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一家書店意味著什么?
每個文藝青年可能都曾有過一個開書店的夢想,然而,成為書店店主是否意味著能夠心無旁騖地閱讀,與前來購書的顧客暢談古今?實際上,資金的周轉、繁瑣的事物總會打破人們對書店田園牧歌式的想象。當接二連三的實體書店瀕臨倒閉,越來越多的人被新的娛樂方式所吸引,如何生存便成了書店必須面對的難題。
在佩內洛普·菲茨杰拉德的《書店》和肖恩·白塞爾的《書店四季》中,作者為大家展示了與書店有關的不同的人生故事。他們之中有一個失敗了,承認自己居住的小鎮不需要書店,一個罵罵咧咧卻仍舊堅守自己的園地。通過他們的故事,我們不僅可以窺見書店日常的肌理,還可以通過人們對閱讀和書店的態度,窺見背后的社會文化結構,明白開一家書店意味著什么,更為深刻地理解書店與文學的關系。
“一本好書值得永久珍藏”
在英國作家佩內洛普·菲茨杰拉德的筆下,老屋書店的主人弗洛倫斯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年女人。她年輕時曾在書店工作,并結識了日后的丈夫。退休后,她決定回到家鄉——英國東部小鎮哈德堡開一家書店。這座英國東部的小鎮在1959年還相對封閉,沒有炸魚薯條店、自助洗衣店和電影院。它的生活也滯緩、封閉,每個人的家長里短都可能被人們拿來議論一番。在這樣的情況下,書店對哈德堡的人來說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弗洛倫斯的決定也自然遭到了眾人質疑。從購買老屋、申請銀行貸款,再到回應好奇的鄰里,她必須證明自己的書店可以盈利,并非是自己心血來潮,重溫青春舊夢的沖動之舉。
作家菲茨杰拉德細致地描繪了弗洛倫斯在小鎮經營一家書店的艱難。除了應付書店的日常開支,想辦法拓寬書店的業務,她還需要抵抗陳舊的觀念和蠻橫權力的侵擾。然而心血耗盡,弗洛倫斯終未躲過失敗的結局。諷刺的是,最終導致書店關閉的并非是經濟原因——出售《洛麗塔》甚至為老屋書店創造了短暫的輝煌。真正讓它陷入危機的,是鎮上頗有權威的加馬特夫人。加馬特夫人一心想收購老屋,將其作為“藝術中心”。為了同弗洛倫斯爭奪“老屋”的所有權,她不惜用盡一切辦法,處處刁難。
最初,弗洛倫斯以為可以憑借自己的努力應對一切,卻逐步意識到“人是以根除者和被根除者來劃分,其中前者始終統治著后者。”老屋也因加馬特夫人靠在議會的表弟修改了和房屋有關的法案,被強行收購。小說不斷強調弗洛倫斯是一個不起眼的女人,而小人物備受擠兌的原因是搶占了強者的資源。身為“被根除者”,她并不具備任何保護自己的能力,只能承受失敗的懲罰。
雖然這是一個“失敗者”的故事,但作者菲茨杰拉德并未讓小說陷入感傷主義的敘事,而是用冷靜克制的筆調,輕巧地嘲弄了頗有權勢之人的傲慢與空無一物。小說中的加馬特夫人想將老屋改造成藝術中心,并不是真的重視它的歷史價值,而是想要與奧爾德堡競爭。在BBC工作的吉平并不像弗洛倫斯想象中的那樣珍視文化,而是自私冷漠、精于算計。當地的畫家光顧書店也只為了尋求場地開畫展,安置乏善可陳的才華。反倒是聲稱自己只讀《邦蒂》,從來不愛讀書的克里斯蒂娜,顯得更加勤奮、質樸和善良。
在《書店》中,菲茨杰拉德借著弗洛倫斯的眼睛,打量道貌岸然的“根除者”。他們用文化裝點門面,卻不熱愛文化,毫不在乎書店可以為當地人帶來的改變。或許人們可以自我安慰,認為哈德堡失去了書店,不是因為普通人對書籍漠不關心,而是來自“根除者”的迫害。但后者的所作所為,恰好證明了表面上更具品位、掌握更多文化和經濟資源的人,在乎的是可以彰顯文化趣味和品位的“符號”,而非文化本身。
但對弗洛倫斯來說,書籍背后蘊含的力量卻是不容忽視的。弗洛倫斯為書店的租書服務選購書籍時,打包寄給她的書籍并非根據本身所屬的種類,而是參照受歡迎的程度分成A、B、C三類,但這并不代表弗洛倫斯自己會以此給書劃分“階級”。她在偶然間翻到“人人文庫”的舊書,看到上面寫著:“一本好書是一位大師的嘔心瀝血之作,超越生命的生命,值得永久珍藏和懷念。”弗洛倫斯被這句話照亮,將它放到宗教和家庭醫學的書之間。書籍的擺放隱藏了弗洛倫斯對人文書籍的看法——智識上的,精神層面的啟迪在日常生活中占據同樣重要的位置。
但哈德堡人卻消解了這句話蘊含的人文精神,人們購買、借閱最多的依然是有關皇室以及空軍特種部隊等八卦趣味和實用性書籍。銀行經理對書籍的看法更是顛覆了“一本好書”的意義。對他來說,一本好書的價值的確是“無可估量”,因為“每次躺下休息的時候,還沒讀幾頁,我就睡意濃濃”。即便是在書店幫她干活的克里斯蒂娜也沒有受到環境的熏陶,習得閱讀的樂趣。克里斯蒂娜的母親直言她的女兒只能去職業學校讀書,終將不能逃離平民階層的命運,只能永遠靠自己洗衣服。從這個角度來說,老屋書店并沒有給哈德堡帶來一絲改變。當弗洛倫斯離開時,甚至羞愧地低下頭,因為“哈德堡不需要一家書店”。
相比之下,同名電影《書店》結尾的改編則相對溫情和善良。在電影中,當弗洛倫斯離開哈德堡,從不讀書的克里斯蒂娜終于從倒閉的書店拿了一本書,奔至港口與她告別。而她受弗洛倫斯的影響,長大后也開了一家書店。這似乎表明,弗洛倫斯雖然關閉了書店,卻無意間將閱讀的喜愛和對思考的珍視傳遞給了下一代,并由她延續自己未竟的夢想。
“二手書店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
在弗洛倫斯開書店的夢想遭遇失敗將近半個世紀之后,經營二手書店的肖恩·白塞爾似乎有了更多的“選擇權”。2011年,從事電視制片工作的肖恩回到故鄉威格頓,開了一家二手書店。和人們想象中的溫文爾雅、知識淵博的書店老板不同,肖恩憑借毒舌出名。他無須像弗洛倫斯一樣,不斷向他人解釋自己開書店的“合法性”,而是肆無忌憚地在“臉書”上吐槽顧客,成了讓顧客又愛又怕的書店主人。
后來,肖恩將這些吐槽搬到了日記里,并相繼出版了《書店日記》《書店四季》兩本書。除了記錄每日的流水、訂單,形形色色的顧客、經營書店的感想也一并被記錄下來。盡管《書店日記》一度成為暢銷書,從續作《書店日記》來看,這家書店似乎還是老樣子,甚至女友安娜、店員妮基都先后離他而去。同上本書引用喬治·奧維爾的《書店日記》一樣,《書店四季》沿用了這一慣例,引用蘇格蘭作家繆爾創作的《書商約翰·巴克斯特私語錄》,感慨“二手書店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
早在20世紀中期,繆爾就借巴克斯特之口哀嘆實體書店受到電子書的沖擊,而各大書店往往需要將自己變成高檔百貨,“從鋼筆尖到相框一應俱全”。他也不能確定二手書店是否會淪落為同時販賣“止咳片、阿司匹林和腌菜的百貨商店”。在互聯網高速發展的時代,肖恩和他的同行的處境只會更加慘烈,毒舌的肖恩甚至制作了一批印著“kindle去死吧”的馬克杯放到亞馬遜售賣。
無獨有偶,無論是二手書店還是獨立書店,在國內經營書店也困難重重。在疫情反復橫跳的當下,書店的生命更是搖搖欲墜。除了肖恩痛恨的電商平臺,書店的“競爭對手”還要更多。書店經營者不僅要面對電商的低價攻勢,還要和小紅書、抖音“爭寵”,甚至學習此類短視頻的運作方式,盡其所能地吸引人們的注意力。無論他們是否像肖恩一樣,對百貨商店式的書店嗤之以鼻,在文創和咖啡上下功夫,將其打造成“網紅打卡店”已經成了眾多書店的普遍選擇。
盡管不少人將肖恩的《書店日記》《書店四季》當成行業“勸退”指南,毫不留情敲碎他人“書店夢”的肖恩卻無意改變現狀。日記的最后,威格頓因大雨斷網斷電,肖恩卻樂在其中,他仿佛回到“互聯網來臨之前的時光”,一心沉浸在閱讀帶來的喜悅里。從這種角度來說,肖恩的堅持給我們帶來了一絲鼓勵與微光,閱讀是捍衛自己園地不受外界侵擾的方式,而“書店日記”則是這一路最好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