐季歷是不是從其中一條路上來的?

    “算了,算了,還是走回頭路吧。”其中一個有些警惕地看了看唐季歷。

    唐季歷也跟在他們后面,過了長空橋,下到棧道處,問他們,“可以搭我一段路嗎?”

    三個人再次猶豫。

    “就到鎮(zhèn)上,我本來是搭摩托上來的,現(xiàn)在走回來,怕是要三個小時,看不清路了。”他賠著小心。

    雨,說下就下。

    到達(dá)鎮(zhèn)上之前,經(jīng)過了三個魚塘,雨水已經(jīng)嘩啦啦地炸開。炸開在池塘上,痛快。一個人都沒有在戶外。唐季歷在車廂內(nèi),很平靜,他想余婷婷肯定不在這屋。經(jīng)過下個魚塘的時候,雨水在地面上綻起了巴掌大的雨花,草兒都打得東倒西歪,余婷婷肯定也不在這個屋子里,他失望地想。這些失望就像草葉一樣,沒有力氣再好好地站立。它們曾經(jīng)都是郁郁蔥蔥,生機(jī)蓬勃。

    鎮(zhèn)公交站近了。“好,就是這里。”唐季歷說。車停了下來。他一只腳跨出了車門,雨點(diǎn)立即包圍了他的褲管。關(guān)門、揮手,揮了揮手,車屁股頓了頓,趟過一個水坑,沖向前去,那樣子真像余婷婷。

    - 4 -

    七個月前的那一天,沒有任何征兆。

    吃早飯的時候,余婷婷說等會兒要去桃花山,和幾個姊妹伙約著一塊兒。走時,她提著一個小肩包,看不出異樣。

    “下午就回來。”她說。但直到晚上都沒有回來。

    賭氣是家常便飯。唐季歷揣著一肚子氣到第二天,憋到了傍晚,仍沒回來,熬不過,打電話過去,那邊就給掐斷了。

    雨水不停歇。

    路面已經(jīng)淤積了不少洪水,車開過的時候,都小心翼翼,有的甚至在洪水前停下來,跑出來看看深淺。鎮(zhèn)上的住宿很多,農(nóng)家客棧,一家連著一家。家家門口都立著特色菜“黃燜雞”的招牌。他真有點(diǎn)餓了,就迎頭挑了一家進(jìn)去。

    房間的床單上有破洞,他躺了上去,擋住了那個破洞。潮乎乎的,他側(cè)了個身。

    余婷婷穿著游泳衣的時候,顯胖。尤其是兩條大腿,發(fā)酵似的鼓圓,而襠部的布料太細(xì),兩條腹股溝畢現(xiàn),中間的勾縫,讓人挪不開眼睛。

    “你怎么穿成這樣?”唐季歷盯著妻子的細(xì)布料看,外面都是水稻,青蛙一陣接一陣地叫,停頓不超過兩秒。

    “游泳衣就這樣啊。”余婷婷對著鏡子打量自己。

    “這是農(nóng)村,不是城市。”他加重了聲音。“你到美國裸體沙灘上,不穿都沒關(guān)系。”裸體沙灘也是他從酒桌上聽來的,再說,美國天遠(yuǎn)地遠(yuǎn),干了什么丟臉的事,誰知道!這里,那就不行。

    “你小時候游泳不也光屁股。”余婷婷對著鏡子搶白,“還去美國。你20萬元都借給我了,還有多的?那再借我點(diǎn)。”

    不說錢還好,一說錢,唐季歷臉色就青,之前余婷婷要借40萬元做生意,他不肯,好說歹說,才給了她20萬元。家里的固定資產(chǎn)都是自己的名字,平時也不讓她管賬。她給自己生了個兒子,并沒有得到自己錢財上什么好處。這20萬元算給她找個事情做,虧了,也不會太心疼。當(dāng)是多年恩情有欠吧。

    唐季歷從鏡子里偷偷觀察妻子的神情,想知道她是真試探還是假試探。

    “把泳衣?lián)Q了吧。”唐季歷的口氣軟了下來。

    農(nóng)村的水庫是可以游泳的,說是水庫,早先是集體池塘,后來因?yàn)橐恍┎槐憬淮脑颍靥辆妥兂伞叭还堋保陨詼纭1M管不管,但也不許農(nóng)民們占為己有,養(yǎng)殖耕種什么的。于是就變成了一個公共游泳池。

    “游野泳。”鄉(xiāng)村人互相招呼著,蹦跶進(jìn)去。泥巴含混著,有時就糊滿人一身,上得岸來,還要仔仔細(xì)細(xì)清洗身體。靠著岸邊的人,有時還能摸到泥鰍。抓是抓不住的,它們跑得比女人還快。

    來游野泳的女人,也是村里的,照舊得穿著褂子背心和短褲。偏偏余婷婷就不。她穿著泳衣,胸是胸,屁股是屁股,勾勒得一清二楚。

    那怎么行,招搖過市,風(fēng)打浪尖。

    “穿成他們那樣?袖子褲子的,遭不遭罪。”見唐季歷一臉嫉妒,余婷婷補(bǔ)充,“渾身濕漉漉的不舒服。”

    “要舒服就回家洗澡。”唐季歷先走出了屋子,讓她好好想想。

    一線明亮覆蓋在群山之上,水庫里有撲棱的水花聲。唐季歷仍舊是緊張,他觀察著村里人的眼睛,那種不懷好意、居心叵測又心知肚明的。雖然他們什么都不會做,但是讓他們想象,也是一件令人羞辱的事。

    妻子出來了,仍是那件游泳衣。

    “誰會往那里看,難道男人不是先看這里嗎?”她晃動了一下自己的胸,“這才是臉面。”她原意是想安慰他,可不知為何這動作招起了他的怒火。

    唐季歷看不慣她那個樣子,好像全世界只有她有胸,別的女人都不像她這么急于出售。

    “你再晃!”

    “咋了?”她又晃了一下胸。

    “你再晃!”

    她挑釁地又甩了一下。

    唐季歷一個猛子就攘過去,力氣太大,余婷婷快速退后,一個趔趄,田坎濕滑,她東搖西晃,胳膊朝空中抓了幾把,方才站穩(wěn)了。余婷婷著實(shí)被嚇了一跳,滿臉慍怒,氣也急了。但是那口氣沒有把惡毒的話逼出來,她沒有罵丈夫,第二掌也許就藏在空中,會再次推向自己。她被嚇住了。唐季歷自己也嚇了一跳,過去他從來沒有對她動粗過,最多就是語言上的詆毀。但他說不出道歉的話,而且明明是她挑釁在前。余婷婷轉(zhuǎn)過身去,一腿長一腿短地摸索著下了水庫,很快,就游到離丈夫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角落。唐季歷在邊上看著,覺得自己像傻瓜,形單影只,還不如旁邊的水稻,他們是集體的,可以遮掩個人的不如意。在水庫的另一頭,也有些婦女,不過都穿著黑色短褲深色短袖,雖然打濕了,但還算中規(guī)中矩,游什么游,不就是解個熱,只有余婷婷鶴立雞群。

    他有時能瞥見余婷婷的挑釁眼神,那種“蠢人”“操蛋”之意,也有一些戴斗笠的農(nóng)人在旁邊插科打諢,水庫里傳來嘻嘻哈哈的聲音,都不是余婷婷的,她是城里人,她是城里人的游泳裝扮,怎么能和村婦飛短流長,她自由自在地在水里游了起來。

    唐季歷不得不承認(rèn),妻子在水里的姿態(tài)是很吸引人的,這讓他升起一股怒火,認(rèn)為是有意挑逗農(nóng)民,如果她在城市的游泳池里,這樣的泳衣和泳姿稀拉平常,還有比她更騷蕩的女人。唐季歷站起了身,沿著稻田邊走了起來,但是羞辱像迎風(fēng)而散的稻香,緊緊跟隨在他身后。他繞過一棟白房子,接著又是一棟紅房子,他好像是在等著妻子上岸,但是鄉(xiāng)村的雞腸道繞來繞去,沒有盡頭,他一個人走著,就再也沒有回到水庫邊。

    晚上,等唐季歷回到自己家中時,發(fā)現(xiàn)余婷婷已經(jīng)在家里。

    他很奇怪,但是并沒有質(zhì)問原因。余婷婷也沒有表現(xiàn)出愧疚、委屈或是討好之意。空氣里似乎儲存了好幾噸的石材,使人動彈不得,側(cè)身而過,都感覺重如千斤,此后一周,他們都沒有說話。

    - 5 -

    雨水仍舊下得很大,嘩嘩地拍打著窗戶。每個水珠都像余婷婷的肉體,不知羞恥地附著在眼前。但她根本就不是個放蕩的女人。唐季歷推開窗戶玻璃,雨水肆無忌憚地闖了進(jìn)來,幾秒鐘,就已經(jīng)淋濕了桌椅。

    他“唰”地關(guān)上。

    余婷婷只是個技校生,家里也沒路子給她好工作,她就在地下商場里賣起了銀飾。這里門面便宜,自然售品便宜,但是地下商場常年不通風(fēng),公共廁所也少打理,屎屁尿和死耗子的味道交替成三四股,惡熏熏的。貪便宜的人都得忍受這味道。唐季歷那會兒愛去地下商場買點(diǎn)牙膏、拖鞋的,他也是單身漢,但地下商場的屎耗子會變得潮濕,黏黏地往體膚上沾。唐季歷買東西就固定幾家,拿上就走,沒心思在異味漂浮的地下商場久戰(zhàn)。命運(yùn)總是會安排點(diǎn)小插曲,就看你接不接招,長不長眼。余婷婷是不做男人生意的,但那天也不知道為什么沖他笑,明眸皓齒。唐季歷知道那笑不是沖他,但是他就看見了余婷婷一口好牙,整齊雪白,明媚如春。突然間,他想上去說兩句話。

    春風(fēng)里,是個自然人都會對桃李芬芳報以欣然。

    有人迎上來,余婷婷自然擺開了買賣人的架勢。把一些利潤高的銀飾品推薦給唐季歷。都不貴。唐季歷沒怎么還價,就買了兩樣。傻乎乎地走了。

    十七八歲的女子,做生意并不全心全意。一來二去,就跟唐季歷約會了。

    女人都愛占點(diǎn)小便宜,何況她還那么年輕,唐季歷看準(zhǔn)了這點(diǎn)。完全是手到擒來。剛開始那幾年余婷婷還聽話,他說什么,她都呵呵地笑。沒見過世面。唐季歷在一家當(dāng)?shù)鼐茝S做駕駛員,隨便講個笑話,都能讓余婷婷心花怒放。

    結(jié)了婚后,他自然是一家之長。女人家能有什么高見,她說什么他都不愛聽,陳詞濫調(diào),婦人之見,找不到重點(diǎn)。就是一頓飯,他也能滔滔不絕數(shù)落出她的不足。那時候,唐季歷已經(jīng)提拔了中層副職,安排在辦公室里做接待了。

    見的人多,參加的飯局多,堂屋婆娘就越看越不順眼,主要是不會說話。他說個什么事,她都要插嘴,關(guān)鍵是插嘴也沒插在靶心上。跟這樣的人聊天,真是拉低自己GDP。

    “別說了,我說你聽就是了。”好幾次,他不得不粗魯?shù)刂袛嘧约旱暮眯那椤0ィ荒艿酵饷嫒ズ托值軅兞奶臁S袝r,醉眼迷蒙,他也會覺得似有虧欠,應(yīng)該給她買點(diǎn)好衣服,搗騰下,像模像樣,畢竟比自己小十歲呢,身形樣貌還是有的,但酒嗝泛上胸膛,一陣口酸。算了,還要供孩子念書了,開銷不小。都一家人了,折騰這些七不七八不八的干啥,又不是場面上多大個人,遂又?jǐn)嗔四铑^。

    常常回來得晚,和余婷婷就說不上兩句話。倒頭就睡的日子,他也沒心情理會余婷婷到底有沒有意見,昏昏沉沉中,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盡了丈夫的責(zé)了,睡在自家床上,她也能看見自己,不就完了嗎。

    他就這樣向著家,她仍是沒耳性。

    “筷子不能插著放在碗里,說了一次二次,都當(dāng)耳邊風(fēng),小孩子也學(xué)了這個壞毛病。”這些飯桌上的禮儀,也不是他父母教的,無非是酒場上傳來傳去的話簍子,說是筷子插米飯里是找鬼,唐季歷就聽進(jìn)去了,還好自己從來都注意這一點(diǎn)。

    喝酒喝多了的人,有時就信這些邪的。說不出正經(jīng)八百的道理,但既然是千百年傳下來的習(xí)俗,肯定是有它的道理。遵守一下又不難。媳婦兒、孩子都得學(xué)學(xué),免得不小心又犯忌了。

    脾氣好的時候,唐季歷要跟余婷婷說叨說叨,風(fēng)俗民情,“筷子插在碗里那是招鬼魂的,陰氣壓住了陽氣,不生病也要倒霉。不動筷的時候得平放在碗口,筷子還不能向著客人,那是無禮,更不能向著自己。”

    剛開始余婷婷還要撒嬌,把筷子平放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怎么都會指著人。”

    “真是蠢。”唐季歷給她調(diào)整了筷子的方向。再后來,他就一點(diǎn)耐心都沒有了。二話不說,直接把筷子從米飯中拔出來,扔地上。

    “拿過去洗了!”他氣沒地方出。“不懂就要多學(xué),學(xué)都學(xué)不會,還能干哪樣!”

    余婷婷低眉順眼照做,翻不起浪。

    兩人悶頭吃飯不說一語。關(guān)上門,誰家的夫妻怎么過,誰都不知道。

    唯獨(dú)余婷婷愛美,唐季歷是隨了她。最開始不就是看上她這一點(diǎn)嗎?生了孩子,模樣也沒遭改變。她在穿衣鏡前搗騰,他就在背后悄悄欣賞。不過唐季歷裝成漠不關(guān)心。她小心翼翼地穿衣,只有在穿衣鏡前,才稀里嘩啦地脫了下來。

    唐季歷還是愛妻子的啊。不然,怎能由她隨意打扮自己,藏嬌藏美那是男人的劣根性,他已經(jīng)克服了。他唯一有點(diǎn)說不出口的,是妻子的工作,老不穩(wěn)定,賣銀器,賣水果,開麻將館,沒一個長性。現(xiàn)在又想著去承包魚塘了。她從家里拿走了20萬元。

    “不遠(yuǎn),就在貴州。”

    貴州的魚塘這么多,他從紅蟾關(guān)找起,不知找到何年何月。

    余婷婷的電話是早就打不通了,連兒子給她去電也打不通。唐季歷琢磨著她八成已經(jīng)干了缺德事,無顏見夫。想找是肯定找得到的,但是,他唐季歷大小是個部門負(fù)責(zé)人,要臉要面。安保、廚房、庫房,平時聽?wèi)T了他發(fā)號施令,等著看笑話;那些兄弟單位的頭頭腦腦,把酒言歡,迎來送往,吟詩作賦,都還是場面上的人。

    家丑。

    捉拿歸案,也得偷偷來。

    - 6 -

    賓館里潮氣轟天,他想起這里的特色是黃燜雞,一個人雖然是吃不完,但看看也是行的。唐季歷下了樓來,飯廳里空蕩蕩的,廚房里也冷鍋冷灶,看上去不像養(yǎng)得有活雞的樣子。

    “有黃燜雞嗎?”他吼了一聲。

    東南角探出一個頭來,“有啊。”

    “怎么吃?稱重還是一份賣。”

    “一只雞,四五斤重。你幾個人。”那個探頭的人從角落里走了出來。原來他剛剛一直窩在里面看手機(jī)。但在這黑壓壓的飯廳里,一切都像是說說而已,難以讓人想象食欲。

    “一個人。”唐季歷盡量顯得理直氣壯。

    那人顯出為難的樣子,唐季歷也有點(diǎn)扛不住了。“那還有什么吃的?”

    那人轉(zhuǎn)身,“要不看看菜單?炒菜也有。”沒開燈,雨水籠罩了街道,屋子里特別像頂著一口鍋蓋。

    “你說說特色菜就是。”

    “黃燜雞。”那人也停下了尋找的姿勢。

    唐季歷長長吐了一口氣,窗外的雨裹挾著水汽飄舞,他迎了過去。“貴州不是都吃酸湯魚嗎?”這句話被雨水打斷了。

    這樣風(fēng)雨飄搖的天氣里很適合來一鍋麻辣鮮香的沸騰魚,再上一斤白酒。什么世間煩惱不如意,都通通散了。越是惡劣的天氣,不如意的時刻,往往最容易得到暖意。只是眼下是他一個人。

    他的酒癮又泛上來了。

    雨水傾瀉而下,唐季歷微有醉意。

    “哎。”后面一個人遞過一張菜單給他。唐季歷瞥了一眼,又轉(zhuǎn)過頭去。他最討厭喝酒的時候被人打斷。有一次,余婷婷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正在陪酒,他掛斷了兩次,第三次電話又打過來時,他就直接關(guān)機(jī)了。

    關(guān)機(jī)不是個好辦法,但他就是不想在辦事兒時聽見媳婦的聲音,一點(diǎn)眼力勁兒都沒有。反正都要回去,急什么急,有什么事,自己處理不就行了。還是別人家的媳婦兒好,不是機(jī)關(guān)工委主任,就是農(nóng)委主任,再不濟(jì)也是個企業(yè)的黨組書記,不像自個兒家的,這些年的好日子,還不都是靠我這個男子漢陪酒陪出來的。

    每年他自己都要花差不多兩萬元,打點(diǎn)關(guān)系送酒,說是自家廠里的酒,也得買,無非是給個出廠價。沒法子,誰讓自己正好在酒廠呢,讓人覺得送酒不要錢一般。

    - 7 -

    離水庫推搡事件八天后,家里的隱形石材好像突然被人運(yùn)走了,空氣輕盈,不再局促。吃過早飯,不知誰先開口說了話,誰又應(yīng)了聲,臉就扯開了。

    “我要去桃花山,約了幾個姊妹。”出門前,余婷婷帶著小包,簡單抹了下口紅。

    “下午幾點(diǎn)回來?”

    “晚飯前吧,到時候看,晚了也許晚飯后。”

    桃花山不遠(yuǎn),那里有農(nóng)家樂,唐季歷也去過那里,有魚塘、農(nóng)家樂,約上幾個朋友打打牌,也能消磨兩天一夜,有時也在那里談?wù)劜灰斯_的生意。

    他們竟然不過夜。

    “都有誰去?”

    “趙二姐、桂花、劉浪。”

    這幾個人唐季歷都熟悉。“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放心好了。”

    “多給我拍點(diǎn)照片。”

    桃花山是真去了。事后,唐季歷給趙二姐打過電話求證。其他兩人就不必打了,他不想讓別人猜測他們夫妻間出了問題。

    他隱隱感到是不是那天在水庫邊推搡了她出了問題。可是也不至于吧。唐季歷并沒對她拳腳相加,談不上家暴。

    看你什么時候回來。唐季歷在心里恨恨地說。但是一個月、兩個月都沒有回來。之前說要承包魚塘,給了她20萬元,這魚塘在哪里,原說在璧山,生意不好,就轉(zhuǎn)手去了桐梓,他也沒有去實(shí)地考證過。隨便她信口開河地說著。

    現(xiàn)在,他想去跑一跑。

    - 8 -

    “哎,你到底吃不吃?”店員拍了拍他胳膊。

    吃,當(dāng)然吃。唐季歷轉(zhuǎn)過頭,“借我把傘。”他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不能在這里吃,吃的都是怨氣。

    整個紅蟾關(guān)鎮(zhèn)都立著紅色的招牌,“黃燜雞”的字體大大小小,想避開都不行,但家家戶戶,看上去都沒有客人。他好不容易挑了一間看上去還像模像樣的餐館。

    所謂像模像樣,不過是多了幾個紅燈籠,桌椅呢,都是實(shí)木的,打造的是古代江湖客棧的風(fēng)格。每張桌上,還有藍(lán)色印染的桌布。

    店里已經(jīng)有一桌人了。他想好歹還有人氣,就這里吧。

    他坐下喝茶,是老鷹茶。無味。

    “有什么酒?”他討厭喝酒,每次喝酒后總是拉肚子,腸胃大概被損壞了吧。但他習(xí)慣性地會想起酒。

    “土茅臺。”

    “什么?”他知道肯定不是茅臺。

    “苞谷酒。”

    “我看看。”他站起身,往玻璃酒缸子陳列臺走去。

    “哎——”

    唐季歷轉(zhuǎn)頭看見了下午在長空橋上遇見的那三個人。他笑了一下,遠(yuǎn)不是下午那種開懷的笑。只是禮貌。那三人一齊盯著他,誰都沒有發(fā)出坐過來的邀請。

    “哪一個是苞谷酒?”唐季歷轉(zhuǎn)過頭去,選好了杯中物,回到自己座位。

    等到服務(wù)員把酒和黃燜雞端上桌的時候,他才感到孤獨(dú),他轉(zhuǎn)過身,想對那三人說句話,正巧他們都背對著唐季歷,并沒注意到他,他旋即又回過頭來。

    雞沒什么特別之處。他吃過鐵山坪的椒麻雞、歌樂山的泉水雞、白馬凼的板栗雞,去吃之前,都是幾個朋友邀約,說得口舌生津,蕩氣回腸。其實(shí)筷子放在嘴里,味道都大同小異,都是一盆菜端上來,哥倆好呀,六六六呀,猜拳行令就走上了,每次都是到最后,也不知菜味為何物,男人們喝酒,說瞎話,廢話,永遠(yuǎn)落不到實(shí)處的斬釘截鐵的話,越醉越想喝,越想喝越不省人事。事畢,腰酸腿疼,人困馬乏,只剩下吹牛皮的激蕩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這樣的激蕩心情多了,就條件反射地會去想到酒。

    就跟人不得不回家一樣,明明知道家是個冰窟窿,還得回去呀。

    余婷婷有大半年沒回家,不知道這個年她還回不回來過。他有點(diǎn)急切,也有些懶心無常,離過年還有好幾個月呢。他會不會是窮操心呢。

    苞谷酒一口悶。一般。他咂咂嘴。

    “她在搞魚塘呢。”別人問起,他就是這么一句。

    搞魚塘哪需要跑這么遠(yuǎn)。旁人眼里都掛著疑問。“真舍得你那漂亮媳婦?”

    “老夫老妻,孩子都高中了。”

    “放養(yǎng),放養(yǎng)好。”旁人又自作聰明地說。

    唐季歷也順著玩笑話說,但心里并不樂見。

    “哎——”三人中的一個沖他舉起杯。“拼一桌?”

    唐季歷不想過去,都是一幫小孩,兩男一女,搞不清楚那女的離誰更近,也不想去搞懂。

    喊人的那一位徑直走了過來,唐季歷看得出來,他是喝了幾杯,并且酒量不行。

    “一個人吃這么大盆?咋整。”

    唐季歷不答話。

    “一塊兒唄。”年輕人沖那桌甩甩頭。

    “你們怎么也到這街上了。”

    “聽說就這街上有好吃的,再往前走,就不知天昏地暗了,算了,又折回頭來。”年輕人主動和唐季歷的杯子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你們?nèi)ツ睦铮俊?/p>

    “貴陽。”

    “那還早著呢,可以先去桐梓。”唐季歷也飲下一杯。

    “你呢?”

    “我不去貴陽還得回呢。”

    “辦點(diǎn)事?”年輕人問。

    唐季歷笑起來。他像眼前人這般大的時候,也這么說話,不,根本就不刺探領(lǐng)導(dǎo)的私事。領(lǐng)導(dǎo)帶車去漢中開會,第二天就有兩個女人搭上了順風(fēng)車,要去漢中的景點(diǎn)。兩個女人左一句右一句,領(lǐng)導(dǎo)無力招架。到了景點(diǎn)照例是買票,等人。領(lǐng)導(dǎo)說,你自便,一會兒電話聯(lián)系。他便等他幾人先進(jìn)大門,自己便走另一條路,閑逛去了。

    唐季歷在山頭上,看見健身步道中的三個人,說說笑笑,領(lǐng)導(dǎo)一走三歇?dú)猓X得好笑。獨(dú)自在山頭上笑了一會兒。天熱,氣悶,無風(fēng),那是他27歲經(jīng)歷,大好的前途就在眼前,只要他懂事。

    他自然是懂事的,在他們?nèi)酥埃呀?jīng)在景區(qū)門口等上了,喝了兩瓶紅牛功能飲料,抽了一支煙。

    回去的路上,他聽見領(lǐng)導(dǎo)的話也多了起來,他們?nèi)齻€人已經(jīng)是熟人了。有時會有一些不葷不素的玩笑,直接沖著領(lǐng)導(dǎo)來,但他似乎很受用。

    領(lǐng)導(dǎo)出差開會都會叫上唐季歷。他說,“小唐,跟我走一趟。”也不說去哪兒,也不說幾天。到了目的地,總會有不相識的男人或女人一塊兒。他有時跟他們一塊兒玩,只是從來不在一起吃飯,那些男人或女人都邀請他一塊吃。他借口上衛(wèi)生間,然后悄悄走掉。這些事情不用領(lǐng)導(dǎo)交代,他都懂。

    現(xiàn)在他在這年輕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突然有了好感。

    - 9 -

    “來,吃雞。”唐季歷敲敲菜盆子。“是男人,就一定要來紅蟾關(guān)。以前我媳婦兒來過,我就跟她說,一定要來這里拍拍照。說來你別笑話,雖然我是第一次來紅蟾關(guān),但已經(jīng)感覺來了無數(shù)次了。那部電影《紅蟾關(guān)》看過吧,黑白片,驚險刺激,我第一次看的時候,還是七歲。主演是……”他一下忘了名字,便端起了酒。

    小伙子認(rèn)真地聽著。

    “紅蟾關(guān)是兵家必爭之地。我揀最重要的說。”唐季歷歉意地笑笑,“1933年,紅蟾關(guān)大戰(zhàn),黔軍被殲滅六百余人,我軍傷亡一百余人,我軍取得戰(zhàn)略性大捷。不要小看這些數(shù)字,這是關(guān)隘,是突破點(diǎn),奪取西南重鎮(zhèn)的門戶。”唐季歷賣了個關(guān)子,“你們知道西南重鎮(zhèn)有哪些嗎?”

    三個人互相遞了個眼色,都沒回答。

    “血雨腥風(fēng)啊。”唐季歷嘆了一聲。“貴州軍閥王家烈、侯之擔(dān)慌忙調(diào)兵遣將,在紅蟾關(guān)一帶設(shè)防,以保老巢。黔北第一要塞,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雄關(guān)漫道。唐季歷搖搖頭。婚姻如鯁。那次專門囑咐媳婦拍點(diǎn)紅蟾關(guān)的照片,她一張都沒帶回。他大動干戈,頭一次為小事。

    “叫你拍你就拍!”

    “沒什么好拍的。”

    她越來越不服軟,這令家庭生活生罅。“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心愿,我想看看。”

    “想看的話,以后倆人再看唄。女人家對這些不感興趣。”

    “我不感興趣的事情多了,不也在照做嗎?”婚后十五年,女人凡事要爭輸贏。有哥們兒敲打唐季歷,三十幾歲的女人難弄,唐季歷知道言外之意,但是現(xiàn)在他有了更深層的體會。

    “夫妻間最重要的是同喜同悲。”很長時間以來,他不愿意講道理了,這些都是戀愛時期、初婚時期常常做的事,習(xí)慣成自然了,還講什么講,但那一次,唐季歷覺得非講不可了。

    余婷婷開始沉默,她可以一周、兩周都不說話。這是她的技巧。唐季歷生氣。

    那個被她口舌生津支走的20萬元,也有用盡的時候吧。這么長時間了,若沒賠錢,也干不出什么名堂。有名堂不早就傳到自己耳朵里的嗎?這女人,從來就沒被人夸過能干。都是自己騙自己,自己騙別人,說媳婦兒在外面闖了一番天地。有時午夜夢回,唐季歷會揣測,如果錢沒有用完,那魚塘在哪里呢?肯定不在紅蟾關(guān),不在貴州。西南重鎮(zhèn)好幾個地方呢,他跑不完。他知道,她要安心藏起來,唐季歷是找不到的。

    他也沒安心找。

    “年輕人,你多大了?”唐季歷猜測他快30歲了。

    “快30了。”年輕人說完這句話,回頭看了看伙伴,他們自己正在說話。“過去吧,我也不能丟下他倆。”

    “好,湊一桌兒。”唐季歷揮手叫服務(wù)員過來,他一向都是個仗義的人。

    桌上有了兩盆黃燜雞,有一種過分隆重的樣子。女孩子首先表示謝意,“這么多黃燜雞,怎么吃得完。”她臉上的天真,是時光給的。年輕真好。唐季歷多看了她兩眼,她的眉眼立即豐富了起來。

    服務(wù)員重新給黃燜雞的鍋底點(diǎn)上火,固體酒精燃燒,火勢漸長,唐季歷打開了話匣子。

    “最早這是川黔的茶馬古道,后來成為軍事要塞,賣茶的賣鹽的都跑光了。”紅蟾關(guān)大捷的故事,源源不斷地從唐季歷口中流出。他們又叫上了一斤苞谷酒。這個傍晚以及即將到來的夜晚,多么熟悉,像若干個唐季歷職業(yè)生涯中的一天,他三十歲到四十歲這些年,很少回家吃飯,應(yīng)酬太多,身不由己。難得在家的時候,他不得不拿出家長的作風(fēng)。禮儀不可偏廢。終于無須迎奉。

    但是家里餐桌上的那個自己,也并無太多快感。他和酒,和有固體酒精的飯菜待在一起,才能體會到惺惺相惜。這些,余婷婷不會懂,也不需要她懂。

    家里,不需要場面上的女人。

    天開始黑下來。話語連綿,女孩子時常發(fā)出悅耳的笑聲。唐季歷聽見其中一個男孩邀約自己明早同去桐梓或遵義。話至此,女孩子的面容對著唐季歷生動了一下。她的眼睛清澈但飽含內(nèi)容,唐季歷報以模棱兩可的笑容,這是他們?nèi)齻€人之間的協(xié)議,或者是那個女孩的主意。

    唐季歷在酒桌上的笑容,一向有效。過去一些模糊的事情浮現(xiàn)在眼前,讓他覺得女孩子的臉?biāo)圃嘧R。好看的眼睛到處都有。但是他對女人的討好本能只限于酒桌上了。

    微醉的感覺消失得太快。快樂也一并消失。通常這個時候,唐季歷會繼續(xù)加杯,直到酩酊大醉。煩惱連同快樂全軍覆滅。

    朋友遍天下,說的就是這個時候。

    不管他們之前的軌道來自哪里,又會去往哪里,但這一刻,他們被意氣相投所庇護(hù)和解救!

    酒是個寶貝。黃燜雞是個寶貝。唐季歷沖著餐桌開懷。

    魚塘的雨還會繼續(xù)。魚兒都躲到池塘深處了。那些暴跳如雷的雨滴傷害不到魚兒。艱難的一天已經(jīng)過去。

    白天的事白天再說。也許明天魚塘水面依然會迸炸,雄關(guān)漫道,妻子會依然躲著他。唐季歷遍尋不得。也許,是故意走了一條歧路。

    “地球是圓的。”琢磨著自己可能出錯的時候,唐季歷覺得這指引非常正確、及時。氤氳中,他再次端起酒杯。

    強(qiáng)雯,重慶人,有小說散文見于各刊,曾被《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物選載,曾獲中國新聞獎、重慶文學(xué)獎、紅巖文學(xué)獎、巴蜀青年文學(xué)獎等。出版有長篇小說《吃鯨魚的騾子》《養(yǎng)羞人》,散文《重慶人絕不拉稀擺帶》,小說集《石燕》,主編圖書有《母城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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