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勐寶小象》:兒童文學的筆觸要抵達人性
針對《勐寶小象》這部作品,我想談以下幾個話題。
第一,善待寶貴的地方資源
中國幅員廣大,是由無數的地方組成的,而這些地方,無論從地理位置還是從文化傳統來看,擁有各自鮮明的特點,尤其是山高水長、距離中國版圖中心十分遙遠的邊疆地區,更是另一番天地,它們為中國文學提供了獨特的寫作資源。而“獨特”這個詞對于文學來講,永遠是一個關鍵詞。湘女一直明白這個道理,她的寫作資源基本上取之于云南高原,她對那里的山、那里的江河、那里的每一棵樹、那里的每一朵花都很在意,她對那里的熱帶雨林,尤其傾心。我們無法得知她是否像一個植物學家、氣候學家、地質學家那樣對那片巨大的雨林進行過多少次風餐露宿的調研,但我們至少看出了她對那片雨林的欣賞和一個作家需要做的基本功夫——仔細觀察。
她十分內行地告訴我們,勐巴拉大森林是我國唯一的穿越北回歸線的熱帶雨林,這里濕熱多雨,植被豐茂,匯聚了占全國五分之一還要多的植物種類。我們隨著她抬頭望去,“望天樹、大青樹、箭毒木、香樟、貝葉樹、鐵刀木等高大喬木挺直身軀,蓬散著樹冠,站得最高”;我們跟著她放眼周邊,“油棕、棕櫚、董棕、古老的桫欏層層疊疊,舒展開如鳳羽般精美的枝丫,無數藤蘿、葛蔓相互攀緣,編織成一重重厚重的綠幔”;她帶著我們辨析了與城市不同的綠色,“深綠、淺綠、墨綠、黛綠、油綠、嫩綠、黃綠、鮮綠、蔥綠、石綠、翠綠、玉綠”。對于寫作資源的定奪是每一個聰明的作家要做的事情,在這方面,我們可以不要過于強調地方資源的重要性,把地方資源看成唯一性,因為有很多作家的作品并沒有向我們呈現出所謂的地方資源,比如托爾斯泰、弗蘭茲·卡夫卡,他們的生活領域非常的浩蕩廣闊,我們很難用區域、地方這些空間概念去框定他們。但我們同時看到另外一批作家正是利用地方資源而獲得文學史地位,比如沈從文、汪曾祺、威廉·福克納。我們在沈從文、汪曾祺等人的作品中都看到了同樣的一個修辭,叫“這地方上”。湘西也好,書本里的地區也好,其實這些地方的特色,與其他地方的特色相比,并不見得有多么明顯。云南就不一樣了,它的特色太鮮明了,就是這樣一個不一樣的空間,注定了要發生不一樣的故事,注定了人性檢驗方式的不一樣,這時,我想一個作家想寫什么就有什么。
這個關于大象和小象的故事蘊含了自然的命題、人的命題、人與自然的命題,這片高原是湘女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寫作資源,她懂得感恩、懂得善待。
中國有太多的地方,但是遺憾的是這些獨特而寶貴的資源并沒有十分充分地、光芒耀眼地呈現在中國文學的天地里,如果再多幾個湘女,也許中國文學有更多好看的畫面。
第二,寫作一種“典型的兒童文學”
兒童文學是一個很難界定的概念。幾十年來,正是因為它很難界定,而一直備受爭論,甚至有過極力的批評,有人指出兒童文學根本不是什么兒童文學,而是一種成人化的寫作。當然,這種批評從現在來看顯然已經站不住腳了。所謂的成人化寫作一直在進行,并且看上去是中國兒童文學最輝煌的部分。
但我一直在想一個概念——“典型的兒童文學”。我們很難說清楚這個概念是什么意思,但我們可以通過一些作品來詮釋這個概念,比如《賣火柴的小女孩》《湯姆索亞歷險記》《窗邊的小豆豆》《夏洛的網》《稻草人》等。湘女所創作的作品差不多都是可以放置在這個概念下的作品,《勐寶小象》當然也是。就目前中國兒童文學而言,所謂的“典型的兒童文學”這塊,在整個中國兒童文學的格局中,其情形并不是很理想,中國兒童文學的中堅力量差不多都集中在中國兒童文學中的少年文學、成長文學這塊,而我認為這個格局是有問題的,“典型的兒童文學”才應該是中國兒童文學的主導。從這個意義上說,湘女的位置是很重要的,湘女的意義也許在此。
《勐寶小象》以及她以前的作品基本上都是我現在所說的“典型的兒童文學”。在相當漫長的時間內,世界兒童文學差不多都是我現在所說的“典型的兒童文學”,我們耳熟能詳的作品,基本上也都是這些作品。這些作品的面貌長得更像我們心目中的,我們感知中的兒童文學,似乎兒童文學也就是這樣的文學。這種所謂的“典型的兒童文學”,都有哪些特征呢?《勐寶小象》正好可以用來詮釋。一是始終不渝的童心、童真、童趣。作品中,憨態可掬的小象正是童心、童真、童趣的形象選擇,作品中有大段關于小象的描寫,本身就是童心、童真、童趣使然。書中“第十章 勐寶小象”無疑是這部長篇小說留給讀者印象最深刻的一章。我們也可以把這頭小象看成是人類的孩子。二是相對純粹的主題。相對于復雜的成人文學,兒童文學的主題傾向于單純、單一,一般不會采取復雜主題、多主題的模式。《勐寶小象》的主題很純粹,一點兒也不復雜,它就是愛,或者可以說是我們如何面對我們身處其中的自然。三是用淺語寫作。《勐寶小象》的每一句話都是一個孩子能夠懂得的,甚至是那些不識字的孩子,由我們成年人讀給他聽,他都可能理解,因為這里沒有糾結起伏的長句,沒有復雜的語法,沒有深奧的單詞,而是淺語。兒童文學作家的功夫,我以為,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使用淺語的功夫,這個能力既是天生的,也是修來的,也不是誰想做到就能做到的。
這些年,有一些成人文學作家轉戰到兒童文學,無論從哪種意義上講都是非常好的事情,他們在成人文學創作中所積累的寫作經驗對于兒童文學來講是非常寶貴的,但不是每一個人的跨界都會順順當當、易如反掌,因為兒童文學有一些玄妙的品性,不是哪一個作家都具備的。比如與生俱來的童心、童真、童趣,比如駕馭淺語寫作的能力。湘女的淺語寫作告訴了我們一個語言與表達這個世界的辯證法,這就是一些深刻的道理,一些美感,一些悲憫之情,并非必須建筑于、依賴于復雜的表達和深奧的詞匯,淺語一樣也能圓滿地呈現這個世界。
第三,文學要做的是一篇關于人性的文章
去年,我和英國、美國、巴西、俄羅斯等國家的文學院的院長有過一個對談,在對談過程中有一個采訪,他們問我:“現在有180多種作品以各種文字到了世界各地,怎么樣才能讓我們的文學走出去?”我記得我當時的回答非常簡明,我說:“你的筆觸要抵達人性,因為人性才具有共通性”。這個世界不存在先秦兩漢的人性、民國時期的人性、社會主義時代的人性。人性從來沒有變化過,基本人性一貫如此,毫無改變。就全世界而言,我們還沒發現黑種人有黑種人的人性,白種人有白種人的人性,黃種人有黃種人的人性,人類的人性是共通的。文學的根本作用就是改造和優化人性。我曾經給文學下過一個定義:文學的根本意義在于為人類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礎。
大自然文學也好,科幻文學也好,玄幻文學也好,都只不過是一個名頭而已,是題材意義上的叫法。對于一個作家來講,可能他的主要用心不在大自然、科幻、玄幻上,而是在文學上,而文學要做的文章是關于人性的。湘女的筆觸距離抵觸人性底部可能還有一段路要走,但是她已經走到了這條路上。如果我沒有說錯的話,她在寫《勐寶小象》的時候,主要心思大概并不是在自然上,而是在人本身。她想在云南西雙版納這樣一個特殊的地方,為我們刻畫出這幾個人物來。這幾個人物雖然是生活在西雙版納的人,但根本上他們是人。我以為,就《勐寶小象》這部小說而言,就促進人性而言,刻畫得最成功的一個人可能是那個怪味燒烤店的老板巖蚌,當然其他正面形象刻畫得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