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名家沈福存的藝術之旅
沈福存在《鳳還巢》中的程雪娥扮相
重慶曾作為抗戰文化之都,許多著名的戲劇大師、文學藝術家都在這里有過一段輝煌的人生。沈福存先生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成長起來,取得卓越成就的京劇表演藝術家。
上世紀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20多歲的沈先生演出的《白門樓》《羅成叫關》等小生唱功戲,一出場就贏得滿堂彩。大段大段的唱腔,嗩吶二黃,抑揚頓挫;西皮流水,高亢嘹亮。 沈先生敢演“四大名旦”和張派(張君秋)的代表劇目。以梅蘭芳、張君秋的聲腔藝術為基礎,結合自己的優勢,融會貫通,堅持創新和發展,走出了自己的藝術之路。他常演《狀元媒》《生死恨》《宇宙鋒》《望江亭》《白蛇傳》等劇目,為日后打下了堅實基礎。彰顯實力的《玉堂春》《王寶釧》《鳳還巢》及《春秋配·打柴》稱為沈氏“三出半”,常演不衰。民間輿論中“四川梅蘭芳”“重慶張君秋”的贊譽聲不斷。
1960年代初,沈先生應邀在昆明演出荀派《紅娘》的前張生、后紅娘。1960年代中,程派《鎖麟囊》在各地盛演。重慶出現兩個男旦梨園盛會,一時傳為佳話。一個是京劇團的周東萍先生,在解放碑“大眾游藝園”連演不衰。沈先生接著在“實驗劇場”演出,盛況空前。
1984年1月,沈先生應中國劇協等單位邀請去北京參加尚小云先生誕辰八十五周年紀念演出活動。演出陣容中有方榮翔、馬長禮、尚長榮、劉秀榮、楊榮環、吳素秋、孫明珠等名家,沈先生以尚派《御碑亭》出演,叫響京城舞臺。他說,這是自己人生最寶貴的一筆財富。沈先生雖然科班出身,但沒有名師傳授,靠唱片和廣播聽戲揣摩,博采眾家之長,不斷探索和拓寬戲路,豐富了個人的聲腔表演藝術。
由小生轉唱青衣、由青衣轉老生行當,從1951年到1961年,十年間橫跨三個行當。青衣行當演“四大名旦”和張派的戲。這在京劇發展史上也是少有的現象。到了1966年之后的一段時期,舞臺上的傳統戲特別是男旦戲銷聲匿跡。重慶舞臺上的沈先生擔當起現代戲《紅燈記》中的李玉和、《智取威虎山》中的少劍波角色。恢復傳統戲初期,新編歷史劇《闖王旗》中飾演李自成,傳統戲《穆桂英掛帥》中飾演楊延昭,都以老生面目出現。劇場內觀眾歡聲雷動,熱情不減。人們又討論起他屬于哪個老生流派。但無論怎樣改變行當,廣大觀眾仍然念念不忘,希望再見到那個栩栩如生的男旦青衣。
1980年初夏,京劇表演藝術家尚長榮先生率陜西省京劇院來重慶演出,專門看了沈先生的《玉堂春》,因想起了父親尚小云而淚流滿面。尚長榮對他說:“真沒有想到恢復傳統戲后,還幸存這樣的大青衣。”那天下午,沈先生在“三堂會審”一段戲中跪地唱演一個多小時,中途,尚先生見狀叫人馬上送墊子,憐愛之心讓觀眾感動不已。我有幸見證了當時的精彩表演和劇場內的盛況。樓上樓下的過道擠滿了人,喝彩聲爆棚。演出結束后,尚先生率全體演員到后臺祝賀,不斷稱贊:“大青衣,大青衣!”
1981年,因多年看沈先生的戲,感想實在多多,我便向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戲曲欄目寫信,反映沈先生的藝術風格在西南地區的影響力,引起電臺高度重視。他們專程趕赴重慶采訪并制作錄音,并把播放沈先生唱段的時間列出,復信給我。沈先生的藝術得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認可,從大西南走向全國。
這一年8月3日,我接到沈先生的電話,說幾經周折找到了我,想請我去他家面謝。我應約到京劇團宿舍沈先生的家。50平方米的住房收拾得井井有條,水泥地面擦洗得很干凈。屋中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一間小臥室的柜子上,一臺收錄機和疊高的盒帶卻很顯眼。沈先生告訴我,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出唱段后,各地要求巡演的呼聲很高,劇團正抓緊排練。臨別,先生還贈我一張《鳳還巢》劇中人程雪娥的簽名彩照。
重慶市京劇團巡演大江南北,演出的重任落在了沈先生肩上。1981年到1987年,劇團巡演云南、貴州、四川還有北京、天津、上海、西安、鄭州、武漢、南昌以及新疆等地,足跡幾乎遍及半個中國。沈先生百忙中給我寫過兩封信,他十分牽掛家中三個女兒,他敘說道:“我和我愛人都外出演出,鐵梅在藝校,留下不大不小的紅梅、冬梅,真不太放心。”這話讓人揪心。
1981年9月至11月,沈先生巡演短暫歸來,再次邀請我去家中做客。席間,他把實況錄音盒帶放給我聽。感嘆在天津,觀眾挑剔又懂行,能夠在那里站住腳跟,像是經歷了一次大考!他指著《玉堂春》實況錄音盒帶說,那次演出謝幕多達十多次,觀眾還一個勁地喊“沈老板,再唱一段!”正如他在信中所說:“我只是一名演員,但我是高興和幸福的!”我問他,作為重慶本地人為什么要選擇當京劇演員?他說,他當娃兒的時候也天天跑劇場偷看“厲家班”演出。1948年經人介紹招進“厲家班”,以“福”字輩出科學藝。因大嗓好,唱老生小生都是塊兒料,安排先攻老生,后攻青衣,再兼工小生。他深情地說道:“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與京劇結緣,大段唱腔,京腔京韻都順暢得很。”這“開口飯”一吃就是幾十個年頭。沈先生從8歲起在教會學校和私立學校斷斷續續讀書,文化基本靠自學。照報紙和書本一筆一畫地描寫漢字,教戲的老師一句句地教,自己反復死記硬背,后來養成了習慣,走在街上碰見熟人都忘了打招呼,“那準是背臺詞默段子了”。我問沈先生,怎么不讓女兒鐵梅繼承他學京劇?他說,重慶地域文化特色很強,川劇是大劇種有地方優勢。“我愛人是川劇演員體會很深,把母親當作老師,加上我把京劇優秀的東西傳授給她,起到融合發展豈不更好?”事實證明,沈先生和夫人讓鐵梅學川劇,培養出一代“川劇皇后”、“三度梅”梅花大獎得主,居功至偉。
我又問了關于男旦的話題,回到《玉堂春》“三堂會審”表演的討論,沈先生把女性的羞澀神態通過眼神、捂臉、噘嘴、咬嘴唇、搓發等生活中的諸多細節和清脆婉轉的唱腔結合起來,把苦命的蘇三演活了。他強調,這些動作是自己觀察女性生活中的真實一面而加進去的,揉進戲中更合乎情理。“三出半”中的許多唱念做功都體現了他打造角色的新風格。上海演出期間,上海戲劇界曾專門為他召開研討會,肯定他既堅持梅派端莊大氣的人物主旨,又將張派俏麗華貴的人物細膩化,呈現出當代京劇藝術的大家風范。他虛心聽取社會反饋的信息,剖析塑造劇中人物體會,傳承真善美的傳統文化。他善于用精彩唱詞和肢體語言相結合,完美詮釋主題思想。通過不斷改造加工,用現代人的審美情趣,縮減冗長情節,細膩刻畫人物,塑造出玉堂春、姜秋蓮、王寶釧、薛湘靈、程雪娥、譚記兒等不同女性典型。這些流光溢彩的中國傳統婦女,成為許多戲校學習、劇團演出的范本。
2009年7月9日上午,我專程去重慶江北沈先生的新居拜訪。簡潔明亮的客廳有黨和國家領導人接見的照片,墻上掛的劇中人巨幅彩照和名人贈匾十分醒目,藝術氛圍濃厚。年屆74歲的老人,精神矍鑠,眉歡眼笑,反應機敏,談鋒甚健,我為他萬分高興。想到央視春節戲曲晚會,重陽節全國戲曲名家演唱會上沈先生的扮裝表演和清唱,絲毫不減當年,不由贊嘆京劇能長盛不衰,正是因為有像先生這樣杰出的藝術家不懈努力的結果。
1988年起直到沈先生逝世前近30年間,沈先生應北京、上海、天津等各地的戲劇藝術家、院團、戲校的紛紛邀請,授課講學演出。先后應邀去香港城市大學講學;去中國戲曲學校、中國京劇院講學;在央視戲曲晚會《大登殿》中飾演王寶釧;去上海戲曲學院授課;在天津“春滿菊壇”中國乾旦藝術專場表演《御碑亭》飾孟月華;赴鄭州參加六省市票友聯誼會,彩唱《孔雀東南飛》《女起解》《春秋配》;赴沈陽師范大學授課并聘為客座教授;再赴央視參加38位全國老藝術家重陽節演唱會;受邀去武漢大學講學,為湖北京劇團授課等等。他毫無保留地傳授幾十年積累的藝術經驗,為培養后起之秀鞠躬盡瘁。他十分動情地說:“經組織上考察,發展我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還把手機里與鐵梅同臺獲得“金唱片”獎的照片給我看。我高興地說:“這是對你人生最完美的總結!”
2021年11月11日,杰出的京劇表演藝術家沈福存先生逝世,享年87歲。中國戲劇家協會原主席尚長榮先生以極高的評價泣筆寫下長信:“福存大哥是梨園之翹楚、藝壇之驕子,也是我最最尊敬的兄長!他集各家之大成,領一方之鰲頭,形成了極具個性的表演風格,他積極探索、以自身的實踐和成就,提升了整個京劇舞臺的表現力和創造力。”