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洋過海來送你》
《漂洋過海來送你》
作者:石一楓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2年3月
ISBN:9787020148806
定價:48.00元
那年那豆二十三,在大酒店當服務員。他爸那三刀,在出租汽車公司開車。他媽馬麗蓮,在大方家胡同西口的清真肉店賣牛羊肉。那豆的爺爺也跟他們一家三口住,過去是北新橋醬油廠的工人,不過早退休了,現在連醬油廠都沒了。
所以爺爺的精力主要用于養鳥。
“隔輩兒親”,這說法有道理。那豆跟他爸也就那么回事兒,甚而隔三岔五還會鬧點兒別扭,但他跟爺爺關系好。在酒店上班以后,只要頭天沒夜班,他都會陪著爺爺去遛鳥。冬天的清晨,太陽還是紅的,胡同里尚凝著一團薄霧,倆人就出門了。這時街上幾乎沒車,空氣分外清新。爺爺走前面,左手一籠黃雀兒,右手一籠八哥,那豆跟在后面,穿著酒店發的門童制服,看起來像個小跟班兒。爺爺也的確有范兒,梳個半灰半白的大背頭,胳膊朝兩邊支叉著,一副瘦而高的身架恨不得占了半個胡同,不時還會放個響屁,如同給霧里的孫子指引方向。
他們出了東四三條,往南拐上了朝內大街,再奔東走到朝陽門環島。
環島邊上有個街心花園,就是爺爺遛鳥的地界了。爺爺把倆籠子掛在樹上,舒舒坦坦地坐在水泥臺階上,聽黃雀兒唱歌,教八哥說話。黃雀兒姑且不提,那豆比較偏愛八哥。這時的八哥已經是爺爺養過的第三只了,前面兩只也能說話,不過在第二只上出了點兒差錯。那兩年那豆他爸愛罵街,罵著罵著就把八哥教會了。有時剛說句“恭喜發財”,下面就接一句“大傻╳”,還有時正說著“您吉祥”,跟著又是“小丫挺的”。這讓爺爺痛心疾首,說這叫“臟口兒”。扳了一陣子沒扳回來,爺爺只好把那只八哥給放了。八哥振翅高飛,飛出二環路,飛向CBD,滿北京地散布“大傻╳”和“小丫挺的”去了。
因而在那以后,爺爺格外注重八哥的教育問題。到了第三只上,八哥又有進步,學會了緊跟時事,還學會了舉一反三。這讓爺爺很驕傲,他問那豆:
“這覺悟,比你們單位頭兒怎么樣?”
爺爺問話時,那豆也坐在水泥臺階上,連鼻子帶嘴一塊兒往出噴熱氣。他瘦而長的軀干彎得像根扁擔,扁擔上掛了一枚如斗大頭,大頭里好像藏著許多心事。但這狀態并不妨礙他跟爺爺聊天,那豆說:
“比我們經理強,但還趕不上貴賓樓的客人。”
這說的是實話,作為一家經常負擔著會議任務的國營酒店,客人的身份自然不同凡響。有時聽他們在門口寒暄或在咖啡廳里神侃,說的那些話都能把那豆給繞暈了。
爺爺聽了那豆的評價,欣慰地逗八哥:“也不能對咱們要求太高,對吧?”
八哥倒不干了,連著蹦出一串兒“從嚴”。
就這么你一句,我一句,八哥一句,太陽也由紅變白,照散了環島上方的薄霧,照出了遠處立交橋下豐沛起來的車流。不多時,那車流漸漸停滯了,開始了這片地方每天長達十幾個小時的擁堵。環島四周的地鐵站口也涌出人來,有時候那豆想,瞧這些人那烏泱烏泱的架勢,真說明他像新聞里說的,生活在一個泱泱大國。而這景象也說明時間差不多了,于是他站起身來,對爺爺說:
“那您歇著,我上班兒去了?!?/p>
爺爺就說:“小猴兒崽子,跪安吧。”
這么說話也是爺爺的習慣。倒不是來源于祖上,而是來源于電視,但正是電視又讓爺爺想起了爺爺的祖上。有那么兩年,電視劇里演的盡是宮里的事兒,不是皇上就是太監,要不就是幾個娘們兒斗心眼兒,互相打胎,噼里啪啦往下掉孩子??戳四切╇娨晞。瑺敔數脑掞L忽然就復古了,拿腔拿調了,進而又說起了自己這家人在過去也是有身份的。可不嗎,要不是在旗,誰家姓那呀?
只不過話說回來,且不說那豆和他爸了,就連爺爺本人也沒趕上過他們家的好時候。爺爺的爺爺早就把家底兒給敗光了,靠的是一桿鴉片槍。也正是因為這個司空見慣的故事,爺爺在過去的年月里才得以過關,那豆他爸也還能被組織上派去學開汽車。話再說回來,就算祖上是有過一點兒身份的,畢竟離皇親國戚也還遠著呢,那些專屬于宮里的老詞兒,也輪不上他們說。一句話:你也配?
因此對于爺爺的這個毛病,那豆他媽馬麗蓮曾經指出:“擱幾十年前夠批斗的,擱幾百年前夠砍頭的。”
她又對那豆他爸那三刀說:“我看你爸的腦子是糊涂了?!?/p>
但那豆和他媽持不同意見。他并不覺得爺爺那么說話是在懷舊,更不覺得爺爺有什么跟誰比祖宗的意思。懷舊和比祖宗都是要有現實基礎的,或者說,是那些混成了“人上人”的家伙在論證自己本來就該是個“人上人”。一個前醬油廠工人,也唱這么一出,那不是自取其辱嗎?活了一輩子,爺爺該懂這個道理。
爺爺圖的是什么呢?按照那豆的看法,其實很簡單,純粹就是圖個“玩兒”。
北京人尤其是胡同里的北京人,先天都有著“玩兒”的基因,甚而伴隨著逮著什么玩兒什么的努力,“玩兒”這件事情本身也成了一種精神,一種態度。而在諸多可玩兒的物件里,唯有這嘴百玩兒不厭、隨玩兒隨有。玩兒鳥玩兒多了鳥還累呢,一張好嘴卻永遠能夠花樣百出。伴隨著爺爺把孫子說成“猴兒崽子”,把回頭見說成“跪安”,把吃糖油餅說成“用早膳”,把吃多了胃脹說成“龍體欠安”,把串肚子放屁說成“出虛恭”,好像過日子的內容沒變,但日子又不是本來的日子了。
只不過,那豆又想,這種“玩兒”的基因似乎也是逐漸退化的,在爺爺身上還挺明顯,到了他爸他媽那輩人,就被日子磨礪得淡薄了下去,再到他自己,干脆連玩兒的興致也很少有了。相反,他老覺得自己在被別人玩兒。
因此那豆還有些羨慕爺爺。這也是他長大了還跟爺爺親的一個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