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創作50年 進入寫作中的澄明之境 黃蓓佳全新力作《叫一聲老師》紀念父母致敬老師
黃蓓佳,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江蘇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曾任江蘇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兒童文學代表作有“黃蓓佳傾情小說系列”16部、“5個8歲”系列長篇小說5部、“中國童話美繪書系”叢書等。
2022年是著名作家黃蓓佳從事文學創作的第50個年頭。50年里,黃蓓佳帶來了《我要做好孩子》《今天我是升旗手》等超級暢銷書,也為讀者奉獻了《艾晚的水仙球》《童眸》《野蜂飛舞》《太平洋,大西洋》等諸多質地厚重的文學佳作。近日,黃蓓佳全新原創的兒童長篇小說《叫一聲老師》由江蘇鳳凰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小說以童真幽默的筆觸,勾畫出幾位縣城老師的苦樂人生,既展示了中國傳統師道的底蘊和精髓,又將為人師者的日常風骨表現得真切感人。綿長久遠的歲月、莊嚴有趣的靈魂、跌宕跳躍的文字、迷人又溫馨的影像般的場景,一切一切,成就了這部童趣滿滿又韻味十足的長篇小說。
《叫一聲老師》是“黃蓓佳傾情小說系列”的第16部,該系列收入了《我要做好孩子》《今天我是升旗手》《親親我的媽媽》《童眸》《野蜂飛舞》等曾榮獲 “五個一工程”獎、中國出版政府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的多部精品,部分作品被翻譯成法文、英文、德文、俄文、日文、韓文等出版。
作者訪談
跨進兒童文學園地
進入一生寫作中的澄明之境
您創作《叫一聲老師》這部小說的靈感來源是什么?能否為讀者介紹下這部作品?
黃蓓佳:自五六年前,我停止成人小說寫作,兩只腳都跨進了兒童文學園地,基本上以每年一本、每本10余萬字的速度,緩慢而持續地進入到我一生寫作中的澄明之境。這種隨心所欲完全不受外力干擾的寫作狀態,好得不能再好。《叫一聲老師》便是我在2021年的所得。
該書與我前幾年創作的《童眸》《野蜂飛舞》《太平洋,大西洋》都不同,前面幾部對小讀者的文學素養和知識儲備有一定要求,年齡較小的孩子未必讀得明白。而這一部,我有意將受眾的年齡段擴大,二年級的“小不點兒”完全可以讀下來,初、高中生一樣可以讀得津津有味。當然,成年人愿意讀的話,更能夠與書里的故事和人物共情,有更多的感觸和感慨。無它,只因為我寫的是我小學時代的老師們,是生活在上世紀60年代蘇中縣城里小知識分子的苦樂人生,是他們趣味橫生又令人捧腹的點滴日常。綿長久遠的歲月,莊嚴有趣的靈魂,迷人又溫馨的影像般的場景,老師和學生在彼此生命里的陪伴和牽絆,這一切一切,我盡可能寫得童趣滿滿而又韻味深長。
該書的靈感來源,需要真實坦白的話,起因是我母親的去世。我的父母都是老師。母親一輩子當縣中老師,當班主任,40年教書生涯,學生無數,晚年隨我的弟弟定居深圳后,還有老學生千里迢迢去看望她,送她鮮花,請她吃飯。父親自幼聰慧,卻因家貧無錢去讀大學,高中畢業后即留校任高中老師,也是那時候的“奇葩”事情。他后來當縣文教局視導員,再當本地師范學校校長,最后在省教育科學研究所的領導崗位上退休。每次父親回到故地,都要被他的老學生們前呼后擁,享盡尊崇。
父親2014年去世,母親歿于2020年疫情之中,兩位老人都算高壽。父母去世后,我一直想著要為他們寫點什么。我已經寫了很多作品,那么多的人、事、生活,也該寫寫自己的父母。但是,思來想去,又發現我的父母一生都當老師,全部的時間就是圍著學生們打轉,沒有傳奇,沒有悲慘,更沒有驚天動地,流水賬式的記錄未必有人想看。于是,我就想寫本小說,寫寫我童年時代那些有趣的老師們,用小說紀念我的父母。
生活原型提供“火花”
給人物“打扮”關乎審美和動手能力
小說是虛構的藝術,但是我們總忍不住想要把作者和書中主角對應。《叫一聲老師》更是如此。一方面,該書采用了第一人稱視角;另一方面,小曈的人物設定與您本人確實有很多相似之處。所以,書里的故事都是您小時候的故事嗎?其中有多少虛構成分?
黃蓓佳:書中小城的生活環境是真的,我讀書的那個學校是存在的,溫馨可愛書香氤氳的教師大院曾經也有,后來拆除了。每次提筆描寫記憶中的過往,心里總有無盡的感傷,這是人生走向遲暮的毛病:念舊,傷懷,慨嘆,痛恨過的一切都成了美好。
總體來說,小說是虛構的藝術,我以往的大多數作品,虛構為多,有生活原型的少之又少。但是《叫一聲老師》不一樣,其中林林總總的人物,尤其是那幾位特別有趣的老師,在我腦海里都有參照者。這里面有我父母的影子,有我童年時代的小學校長、語文老師、數學老師、音樂老師的影子。感謝他們,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那么多濃墨重彩的記憶。我的成長過程中,關鍵時刻若沒有幾位老師的提點、鼓勵,或無意識之中眼神動作的照拂,肯定不是我今天的樣子。正因為如此,我要把該書獻給我的父母,以及所有愛過我的,和我愛過的老師們。
但是,小說畢竟是小說,不是紀實文學,會有很多夸張、渲染、描述、雜糅、編造的成分。寫得好的小說,與人物原型一定要有距離,而且是相當的距離,甚至完全寫反了也有可能。原型僅僅是提供讓作家靈光一閃的火花,讓作者腦子里有那么一個人遠遠地站著,接下來如何給人物“穿衣打扮”,那就是作者的事了,是關乎審美能力和動手能力的事。
具體到我,我出身教師家庭,對老師們有一種格外親近的感受,是貼心貼膚的那種親近,所以我努力把喜歡的老師寫得有趣,讓他們個性鮮明、眉眼生動,是活生生地站立在我們之中的一個個“人”。我也希望讀者們能夠認可我的這一點小心思,能夠喜歡我的喜歡。
《叫一聲老師》里講了五個關于老師的故事,從中我們看到愛笑的慕老師、叉魚高手萬老師、美的化身愛老師、和“費馬大定理”較勁兒的錢老師,以及小曈的那對有點兒迂腐又有點兒可愛的父母……該書的亮點之一,在于它表現了教師職業的兩種身份:作為普通人,老師們也在經歷著小人物的掙扎和沉浮;但當他們站上講臺,體現的是為人師者的堅韌和風骨。您是怎樣理解教師這個職業的?書中描寫的幾位老師有您特別欣賞和喜愛的類型嗎?
黃蓓佳:在我們這個人口眾多的國家,教師是一個非常大的群體。僅僅在我的家族里,我的父母、公公、叔叔、弟媳都是中學老師,我先生和弟弟當過大學老師,我自己高中畢業后也曾在小學校代過幾個月課。童年和少年時代我自然是生活在教師大院里,成家生子后,整整15年時間,因為住著公公學校的房子,仍然是扎在教師群堆里,只不過大院改成了樓房而已。論對教師群體的認知,我覺得我應該算是到位的。在日常和工作中,他們經常會分裂為兩種人格。在日常,他們既卑微又清高,格外較真又明察秋毫,常常專斷獨橫(用管理學生的方法去管理生活)又慈愛溫暖,目標高遠,也容易怨天尤人。在職業生活中,他們堅定執著、一絲不茍、要強好勝,全部身心撲在教學事業中,愛學生勝過愛家人,把職業理念和榮譽、成就、尊嚴,看得至高無上。
我的母親,就是集這些矛盾人格之大成的一個人。正如我在小說的最后一章里寫到的,她對于我們姐弟四個,管理得嚴苛又精細,原則性大于靈活性,可敬勝于可親,以至于我們都認為她做老師比做母親成功。
書里描寫的幾位老師,都是我欣賞和喜愛的。作為職業,作家塑造人物沒有親疏之分,好人要寫,壞人也要寫,中性復雜的人物更要寫。但是,如何寫,帶著什么樣的情感寫,會讀書的,一眼分明,瞞不過去。
在虛構與現實之間穿梭
在作品中制造真實感
讀者反饋說,該書寫得非常幽默。不少章節采用一種漫畫般的手法,夸張地表現了老師們生活里的糗事、囧事,讓人物顯得生動鮮活。您寫這些時,有參照對象嗎?
黃蓓佳:我寫的時候,每個人物都有個原型的影子在眼前晃悠。但是成書后的人物,與我腦子里參照的那個形象,已經差之千里。
例如,會叉魚、教地理的萬老師,寫他的這一章時,我腦子里出現的是一個鄰居。他教中學俄語,后來特殊時期俄語課停止。他無事可干,在院里養了一大籠鴿子,把全部精力和愛心投在那些漫天飛翔、四處拉屎的鴿子身上。鄰居們其實都有怨言,但是知識分子們是不會直言無忌的,所有人對他的鴿子們都敬而遠之。成年之后,我回想這位教書無門的老師,心里有很多理解和同情。愛老師,參照的形象是我的小學音樂老師,她漂亮、活潑、熱情、爽朗,因為時代原因,她很年輕就被迫跟丈夫分開,獨自撫養三個孩子。歲月和生活的重負從來不曾摧殘她的活潑個性,某些方面她算是我小時候仰慕的人生坐標式的人物。當然,關于她和丈夫的團聚、她的天才孩子、她在生活中的可笑又慌張的窘相,都是為了把人物寫得好玩才創作的。
該書的講述者小曈是一個教師家庭的子女,這個角色有天然的“視角優勢”,雜糅了觀察老師的多個角度。您在描寫幾位老師時,不僅講述了他們在小曈童年時的故事,還交代了小曈長大之后,他們各自的命運。從創作角度說,相比于您多數作品的開放式結尾,為什么在這部作品里,要讓小曈對幾位老師有延綿多年的觀察,從而產生有點兒“蓋棺定論”意味的結尾?
黃蓓佳:兒童文學中,寫過去的生活選用第一人稱視角,天然地有一種娓娓道來的親切感,容易拉近時代與當下讀者的距離,也方便讀者在閱讀時共情。“共情”很重要,有了它,作品才能打動人心,直抵靈魂。
因為選擇了這樣的敘述方式,我干脆更進一步:在作品中制造真實感。如何制造?就要時不時地跳出作品營造的場景和氛圍,一步拉回到現實之中,讓讀者環然四顧,感覺人物就他的身前身后,是真實存在的。這樣寫的好處是賦予人物完整性,讓讀者讀到最后舒一口氣,好像一頓飯終于吃到最后一口,撫一下肚子,身心滿足。
當然,這樣的寫作方法有點冒險。過去和現實之間,如何架橋跨溝,讓這一步邁得毫不勉強,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不交代一下就跳不過去,這需要經驗和手感。一旦處理不好,會適得其反,破壞作品的完整性。總之,為什么這么寫而不那么寫,要看作品下菜碟,順其自然,水到渠成。
一個作家所有的創作,都與童年有關
您書中塑造了各種“大院”式的場景。例如,《漂來的狗兒》里的梧桐院、《野蜂飛舞》里的榴園、《太平洋,大西洋》里丹陽城外的大宅院……相對于《我要做好孩子》《童眸》《余寶的世界》里的“街巷”類場景,“大院”相對穩定平衡,能讓我們看到人物的很多共同性。您覺得,童年對您現在的生活有怎樣的影響?
黃蓓佳:同住一個大院中的居民,階層和收入基本處于同一水平線。寫這種大院里的場景,其實寫的是某個階層的生活場景。比如我在《野蜂飛舞》里生造出一個“榴園”,是為了集中描寫抗戰中的高級知識分子。《太平洋,大西洋》選擇一個江南大宅院做場景,也是為了方便關起門來寫一個幼童音樂學校的故事。這種相對封閉的場景寫作,省去了很多枝枝椏椏四處蔓生的情節,使得我可以更加全神貫注地寫好“這一類人”。
《叫一聲老師》寫的是蘇中小縣城里的中小學老師,場景特別簡單,一共兩個:作為生活區的教師大院,和作為工作區的一所全日制小學校。試想一下,如果“我”這個人物是嵌在街巷里,而不是沉潛在教師大院,那么主人公面對的世界、她眼中看到的喜樂悲傷,就要繁雜很多,變成了小城生活的雞飛狗跳,她就不會全心全意地去觀察“老師”群體,小說也成了一個普通孩子的小城成長史,就違背了我的寫作意圖。
我的童年生活分割為兩個世界,我在父母身邊時,自始自終生活在教師大院,是《漂來的狗兒》《叫一聲老師》里呈現的文學場景;我回到老家外婆身邊過寒假暑假時,身處的是《童眸》“仁字巷”里的場景。兩處場景基本上是兩個世界,交錯進入,給了我更多觀察形形色色人物及互不相關的生活的機會。對于作家來說,每一段生活都是不可多得的經驗,這樣的經驗是實實在在與自己成長歷程血肉相連的,是銘刻在生命記憶之中的。一個作家所有的寫作,都和自己的童年有關。生命里的所有掙扎,都是為了脫離出身和童年所賦予的桎梏。但是,寫在生命密碼里的東西哪能輕易消除?也由此,才帶來了寫作的神秘性、復雜性、悲劇性、沖動性。
您近幾年的創作對教育給予了很多關注。從《野蜂飛舞》里刻畫的流亡時期的知識分子群像,到《太平洋,大西洋》中亂世校園里的艱難守成,再到《叫一聲老師》里對中國傳統師道的底蘊和精髓的精彩描摹。這給人一種感覺,創作完《我要做好孩子》后,歷經多年,您對教育問題有了更加深度的思考,因此在題材上形成了某種回歸。您覺得是這樣嗎?據了解,您的下一部作品也是關注教育的,能否介紹一下?
黃蓓佳:對教育題材的關注,可能就是我出身教師家庭所帶來的,骨子里那種執拗。還可能就是我與知識分子打交道最多,最熟悉這樣的人群。總之,這是我的寫作生涯中潛意識在起作用,并非我有意為之。
提到的這些作品只是或人物、或背景、或故事與教育有關,算不上真正的教育題材。即便《我要做好孩子》,也只能歸類于“校園小說”。今年我手頭正在寫的小說,倒是真正寫教育問題的——教育對靈魂的沖擊,對生命軌跡的改變。這部小說我給予它的內涵更多也更重大,所以寫得比較艱難,磕磕絆絆不斷試錯,就是害怕題材太深刻了會造成孩子們的閱讀障礙。反復糾偏之后,總算進入平坦之境,現在快要結束,反而舍不得收尾了。希望這部比較嚴肅的作品也能得到孩子們的喜歡,并且,喜歡之外,能夠借助作品想一想:我的生命能達到什么樣的目標?
《叫一聲老師》近期出版,今年恰好也是您走上創作之路的第50個年頭。您對現在的老師和孩子們,有什么寄語?
黃蓓佳:童年是一張白紙,倒上什么顏色的顏料,就會染成什么顏色的紙張。對童年影響最深的,一是老師,二是閱讀。比同齡人稍多的閱讀,讓我成為了一個作家。小學和中學時遇到的那些優秀的老師,讓我長成了今天的良善之人。寫這本書,便是對老師們的一個致敬、一次感懷。
對老師們,我想說,老師是天底下最有成就的職業,對孩子的影響和提點,在孩子年幼時可能混沌不知,但是當他們將來有機會回顧一生時,“老師”永遠是他們心里最熠熠閃光的一個字眼。
對孩子們,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懵懂的年紀,其實說什么都不會讓他們放在心里。那就讀一讀這本書,把“叫一聲老師”這五個字沉甸甸地讀出來,就什么都有了。
(蘇 奇/采訪、張聰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