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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孫葳:女頻網文的IP改編與類型生產
    來源:《天涯》 | 孫葳  2022年04月14日08:29

    中國網絡文學發展二十余年,已從邊緣地帶步入主流文化陣地,其中蘊藏的想象力、創造力,引人入勝,其發展成就也為世人矚目。《天涯》2022年第1期“網絡文學與網生文化”研究小輯中,喬煥江、孫葳和高翔三位學者,分別從中國網絡文學早期生態、女頻文IP改編和男頻文IP改編這三個角度,梳理中國網絡文學的源與流,探討網生文化良性發展的多重可能。

    今日推送孫葳《女頻網文的IP改編與類型生產》,以饗讀者。

    在當今網絡小說生產場域中,根據受眾群體的性別劃分而將類型小說二分為“男頻”與“女頻”,“男頻主打玄幻,女頻主打言情”,早已是各文學網站遵循的基本經營策略之一。自2009年11月起點中文網率先開辟第二戰場“起點女生網”,其他各大文學網站也一一設立了女生專區,如17K小說網女生欄目、騰訊閱讀女生頻道、創世中文網女生頻道等。“女頻”網文的專門化生產,帶動越來越多的女性寫手投身網絡小說創作,而以女性讀者為目標群體的言情小說則迅速占據網絡小說的半壁江山,一些女性向文學網站如晉江文學城、瀟湘書院、紅袖添香,更是不斷豐富和拓展女頻寫作的類型疆土,不斷開掘“言情”與其他類型交融匯合的可能。這些數量可觀的女性文學實踐,雖然在客觀上為網絡小說總體上的消費文化生產邏輯所裹挾,但也為當代通俗文學中的女性寫作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促進了言情類型小說文體的成熟,構造了相對穩定的當代女性自我想象的形象體系。成熟的故事架構、穩定的讀者群,意味著與當下女性情感結構的契合,在網絡小說的影視化改編熱潮中,女頻網絡言情小說格外受到投資方青睞,進而推動了相關類型劇的塑型。不過,隨著資本對網絡IP運營的逐步完善,網絡小說日益淪為泛娛樂產業鏈中的初級產品,資本驅動下網文改編影視劇的消費文化屬性既放大了相關類型的意義效果,又使其高度固化甚至逆向改造網絡小說的經驗傳統,這在晚近女頻網絡類型小說的生產中有著非常明顯的體現。

    從女頻類型網文到女頻IP類型劇

    2010年以來,擁有海量讀者群的女頻網文屢屢被改編成影視劇,如被讀者稱為“清穿扛鼎之作”的《步步驚心》(2011,標注為播出時間,后同),后宮宮斗文改編的古裝劇《后宮·甄嬛傳》(2011)與《如懿傳》(2018),仙俠文改編的仙俠劇《花千骨》(2015)、《三生三世十里桃花》(2018),都市言情文改編的都市愛情劇《裸婚時代》(2011)、《千山暮雪》(2011)、《佳期如夢》(2013)、《何以笙簫默》《杉杉來了》(2015)、《翻譯官》《微微一笑很傾城》(2016)、《親愛的,熱愛的》(2019)等。這些改編劇播出時收視頗高且熱度不退,時至今日仍有網友戲稱自己是“《甄嬛傳》十級學者”,熱衷于在知乎分享諸如“《甄嬛傳》里有哪些細思極恐的細節/很污的片段”,“為什么很多人說‘《甄嬛傳》后再無宮斗劇’”等帖子。

    對影視行業來說,一部訂閱量高、自帶口碑與書粉的網絡小說就意味著一個品質有保障、有固定用戶群并兼具影響力的優質IP,網文IP跨媒介傳播,逐漸形成了“巧投入、低風險、高回報”的模式,深受資本市場青睞,網文IP因此被稱為“泛文娛市場擴張的主要策源地”。如果把2011年《步步驚心》的成功改編看作是“IP劇元年”,2015之后女頻IP劇更迎來井噴式增長,據梁君健、苗培壯在《IP轉化的產業偏好與創作特征》中統計:“(2015—2019五年間)排名年度的熱播網劇中IP劇的數量恰好占50%,且隨年份呈增長趨勢。‘晉江文學城’貢獻了最多的IP資源,而‘愛優騰’加上華策影視這四家頭部影視集團幾乎壟斷了絕大多數IP電視劇的生產,古裝奇幻劇和都市愛情劇是占比最高的類型。”

    網文的特定類型是創作者和受眾的藝術契約或接頭暗號。女頻網文雖然類型多樣,但每種類型內部都有自成系統的故事題材、核心矛盾、結構特征乃至審美趣味,幾乎每一類型也都產生了被粉絲追捧的典范之作,這些都增加了女頻文影視改編的可操作性。尤其在一部類型劇熱播之后,后續同類題材大可“照葫蘆畫瓢”,復制成功模式并持續投入生產和推廣。如《步步驚心》熱播之后,“清穿三座大山”的另外兩部《獨步天下》(2017)與《夢回大清》(2019)也先后被搬上屏幕,成為“清穿”IP的代表劇作。

    流水作業的生產方式使女頻網文的類型擴散到影視劇中。在“清穿”之外,其他如職場文開山之作《杜拉拉升職記》(2010)開啟了職場類型劇先河,隨后,引發全網熱議《歡樂頌》(2016)共享了職場劇的一般風格與形態。種田文《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2018)的成功改編帶火了描摹古代官員家庭日常生活的古裝類型劇。2021年,早期的“種田+宅斗文”《庶女攻略》也被改編為電視劇《錦心似玉》。《花千骨》與《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標定了“仙俠劇”的類型風格,后有《香蜜沉沉燼如霜》(2016)、《三生三世枕上書》(2020)、《琉璃》(改編自小說《琉璃美人煞》,2020)成功復制其模式:四海八荒頂級神仙談戀愛,“虐妻一時爽,追其火葬場”,以此召喚沉溺于該類型劇套路的忠實觀眾。

    相對來說,網絡視頻平臺在影視劇播放的時間、方式和題材選擇上比傳統電視臺播放享有更高的自由度,而在2015年1月以后,廣電總局開始施行“一劇兩星”播放新政,使得更多投資涌向網劇制作。網劇相對自由和寬松的創投環境,使網絡小說中一些涉及靈異題材、暴力恐怖元素的作品在互聯網端找到了影視化出口,而在女頻網文中常見類型交融即“戀愛+X”模式也逐漸成為當下網劇的主流模式。

    在這一模式中,X可以是志怪,如民國時代背景的玄幻靈異類型文《無心法師》(2015、2017、2020)系列講述妖邪精怪、魑魅魍魎的故事,法師不老不死無心而有情,是小眾題材“懸疑奇幻”類型網劇成功開發的范例。其后,改編自晉江文學城“言情—現代—驚悚—奇情懸疑”類目小說《半妖司藤》的熱播網劇《司藤》(2021),其女主更是一棵驚變的白藤,男主則是首集就被藤枝穿透心臟的死人。妖類“刈族”由植物變異而來,其行為方式自帶植物屬性:司騰想找回自己有絲分裂的另一半“合體”成完整的一株藤,竹妖教育叛逆女兒的方法是“修剪枝干”——砍掉女兒的手腳。X也可以是刑偵,如改編自丁墨作品的網劇《他來了,請閉眼》(2015)、《假如蝸牛有愛情》(2016),緊扣“犯罪心理學”主題,緊張的情節、抽絲剝繭拆解犯罪過程符合犯罪懸疑題材的類型特征。

    一般來說,改編成功、口碑出圈的“愛情+X”類型網劇,基本符合黃金分割原則,劇中內容“搞事業”的比重略大于“談戀愛”,事業線與愛情線雙線明晰,雙線出彩即為爆款。如2021年播出的小成本網劇《御賜小仵作》,在評級為“B”、投資有限且沒有流量明星加持的情況下,憑借自身敘事邏輯的嚴謹、緊湊的情節、角色設定的亮點,該劇從同期扎堆播出的“S+”劇集中脫穎而出。該劇的故事線與感情線相輔相成,破獲一個個疑難案件的過程中男女主角的合作日益密切,感情的升溫又回過頭來推進故事的發展,兩人兢兢業業工作、加班抽空戀愛,突破層層障礙“日久生情”型的感情使觀眾感同身受,該劇收官時在豆瓣獲得了8.2分的高分。

    值得注意的是,網絡小說改編成影視劇同時意味著其受眾從分眾變為更為廣泛的大眾。因而,在對X的處理上,借用更具現實色彩的題材似乎更容易收獲高收視率。實際上,相關網劇的成功也逆向刺激女頻網絡小說相關模式的創作,甚至影響到其文體的漸變。晚近女頻網文的寫作,無論是人物設定、情節安排,還是世界架構,都能看到影視劇的這種逆向影響。網絡作家浮屠妖在談到“如何把人物性格做的飽滿”時坦言“把人物做成影視劇中的人物建構,能有鮮活的形象畫面感”,而最近幾年網文的現實題材轉向,也并非僅僅源于中國作協的倡導。

    形象“異文”與單一的性別觀念

    正是基于女頻網絡小說的影視化改編的現實狀況,我們認為女頻網文已經從一種面向分眾的亞文化形態逐步轉化成大眾文化形態,而其承擔的文化功能自然也就發生了相當程度的擴大。網文影視改編是一個吸引更多粉絲的過程,一部網文改編劇成功引起高關注度,也是在大眾文化語境中再度“經典化”的過程。這些“經典”IP通過塑造出一系列可感的典型人物形象,在供受眾投射欲望、滿足內心需求、撫平焦慮的同時,再生產著個人與社會之間多樣的想象性關系。

    女頻網絡小說的女性讀者常常將自己代入女主人公精彩波折的人生。不過,在以愛情為核心話題的網絡言情小說中,男主人公才是讀者欲望投射的對象,表征著女性大眾的情感補償和社會想象。

    較早被改編為影視的女頻IP多是灰姑娘式的都市童話,即普通女孩與上流階層男性之間的愛情故事。芬蘭學者阿爾奈在其《民間故事類型》將不同民族和地區不同故事中相互類似而有定型化的主干情節稱為“類型”,細節和語言上的差異可稱“異文”。越是引人入勝的故事,擁有的異文就越多,灰姑娘的故事正是如此。通俗小說中民間女子邂逅王孫公子,歷經波折憑借信物相認終成眷屬的故事,類型小說中的霸道總裁愛上灰姑娘的“總裁文”等,都可以看作灰姑娘故事的變體。在結構主義者看來,文學作品中的人物是故事的參與者或“行動元”,由于人物是功能性,因此只需要分析人物在故事中“做了什么”,而不必從心理學本質上回答他們“是什么”。

    絕大多數“霸總文”都難逃灰姑娘模式的窠臼。強勢的、掌握生殺大權的豪門總裁,與勢單力薄的女子相遇,從差距懸殊的見面開始,一路經過誤會、錯認、揭開誤會/看清本心,最后破除萬難終成眷屬。然而如果只是人物的簡單復制,這類小說不可能有如此大的魅力,“給予現代小說中的人物以現代趣味所能接受的那種特定種類的幻覺的,恰恰是異質性,他甚至彌散于人物的人格中”。這也是為什么一個類型人物反復出現在不同的類型小說中仍然能喚起讀者的閱讀熱情,“異質性”通過對類型人物細部的調節來實現。同樣是“霸道總裁”,《杉杉來吃》中的封騰從一登場就“帶著一絲疲倦和習慣性的高高在上的疏離”,《佳期如夢》中的袁和平、阮正東,《翻譯官》里的程家陽,《何以笙簫默》中的何以琛等人則更像是“才子佳人”小說中的“情種”,是“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踐行者。這類都市童話滿足了普通女性讀者對愛情的全方位“YY(意淫)”,男主角猶如現實世界里的超人,或出身特權階層,或才華橫溢、俊朗多金,唯有愛情這塊“克星之石”能瞬間打倒他們,唯有女主的離棄能讓他們痛不欲生。生產者和受眾共同編織白日夢,遍布全文的“虐點”與“爽點”、暗含其中的快感機制使得這一IP類型十幾年間長盛不衰。

    不過,需要注意的是,網絡小說的影視化改編不但沒有促使女頻IP的人物形象的內涵豐富起來,反之,人物表層的“異質性”難掩其觀念內核的單一。相較于早期女頻網文對性別議題的普遍關注甚至深入探討,在互聯網空間性別議題討論日趨激烈的當下,女頻IP劇生產出的大量“男德模范”格外扎眼地表征了當下大眾文化語境中流俗的性別觀念。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中天族太子夜華,從凡間到天庭、從民女到神女,只愛白淺一人,挖空心思引他側目的天妃素錦在他眼中只是個擺設。演員趙又廷扮演的夜華扮相莊重卻頻頻流淚,與素素告別、與白淺初見、誤會、回歸,情節轉折處無不哭泣;《三生三世枕上書》中的東華帝君,開天辟地幾十萬年未曾動情,唯獨對“三萬歲還沒長開”的紅狐貍鳳九另眼相待,照料姬蘅是老部下的遺愿,一切溫柔小意傲嬌寵溺只給鳳九一人。“道德潔癖”型的男主角也出現在都市愛情劇中,改編自電競題材女頻文《密室困游魚》的電視劇《親愛的,熱愛的》,成功輸出了一個全身心撲在電競事業上、不遇女主不知愛為何物的“上頭”男主形象。對男主“純粹不染纖塵”的要求在網劇《琉璃》中達到高峰。不準女子進入、出門不得摘面具、不得談戀愛的江湖門派“離澤宮”被網友稱為“男德培訓班”,男主司鳳用十生十世與“六識不全’的女主璇璣相遇,癡情守候一點點捂熱女主的琉璃心,即便被情人咒重傷瀕死也不會埋怨女主:“她從沒有要求我喜歡他,是我自己自愿的。”“真摯羞澀、格外脆弱、易受傷害”(知乎高贊答主語),幾乎每一集都吐血的“美強慘”男主角,在社交媒體中的討論度居高不下,一眾女網友為之“磕生磕死”,“看到了理想的愛情”。

    “守男德”是對“女德”的戲仿,用“三從四德”的標準來規范男性的行為,目的是讓大眾體會到社會風氣對女性的畸形規訓。“男德”可謂當前影視劇的“當紅元素”,看似觸及了“性別”這一局部社會問題,表達了女性抵抗男權中心話語的訴求,實際上現實問題只是開展故事的話題和談資,話題帶來的熱度反倒遮蔽了原本應該作為重點的理性反思與追問。如女頻文元素雜糅拼貼而成的網劇《傳聞中的陳芊芊》,開篇直接點明故事的核心沖突:“花垣城女人當家,玄虎城男人當家,兩城歷來不合”,再借路人之口為觀眾預設視角“我們花垣城女子為尊、女子為官,女子做城主,男人都是莽夫”。小編劇穿越成自己劇本中的炮灰人物“陳芊芊”,面對自己在甲方和明星的要求下寫成的狗血劇本,只有走完故事流程方能回到現實。荒誕的劇本世界置換了現實世界,觀眾與小編劇一起,在陳芊芊生活的女權花垣城不適應虛擬的“女尊”邏輯,來到作為現實世界投射的男權玄虎城,遭遇性別歧視帶來的敵視與斗爭仍舊不適應。無法調和的性別矛盾最后在韓爍與陳芊芊相知相伴的愛情當中雪融冰消,編劇借陳芊芊之口給出了不是結論的結論:“在我們生活的世界里,男人當家還是女人當家這個問題,有時候更像花垣城,有時候又更像玄虎城,至今也時常被激烈討論,沒有定論。”把時代癥候劃歸為個人問題,把性別權力問題改寫為個人情感的問題,恰恰阻礙了觀眾進一步思考的可能。

    “不守男德”的男性角色還能做主角嗎?對“男德”的要求會不會大過對文本邏輯合理性的要求?《錦心似玉》播出時,彈幕紛紛質疑男主人設:“男主居然有老婆,這劇我磕不下去”;“男主有三個小妾,太臟了”;“什么年代了還搞雌競”;“不是1V1還宣傳甜寵,果斷棄劇”。為何對“男德”的討論會走向對“雌競”的指責?“雌競”一詞源于生物學對自然現象“雄性競爭、雌性選擇”的描述,當下互聯網語境中主要指女性與同性之間的競爭或攻擊行為,引申為女性為了爭奪父權或男權恩寵,在父權視角凝視下自我規訓,并要求其他女性加入競爭一較高下。一眾妃子無所不用其極爭奪帝王寵愛、獲得利益最大化的“后宮文”被認為是雌競典型。“男德”與“雌競”看似兩級分化實則共享一套邏輯,類型化的人物和故事更容易使讀者形成某種類型化的感情模式和價值判斷模式,甚至形成同好社群,社群內部認可了某種自我與他者的理想關系——如“遵守男德”的才是好男人、“雌競”是惡臭的行為,在群體規范面前個人意志被削弱,個人習慣于在類型話語里理解他者,而不是在情感層面理解他者。如此一來,個人與媒介所有物之間的關系是否會改造個人在現實中的關系狀態?

    套路與位置:被詢喚的女主

    網文及其改編劇的類型化不僅在于故事題材,也在于其敘述“套路”。類型化的套路預設了人物、情節的大體走向,讀者可以根據已有套路賦予的經驗來預判故事走向,包括對完整框架的預設,對情節起承轉合的預測,在文本中順利找到符合自身接受習慣的部分。文本中,“亂入”的情節線索、故事元素不足以打斷預設的框架,足夠完整的套路向讀者許諾了情節跌宕起伏中的爽點。女頻IP中,有跨性別穿越、情節反轉又反轉的《太子妃升職記》,也有借鑒游戲升級套路的如《花千骨》《琉璃》,故事每一步進展都伴隨著“打怪升級撿寶”,在不同空間做支線任務,在屢次冒險中男女主情感升華的同時實力也突飛猛進。有些類型劇并非改編自女頻文,但整個故事構型、文本邏輯都遵循女頻類型小說的一般原則,如《宸汐緣》采用了仙俠劇中常見的“三生三世”套路:第一世懵懂中相愛——第二世苦難中確認愛——第三世重生后突破險阻在一起。

    我們感興趣的是,女性在這些套路化的情節結構中一般處于何種位置?女性可以作為驅動情節的強有力的真實行動者嗎?小說中情節邏輯往往是對現實邏輯的想象,女頻網文也不例外。我們發現,雖然在女頻網文中,女性時常被包裹在日常世界的煙火氣中,可以是“忙著生忙著死”的個體,也可以是丁玲筆下“莎菲女士”一般挑戰現實的女性,但她們更是被投擲于文本結構內部,被高度類型化的套路召喚到固定位置,成為既定秩序的執行者。那些所謂理想與現實、愛欲與情感、幻滅感與非真實之間的女性,實際上已經被從締造這一情節邏輯的歷史剝離出來,難以有反思“世界為何如此構成”“人人如此便對嗎”之類問題的機會。

    女頻種田文的敘述套路非常明顯地體現出這種強制性。女主角多從現代穿越到綜合中國古代封建社會特征的某古典時空,隨即亦步亦趨按照儒家禮教三綱五常要求自己,藉以融入古代社會,謀求更好的生活。影視化的種田文首先要做的就是呈現出一個源于中國傳統社會結構的虛擬時空,無疑,這個時空又是一套完整的規訓機制:春日踏青赴宴、秋日品蟹游園,閨閣姐妹一起刺繡插花、搶東西斗嘴,日常生活堆疊起的煙火氣不斷提供爽點,卻也更為牢固地將女主角嵌入既定情節邏輯的命定位置。被稱為宅斗文鼻祖的《庶女攻略》(改編為網劇《錦心似玉》)中,庶女十一娘深諳封建社會禮教倫常,在侯府中主持中饋,輔助夫婿、生兒育女、孝敬長輩,她的理想不是把侯府權勢一把攬過,而是過上“在紅茶里加蜂蜜”不被人詬病的日子。同樣的案例還有《知否》中的明蘭,明蘭的核心議題是在古代家庭生活中女性如何處理好與復雜的家庭成員間的關系,該劇播出期間微博熱門話題則是“家庭與女性成長奮斗史”。

    當然,女頻網文中也并非不見能夠挑戰既定秩序的女性,但這幾乎一定意味著對套路結構的突破。改編自瀟湘冬兒《十一處特工皇妃》的《楚喬傳》就是一個很好的案例,作者為楚喬設置了一個理想的強有力行動者的位置,她召喚著所在虛擬時空的全部個體進入一個全新的結構當中。用作者的話來說:“她就是這個世界的一盞燈,所有人面對她的這些思想的時候,都會有一瞬間的恍惚,從一怔到震撼,再到一點點的接受。……她可以說是打開了一扇門,新鮮的風呼啦啦地吹進來,吹散了沉悶空氣,也吹動了奴隸制千百年來的鐵血統治。”

    不過,這些偶或閃現的微光,在更為泛濫的“甜寵風”網文和網劇中實在顯得過于飄渺。自2010年以來,最受歡迎的女頻類型劇多為青春愛情主題,而2016年之后,“甜寵風”逐漸統合了都市言情劇、古裝言情劇,成為了最受歡迎的類型。多種元素嫁接而成的甜寵劇的快感密碼在于“顏值”“蘇感”“撒糖”,“甜寵劇+高概念+套路融合”成就了女頻IP改編劇的高收視率。

    “甜寵文”簡單說就是“又甜又寵”,“甜”可以指文風整體甜美,也可以指人物關系甜美,全程“發糖”,“寵”相當于寵愛,全篇無虐點,男主角只寵愛女主角(或耽美文中另一位偏向女性角色的男主角)一人,精心呵護、有求必應,沒有第三者插足、沒有狗血誤會、沒有亂局配角,給男女主人公營造一個傾心相愛的氛圍。早期甜寵文的代表作品有顧漫的《微微一笑很傾城》(2016年被改編為同名電視劇與電影),小說寫計算機系的“大美女”貝微微與師兄“大神”肖奈之間從網絡游戲走到現實生活的甜美愛情故事。學校中的“全民偶像”肖奈不愛清純的“白蓮花”——校園第一美女孟逸然,而是衷情在游戲世界全服知名的打怪高手——紅衣女俠“蘆葦微微”。肖奈對貝微微的愛簡單干凈,貝微微也聰明理性,沒有走“傻白甜”的故事套路,兩人有共同的愛好與職業理想(肖奈畢業后來兩人還能一起研發網絡游戲),在游戲內外都堪稱一對“神仙俠侶”。

    “甜寵風”對應的是女性受眾的愛情理想:“一生一世一雙人”,渴望現實世界中的愛情真能如童話故事的結尾“從此公主王子過上了幸福的生活”。“甜寵文”與“小甜劇”經常被批評為情節簡單、內容膚淺,人物平面化、行文缺乏邏輯,但這些缺點卻沒有阻擋受眾對這一類型的持續喜愛。

    “甜度”成為了劇集是否好看的標準,觀眾一方面要求多多“撒糖”,一方面也要講求“撒糖”技巧:女主不能是傻白甜“戀愛腦”;要把男女主塑造成兩個獨立的個體,二人因為性格和價值觀相契合才能走到一起,“雙向奔赴”的才是真愛;要遵循愛情的一般規律和事實原則,先做自己再愛他人;愛情雖然不是女性唯一的歸宿,但女主角一定要獲得真愛。同時男主角要有足夠的“蘇感”。何為“蘇感”?網友解答“把古早但有效的言情梗合理化、讓人信服的天賦”,例如“眼神開車”。男女主之間要有“CP感”,“相信自己在愛著,相信自己被愛,對戀愛有足夠的信念感”。2021年熱播網劇《司騰》可以看作是其中典范,男主秦放有自己的公司、住西湖湖景別墅、領女主購物不看價格……具有古早言情劇中“霸總”的一切典型特征。在拿著“王者歸來”劇本的“大女主”司藤面前,男主卻完全是一個忠犬型的男友,也是這種“反差萌”使男女主之間CP感爆棚。

    在評論好萊塢電影《漂亮女人》時,戴錦華如是說:“(文本)以一個不可能的愛情故事來實現自我修復,作為現代文明重要基礎的個人主義的一個基礎性想像支撐就是愛情。”這句話同樣適用于對“甜寵風”女頻IP的定性。如阿爾都塞在《哲學與政治》中所言,文學不間斷地給具體的個體配置以不同的角色與名稱,并將其詢喚、改造成擁有準真實幻覺般個性和品格的主體。“甜寵風”召喚著受眾進入它營造的準真實世界,將已有的社會矛盾、階層區分、貧富差距、地域差異、代際問題置換到一個“單一矛盾或單一方面”上來,在“只甜不虐”的愛情面前達成想象性的和解。

    如果說,早期女頻網文中還存在女性思想實踐的諸多可能,影視改編則以對文本的選擇、類型固化和修正體現出社會主流意識對這些實踐的規訓。日益被泛娛樂產業鏈所裹挾的女頻網文,盡管也曾出現頗具挑戰既定秩序的批判性女性向小說,但更多的同類文本則至多表現為一種“曖昧的抵抗”。轟轟烈烈的戀情掩蓋了既定權力格序中的交換規則,偶或出現的越軌行為并沒有為故事打開別樣的結構和格局,相反,它們不過是為既定規則和秩序添加的用以強化其權威地位的新注腳。

    正如在像《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這樣的改編劇中我們所看到的,真正驅動情節的并非“真愛”而是“權力”。在白淺和夜華的愛情路上,身份與地位的差距決定了其他人的“炮灰”命運:自小照顧夜華,情根深種、用盡手段而不得的素錦只是天族某部落的遺孤;玄女是青丘的普通地仙,受白淺一家的管轄,能夠嫁給鬼君離境只是因為玄女在幼時靠法術更改了容貌,扮成與白淺高度相似的“女司音”;畢方鳥多年鐘情白淺,作為“四哥的坐騎”只能是個不合時宜表白的龍套;鬼君離境沒有看破司音的真身,鬼族身份又不如仙族光明,因此只配娶一個復制品玄女。什么人能享有愛情?毛尖一針見血地指出:“兩人都是頂級配置,顏值四海最高,地位八荒無敵,一個是天胄,一個是帝女,這樣盡管他們智商飄忽地成了宮斗犧牲品,但等到他們版本升級回來碾壓心機婊時,網上飛出一千萬個彈幕‘爽’。”十里桃林的幸福入口并不向所有人敞開,三生石上舊精魂不過是被挪用的符號,“庇佑男女主角一路桃花的,是他們的豪華出身和豪華裝備”。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網絡文學批評話語體系研究”(19XZW002)階段性成果。]

     

    孫葳,學者,現居海口。主要著作有《新世紀言情類新小說的生產與表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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